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左心房漩渦

第7章 失名

左心房漩渦 王鼎鈞 2107 2023-02-05
  中國地大,地名真多,當年考地理的時候想過,老祖宗幹嘛要留下這麼大一片疆土,弄得我們怎麼也考不到九十分?   可是還有外國地理,那些地名更是難念難記,於是又埋怨老祖宗,如果當初把那些地方都收入中國版圖,地理名詞都像華山呀廬山呀也多少有個譜。   這就叫年輕。   既然地方那麼大,對自己到過的地方總是很珍惜,也曾經準備了一本日記,路上留下所見所感,每逢經過大鎮小城,不管早已多餓多累,總要找到郵局,請他們在日記本上蓋個戳,日期,地名,上頭全有了。一文錢沒花,這紀念品可是無價啊。   這也是年輕。   日記本早已毀於戰火,記憶已逐漸模糊。想想我經過的那些地方,大半是鐵路不到、公路沒修、地圖不載、經傳不見,那地方只對當地居住的人有意義,他們不求人知,人亦不知,我這匆匆過客,倒是有些多事了。

  可是,有些不知名字的地方,有些忘了名字的地方,對我有特別的意義。地名可以忘記,地方不會忘記;地方可以忘記,事件不會忘記。在那個忘了名字的村莊上,我們見過一面,你想我會忘記嗎?   我永不忘記你,火車汽車,大路小徑,來看我用豪言壯語換得一身襤褸。你的淚珠在我內心輕輕爆炸。在這難問生死的四十多年當中,它像新年的鞭砲,國慶的焰火,週而復始,連綿不絕。   我永不忘記,也永不提起。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如意的事豈不更是如此?教我對誰說呢,教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說呢,四十年後,即使對你,我也覺得世事茫茫,無從啟齒。   你以為我會忘記,你問我,記否那是那一年,我說,時在天寶年間。你問我,記否那是什麼地方,我說;那是虢國夫人返里省親的古道之旁。我記得,那個村子不大,整個村子裏沒有一棵花。一個十分乾燥的村子,沒有花,卻有隨風捲來徬徨迷失的蝴蝶。就在這樣的季節裏你翩然而至,事先沒有消息,也許你寫過信,我看不到。我接待你如捧一掬明珠,怕人看見,又實在無處收藏。在我眼中你是一團光,光裏有聲,聲裏有淚,淚裏有叮嚀。直到今日,那光仍在,那聲仍在,那淚仍在,叮嚀仍在。

  那夜,我在營外通宵守衛,忘了交班。那夜繁星滿天,星低得掛在家家簷角窗口,在這個一向沒有花的村子裏,樹梢的星星就是花了。我難道患了瞳孔放大症嗎,每一顆星都特別大,沉重得在天上掛不牢,星光照著你的來時路,尋找你,整個原野星光所被之處有你無數的身影。這是多麼重要的一個地方!可是我忘了它的名字。   是巧合嗎,你走後,我們也像脫掉破衣一樣離開那地方,沿著虢國夫人入京的路,折向秦皇東征掠取之地,穿越武王伐殷血流漂杵的戰場,直奔楚漢決戰的平原。一路村落行盡,不知名稱。我已從一時的流亡延長為終身的流浪,有了你的眼淚,我可以做個及格的流浪漢了吧,你以淚為標點,點斷了我的渾沌,靠著你的灌溉,我長成一棵會思想的蘆葦。

  在那次有組織的流浪中,我又仔細的、熱烈的、憂傷的看了我們的國家。國家是永不閉幕的展覽,給愛它的人看,給棄它的人看,給損毀它的人看。那次遠行長征的最高潮是我們踏上了一望無垠的黃土,瀚海一樣的黃土,能悄悄的脫掉我們的鞋子、頑童一樣的黃土,黃土飛揚,霧一樣淹沒遠山近處,雲一樣遮蔽天空。渾濁變午為夜,過往的汽車都開亮前燈,搖曳著一團黑影,兩點暈黃。土在我們的髮根耕種,土在我們的褲腰裏築城,在我們的耳渦裏口袋裏槍管裏捉迷藏,油漆毛細孔,給五官改妝。我們是在土裏夢遊,那是一次土遁。   那一次,我算是體認了土的親切,土的偉大,土的華麗。同伴相看,皆成土偶。我對自己說,不但人是塵土造的,國家也是。在那復歸於塵土的日子,我和土爭辯,土,埋葬過多少忠骨丹心的土,埋葬了多少春閨夢裏人的土,你還不可以埋葬我,我還要看你,讚美你,在你上面滴許多血汗和踏無數腳印。我還想堆你成山,塑你成像,燒你成器。我還想化合你成金,分解你成空,朦朧你成詩。

  結束那一場塵緣的,是傾盆大雨。天還是在我們頭上,但不知從天的那一邊射出長電,剎那間,所有的塵粒都閃出反光,緊接著,一聲霹靂,宇宙響起閉幕的鑼,萬丈浮塵緩緩下降,下降,降下來層層水簾水牆。輕雷來敲我的囟門,剎那間全身濕透,泥漿竟想脫我的褲子。向後傳,捲起褲管,向後傳,捲起褲管,如果我還能看見後面有人。閃電一遍一遍清查我們的人數,尋我們靈魂裏的瑕疵。後來,我不知怎麼進了一片樹林。   一片樹林,我們鑽進,全身卸裝,在無數細小的瀑布裏澣洗了,再剔指甲。那一刻是我們的世紀末,我們縱情享受雨水,全不管一分鐘後的雷殛和明天的肺炎。我想我洗得幾乎也化身為水。洗禮也許是有些道理的吧,我想,許多許多的過去,都留在那黃土裏頭了,我不帶走一粒塵埃。我不知道那地方叫什麼名字,只記得那是中國。這以後,以後的以後,以後的以後還有以後,中國的事情人人知道,你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的事情你不知道。舊夢如謊,舊情如蟄,滄海桑田,舊事出土,只是蟄埋,並未死亡,只是出土,並未復活。

  不要以為我會忘記什麼,即使是夜哨望著黑暗的角落想像出來的白眼球也栩栩至今。異域跼蹐,我得仍然把從前放在原處。中國是一切海外逐客的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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