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失蹤之後

第15章 第十五次心理諮商

失蹤之後 雪薇.史蒂文斯 4878 2023-02-05
  上一次我不想談在山上那段日子,再次感謝妳尊重我的意願。這個星期好難熬,所以我不確定有沒有談那件事的能耐。看我的情緒而定吧。喪女之慟像一陣暴風,有時候我能直挺挺站進去,生氣時甚至能迎風對抗,看風能不能把我吹倒。可是,有時候我需要彎腰低頭,縮成一團,讓強風重擊我的背。最近,我採取的是彎腰低頭式。   我看妳大概也需要輕鬆一下吧?聽我囉唆這些東西,聽了會得憂鬱症,對不對?但願我能講些快樂的故事給妳聽,或者講些俏皮話逗妳笑。每次我離開妳的診所,總為妳難過,因為妳必須硬著頭皮,接住我對妳倒的垃圾我覺得好自私。還沒自私到我想改變的地步啦。這筆爛帳逼得我自私自利。我有盡情哀傷的正當理由。   我第一次來找妳時說過,我再試心理治療的原因有幾個,但我沒提到關鍵。在那之前,有人建議我找心理醫生,我老是回應:我自己能調適過來,不必看醫生。

  關鍵發生在一家超市我只在半夜去買東西,而且必戴棒球帽。我考慮過網購,卻又擔心商家會派什麼牛鬼蛇神來送貨。有幾個記者假借名義想進我家的門,我已經受夠了。言歸正傳,在超市,我看見一個女人彎腰,想從貨架的最下層拿東西。這沒什麼奇怪,重點是她背後幾步遠的地方停著她的手推車,沒有人看管,上面坐著一個嬰兒。   我想若無其事走過去,儘量別看女嬰的小白牙和玫瑰紅的臉頰,不過我路過的時候,她對我伸出小手,我立定了。我像被磁鐵吸住,只能任雙腳向她靠近,對她伸手。我只想碰碰小手,一下子就好。我告訴自己,碰一下就好,一下下。不料女娃的手包住我伸向她的指頭,嘻嘻笑著握住。媽媽聽見小孩在笑,回頭說:她是我女兒,名叫珊曼莎。再等媽咪幾秒鐘哦。

  珊曼莎,她的名字是珊曼莎。這名字在我的腦海迴盪。她跪在地上挑選著幾罐東西,我這才看出她想買的是嬰兒食品。我想告訴她,我也有個小嬰兒,是妳見過最漂亮的一個。不過我又怕被她問到小孩幾歲,因為我不想說小孩死了,不願看見女人的視線轉向她的女兒,滿臉如釋重負和慶幸,因為死的不是她的小孩。我也怕看見她篤定的神態為人母親的滿懷信心篤定的是壞事絕不會降臨在她的女兒頭上。   我想抽回手指,珊曼莎卻捏得更緊,嘴唇還冒出一小粒口水泡沫。我的鼻孔吸進她的香氣痱子粉、尿布、淡淡乳香。我要她。我手癢,多想從手推車抱她進自己的懷裡,抱進我的天地。   我偷偷張望走道的前後,四下沒有旁人,開始動腦估算跑幾步可以逃離現場。我知道,這家超市只有一位收銀員上大夜班。易如反掌。我再走近手推車。心跳聲在我耳朵裡面噗噗響,我注意到嬰兒的每一絲金髮在日光燈下晶瑩閃耀,不禁伸出空下來的一手去撫摸她的髮絲。我的小嬰兒的頭髮是黑色。這一個不是我的小孩。我的小孩走了。

  正當我向後退開,小孩的母親在走道中站起來,注意到我,開始走回手推車。   哈囉?她面帶遲疑的微笑。   我想罵她,妳太糊塗了,怎麼可以背對著小孩?難道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嗎?社會上有多少神經病?想測試我有多瘋嗎?   好快樂的小貝比喔,我說。而且好美。   她現在是很快樂,一個小時之前又是另外一副嘴臉了!哄她哄了半天,她才不哭。她接著囉唆一堆做母親的辛勞,我倒願意出賣靈魂和她交換。我想罵她是個不知足的壞女人,小孩哭得出來,她應該高興才對。但我像木頭人杵著,不時笑笑或點頭,最後她發夠了牢騷,改說:妳有小孩嗎?我不知不覺搖頭,覺得嘴唇從微笑的形狀打直,甚至感覺聲帶震出回答:沒有,我沒有小孩。然而,我的眼神想必透露了蹊蹺,因為她親切微笑著說:總有一天會有的。

  我想打她一巴掌,想怒罵發飆。我想大哭一場,但我只是笑笑,點一點頭,祝她今晚愉快,然後離開走道。   就因為這個事件,我才領悟到心病要借重外力來干預。我設法把其他接近瘋狂的舉動挖出來,壓制超市事件,不過昨天我在報紙上看見一則喜訊,我以前的同事剛生了男孩。我寄一張卡片祝賀母子,卻自知不能靠近新生兒,因為我不信任自己。即使是挑選卡片也萬般辛苦。不曉得我為何要寄卡片,可能只想證明自己能治療自知治不好的心病。可悲吧。      韋恩和我想請妳今晚過來吃晚餐,媽媽在星期二下午四五點來電說。我正在燉一鍋肉。   糟糕,我剛提前吃晚餐了。妳也不早說。我其實還沒吃晚餐。與其去她家聽她念我有多不正常,我倒寧願在灼熱的炭火上打滾叫我吃下炭火,我也願意。我的心情已經夠悶了,只有我媽還能把我罵得更悶。有個混帳電影製作人在我家正門貼拍片提議書,我撕了他再貼,鬧得我情緒夠糟了,他竟然想厚著臉皮跟進樹林,想勸我接受,每隔幾分鐘就提高價碼,把這事當成拍賣會。他是白費唇舌了。

  幾年前,我記得去看電影《鐵達尼號》。散場時,吃下一堆爆米花的觀眾稱讚特效做得多精采、多逼真,尤其是人在海面載浮載沉的鏡頭。我呢?我想去廁所嘔吐。為什麼?真的有人沉船被淹死耶,而且死了好幾百人。坐在戲院裡吃糖果、舔著手指上的鹹奶油、欣賞著冰水溺死人的逼真畫面,我覺得太不像話。   我更不希望閒人坐在戲院裡,一面大口嚼零食,一面對我的人生品頭論足,評判娛樂價值有幾分。我先前有打電話給妳,可是妳不肯接。媽從不說:妳不在家。總是以指責的語氣說:妳不肯接。好像我讓電話一直響是想氣她半死似的。   我帶艾瑪去散步。   有語音信箱卻不聽留言,那要語音信箱做什麼?   妳說的對是我不好。幸好妳又打電話給我,因為我想問妳一件事。昨天晚上我想看黛西和爸爸的合照,翻半天找不到。

  我的相片本來就不多,大部分是親戚送我的,其他則被媽媽收進剪貼簿和相簿。她會含糊答應說改天會還給我。我特別氣她保留一張姊妹倆和爸爸的合照獨缺我媽的相片是少之又少。   妳搬回家之後,我敢確定我拿過去還妳了。   我不記得有這回事,而且我昨天晚上是翻遍了所有地方。我停頓兩秒,不見她主動說明相片失蹤的原因,知道必須對她施壓,否則她不會交出來。不過我另外有事想問她,而且我學會了不要隨便對媽媽宣戰。和她對打的風險比玩俄羅斯輪盤來得高。   媽,妳想不想念爸爸和黛西?   電話另一端傳來氣得沒力的嘆息。當然想囉,什麼傻問題嘛。咦,妳剛吃了多少東西?妳那些罐頭濃湯不能當正餐吃啦,瘦成竹竿了。

  我是想跟妳討論事情,媽。   我們已經討論過了   其實沒有。我一直想跟妳深談,因為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他們,特別是我被綁架的那段時間。可是,每次我提起他們,妳不是改變話題,就是只聊姊姊溜冰的事和她的   妳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妳是想傷我的心嗎?   才不是!我只是想唉,我是在想因為我死了一個女兒,妳也死了一個女兒,我想我們可以交流一下,也許妳能和我分享一點療傷的心得。心得?我在鬼扯什麼?她的心得不會比一盎司的伏特加來得深。   安妮,我幫不了妳什麼忙。妳生的那個小孩不能相提並論。   我脈搏加速,鐵著口氣問:怎麼不能?   妳不會瞭解啦。   怎麼不會?好啊,那妳解釋給我聽,為什麼我女兒的死比不上妳女兒的死,讓我瞭解一下。火氣燒得我嗓子顫抖,握著聽筒的手太用力,握得發疼。

  妳曲解我的意思了。妳的小孩死了,當然是一場悲劇,安妮,可是妳不能拿妳的遭遇來和我的遭遇相比。   不對吧,妳指的是黛西的遭遇吧?   安妮,妳看,妳就是這樣我打電話來邀妳吃晚餐,妳卻總有辦法反過來罵我。說老實話,有時候我覺得妳只是想辦法讓自己的日子更苦。   假如想過苦日子,那我乾脆再搬回去和妳住,媽。   她震驚得倒抽一口氣,隨即是掛電話的喀嚓巨響。怒氣把我吹出門,帶著艾瑪,狂奔了半小時,身心暢快,而且拒絕我媽的感覺真好。但我一想到下一通電話,心涼了一半。通常,繼父韋恩會來電說,我太傷媽媽的心了,她氣得說不出話,應該向她道個歉,用心去理解她的苦衷我這一輩子只有這一個母親,而且可憐的她吃了好多苦頭。我會一邊聽電話,一邊心想,怪事。她幹嘛不用心來理解我?我吃的苦不比她多嗎?

     我的嬰兒在山上夭折以後,我醒來只能盯著摺好的毯子看,乳房分泌的母乳滲透了我的洋裝正面,彷彿它們在為她哭泣。連我的身體都無法接受她夭折的事實。變態狂注意到我醒了,走過來,坐在我背後的床上,按摩我的背。   我拿冰來敷妳的臉。他拿著冰袋,伸向我的頭。   我當作沒看見,翻身過去,坐起來面對他。我的嬰兒哪裡去了?   他看著地板。   對你大小聲的,對不起,只不過,我要的不是她的毯子,而是她。我下床跪在他面前。拜託,我求求你。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他仍然不肯正眼看我,所以我把臉移進他的視野中央。我什麼都願意做,只求你告訴我,你把她的放在哪裡。我的嘴巴說不出屍體兩字。   你想要的,你不一定能得到他哼著滾石合唱團名曲的最後幾小節。

  如果你還有一絲絲同情心,你會告訴我   如果我還有一絲絲同情心?他跳下床,雙手插腰,來來回回踱步。難道我沒有一而再、再而三證明我多有同情心嗎?我不是一直守在妳身邊嗎?妳把我罵得那麼難聽,我不是照樣守在妳身邊?我把她的毯子帶回來,希望帶給妳一點慰藉,妳卻吵著要她?她離妳而去了,安妮。妳怎麼不懂?她離開妳了,我卻留下來。我瘋狂地摀著耳朵,不想聽他說出難以入耳的話,但他扯開我的手說:她走了,走了,走了。即使妳知道她在哪裡,對妳也沒有一點好處。   可是,她走得好急,我只是想我需要說聲再見。   妳不需要知道她在哪裡,現在不必,以後也不需要。他湊近說,妳依然有我,這才最重要。好了,妳幫我煮晚餐的時間到了。   我怎麼辦?我如何能熬過下一個   時間到了,安妮。   我目瞪口呆看著他。   他彈一彈指,比著廚房。我只走幾步,他又說:今晚妳可以多吃一塊巧克力當點心。   醫生,變態狂始終不肯說出嬰屍埋在哪裡,我也不知道。警察甚至帶著尋屍犬去找,也同樣找不到她。我一廂情願認為他把嬰兒丟進河裡,讓她安詳地順水流走。我晚上躺進衣櫃睡覺時也這樣想,想著她在深山孤苦無依。或者我睡到半夜會驚叫著醒過來,渾身冷汗,又夢到野獸把她咬爛。   沒有墳墓,沒有紀念碑,我無從追憶我的小孩。鎮上的教堂想幫她立一座墓碑,但我回絕了,因為我怕記者和沉迷案情的閒人會跑去拍照。我把自身當成她的墓園。所以當我媽說我想再過苦日子,我才那麼心痛。她是一針見血。   幾天前,路克晚上又來電,我告訴他,散步的時候艾瑪掉進水裡,我不禁哈哈笑了幾秒。我趕緊打住,可惜笑聲已經出嘴,我的笑飄出去了。我覺得好可恥,怎能讓嬰兒失望,怎能享受片刻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她的生命被剝奪了,微笑、大笑、感覺的機會也被剝奪了。如果我大笑或微笑,等於是背叛了她。   上星期,我一次也沒有躺進衣櫃睡覺,應該慶祝一下。妳上次勸過我,要我坦然接受疑神疑鬼的態度,不要抗拒,可能發揮作用了。儘管我昨晚還是忍不住檢查前後門有沒有鎖好,我省略了窗戶沒檢查,因為我提醒自己,白天檢查過後,一次也沒開窗,所以不必再檢查。自從我回家以後,這可是第一次省略一部分睡前習慣動作。   小便的習慣越來越正常了妳送我的瑜伽錄影帶有很大的幫助。大部分時候,尿急了我就能上廁所,不必做呼吸運動,也不必複誦口訣。   像我所說的,我應該以自己的進步為榮,而我是真的很高興,不過一高興起來,我又為自己添加一層愧疚。心傷漸漸補好,很像丟下我的女兒不管,而那種事我已經做過一次。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