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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三章 絞刑

火車大劫案 麥克.克萊頓 5357 2023-02-05
  惡名昭彰的斧頭兇手艾瑪.巴恩斯訂於一八五四年八月二十八日處決,這是當時轟動一時的事件。行刑前一天晚上,就開始有群眾聚集在新門監獄高高的花崗岩圍牆外頭,打算在這邊過夜,以便次日早上能有個觀看行刑的好位置。同一個晚上,死刑助理也把絞刑架搬到廣場上開始架設。捶擊聲將持續到深夜。   許多中上階級的紳士淑女急著想找個視野良好的房間,好觀看絞刑派對的現場,而附近俯瞰著新門廣場那些旅舍的老闆也樂於把房間出租給他們。守寡的艾德娜.莫利太太很清楚她那些旅舍房間的價值,於是當一位姓皮爾思、談吐高雅的紳士要求租下她最好的房間過夜時,她提出一個驚人的價碼:一晚就要二十五基尼。   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莫利太太可以靠這筆錢舒舒服服過一年,但她不會讓這個事實影響她的判斷,因為她知道這筆錢對皮爾思先生的價值頂多就是雇一個管家半年的薪資,或者一兩件精緻女裝的開銷。而他二話不說就馬上把金幣付給她,也證明他不把這筆錢看在眼裡。莫利太太沒有當著皮爾思的面咬那些金幣,以免得罪他,但她一逮到沒有旁人在的機會就會咬的。碰到金幣,再小心也不為過,她已經被騙過不止一次,就連紳士掏出來的金幣也不例外。

  那些金幣是真的,她放心多了。因此那天稍後,皮爾思先生和同伴魚貫上樓來到租下的房間時,莫利太太就沒怎麼注意了。他們一行人除了皮爾思,還有另外兩男兩女,全都穿得很體面。但莫利太太可以從他們的口音判斷另外兩國男人不是高貴的紳士,而那兩個帶著柳條編的提籃和幾瓶葡萄酒的女人,也不像她們打扮的那麼高尚。   他們進房關上門後,她也沒有費事湊著鑰匙孔偷聽。他們不會惹麻煩的,這一點她很確定。    * * *   皮爾思走到窗邊往下看著人群,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逝去,人愈聚愈多了。廣場上很暗,唯一的照明就是絞刑台周圍的火炬;在那片熾熱而不祥的高光中,他看得到絞刑台上的橫木,以及底部的活門。   絕對辦不到的。艾噶爾在他身後說。

  皮爾思轉身:他一定得辦到,老弟。   他是這一行最好的蛇人,公認有史以來最好的。不過他不可能逃出那兒的。艾噶爾說,豎起拇指朝新門監獄指了指。   第二名男子開口了,那是巴婁,一個矮胖壯碩的男子,前額橫著一道白疤,平常都遮在帽簷下。巴婁本來是扒手,後來乾脆就直接幹搶劫,幾年前皮爾思雇他來當出租馬車的車夫。所有劫匪骨子裡都是流氓,而巴婁正是像皮爾思這樣的大盜想要的車夫,他駕著一輛出租馬車,準備好隨時脫逃或者如果情況必要的話,準備好製造一點混亂。而且巴婁很忠心,替皮爾思當差至今已近五年了。   巴婁皺著眉頭說: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就會做到。只要有機會,清潔威利就做得到。他講得很慢,讓人感覺他腦筋轉得很慢。但反正皮爾思知道他動作很快就是了。

  皮爾思看著那兩個女人。他們是艾噶爾和巴婁的情婦,這表示她們也是共犯。他不知道她們的名字,也不想知道。他很後悔非得讓她們來五年來他從沒見過巴婁的女人但是卻沒辦法。巴婁的女人顯然是個酒鬼,在房間另一頭大老遠就能聞到她身上琴酒的酒味。艾噶爾的女人好一點,至少她沒喝酒。   東西都帶來了嗎?皮爾思問。   艾噶爾的女人打開一個野餐籃。皮爾思看到裡頭裝了一塊海綿,一些藥粉,還有繃帶。另外還有一件小心折疊好的連身裙。老闆,您吩咐的我都帶了。   那件衣服是小號的嗎?   是的,老闆。只比小孩的外套大一點,老闆。   很好。皮爾思說,然後回頭再度望著下頭的廣場。他沒注意絞刑台和愈來愈多的人潮,而是瞪著新門監獄的圍牆。

  這是晚餐,老闆。巴婁的女人說。皮爾思回頭看到有冷雞肉,幾塊醃洋蔥、龍蝦螯,還有一小包黑雪茄。   很好,很好。他說。   艾噶爾說:先生,你是在裝貴族嗎?這句挖苦話是指一種知名的詐騙手法。艾噶爾後來作證時表示,皮爾思對這話並不介意,只是回頭掀開大衣,露出塞在褲腰裡的輪轉手槍。   如果你們哪個敢臨陣退縮,他說:那就準備鼻子吃一顆子彈吧。我會讓你們去見閻王。他微微一笑。這世上還有比流放到澳洲更糟糕的事情呢。   我說著玩的,艾噶爾說,盯著那把槍:一點也沒有冒犯你的意思,一點也沒有我只是開個玩笑罷了。   巴婁說:我們幹麼要找個蛇人呢?   皮爾思不肯轉移話題。好好記住我的話,他說:你們任何人敢退縮,就馬上要挨槍子兒,快得你都來不及喊救命。我講的話字字當真。他在桌旁坐下。現在呢,他說:我要吃根雞腿,趁等待的時候,盡量玩得開心點吧。

   * * *   那一夜皮爾思小睡了一下;天剛亮就被擠在下頭廣場的人群給吵醒了。觀眾現在已經增加到超過一萬五千人,又吵又煩人,皮爾思知道接下來街上還會再擠進一萬或一萬五千人以上,是那些上班路過順便看絞刑的人。碰到有絞刑的星期一早晨,雇主都懶得要求準時上班的規矩了;這種時候大家都曉得每個人上班都會遲到,尤其是今天,受絞刑的是個女人。   絞刑台已經架設好,活門上方的繩索懸吊在半空中。皮爾思看了一眼懷錶。現在是七點四十五分,再過一會兒,絞刑就要開始了。   下方的廣場上,群眾開始齊聲喊道:嗚呼哀哉,我馬上就要挨人宰!嗚呼哀哉,我馬上就要挨人宰!中間還夾雜著大笑和吼叫和跺腳聲。一兩處還有人打了起來,但在擠得結結實實的人群中持續不了太久。

  房裡所有人都來到窗邊往下看。   艾噶爾說:你想他什麼時候會開始行動?   八點整吧,我想。   換了我呢,就會稍微提早一點。   皮爾思說:反正他會挑他覺得最好的時機。   時間緩慢流逝,房間裡沒有人說話。最後,巴婁終於說:我認識艾瑪.巴恩斯真沒想到她會走到這一步。   皮爾思不發一語。   八點整,聖墓教堂的鐘敲了八下,充滿期待的群眾鼓噪起來。一陣監獄內的柔和鈴聲響起,然後一扇新門監獄的門打開,死囚被押出來,手腕用皮帶綁在背後。走在她前面的是監獄牧師,正在唸著《聖經》裡的句子;走在她後方的則是穿得一身黑的死刑執行官。   一看到死囚,觀眾大喊:脫帽!囚犯緩緩走上絞刑台時,所有戴帽男人紛紛摘下帽子。然後有幾個聲音嚷道:前面的蹲下!前面的蹲下!不過大部分人都沒理會。

  皮爾思盯著那個即將接受絞刑的女人。艾瑪.巴恩斯三十來歲,看起來精神不錯。從身上那件開領連身裙可以清楚看見她脖子上的皺紋和肌肉,但她的雙眼卻淡漠而呆滯,好像根本什麼都沒看進眼裡。她站到受刑的位置上,死刑執行官轉向她,做一些小調整,好像一個裁縫師在調整假人模特兒的姿勢。艾瑪.巴恩斯瞪著觀眾上方。繩索形成的環圈套在她脖子上。   牧師雙眼仍盯著《聖經》朗聲誦唸,死刑執行官則用一條皮帶把艾瑪.巴恩斯的雙腳綁在一起;因為得在她裙子底下綁,手忙腳亂弄了半天,引起人群一陣喧鬧的議論。   然後執行官站起身,用一隻黑色頭罩套住那個女人的頭。接下來,他比了個手勢,活門喀啦!一聲打開,聽得皮爾思心中一驚;囚犯的身體往下掉,停住,隨即懸在那裡動也不動。

  他現在有進步了。艾噶爾說。那個死刑執行官出了名的笨手笨腳,常搞得受刑者吊在空中扭動好幾分鐘才死掉。大家一定很失望。艾噶爾說。   但事實上,群眾似乎並不在乎,有一會兒四下一片死寂,然後爆出興奮的討論聲。皮爾思知道,接下來一個小時,大部分人會繼續留在廣場上,觀看絞索割斷後卸下死囚,然後放入棺材內。   要喝點酒嗎?艾噶爾的女人問道。   不用了,皮爾思回答。然後他說:威利在哪兒呢?    * * *   綽號清潔的威利.威廉斯是十九世紀最有名的蛇人,此時正在新門監獄內展開他的逃脫行動。他個子小,而且小時候擔任清掃煙囪學徒時,就因動作靈活俐落而聞名;後來曾被幾個最厲害的大盜雇用,他的本領如今已經成為傳奇。據說清潔威利可以爬上玻璃牆,沒有人敢完全確定他辦不到。

  當然,新門監獄的警衛知道這個囚犯的盛名,過去幾個月一直緊密監視他,但也只是為防萬一而已。因為他們也知道,要從新門監獄逃走根本就是不可能。一個夠機警的人可能有辦法從彭斯岱爾監獄逃走,那邊的種種戒備是出了名的鬆,圍牆又低,而且眾所皆知,那裡的警衛貪財又不排斥賄賂。彭斯岱爾有可能,或者高門監獄,或者其他十來所監獄都有可能越獄,但絕對不是新門監獄。   新門監獄是全英格蘭戒備最森嚴的,由曾被譽為這個品味時代中思慮最縝密的知識份子的建築師喬治.丹斯設計,整棟建築物的每個細節都一再突顯這是一座監獄這個嚴酷的事實。因此窗戶上方的拱頂都稍微加厚,以增加窗子那種惱人的狹小感,而同時代的觀察者則對這種出色的殘酷效果大為讚賞。

  新門監獄不光只有審美上的聲譽而已。從一七八二年落成後,七十多年來從沒有人越獄成功過。毫不意外的是:新門監獄四周環繞著五十呎高的花崗岩圍牆,而且切磨得極其精細,據說根本無法攀登。即使有人爬得上去,也沒有什麼用處,因為圍牆頂端還有一道鐵桿,上面裝滿無數個以鋒利尖刺所構成的滾輪,鐵桿上同樣有尖刺。沒有人可以通過這道障礙,要逃出新門監獄,根本就是無法想像的。   威利在裡頭服刑幾個月後,警衛已經很習慣他都老老實實待著,也就不再嚴密監視他了。他不是個難管的囚犯。他從不違反獄內保持安靜的規定,從不跟獄友交談;他會乖乖去踩十五分鐘才能休息一次的金龜輪踏車,從不抱怨或鬧事;碰到拆解舊麻繩這類苦工時,他也從不偷懶。的確,這個小個子男人樂意遵守各種規矩,努力改過自新的態度,讓警衛不得不敬佩三分。再過一年左右,他的刑期就很可能被縮短,獲得假釋許可。   然而,在一八五四年八月二十八日的這個星期一早晨,清潔威利卻溜到監獄圍牆兩牆交會處的彎角,背抵著牆角,一路用手腳支撐著身體,開始爬上那道垂直的牆面。他爬到圍牆頂時,隱約聽到群眾齊聲嚷著:鳴呼哀哉,我馬上就要挨人宰!嗚呼哀哉,我馬上就要挨人宰!然後他毫不猶疑,抓住牆頂滿佈鐵刺的橫槓。他的雙手立刻被刺破。   從孩提時代開始,清潔威利那雙佈滿老繭和傷疤的雙掌就沒了知覺。因為當時的屋主總是讓壁爐一直燃燒,直到煙囪清潔工帶著助手來到時才熄火,如果這個學徒助手因為急著工作而雙手被煙囪燙傷,也不會有人太在意。因為要是這孩子不喜歡這份工作,反正還有大把小孩等著想做。   那幾年,清潔威利的雙手早已一次又一次的灼傷。所以此時當血從他被刺破的雙掌淌出,沿著雙臂流下,滴濺到他臉上時,他根本沒感覺到痛。他一點也不在意。   他緩緩沿著旋轉的刺輪移動,橫移過第一面牆,轉彎後是第二面牆,再來是第三面。他筋疲力盡,完全不曉得爬了多久,也沒聽到處決後人群發出的喧嚷聲。他繼續沿著監獄四周的圍牆爬到南牆,然後暫停,等著一名巡邏的警衛從下方走過去。那個警衛始終沒抬頭看,雖然威利後來回憶時表示,當時他的血就滴在那名警衛的帽子和肩膀上。   警衛走了之後,威利爬過那些尖刺胸部、膝蓋、兩腿都被割傷,這會兒血流得很兇了;然後他往下跳了十五呎,來到監獄外最鄰近的一棟建築物的屋頂。沒有人聽到他跳下時的聲音,因為那一帶空無一人,所有人都去看絞刑了。   他又跳到另一棟的屋頂,接著是下一棟,毫不猶疑地跳過各屋頂間六到八呎的缺口。有一兩次他沒抓牢屋頂的木瓦和石瓦,但總能挽回。畢竟,他這輩子在屋頂上待過太長時間了。   最後,離他爬上監獄圍牆不到半個小時後,他鑽進莫利太太那家旅舍背面山形屋頂下的一面窗子,然後輕步沿著走廊往下,進入皮爾思和他那票人花了大把銀子租來的房間。    * * *   艾噶爾記得威利出現時像個鬼似的,好可怕,他還說:他流血流得像受釘刑的聖徒。不過這句褻瀆的話從法庭紀錄刪除了。   皮爾思指揮著眾人,立刻替幾乎失去意識的威利療傷。他聞了裝在刻花玻璃吸入器內的氯化銨嗅鹽後,才甦醒過來。兩個女人毫不忸怩地迅速替他脫掉衣服,把止血粉撒在他的傷口上,再用繃帶裹好。艾噶爾給他喝了口古柯酒提神,再讓他喝下含牛肉精與鐵質的滋補藥酒。他又被逼著吞了兩顆安神丸和少許鴉片酊以止痛。這一堆治療總算讓他恢復意識,也讓兩個女人可以幫他洗臉,將玫瑰香水灑在他身上,再幫他穿上準備好的那件衣裳。   他穿好衣服之後,又被餵了喝一口布若姆咖啡因藥水再補充體力,然後皮爾思要他假裝暈過去。他頭上戴著一頂繫帶女帽,腳上套著女靴,血跡斑斑的獄囚服則塞在野餐籃裡。   當這一小隊穿著考究的人離開莫利太太的旅舍時,超過兩萬人的群眾裡,沒有半個人多看他們一眼。這一小隊人裡有個女人快暈倒了,必須由兩名男士攙扶著,把她塞進外頭等著的馬車,然後車輪喀啦喀啦駛入晨光中。一個暈倒的女人實在是沒什麼好看的,無論如何,絕對比不上另一個女人在繩索的末端緩緩扭旋,轉過來轉過去、轉過來轉過去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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