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日？你問我，我還正想問你呢，問你可曾彷彿聽過模糊記得我生在那一天。
近來想起不少童年往事，其中沒有一組音符一抹顏色一刻觸覺味覺跟過生日有關係，不管是我的生日還是別人的生日。我好像來自一個沒有時間觀念的世界。我看自己如看滿天烏雲。
倒有過幾個不是生日的生日。我從十幾歲就為家裏賺錢，那時找工作最容易的地方是軍隊，但軍中的人事作業手續十分麻煩，於是，張三走了，並不開缺，找李四來領他的那分糧餉，做他的那一分事情，萬一上級單位來檢查，李四承認他自己就是張三。這叫做頂名字。我曾經到處頂名字，反覆熟記別人的年齡籍貫出生日期，常常覺得本來的我已不存在，對於生日那種口含通靈寶玉的感覺也逐漸喪失了。
生日是我的隱衷。到了我在官方紀錄上必須有個生日的時候，我的羞慚好像被那戶籍員一下子捉住了贓證。那人倒有老吏之風，斷然解除了我的窘迫，他說：寫四月四日好了，四月四，兒童節，容易記；男兒志在四方，含義也很深。言猶未了，落墨定案。我茫茫然接受了這個生日，那天我整天吃東西都酸。
我有一個生日是為了別人辦事方便。你怎會沒有生日呢？一千個人問。你不是莎士比亞，生日怎會失傳？你不是耶穌，生日怎會出於假定？一百個人問。他們忘了多少年輕人自己不知生時，多少老年人別人不知他的死時。志在四方，四方無方，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有中之無，醒中之醉，生長中之流失。一個不知道自己年齡生日的人會是一個可靠的人嗎，別人疑我，我也自疑。四月四日！我像孵醜小鴨那樣孵這個日期。我恨不得是樹，砍斷軀幹察看年輪。
沒有生日的人更如一夢：夢見四面都是黑板，上面寫著黑字，要細心看才看得見。夢見鑽進黑色的火藥堆裏，自己把引線點燃了。夢見夜間在崎嶇的山路上行走，大雨傾盆，雷電照路，全憑這瞬間一閃，加上膽子，加上運氣。有時候，你就是我的青光閃閃，把我照成透明的玻璃人，摔不碎的玻璃，任人敲打，和同類比賽響聲。你給我許多格言，格言是空空的汽水瓶，是誰把裏面的飲料喝乾了？空瓶有用嗎，你給我的最有用的格言乃是勿將眼淚滴入牛奶。
因沒有生日而想到生命。生命起初是白紙，後來是重新油漆過的白板。生命是琴弦上的灰塵，追逐音符瞎忙白忙。生命是遙遠的無人相信的那一分思念。生命是銀幕上的螞蟻，歷經榮華幻夢興亡血火沒有被劍尖挑起來。生命是空氣中有原子塵，食物中有防腐劑，土壤中有化工廢料，歲月鑲金鍍銀，恍惚驚心。我的生命始於寫出第一篇文章，終於再也寫不出文章。
有時我想任何人不能自己紀錄出生的日期，生日是別人告訴他的，而他相信了，就對這個日期產生感激感動神祕神聖，就會由母難想到化苦為甘光前裕後。以任何一點為圓心都可以畫圓。耶穌的生日也是因需要而發明的，可是聖誕節的普天頌讚可以很虔誠。只要信。如果我能努力相信我的日子，日久成自然，真與假之間不就泯合無跡了嗎。為什麼老是記著它是假的呢。
它是假的。我忘不了。這是我的弱點。我對一切權宜、假定、預告都不能一心撲上去，這樣，做好一個現代人就有困難。格言是空罐，罐中飲料已被人喝光，預言也是空罐，某種飲料還沒有裝進去，你是守著那一種罐子的人呢？我想，你的生日一定還不需要由別人嚮壁虛造，我應該在那一天寄賀卡給你？我的出生年月日是一個笑話，請你在地球的那一半微笑，我在地球的這一半想像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