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中國是我們的母親。不錯。這雖是別人畫的五線譜，但我喜歡你拉的提琴。
中國是我們的母親，母親母親母親母親，調子傳到外面有變奏。昨晚有個朋友在我家說：中國是我們的母親。另一個朋友馬上接口：你們看見了沒有？報上有篇文章，開頭是中國是我們的母親，可是，周圍都是拿槍的父親。第三個朋友忽然仰天狂笑，笑得人人變色，問他笑什麼，他說痛快痛快，在外頭茹苦含辛就是為了能夠聽到這樣痛快的笑話，就是為了聽見笑話你能痛痛快快的大笑。
中國是我們的母親。聽了你的獨奏之後我回想那在海灘上看天足、坐在防波堤上想中國的日子。母親母親，回想之中有迴響。有人自問自答：中國大陸是我的母親嗎？我覺得大陸是我的父親，臺灣才是我的母親。大陸使我逃家，臺灣使我有家，美國使我成家。有人反問：中國是我的父親嗎？好像不是，美國是我的父親，中國是我的祖父。母親呢，母親是沒有的，哀哀，我們沒有母親，哀哀，大陸生我，臺灣育我，美國用我；沒有人愛我。
母親。馬靴和馬靴之間空隙裏的母親。刺刀鞘和槍托分割的母親。把視線搓細壓扁擰彎，捕捉一手半臉幾綹頭髮拼圖成像的母親。母親千手千眼千乳，容十億人抓爬踐壓，天演律推動十億人口如陀螺起旋風將母親磨瘦。光天化日，流星下墜如雹，無色無光，母親睜大了眼睛也看不見。母親憂傷的望著一個考古學家，考古學家憂傷的望著半截殘碑，希望那斷掉失蹤的一半能生長出來。夜半那考古學家偶得一夢，夢見古墓裂開，死人坐起，朗朗背誦全部碑文。考古學家狂喜，因狂喜而心肌梗塞，而溘然長逝，夜盡壽盡，他考古的成就隨著死去。他的墓前也立著半截殘碑，千年後又添多少困惑。
中國是我的母親。可惜人心太複雜，你不能只有一個比喻，不能只下一個定義，不能只用一套形容詞。在這方面你也不可以設一言堂。我要告訴你一首歌，你從未聽過的一首歌，但願你能聽懂。你從未想到世上有這樣的歌，但願你能包容。
臺灣是我的家
大陸是我的夢
美國是我的戰場
何處是我的墳墓
可是有些人不這麼唱，他們把自己加進去：
臺灣是回不去的家
大陸是醒了的夢
美國是打不勝的戰場
有個人匆匆路過，聽到這首歌，驀然停止，昂然說：對我而言，大陸是回不去的家，臺灣是醒了的夢。又匆匆行去。
你看，這就是人，他們彼此不同，他們全體又與你不同。人人唱自己的歌，幾時我也能唱你的歌、你也能唱他的歌？幾時我們能為別人的心聲神往沉醉？這時代，每一種歌只是一種咒語，別人不懂，也不希望別人能懂，更不希望也懂別人。人由上帝草創，人們互相增刪潤色，你畫我的皮，我畫你的皮，畫好了，恨不得嗤嗤撕碎。人在恨惡另一個人之前幾曾想過他如何影響了那人伸手參加塑造了那人推動了那人？幾曾想過那可恨可惡的人摻有他的功德罪惡和形象？
所以，母親，我們需要母親如病需醫，如渴需飲，如疲倦需夢，如音樂需琴，如夜需星月，如計算機需電流。恕我直言，天地欠我母親，英雄還我母親。恕我直言，選美會不能醫治失戀，老人院不能彌補失怙。母親，母親，身為失蹤的遊子，這呼喚聲裏有我們的權利和尊嚴。你、萬萬不可以、認為這呼聲暴露了我們無可救藥的弱點。母親，我們共同的母親，我們在她膝下合唱新歌，你、萬萬不可以、認為網罟中已經有了獵物。可憐的母親哪！你可以使我心痛，不要使我心碎；可以使我失望，不要使我絕望。
今夜星稀，萬戶沉沉而天線獨醒，電波如梭，編織戰爭與和平。我們分別禮拜、共同祈禱，為神話而努力，向預言負責。我們為預言吃苦，向神話找安慰。向前看、預言是雷，向後看、神話是雨，雨化雷雷化雨多少輪迴。身為男人、去關心別人的妻子，難；身為女人、去愛別人的子女，難；身為游子、去愛別人的父母，難！在我心目中母親總是低眉垂目而坐，告訴我，怎樣分辨母親的左手右手，母親現在是雙眼皮還是單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