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左心房漩渦

第21章 分

左心房漩渦 王鼎鈞 1713 2023-02-05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魏蜀吳鼎立爭雄,諸葛一門三兄弟分別在三個國家作官,三個人不通音問。東吳派諸葛亮的哥哥出使蜀國,諸葛亮在外交會議之外沒跟他哥哥說過一句話,除了國宴之外沒請他哥哥吃過一餐飯。我讀這段記載替諸葛亮難過,恨他弟兄三人未能共事一主。不行,一門三傑同朝為官,說不定皇帝那天靈機一動認為發現了一個三人幫。最好他是獨子。不行,現在大家正批一胎化,人沒有兄弟姐妹是一種殘缺,也許就因此成不了大器。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聲無奈了之。   分字底下一把刀,有形的刀之外還有無形的刀。你還記得吧,冰心有篇文章題目就是分,在婦產科醫院的嬰兒室裏,人和人都差不多,進了幼稚園就顯出許多差別,以後年齡長大境遇各殊,人啊人就截然不同。那時,冰心的想像力還不足以假設兩個人分別在兩種相反的社會制度裏生活四十年,她的那篇文章已經令人夠傷感夠無奈了。

  誠如你所說,外面有很多人回鄉探親。我在外面常常訪問探親歸來的人,希望分享他們的見聞感受。有人告訴我還鄉五部曲,乍見是哭哭啼啼,接著是說說笑笑後來是爭爭搶搶,最後一部竟以吵吵鬧鬧了結。哭哭啼啼是延續未分之前的心態,但他們不久就發覺既分的事實,你定了你的型,我定了我的型,積不相容。怎樣再合起來呢,什麼時候才合得起來呢,回答竟是死,人躺在太平間裏也個個差不多。咳,這簡直是恐懼了。   通信是具體而微的還鄉,是一種摹擬。你費了許多心血查出親友的住址,親友也十分盼望收到你的信,第一封信的確真情流露,從第二封起開始遞減折舊,到後來許多話都談不下去。有一個人想他的好朋友想了幾十年,好容易聯絡上了,現在的情況是,他的好朋友發憤研究謎語,每次寫信總是抄幾條謎語給他,也許這是避免吵吵鬧鬧最好的方法。

  記得當時年紀小,我們談天可以由早晨談到中午,又由中午談到晚上。怎麼忽然又來叫我們吃飯?不是剛剛吃過午飯?怎麼這麼快又吃晚飯了?大人笑我們,小小年紀那來那麼多的話?長大了、留洋回來,豈不更是談個沒完沒了?而今我們讀過多少有字無字之書,我們一年的見聞抵得上前人一世,我們多少感觸、多少激盪、多少大澈大悟、多少大惑不解,三山五嶽走遍,欲言又止。   當初我們一面談天一面發現我們所知道的完全相同。不錯,冰心是海洋文學家。不錯,魯迅本來是學醫的,但他不願意做醫生。不錯,櫻花象徵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不錯,日文雖然夾雜漢字,那些漢字多半已經不是中文。怎麼我知道的你也知道!怎麼你知道的跟我完全一樣!我們如同在未知之境相遇,既欣喜,又震驚。

  現在呢,使我張口結舌的是彼此不同。我們在山頂相遇,然後一個從山南一個從山北找路下山。謎面是一個,你有你的謎底,我有我的謎底。我們一同下棋,卻不守同一套規則。我們一同禱告,卻不奉同一個上帝。我們演一部戲,兩種結局。我們談江、不能談到海,談海、不能談到雨,談雨、不能談到雲。我們只談蠶、避開絲,只談絲、避開綢,只談綢、避開紡織。一根根很短的線頭,織不成布,線頭稍一延長就會打結。一棵樹在我們而言只是年輪。   分。有形的刀和無形的刀。無奈的人生。要是諸葛家的人也有私交,他們怎麼談荊州呢?他們怎麼談赤壁呢?諸葛神卦也許早已算到美國發生南北戰爭林肯總統的兒子加入了南軍。也許早已算到紐約有一家中學,中學裏有個歷史老師,這老師在課堂上講到瓜分波蘭的時候,從德國來的交換學生從蘇聯來的交換學生還有從波蘭來的交換學生都說我們的歷史課本不是這樣講的,他們三個又各有各的說法,於是有一場小小的爭吵。

  分!我怕這個字。記得讀中學的時候,講授生物的老師實驗再生能力,把一個軟體動物切成兩半,丟到水缸裏養著,它們悄悄的(我想也是痛苦的)再長出一半來,兩團黏乎乎的東西生活在一汪水裏懵懵然互不相識。這個樣子的再生實在夠悲慘。   生命如對聯,絕對固然精巧,但也注定了只有一半。當年辭別教我讀四書的老夫子,老夫子沒忘了我的功課,他說,有個上聯你對一對:桃花太紅李太白。我在這方面天資一向很低。對不出?你記在心裏,那天有了下聯,寫信告訴我。嗚呼夫子,下聯直今沒有,也許永遠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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