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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的一九四五呢

左心房漩渦 王鼎鈞 2406 2023-02-05
  我們曾經是冰心的小讀者,因冰心愛海而嚮往海,因冰心憐憫老鼠而喜歡老鼠。我們幻想如何像冰心一樣站在甲板上,靠著船舷,用原來裝照相底片的盒子裝些詩句丟進海裏,任它漂,任它被一個有緣人揀去。想想想,我把眠床想成方舟,把家宅想成一片汪洋。   等到我在遠航的艙裏有一張床,我愛戀甲板,愛看船頭切開大理石一般的海面。造船的人最懂得怎樣節省空間,造監獄的人也是,坐船使我有近乎被囚的憂鬱。我也想把詩句寫在紙條上,塞進裝膠捲的空盒裏,許個願,丟下去,但是我知道那種白鐵皮做的盒子不能抵抗海水侵蝕,不等漂到岸上就穿孔潰爛了。我的一丁點兒知識殺死風景。   若干年後我看到記載,海漂乃是一門學問。海漂用的瓶子不透水,也不會在礁石上撞碎。瓶子下水要分季節,選地點,因為海流是有方向有路線的。有隻在北半球下水的瓶子,四十年後才被南半球的人揀起來,瓶子裏有字條,字條上有姓名地址,於是雙方通信,於是海漂俱樂部把這件事列入紀錄。

  這故事令我咄咄稱奇而又嘖嘖稱羨。一個人的通信地址到了四十年後居然還管用!怎麼可能?一定因為人家沒有史無前例、觸及靈魂,沒有掃地出門、隱名埋姓,沒有清洗、改造、打碎。如果是我,我徼幸揀到你的瓶子,又怎能找得到你?能找到城市,找不到街道,能找到街道,找不到門牌,找到門牌,找不到你的窗子,找到窗子,你走不出來,我走不進去。   你想寫點什麼寄給我也是一樣。   當初我想在紐約買幾間房子弄個窩,房主說他的房子是一九四五年建造的,要看文件嘛,沒保存下來。口說怎能為憑呢,一位老紐約指點我把馬桶後面水箱的蓋子掀起來看看,也許造馬桶的工廠在蓋子的反面留下年代。一九四五年買來的馬桶用到現在?非常可能?沒換過?為什麼要換?這倒比房子還值得看。我進了浴室,關上門,悄悄把水箱的蓋子揭起來,捧到燈下,可不是?筆畫清清楚楚凹下去,一九四五!我立時想狂喊,想狂飲,想狂奔,我的一九四五呢,我家那有東西從一九四五留到今日!

  這使我想起許多事情。   我想起我看過的一部電影,一個兩國砍殺的故事。那時弧形寬銀幕和立體身歷聲以電影技術革命的聲勢抬高了這部宮闈歷史戰爭的大戲,金鼓動地,鐵騎橫掃,金堂紫宸仆地化泥,火比天高整座城像個噴火器。死亡和毀滅是那樣一絲不苟的進行下去,直到銀幕恢復一片乾淨白,賸下幾隻螞蟻在邊緣爬行。   我注視那留不住滄桑也說不出滄桑的螞蟻,幾乎成佛。那時我想起另外一些事情。   在將軍百戰身名裂的那年,我走入一個地方,左右兩叢茅屋拱衛著一片瓦房。這是由大鎮分出來的衛星村落,以一戶人家為靈魂。我們到時,偌大家宅所有的屋子都空無一人,所有的房門都敞開,所有的箱櫃都拿掉了鎖。這是一個對戰亂有研究對逃難有經驗的人家。院子裏的花剛澆過水。紫檀木的桌椅有石器風味,桌上半盞清茶猶溫,攤著一本手抄的三字經,觸目及處,是周轍東,王綱墜,逞干戈,尚游說。他走得果斷而又匆忙。一隻大手伸過來,抓起那個鈔本,塞進背包裏,指著牆上掛的一幅董其昌說:拿著吧,等到太平年,賣掉了夠你娶媳婦的。我沒理他,我壓根兒沒想到媳婦,我一直在想為什麼這座家宅這樣虛靜,我知道了,宅主人先殺死了他的狗。

  第二天再經過那裏,董其昌不見了,門板上釘著銅釘的大門不見了,院子裏的茶花不見了,翅膀一樣的瓦檐不見了。連恭敬謹慎的茅屋也全沒了蹤影。昨天,用放映機射在銀幕上的昨天,喀嚓一聲關掉電源,今天把它收拾了,擦拭了,而我,是一隻似有知似無知的媽蟻。   唉,砲兵,戰神的鼓手,擂那個村子。赤腳的漢子,纏足的女子,光屁股的孩子,從四面來,流成河,結成蟻陣,叮那瓦房的遺骸,把木料搬走,把磚石搬走,吸管一樣吸盡一切可能有用的東西。一小塊貧血的孤獨的地面。各式各樣的兇器來了,朝瓦房的地基下手,寸寸凌遲,翻弄皮下脂肪,找金肝銀肺。這一切都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完成。   從此,這個家庭成為海裏的瓶子,漂著。他的通信處呢?通信處呢?

  火車行駛了整天,每一站都擁擠著難民。每個人的眼睛往更遠處看。他們的通信處呢?   戰爭在我眼裏摻了沙子,直到今日,我常常看見異象。我從馬路兩旁一望無盡的舊貨攤上看見大分散前夕的毀家擺賣,一家連一家,由鉛筆刀到縫紉機,由斧頭到耳環,由電話機到算盤,由棉被到飯鍋,整個家庭搬到路邊,除了房子。大件小件,給錢就賣,由買主隨心出價。貨攤後面孩子哭著要回家,母親咬著嘴唇一臉兇狠,爺爺拄著拐杖來看心愛之物的下落,西風殘照裏,好像所有的物件都變了模樣。大賣之後,這些家庭還有通信處嗎?   變賣的不僅是家具。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因為身上穿了一件新夾克對我們面露喜色。旁邊一個中年婦女連聲追問:很便宜,要不要?我還以為是問我要不要那件夾克呢,想不到是問要不要那個女孩。兩個中年漢子停下來,抽著煙,隔著煙霧端詳貨物,毫不避諱他們的意見,這女孩太精明了,精明的女孩難脫手。要懵懂,要懦弱,要找不到逃回去的路。他們把煙蒂丟在地上,踏熄了,一路看下去。落在他們手中的女孩還有通信處嗎?

  北美多楓,深秋楓紅,整條街、整座丘陵、整片河岸,都有夕陽點燃的熊熊大火,這時我從外面回來,遙望火勢,驚悸在心,在這痛快淋漓而又令人顫慄的燃燒之中,之後,我的家還有沒有?還有沒有?   有時我俯身掬水,看見水中的影子,為之悚然。是誰的頭顱被砍下來了嗎?據說,人頭落地時總是面孔向上,看頭上還有天沒有。我想,它們也許寧願翻過來吧,把脖子的斷痕留給天看,還不夠嗎?   我常常看見郵差,肥胖而蹣跚的郵差,黑瘦精悍跳著走路的郵差,文秀、但是挺高胸脯扮成女英雄的郵差。我想起海中漂浮的瓶子。   我們好容易有個通信處,而且揀到了幾個瓶子。   而有人,像讚美主似的,嘴上掛著下一次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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