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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8

龍眠 宮部美幸 6427 2023-02-05
  村田薰具有老電影裡出現的鐵漢的味道。   他一身古銅色的皮膚,半白的粗髮剪成平頭。以他那個年紀的人來說,他的個子算是相當高大,肩膀也很厚實。在彼此寒暄時,他身上的深灰色羊毛西裝散發出淡淡的樟腦味。   我很久沒來東京了。他略微沙啞的男低音泰然地說道。東京永遠是個讓人搞不清方向的城市。   你迷路了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下午三點,在公司的會議室內,村田薰背對著窗、靠在椅子上,佳菜子端茶上來時,他輕聲地道了謝。   慎司約好在三十分鐘後到。陽光燦爛,打開一條細縫的窗戶外,傳來新橋街道的喧囂聲。寬敞的桌子上,只有我事先準備的一台小型錄音機。村田先生什麼都沒帶,他說不需要帶任何東西。

  (我不是科學家,只要和他談一下就夠了。)   退休刑警雙手放在桌上,歪著嘴角,幾乎沒有表情的黑眼珠注視著我的眼睛。他當刑警時,在他這種眼神的正視下,不知道曾經有幾個犯人不由自主地招供對不起,是我幹的。他的眼神很銳利,只有優秀的刑警或是泯滅良心的罪犯、瘋子才能用毫不透露內心世界的眼神看人。   那麼,他靜靜地問。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你相信他不,有兩個人,應該是他們。你相信他們嗎?   我看著桌子。   老實說,我也搞不清楚。當我回答時,我發現自己的聲音顯得很緊張,好像在接受面試。雖然我很想相信他們。   這樣不太好。村田不改之前的語調,動也不動地說:這樣最糟糕。   為什麼?生駒問。

  當你內心有這種情感,不知道該如何判斷時,就會有空隙。你可以持保留意見,但絕對不能遲疑。   會有空隙   對。騙子會利用這種空隙乘虛而入,加以操控,就像演傀儡戲一樣。所以,假設你被他們騙了,那是因為你給了他們這種空隙。你想要相信他們,這是你善意的想法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自以為是的想法。   不是這樣的,我正想反駁,但村田輕輕舉起手來阻止了我,他繼續往下說:我很想相信他們,這是一種逃避的想法,你不可以逃避。你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在為自己準備後路。假設你發現自己真的上了他們的當,你就可以保全自己的面子,你可以找到台階下,自我辯解我本來就覺得他們有問題,並沒有徹底栽跟頭。但這樣可不行。要嘛相信,要嘛不相信,或是完全變成蒐集資料的機器,拋棄成見和私人感情。你必須做出選擇。

  沒想到被他一語道破了,在和他們相處時,能夠做到這樣嗎?   做不到。他好像吃定我一樣乾脆地回答道,然後露出微笑。應該做不到吧,所以才會不斷發生這種事。   生駒忍俊不住,點頭如搗蒜。   如果那個叫稻村慎司的少年真的有特異功能,他一定察覺得到你內心這種明哲保身的情感。他之所以常常要求你相信我,就是因為他希望你可以拋開這種情感,可以認同他的存在,然而你卻無法理解他。如果他是非常奸詐的騙子,也會察覺到你內心的這種情感,於是就會利用這種情感牽著你的鼻子走。所以無論他有沒有特異功能,對你都不好。   雖然我想要展開猛烈的反駁,卻無計可施。這恐怕就是所謂的啞口無言吧。   我能夠理解。生駒嘻皮笑臉地對我說:你至少也說句話吧。

  村田笑了,他的笑容很平靜,我也曾經犯過同樣的錯。並不是只有你才有這種想法。   你認識幾個有這種所謂特異功能的人?   村田側著頭,摸著自己的脖子說:嗯在我當警察的三十五年裡自稱有特異功能的有五、六個。雖然有些人自己沒有察覺到,但我覺得是的應該不下十個。   怎麼可能,有那麼多嗎?而且當事人自己怎麼可能沒發現?   當然會。他點了點頭。只是他們的能力很小,而且是在偶然的情況下表現出來的。說不定,你們兩個也可能是啊。   我不禁和生駒互看了一眼,他說:我應該不是,但我老婆可能是。我什麼事都瞞不了她。   這是兩碼子事。村田笑道。但這和連家人都可以騙過有很大的關係。家人一起生活,會時時在無意間交換許多情報,比方,會用什麼樣的姿態坐在這張椅子上、是怎麼脫鞋子的、洗完澡之後會光著身體涼快多久才穿上衣服。彼此都很瞭解這種生活細節,只是大家並沒有意識到這就是情報。所以,當你某天坐在椅子上蹺腳的方式和平時不同時,你太太就會覺得狐疑,咦,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村田的聲音很低沉,但非常清楚,用字遣詞也很明快。   想要騙過家人輕而易舉,因為方法實在多得不勝枚舉。不要以為家人緊密地生活在一起,所以即使想耍詐也會立刻被發現。不是有一種魔術叫做桌子戲法嗎?魔術師當著你的面把硬幣或撲克牌一下子變了出來,一下子又沒了。如果你不知道其中的玄機,根本看不出什麼名堂,而且比從遠處觀看舞台上的表演時更富有震撼力。這兩者的道理是一樣的。而且父母往往以為對自己的孩子瞭若指掌,其實有很多事情根本就不了解。   他拿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注視著桌子的一點,繼續說道:從你們之前的談話,我認為等一下要見面的少年具備的不是那種可以說出密封信封內的信紙上所寫的內容,或是遮著眼睛也可以看到黑板上所寫的字等那些不需要有關見證人情報的特異功能。所以要分辨他是不是騙子的方法很簡單。

  他抬頭看著我。   把你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問題丟給他。針對你也不瞭解又沒有相關資訊的事,問他可以讀取到什麼,事後再調查他所說的話。但調查的過程必須保密,然後不斷重複這樣的測試過程。光一、兩次還不夠。當他說身體不太舒服,就立刻停止。要不厭其煩地不斷重複。這麼一來,騙子就撐不下去了,剩下的當然是真的特異功能的人。村田呼地吐了一口氣。但這種測試比想像中的困難。因為,要找一件自己完全不知道答案,但只要花工夫就可以找到答案的事並不容易。你們有沒有這一類的事?   生駒搶先問道:那封信怎麼樣?   我也這麼想,我喃喃地說。但這個問題太大了。   雖然我沒有告訴生駒,不過最近我曾想過要問慎司關於信的事。

  但是我很害怕;萬一重蹈人孔事件的覆轍,就會深深地傷害了慎司。我不想在試探他的同時,又利用他,這是我最不樂見的事。   沒這回事。這要比調查這張桌子、椅子的來歷簡單多了。生駒振奮起來。而且,如果解決了這個問題,也算是幫了我們大忙。絕對值得一試。況且又不會把慎司捲入危險。   我不想這麼做。找其他的事來試好了?   不要摻雜私人感情,這才是最糟糕的。   村田默不作聲地聽著我們的談話,靜靜地插了話:有目標嗎?   有。生駒斬釘截鐵地說。   那好,你們也不用告訴我。你們直接把這件事告訴他,我會在適當的時機出面,到時候你們再告訴我答案。   好嚴格。我真希望慎司不會害怕。   聽說你藉由有透視能力的人破了一樁女子失蹤的案子?生駒探出身子,把椅子搖得咯吱作響。

  對。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當時,在神奈川縣內連續發生了四起十八到二十五歲左右的女子突然行蹤不明的案子。縣警局賭上警方的威信,展開了大規模的搜索,但是幾乎沒有線索,破案的希望十分渺茫。   當時,我從調查主力中被撤了下來,村田說。因為其中一位失蹤女子的交友關係複雜,我便開始朝這方面調查。就那個案子而言,兇手幾乎不可能是熟人,因為這已經超出了常識範圍。但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做了調查。   你怎麼會認識那位有透視能力的人?   她我們不妨稱她為明子。明子是其中一位被害人的朋友。我是在查訪時認識她的。   當時是明子主動提出自己或許可以幫上一點忙。   一開始,我並不相信,我覺得根本是癡人說夢。但明子很熱心,也很堅持,而且我也有些被她打動了,再說我覺得反正也沒什麼大礙,就答應了。

  她為什麼要主動幫你?   村田笑著對我說:因為她覺得我值得信賴。她說,在和我說話時,看到我內心有一本像是管理得十分嚴謹的剪貼簿,所以她覺得我這個人的口風很緊,而且她覺得我比較不會被嚇到。   生駒瞥了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村田繼續侃侃而談,我帶明子到她朋友最後出現的地方去。那是一家保齡球館的停車場。她和男朋友一起來這裡打保齡球,回家時,她男朋友說忘了東西,讓她在原地等。五分鐘後當男朋友回來時,她就失去了蹤影。   其他失蹤案的狀況也十分相似,幾乎完全沒有線索。   明子在那裡看到了有車篷的卡車。村田微微皺著臉,好像在回憶當初的情景。綠色的車篷上,用黃油漆畫著翅膀。我很失望,就調侃她為什麼沒有看到車牌?明子沒有回答。然後要求我帶她去其他幾個女人失蹤的地方。

  在其他三個案發現場,明子在兩個現場看到了相同的卡車,在另一個現場看到了一個男人大步離去的背影,男人的背上有一個大鳥展翅的圖案。   她說有一種奇怪的臭味,好像是東西腐爛的味道,還說可以看到黏稠的黑色的水,好像是池塘,四周堆了很多垃圾,還有舊輪胎和腳踏車輪子   我以為是汽車廢棄廠,於是我試著找周圍有池塘、河流,總之是有水的地方,以及工作服上有鳥的圖案的地方。   找到了嗎?   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在烏山的山裡找到了,是一家已經破產的小型貨運公司。那裡只剩下員工宿舍,有一位找不到新工作的員工寧死也不願被趕走,仍住在那裡。宿舍的後方有一個小型的污水池。當我從難以想像有人住的、像兵營一樣的宿舍窗戶中,看到晾了一件背上有鳥圖案的夾克時,我腿都軟了。   一陣沉默之後,我問:那個人是兇手?   村田點了點說:四個女人的屍體都沉在污水池底。   生駒抱著手,低低地嘆了一聲。   但這些都是後來才查到的。因為光靠我一個人根本做不到。幸好專案小組也發現那些女人的失蹤現場都留下相同的輪胎痕,於是根據輪胎痕找出車種,專案小組成員遲早會查到他那裡。我當時也是利用這個藉口和他見了面,我看到了綠色車篷的卡車,黃油漆已經剝落了。那是那家已經破產的公司的車,他把名字塗掉後,擅自開著四處跑。我對他虛晃一招,問他:卡車後面有女生的頭髮,是你女朋友嗎?他臉色鐵青地拔腿就跑,就這麼破了案。   他輕輕地晃晃肩,後來,同行的刑警問我:雖然這傢伙的確很奇怪,但看起來很老實,我還以為他是清白的。你是怎麼發現他的?我無法說實話,因為這是我和明子的約定。她並不想讓世人知道她的存在,只是想為朋友報仇。   但是,之後   沒錯,我不時借助她的力量,有成功也有失敗的時候。久而久之,就瞞不了其他同事了。我曾帶她見過我們的搜查課長,但我們絕對沒有對外公開她。   現在呢?   她現在過得很幸福,結婚了,也生了孩子,但她費了好大的工夫才走到這一步。她以前曾經向我哀嘆:知道太多別人的事,就無法談戀愛了。其實,明子在三十歲時曾經自殺過一次。從那之後我就不去麻煩她了。因為我瞭解,對她來說,我要她做的是一件很殘酷的事。   我覺得我能理解。   村田看似堅強的表情初次露出緩和,好像杯子裡的冰塊溶化了。   以前明子曾對我說:世上只有一個村田先生,也只有一個我。我們能做的太有限了。當然,她在遇到我之前,就已經具備這種特殊能力,她說大概是從少女時代開始的,從那時候開始,她看過太多可怕的東西。在超市排隊結帳時,站在她後面的家庭主婦絞盡腦汁地想著怎樣才能殺死她婆婆而不被懷疑;走夜路回家時,擦身而過的車子裡,駕駛座上的年輕男人正準備物色合適的女人下手   生駒表情畏縮地摸著自己的額頭。   她說,她看得一清二楚,她也知道,如果照這樣下去,這些人就會付諸行動,然而自己卻無能為力。我無能為力,即使我追上他們,告訴他們別做這種事,也無法改變任何事實。我只能默默地看著他們,這讓我覺得比死還難受。她是這麼告訴我的。   我想起了慎司說的話直也說,如果無法自己解決問題,就不要干涉別人的事。   然而,我卻要她幫我重建那些已經發生的慘劇,這對她來說簡直是雪上加霜。或許她每次都和被害人一起漸漸走向死亡,是我加速了她的磨損。幸好真的是幸好,隨著年齡的增加,她的這種能力也漸漸衰退了,或者是她的控制能力變強了。在她三十二歲時,我們就斷絕了合作關係。之後,每年只有過年時,互相寄一張賀卡而已。我覺得這樣最好。   他點了點頭,似乎在確認自己這種想法。   但我和她的事在縣警局裡十分出名,在特異功能正熱時也上了報,拜她之賜,之後也有緣結識幾位特異功能人士,但是這些人的能力都不及明子。如果等一下要見的少年真的有特異功能,那麼,他就是我繼明子之後,睽違已久,再度遇到和她具有相同能力的特異功能的人。   我們陷入一陣沉默,只聽到隔著走廊的編輯部傳來吵雜的電話鈴聲。對面和這裡的氣氛迥然不同,但竟然位在相同的樓層,彷彿象徵著具有這種能力的人和不具這種能力的人之間的差異。   你們要不要看我的護身符?   村田再度恢復了開朗的語氣。他從上衣內側的口袋拿出一個小小的白色顆粒。   上面穿了一條繩子,可以掛在脖子上。白色顆粒有半個小指頭那麼大,不知道是象牙或是塑膠形狀十分奇特。看起來像是動物的牙齒,但前端呈圓弧狀,根部有一個洞。繩子就是穿過那個洞。   你們覺得這是什麼?   生駒想了想說:不知道。   看起來像是粗呢料大衣上的裝飾釦。我猜道。   對,對,應該是吧。可能是有人掉的。村田笑道。四年前,我還在當警察時,帶著六歲的孫子在附近的神社裡撿到的。據說那個神社的神明以前是住在附近池塘的龍,所以,當孫子問我:爺爺,這是什麼呀?我告訴他:是龍的牙齒。   龍的牙齒   對。我孫子覺得很不可思議,問我龍長什麼樣子,會不會很可怕。我說:不可怕。我不想讓孫子嚇著了,所以我還說:只要帶著,它一定會保護你。結果我孫子說:還是放在爺爺身上吧,這樣就可以保護爺爺不會被壞人打傷。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帶在身上。   村田小心地把護身符握在手上說:有時候我會想或許我們真的在身體裡養了一條龍。這條龍的外型很不可思議,蘊藏著無窮的力量。龍時而沉睡,時而甦醒,時而亂發脾氣,時而病懨懨的。   我靜默不語地看著他的臉,生駒也一樣。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這條龍,默默地祈禱這條龍可以保護我們,可以讓我們好好地活下去,避免可怕的災難降臨在我們身上。當這條龍開始活動時,我們只能用力地抓住牠,不要被牠甩掉,因為你根本不可能駕馭牠,只能聽命於牠。   老刑警注視著自己的手,彷彿手上映照出他一路走來的過去。   如果稻村這位少年具有特異功能,他或許已經喚醒了自己體內的這條龍,他正試圖駕馭這條龍。至少,他希望龍頭可以朝向他希望的方向。這我或許可以協助他,但在最後的緊要關頭,只有他可以救自己。即使如此,我或許還是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接著他的臉上浮現了可以稱之為溫柔的笑容。   真希望可以早點見到他。   然而,即使我們引頸期盼,慎司卻沒有出現。   三個小時後,我接到了他被送進醫院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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