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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人,不能真正逃出故鄉

左心房漩渦 王鼎鈞 1769 2023-02-05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我一一找到了我想念的人。坦白的說,我本來很絕望,來年的蝴蝶怎能找到去年的花。我讀他們的信如讀敦煌殘卷,此心此情宜狂歌,宜痛飲,宜擂鼓,宜作雕刻。我要像婆娘一樣大哭,像守財奴數錢一樣細數今昔,像得手的小偷一樣暗中安慰。從前,小時候,見過兩個久別重逢的老頭子互相抓緊,興奮的叫道:老小子,你還沒死啊!我需要同樣粗鄙的語言。   中國的人口畢竟由五億增加到十億,泰山雖然石多,縫隙裏一線土壤即可成蟻穴。我不該設想他們早已死了,可是此刻,我不但覺得他們一一死而復生,連我自己也是再活一次。伴隨著這種感覺而生的一個念頭是,我們都仍需再死。他生未卜,此生未休,這一段奇異的人生如何度過?老師未教,牧師未講,愛人未叮嚀,朋友未切磋,父母未耳提面命。那流經我們心房心室的漩渦,書本上讀不到,電視上看不見,書記未記,社論未論,考證未考。

  失而復得真好。我們的一生由許多人玉成,缺少那一個都不行,並不是缺少那一個都行。而今,彼此通信已是鐵打的事實,我仍覺恍惚,如醒中說夢,夢中說醒。樹的倒影落在水上,魚來吮吸鳥羽,但魚不知樹,樹不知水,鳥不知魚,魚不知鳥。紅漆漆過的棋枰上,馬車兵卒仍然在,只是換了位置。世路如U,轉一個大彎回到原處,但兩端只能遙望,不能連接。   也許,必得我們互相抓緊,高叫老小子你還沒死。不,乍見翻疑夢。也許必得比鄰而居,兩家共享一棵綠楊,晨昏聽對方的雞鳴狗吠。不,雪泥鴻爪最易泯滅。也許必得我們相處日久,生嫌生怨,傷心失望,悔不當初,那時才清晰明確摸到了耶穌掌心的釘痕。世事無非如此:遺失比拾得真實,拳頭比紅唇真實,饑餓比飽足真實。但那一天還遙遠。在那一天來臨之前,我們先享受過渡。也許,焰火的迷人之處就在它會熄滅,而熄滅之前無可取代。也許,焰火的美麗就在它背後有個黑暗的天空。

  所以目前我滿足,薄醉微醺似的滿足。目前窗外正有冷雨,雨把小水點灑在窗上,掛在窗玻璃上的水點像個孕婦一樣膨脹,下垂,貼著玻璃往下鑽,鑽進了以前水滴流過的軌道就慌張轉彎,左衝右突想鑽到窗子裏面來。在他們眼中,海外遊子大概就是這個形象吧。在我眼中呢,他們不是水,是水成岩,千層萬疊合成一體,龐大堅硬永不失蹤。岩上是海,海面上是漂浮的瓶子,瓶子裏有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這一次,我發現,人不能真正逃出他的故鄉。任你在鄰國邊境的小鎮裏、說著家鄉人聽不懂的語言;任你改了姓名、混在第一大都市的一千萬人口裏;任你在太湖裏以船為家、與魚蝦為友,都可以從你的家鄉打聽到你的消息。有一個村子,村中原來的居民全部遷移了、流離了,村中換盡與他們素不相識的人家,這些後來的住戶竟能說出原有住戶的行蹤。原有的住戶儘管到了天涯海角,儘管和昔日歷史斬斷了關連,也像有什麼靈異祟著他附著他驅使著他,非向原來生長的地方掛個號留句話不可,即使那村子已經成為一片禾黍,地上的石頭地下的螻蛄也會對著來此尋親訪友的人自動呼叫起來。

  不過這些人也是四十年沒回老家了,也是近幾年才跟老家的人通信。皇天在上,這些人也是輾轉四方,為子女找生地,為自己找死地。我們都是靠自己的缺點活下來,理想化為錢幣上磨損的人面,名聲不過是昇空飄搖的汽球。不敢心憂天下;擔憂自己的兒女,不敢談澤被蒼生,只偷偷打聽幾個朋友。蝸牛無須為沒有房子住的人道歉。你不能希望老年的回憶等於年輕時期的想像,你只能希望老人的過去並不等於青年人的未來。   時代要每個人都做英雄,我們畢竟是凡夫俗子。四十年不回家的人必定有英雄氣概,那一點歸心即是凡心。浮生有涯,一語道盡,由常人變英雄,又由英雄還原為常人,造化撥弄,身不由己。每一次都變得你好辛苦。卸下頭盔,洗掉化妝,再照個相,在大遠景鏡頭下,我們是小螞蟻,在大特寫鏡頭中,我們是老妖怪,我們應該可以從這裏找到共同語言。

  冷雨如箭,還在敲響窗子,打翻野菊。不久,窗上的雨點將化為雪花。我知道,那時,同樣的景色也將出現在以你為中心的大地上,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但是我們有同樣的冬天。關好窗戶吧,一塊兒度過: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凌上走     五九六九凍死狗     七九河開     八九燕來     九九耕牛滿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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