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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神秘回聲 塔娜.法蘭琪 25265 2023-02-05
  我說:荷莉呢?   完全不管我的語氣正不正常,幾個電視迷連轉頭都沒有,老媽從廚房大喊:她拉謝伊伯伯上樓教她寫數學作業了你要是上去,法蘭西斯,跟他們兩個說晚餐再半小時會好,不下來就別想吃卡梅兒.歐瑞利,妳給我過來,聽到沒有!他大白天穿得跟吸血鬼一樣,有誰會准他參加畢業考。   我飛奔上樓,彷彿身體沒有重量,感覺卻像爬了一百萬年。我聽見荷莉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吱吱喳喳地不曉得在講什麼,語氣甜蜜、開心又忘我。我一口氣衝上樓梯頂端,跑到謝伊公寓外,正準備用肩膀將門撞開,卻聽見荷莉說:蘿西很漂亮嗎?   我猛踩煞車,差點像卡通角色一樣整張臉撞扁在門上。謝伊說:她很漂亮。   比我媽媽漂亮嗎?

  我不認識妳媽媽,記得嗎?不過如果跟妳比,我會說蘿西幾乎和妳一樣漂亮,雖然比不上,但差不多。   我可以想見荷莉嘴角的微笑。他們兩個感覺很輕鬆,怡然自得,就像伯伯和他最好的姪女一樣。謝伊這個不要臉的混蛋,他似乎真的很平靜。   荷莉說:我爸爸本來要和她結婚。   可能吧。   他是。   可是沒有結成。來吧,我們再試一次:塔拉有一百八十五條金魚,每七隻裝進一個金魚缸裡,她需要幾個金魚缸?   他沒有結成,因為蘿西死了。她寫了字條給她爸爸和媽媽,跟他們說她要跟我爸爸去英格蘭,結果有人殺了她。   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別改變話題,金魚可不會自己進魚缸裡。   荷莉咯咯笑,接著安靜了很久,專心計算除法,謝伊在一旁胡亂嘀咕鼓勵她。我靠著門邊的牆,讓自己呼吸平復,腦袋恢復運轉。

  我全身肌肉都想衝進房裡,抓住我的女兒。但謝伊沒有徹底抓狂(起碼還沒),荷莉沒有危險。不只如此,她還試著讓謝伊聊起蘿西。我知道荷莉只要執著起來,地球上沒有幾個人比得上她,我就有過慘痛的經驗。不管她從謝伊口中套出什麼,對我都有用處。   荷莉得意洋洋地說:二十七個!而且最後一個金魚缸只有三隻魚。   沒錯,做得好。   有人不想讓蘿西和我爸爸結婚,所以殺了她嗎?   沉默片刻。他是這麼說的嗎?   那個烏龜王八蛋。我一手緊握樓梯扶手,用力得手掌發痛。荷莉用不在乎的語氣說:我沒問他。   沒有人知道蘿西.戴利怎麼死的,現在再查也太遲了。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荷莉馬上用九歲小孩依然有的、令人心疼的絕對信心說:我爸爸會查出來的。

  謝伊說:哦,是嗎?   對,他這麼說。   呃,謝伊說(說句公道話,他語氣裡幾乎聽不出半點尖酸):當然,妳老爸是警察,一定會這麼想。現在來看這一題:戴斯蒙有三百四十二顆糖果,想分給自己和八個朋友,他們每個人可以分到幾顆?   書上出現糖果的時候,我們就要改成水果,因為糖果對我們不好。我覺得這麼做很笨,那些糖果又不是真的。   是很笨沒錯,但總數沒有變。所以,每個人分到幾顆水果?   鉛筆規律地刮擦紙面豎耳傾聽一段時間,我已經聽得見公寓裡最輕微的聲響,甚至聽得見他們眨眼。荷莉說:那凱文叔叔呢?   謝伊又是沉默片刻才說:他怎麼樣?   有人殺了他嗎?   謝伊說:凱文,語氣裡夾纏了太多東西,我從來沒有聽過。沒有,沒有人殺了凱文。

  真的嗎?   妳爸爸怎麼說?   又是不在乎的語氣。我已經跟你說了,我沒有問他。他不喜歡聊凱文叔叔,所以我才想問你。   凱文,天哪,謝伊笑了,笑得有點冷酷與失落。他說:也許妳年紀夠大,可以聽得懂了,我不知道,不然只好記下來,到妳能懂的時候。凱文是個孩子,從來沒有長大過。都三十六歲了,還認為世界會照他想的方式運轉,壓根沒想過世界可能有它自己的規矩,無論他喜不喜歡。所以,凱文有一天晚上晃到廢棄的房子,因為他覺得一定不會有事,結果卻摔到窗子外面去了,就這麼簡單。   我感覺扶手被我握得扭曲斷裂,謝伊語氣裡的決然表示他會終生堅持這個說法,甚至相信這就是事實。雖然我想不至於,但假以時日,或許他有一天真的會這麼相信。

  什麼是廢棄?   破壞了,毀損了,很危險。   荷莉沉吟片刻,說:他還是不應該死掉。   是啊,謝伊說,但口吻不再熱烈,忽然顯得筋疲力竭。他不應該死的,沒有人希望他死。   但有人希望蘿西死,對吧?   連她也不是,有時事情就是發生了。   荷莉傲然說:假如我爸爸和她結婚,就不會和我媽媽結婚,就不會有我,我很高興她死了。   走廊燈光的計時器喀嚓一聲,大得有如槍響。我根本不記得剛才上樓有按它。我獨自站在空蕩蕩的漆黑裡,心跳狂飆。我忽然想到,我沒有跟荷莉說過蘿西的字條是寫給誰的,她一定親眼看過。   緊接著,我恍然大悟,荷莉明明可以和表兄姊玩,上演可愛感人的親情戲碼,為什麼還是帶了數學作業來。她需要作業當藉口和謝伊獨處。

  荷莉計畫了每一步。她大剌剌走進這間屋子,走向我家陷阱處處的秘密與足以致命的狡詐本領。這些都是生來就屬於她的東西,而荷莉走了進來,伸手放在上頭,將一切據為己有。   血親就是血親,我父親的聲音在我耳邊淡淡響起,接著是刺耳又幸災樂禍的:你以為你當老爸當得比我好?我發覺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指責奧莉薇亞和潔姬,說她們把事情搞砸了,還講得義正詞嚴。她們做什麼都沒有用,不管在哪一個時間點上,都救不了我們所有人。全是我的錯。我真想像狼人一樣對月嗥叫,咬破手腕的血管,將血緣所招致的一切從我體內抽乾。   謝伊說:別這麼說,她已經離開了。忘了她,讓她安息,繼續做妳的數學作業。   鉛筆輕輕滑過紙面。四十二?

  不對,從頭開始,妳不夠專心。   荷莉說:謝伊伯伯?   嗯?   還有那一次呢?我在這裡,你電話響了,你走到臥房去接。   我聽得出來她準備讓好戲上場了。或許謝伊也是,因為他語氣裡開始出現一絲提防。   怎麼了?他說。   我鉛筆折斷了,但找不到小刀,因為美術課的時候,克柔依借走了。我等了好久,但你一直在講電話。   謝伊說,聲音非常輕柔:所以妳怎麼做?   我只好另外找一枝鉛筆,在那邊的櫃子。   漫長的沉默。四周只剩樓下電視裡一個女人歇斯底里說個不停,隔著厚牆、厚地毯和高高的天花板含糊不清。謝伊說:結果妳看到了某樣東西。   荷莉低低說,聲音幾不可聞:對不起。

     我差一點就破門而入,但有兩件事將我攔了下來。首先是荷莉才九歲,她相信世界上有精靈,有沒有耶誕老人不是很確定,而幾個月前她才跟我說,小時候飛馬經常載她從臥房窗戶飛出去。她找到的東西要能當成強有力的證據,也就是假如哪一天我希望別人相信她說的話,我必須有所佐證。我必須聽謝伊親口說。   其次,眼前也沒必要殺進去,為了從大壞蛋手中救出小女孩,搞得子彈齊飛。我看著門底下透出的亮光,仔細諦聽,彷彿來自一百萬公里之外或一萬年以後的世界。我很清楚奧莉薇亞會怎麼想,任何正常人會怎麼看,但我依然一動不動,讓荷莉替我完成最齷齪的任務。我做過許多驚險的事,沒有一件讓我夜裡失眠,只有這件不同。對我來說,假如真有地獄,就是我佇立在漆黑走廊的那一刻。

  謝伊彷彿喘不過氣來,說:妳有跟任何人說嗎?   沒有,我根本不曉得它是什麼,直到兩天前才想出來。   荷莉,親愛的,妳聽我說,妳能保守秘密嗎?   荷莉用聽來充滿驕傲的語氣說:我早就看過它了,好幾個月、好幾個月以前,可是我什麼都沒說。   沒錯,妳沒說,真是好女孩。   對吧?   嗯,我知道了。那妳現在能繼續嗎?只有自己知道,不告訴別人?   沉默。   謝伊說:荷莉,假如妳跟別人說了,妳覺得會發生什麼?   你會有麻煩。   也許吧。我沒做什麼壞事妳聽到了沒有?但很多人不會相信我,我可能會坐牢,妳希望那樣嗎?   荷莉的聲音沉了下去,悶悶朝著地板:不希望。   我想也是。即使我沒有坐牢,事情又會怎麼樣?妳覺得妳爸爸會怎麼說?

  不確定的喘息,小女孩迷惑了。他會很生氣?   他會大發脾氣,氣妳和氣我,因為我們沒有跟他說。他再也不會准妳來這裡,不會再讓妳看到我們任何人,妳奶奶、我,還有多娜。他一定會想盡辦法,不讓妳媽媽和潔姬姑姑再瞞他一次。沉默幾秒,讓荷莉聽進去。還有呢?   奶奶,她會很難過。   奶奶,還有妳兩個姑姑,還有妳的表哥、表姊和表妹。他們都會心碎,不知道怎麼辦。有些人甚至不會相信妳,到時就是一場大戰,又是故意沉默。荷莉,小乖,這是妳想要的嗎?   不是   當然不是,妳希望每個星期天都能過來,和我們大家享受美好的下午對吧?妳希望奶奶能幫妳做海綿蛋糕慶生,就像她替路意絲做的那樣,也希望等妳手掌夠大,戴倫會教妳彈吉他,這段話飄向荷莉心中,輕柔誘人,攬著她將她拉近。妳希望大家團聚在一起,一起去散步、做晚飯、說說笑笑,不是嗎?   嗯,就像正常的一家人。   對啊,而正常的一家人會彼此照顧,家人就應該這樣。   荷莉就像麥奇家的小孩,做了最自然的選擇。儘管只是短短一句,話語間卻帶著新的確定: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連妳爸爸也不說?   對,連他也不說。   乖女孩,謝伊說,語氣無比溫柔舒緩,讓我眼前的黑暗火紅沸騰。小乖,妳是我最心愛的小姪女了,對吧?   嗯。   這是我們的特別秘密,妳可以向我保證嗎?   我心裡想著哪些方法可以殺人不留證據。就在荷莉做下承諾之前,我深呼吸一口氣,接著將門推開。      屋子裡很動人。謝伊的公寓乾淨空曠,簡直和軍營一樣整齊。地板老舊,橄欖綠窗簾褪色變淡,家具既不成套,也沒有特色,白牆上空無一物。潔姬跟我說他在這裡住了十六年,自從費爾茲太太那個瘋老太婆死了,公寓空出來之後便住進來,但感覺依然像是暫住而已,兩小時之內就可以打包離開,不留下任何痕跡。   他和荷莉坐在小木桌旁,課本攤在兩人面前,看起來就像古老畫作裡的人物。閣樓裡一對父女,隨便你挑哪一個世紀,兩人完全沉浸在神秘故事裡。高高的燈灑出一池亮黃,將單調房間裡的他們照耀得有如珠寶般璀璨。荷莉金髮,穿著紅寶石色羊毛衫,謝伊身上是深綠套頭衫,頭髮閃著黑藍色的光芒。他在桌下放了一張踏腳凳,讓荷莉的腳不會懸空,看起來是房裡最新的東西。   美好的畫面只持續了一秒,接著兩人就像偷抽大麻煙被逮到的青少年一樣,嚇得跳了起來。荷莉和謝伊就像彼此的倒影,兩雙藍色眼眸同樣閃著驚慌。荷莉說:我們在算數學!謝伊伯伯在幫我!   她滿臉通紅,正常得很,我還以為她已經變成冷血間諜了呢。我說:嗯,妳有跟我說過。做得怎麼樣?   還好。她匆匆瞄了謝伊一眼,但他緊盯著我,面無表情。   很好,我走到他們背後,隨意看了幾眼。看起來很不錯,很好。妳有跟伯伯說謝謝嗎?   有,說了好多次。   我眉毛一挑看著謝伊,他說:對,她有說。   嗯,這樣真好,我最喜歡人有禮貌了。   荷莉緊張得簡直坐不住椅子。爸爸   我說:荷莉甜心,妳下樓到奶奶家把數學作業寫完。假如奶奶問我和謝伊伯伯跑去哪裡,就跟她說我們在樓上聊天,很快就會下去了,好嗎?   好,她開始將東西慢慢收進書包:我不用跟她說其他事情,對吧?   她可能對著我講話,也可能是謝伊。我說:沒錯,我知道妳不會,親愛的。我和妳晚點再聊,現在先下去吧,快。   荷莉收拾完畢,再次來回看了我和謝伊一眼。她臉上錯綜複雜的表情,絞盡腦汁想要解決大人都無法解決的難題,讓我看得只想打斷謝伊的膝蓋。她起身離開,從我面前走過,肩膀頂了頂我的身側。我好想將她緊緊抱在懷裡,但我只是伸手摸摸她柔軟的頭髮,輕輕捏她的頸背一下。我們聽她快跑下樓,踩著厚地毯有如輕盈的精靈,老媽家裡傳來熱烈迎接她的聲音。   我關上房門說:我還在想她的除法怎麼會突飛猛進了呢?很好笑,對吧?   謝伊說:她不笨,只是需要有人幫她一把。   嗯,我知道,但你卻主動幫忙。我想你聽了應該很高興,我真的非常感謝,我將荷莉之前坐的椅子拉到亮黃的燈光之外,謝伊搆不著的地方,然後坐了下來。你這地方挺不錯的。   謝了。   我記得費爾茲太太在牆上貼滿聖比奧的肖像,房裡都是丁香精油的臭味。老實說,你隨便弄也不可能比之前糟。   謝伊緩緩靠回椅子,彷彿悠閒自在,但肩膀肌肉卻像準備跳躍的老虎緊繃著。剛才是誰說到禮貌的?我看你需要來杯酒。威士忌,可以嗎?   有何不可,正好當開胃酒。   他椅子一斜,伸手到餐具櫥裡拿了酒和兩只酒杯出來。要冰塊嗎?   拿吧,既然要喝就照規矩來。   想到放我一個人在房裡,他眼中閃過一絲戒慎,但已經騎虎難下。謝伊拿著杯子走進廚房,我聽見開冰箱、放入冰塊的聲音。威士忌是好貨,純麥蒂爾康奈。你品味不錯。我說。   怎麼,你很意外?謝伊搖著冰塊讓杯子變涼,一邊說:別跟我說你要加水。   少瞧不起我。   很好,想加水的人不配喝這種酒,他倒了兩杯酒,各三指高,一杯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舉起另一杯說:乾杯!   我說:敬我們。同時和他互碰酒杯。金黃的威士忌嘗起來熱辣辣的,帶著大麥和蜂蜜味,氣憤的感覺瞬間從我體內蒸發。我又變得像平常一樣冷靜自制、蓄勢待發。全世界只剩我們兩人,隔著搖晃的桌子彼此對望,耀眼燈光在謝伊臉上留下迷彩般的圖案,暗影堆積在每一個角落。感覺非常熟悉,熟悉到令人放鬆,彷彿我們已經為了此刻排演了一輩子。   所以,謝伊說:回家是什麼感覺?   棒極了,就算拿全世界來交換,我也不要。   告訴我,你是真的打算以後常回來,或只是安撫卡梅兒而已?   我朝他咧嘴微笑:我會這麼做嗎?我當然是認真的。你覺得開心或興奮嗎?   謝伊揚起一邊嘴角說:卡梅兒和潔姬認為你是因為想家才回來,她們很吃驚,非常意外。   我真受傷,你是說我不在乎家人嗎?也許對你如此,但我很在乎其他人。   謝伊對著杯子微笑。是啦,你回來什麼企圖都沒有。   讓我告訴你一點:誰做事都會有企圖。不過你的小腦袋別擔心,不管有沒有企圖,我都會經常回來,讓卡梅兒和潔姬開心。   很好,記得提醒我教你怎麼陪老爸上廁所。   我說:因為你明年不會常在,有腳踏車店那些的要忙。   謝伊眼眸深處閃過某種神色。嗯,是啊。   我向他舉杯:幹得好,我猜你一定迫不及待了。   是我掙來的。   當然,那還用說。不過有一件事:我會常來,但不表示我會搬回家住。我朝公寓興味盎然地打量一圈說:有些人生活比較精采,你懂我的意思吧?   又是眼神一閃,但他依然語氣平淡:我沒有要你搬家。   我聳聳肩說:唔,總是得有人待在家裡。也許你不曉得,但老爸他不怎麼喜歡住安養院。   這我也沒問你的意見。   當然沒有,只是提醒你:老爸跟我說他已經想好應變計畫。假如我是你,我會開始算算他手上的藥。   這回他眼裡的火光燃起來了。等等,你現在是交代我對老爸的義務嗎?憑你?   老天,不是,我只是轉告消息。我可不希望到時出了差錯,讓你悔恨終生。   悔恨什麼?你想數藥丸自己去數,我這輩子都在照顧你們幾個,以後再也別說什麼輪到我。   我說:你知道嗎?我勸你最好早點放棄這個想法,別老以為自己是黃金戰士,從小到大保護我們。別誤會,旁邊看是很有趣,但幻覺和妄想只有一線之隔,而你一直在這條線的兩端搖擺。   謝伊搖搖頭。你根本不曉得,他說:他媽的一點概念都沒有。   我說:是嗎?我和凱文前兩天稍微聊過,聊你怎麼照顧我們。結果你猜?我說的是凱文當年的印象,不是我的。他只記得你把我們關在十六號地下室。小凱當時幾歲?兩歲,還是三歲?三十年後,他還是不喜歡去那裡。對啦,他那晚真是被照顧到了。   謝伊猛然後仰,同時哈哈大笑,椅子顫巍巍地歪斜著。燈光將他的雙眼與嘴巴變成奇形怪狀的暗影。他說:那天晚上,老天爺,對喔,你想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凱文尿褲子,差點精神分裂,我拚命扳動窗戶的木板想逃出去,雙手磨得稀巴爛,這就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謝伊說:老爸那天被開除了。      我們小時候,老爸三天兩頭被開除,後來幾乎連僱用他的人都沒有。家裡沒有人喜歡那段日子,尤其當他提前一週拿到工資,表示即將被開除的時候。   謝伊說:時間晚了,老爸還沒回家,所以老媽要我們上床。我們四個那時還都睡後面臥房的床,潔姬出生之後,兩個女生才睡到另一間去。老媽破口大罵,說她這回絕對要把門鎖了,他可以睡臭水溝,那裡最適合他。她希望他被人痛打,被車輾過,還被關進牢裡。凱文哭著找爸爸,誰曉得為什麼,老媽警告他要是再不閉嘴乖乖睡覺,老爸就永遠不會回來。我問那我們怎麼辦,老媽說:那你就變成一家之主,必須照顧我們,你最好表現得比那個混球好一點。小凱當時兩歲的話,我是幾歲?八歲嗎?   我說:我怎麼曉得你會變成殉道者?   說完老媽就走了。晚安,孩子們。到了深夜幾點,我不曉得,老爸回家了。他破門而入,我和卡梅兒跑到起居室,發現他正拿著婚禮瓷器往牆上丟,一次砸一個。老媽滿臉是血,尖叫要他住手,把世界上所有的髒話罵過一遍。卡梅兒跑去抓住他,被他一掌打到房間對面。他開始大聲咆哮,說我們這群天殺的小鬼毀了他一生,他應該像小貓一樣把我們淹死,割斷我們喉嚨,重拾自由之身。相信我,他是認真的。   謝伊又倒了三公分高的威士忌,朝我揮舞酒瓶。我搖搖頭。   隨便。他衝到臥房想把我們四個全都宰了,老媽撲上去抓住他,尖叫著要我帶小孩離開。我是一家之主,對吧?所以我把你挖起來,說我們得走了。你拚命嘀咕抱怨,為什麼?我不要,你又不是我老闆我知道老媽抵擋不了老爸太久,所以只好甩你一巴掌,將小凱挾在腋下,抓著你T恤領口把你拖出家門。你想我能帶你們去哪裡?最近的警察局嗎?   我們有鄰居,老實說有一狗票。   謝伊整張臉燃起熊熊的厭惡。是啦,把家務事攤在忠誠之地面前,讓鄰居有精采的八卦可以講一輩子,這就是你會做的事?他灌了一大口酒,腦袋一顫,臉龐扭曲,將酒氣壓下去。說不定你真的會。但是我,我會丟臉一輩子。即使我才八歲,仍然有自尊心。   我八歲也和你一樣,但我現在長大了,實在看不出來將自己的弟弟關在死亡陷阱裡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那是我能為你們做的最好的選擇。你和凱文覺得那天過得很慘?你們只是待在一個地方等老爸昏倒,我來放你們出去。假如可以,我願意用一切和你們交換,躲在舒服安全的地下室。但沒辦法,我非得回家不可。   我說:那別忘了把你的心理治療帳單寄給我,可以了吧?這就是你要的?   媽的,我才不需要你同情。我只是告訴你,別指望我會良心不安,只因為你們以前在漆黑的地方待過幾分鐘。   我說:別跟我說這就是你殺死兩個人的理由。   屋裡安靜了很久,之後他說:你在門邊聽了多久?   我說:我根本不需要聽。   過了半晌,他說:荷莉跟你說了什麼?   我沒有回答。   而你相信她。   嘿,她是我女兒,想說我耳根子軟也隨你。   他搖頭說:我可沒這麼說,我只是說她還是個孩子。   這不表示她很笨,或者會說謊。   當然,但倒是代表她很會幻想。   我受過各種侮辱,從我的男子氣概到我母親的私處都有,但我從來不為所動,連眼睛都不眨。然而,謝伊暗示我會因為他的話而不相信荷莉,卻讓我血壓再度升高。在他還沒發覺這點之前,我說:別搞錯了,我不需要荷莉告訴我任何事。我很清楚你對凱文和蘿西幹了什麼,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比你想的早多了。   過了一會兒,謝伊再度傾斜椅子,伸手到廚具櫃裡拿了一包煙和一個煙灰缸。他也沒讓荷莉知道他抽煙。他慢慢拆開包裝紙,在桌上輕敲煙尾巴,將煙點上。他在思考,重新整理思緒,在心裡退後幾步,仔細打量新的態勢。   後來,他說:你有三件不同的東西:你知道的、你認為你知道的和你能利用的。   真不是蓋的,福爾摩斯。所以呢?   我看見他下定決心,肩膀顫動變得緊繃。他說:你搞清楚:我進那間屋子不是為了傷害你馬子,想都沒想過,直到事情發生。我知道你希望我是大惡棍,也曉得你始終這麼認為。但事情不是那樣,根本沒那麼簡單。   那就告訴我啊,你去那裡到底想做什麼?   謝伊手肘撐著桌子彈掉煙灰,看著橙黃火光閃耀、熄滅。打從我進腳踏車行工作的頭一天起,他說:薪水能存多少就存多少,一分錢也不糟蹋,全裝在信封藏在法拉.佛西的海報背面,你還記得那張海報嗎?免得被你或凱文偷走,甚至老爸。   我說:我都把錢藏在背包,塞在內裡。   嗯,錢不多,扣掉拿給老媽和買酒的錢之後所剩無幾,然而這是我不讓自己發瘋的唯一辦法。我每一次數錢都告訴自己,等我有錢支付套房的頭期款,你應該已經大得可以照顧兩個小不點了。卡梅兒會幫你一把,她是個可靠的女人,我說卡梅兒,她真的是。你們兩個一定沒問題,到凱文和潔姬能夠照顧自己為止。我只希望自己有一個小地方,可以找朋友來,帶女朋友回家,好好睡一覺,不需要隨時打開一隻耳朵注意老爸,享受一點平靜。   要不是我太了解他,那歷盡滄桑的渴望語氣幾乎讓我為他難過與遺憾。   我差一點就實現了,他說:那麼近,我新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始找房子可是卡梅兒訂婚了。我知道她想趕快結婚,只要錢從合作社提出來就結。我不怪她,這是她離開的機會,是她應得的,跟我一樣,是我和她掙到的。所以,就剩你了。      他隔著杯緣疲憊、惡毒地看我一眼,完全沒有手足親情,甚至不認得我,彷彿我是巨大沉重的物體,不停在最糟的時間擋在路上,壓碎他的小腿。   只是,他說:你不是這麼想的,對吧?我馬上發現,連你也打算遠走高飛,而且去倫敦,那麼遠。我能到哈內拉就很高興了。什麼家人,操他媽的,對吧?什麼輪你擔起責任,什麼我逃跑的機會,通通操他媽的。我們的法蘭西斯只在乎有砲可打。   我說:我在乎自己和蘿西能夠幸福,而我們很有機會成為地球上最幸福的兩個人,但你就是見不得我們好。   謝伊笑得鼻子噴煙。信不信由你,他說:我差點就放手了。我本來打算在你走之前狠狠揍你一頓,讓你全身瘀青地上船,希望對岸的英國佬看到你的狼狽樣,在海關給你麻煩。但我確實想放你走。凱文再過兩年半就十八歲了,可以照顧老媽和潔姬。我想自己應該可以撐到那時候,只是   他目光飄開,移向窗戶、漆黑的屋頂和荷恩家閃亮的豪華大餐。都是老爸害的,他說:我發現你和蘿西的那一晚,就是他發瘋在戴利家外頭大鬧,搞得警察都來的同一晚要是他老樣子不改,我還可以頂個兩年,但他越變越糟,你不在場所以沒有看到,但我受夠了,那天晚上太超過了。   我輕飄飄、暈陶陶的回家,忠誠之地燈火通明,鄰居竊竊私語,卡梅兒掃破瓷器,謝伊將尖刀藏好,我一直感覺那天很重要。二十二年來,我一直認為就是那天超過了蘿西的忍耐極限,卻從來沒有想過或許有人比她更接近崩潰。   我說:所以你決定想辦法威脅蘿西,要她甩了我。   不是威脅她,是說服她放手。沒錯,就是我,我有權這麼做。   卻不是找我談,你算什麼男人,竟然找女孩解決問題?   謝伊搖搖頭:要不是我覺得沒用,我一定會找你你以為我想要跟一個妓女大吼大叫,說我們的家務事,只因為她扒了你的內褲?但我了解你。你自己根本不會想到倫敦,你還是小鬼,又蠢又笨的小鬼。我知道倫敦一定是你那個蘿西的主意。我知道我就算要你留下,說到臉都綠了,你還是會乖乖聽她的話,她說去哪裡就去哪裡。我知道假如沒有她,你頂多走到葛拉夫頓街。所以,我就去找她了。   而你找到了。   那不難,我知道你們那天晚上要離開,也知道她必須到十六號一趟,所以我就保持清醒,看你出門,然後再從後院翻牆過去。   他吸了一口煙,隔著裊裊煙霧,我看他瞇眼回想,目光專注。我很擔心會錯過她,但我從頂樓窗戶看到你在路燈旁等她,帶著背包逃家,真甜蜜。   我的腦袋深處又湧起那份衝動,想要一拳打碎他的牙齒、打穿他的喉嚨。那天晚上是我們的,我和蘿西,我們一起努力了幾個月,秘密打造了一個美夢泡泡,即將帶我們遠航,沒想到早就爬滿謝伊骯髒的指紋。我感覺他一定看過我親吻蘿西。   他說:她走的路和我一樣,從後院過去。我先躲在角落,然後跟蹤她到頂樓,心想應該會嚇到她,但她幾乎連驚慌都沒有。總之,她很有膽,這我承認。   我說:是啊,她膽子很大。   我沒有威脅她,只是好好跟她講,說你對家庭有責任,不管你知不知道。再過兩年凱文長大了,能夠接手之後,你們愛去哪就去哪:倫敦、澳洲,我都不在乎。但在那之前,你屬於這裡。回家吧,我跟她說,假如妳不想再等幾年,就另外找一個男人,妳想去英格蘭就自己去,別帶走我們的法蘭西斯。   我說:我不認為蘿西會讓你發號施令。   謝伊笑了,不屑的輕聲哼笑,接著將煙摁熄說:真不是蓋的。你就喜歡伶牙俐齒的女人,是吧?她先是笑我,要我回家睡美容覺,否則女人再也不會喜歡我。但她後來發現我是認真的,她就火大了。幸好她還沒忘記壓低聲音,謝天謝地,不過她是真的生氣了。   蘿西之所以壓低聲音,是因為她知道我就在幾公尺外的牆外等待、諦聽。只要她放聲尖叫,我一定立刻趕到。但她是蘿西,蘿西從不會想到開口呼救,而且她對付這個混球一向很有辦法。   只見她站在原地破口大罵,少管閒事,不要惹我,你自己沒辦法過日子不是我們的問題。你弟弟,你弟弟比你好上十幾倍,你這個大白癡,噁噁噁我是在幫你忙,免得你一輩子噁心死。   我說:我一定要寫一張感謝卡給你。告訴我:最後到底為什麼?   謝伊沒問為什麼怎樣?我們已經過了裝傻的階段。他語氣依然殘留著過往無助的憤怒,對我說:我試著和她講道理,我已經走投無路到那種程度,竟然對她解釋起老爸的情況,還有每天回到那樣的家裡是什麼感覺,他做了哪些事情。我只希望她能好好聽幾分鐘,你知道嗎?就只是聽我說。   但她不肯,老天,她真帶種。   她想丟下我走人,我站在門口,她叫我讓開,我抓住她,不過只是想留住她。接著他搖搖頭,目光掃過天花板:我沒跟女孩子打過架,也從來不想,但她就是他媽的不肯閉嘴,他媽的不肯放棄她好潑辣,真的,使盡全力,我事後全身都是抓痕和瘀青,那賤人差點用膝蓋頂到我的卵蛋。   那些讓我想起蘿西、忍不住仰頭微笑的規律碰撞與嗚咽聲。我只想讓她靜下來聽我說話。我抓住她,將她頂到牆上。她前一秒還在踹我小腿,想剜出我的眼睛   謝伊沉默片刻,對著角落逐漸聚攏的暗影說:我從頭到尾都不是有意的。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對,事情就這樣發生了。等我察覺   他腦袋又是一顫,又是片刻的沉默。他說:之後,等我意會過來,我知道不能留她在那裡。   所以是地下室。謝伊很壯,但蘿西一定很重。我想到謝伊拖她下樓,她的身體與骨頭重擊水泥喀喀出聲,心頭猛然一痛。手電筒、鐵鍬、混凝土板,謝伊呼吸狂亂、老鼠在角落好奇騷動,眼珠映著他的身影。蘿西的手指彎曲鬆弛,靠在地板的濕土上。   我說:字條,你翻過她的口袋?   他雙手摸過她癱軟的身軀,我真想咬斷他的咽喉。也許他察覺了。他厭惡地噘起嘴唇:操,你以為我是什麼人?除了搬動她,我碰都沒碰。字條在頂樓房間地板上,是她放的。我找上她的時候,她正在放。我讀了字條,發現後半張正好可以留著,讓好奇她去哪裡的人看。感覺就好像他輕吐一口氣,彷彿低笑:好像命運,老天,就像預兆一樣。   你為什麼留著前半張?   他聳聳肩膀。不然我該怎麼辦?我收進口袋,想晚點再扔,後來才想到你根本不會曉得,正好對我有利。   的確,天哪,可不是嗎?你是不是覺得這又是預兆?   謝伊裝作沒聽到。你還在路口等,我想你應該會再等一、兩個小時才放棄,所以我就回家了。後院那陣長長的窸窣聲。我在路口等著,越等越怕。      我有好多事想問他,憋了好多年。她臨死之前說了什麼?有沒有搞清楚狀況?有沒有害怕、痛苦?最後是不是曾經試著喊我?但就算他可能回答,就算有那麼一絲絲機會能夠知道,我也問不出口。   我只說:結果我沒有回家,你一定氣炸了,我終究走得比葛拉夫頓街遠,雖然不到倫敦,但也夠遠了。意外吧,你低估了我。   謝伊嘴巴一扭。應該說高估了才對。我以為你不再被女人迷得團團轉之後,會發現家人需要你,他往前靠著桌子揚起下巴,語氣開始緊繃。而且這是你欠我們的,我、老媽和卡梅兒,我們給你吃、給你穿,讓你從小到大平安無事。是我們擋在你和老爸之間,是我和卡梅兒放棄學業,讓你可以讀書。我們有權要求你,而她,蘿西.戴利,她沒有資格橫加阻攔。   我說:所以你有權殺害她。   謝伊咬著下唇,伸手再去拿煙,語氣漠然說:你愛怎麼說隨你,反正我知道事情的經過。   幹得好,那凱文又是怎麼回事?你會怎麼說?是謀殺嗎?   謝伊臉色遽然一變,彷彿鐵門哐啷關上。他說:我什麼都沒對凱文做,完全沒有,我不會傷害自己的弟弟。   我哈哈大笑,說:是啦,那他怎麼會跑到窗戶外面?   他摔出去的。天色昏暗,他喝醉了,那地方很不安全。   對極了,那裡不安全。凱文清楚得很,那他還去幹嘛?   謝伊聳聳肩,藍色眼眸空空洞洞,喀嚓一聲點起打火機。我哪會知道?我聽說有些人認為他良心不安,還有不少人認為他是去見你。至於我嘛,我認為他可能發現某樣事情,覺得很困擾,想去搞清楚。   他太精明,刻意不提字條出現在凱文口袋裡,也不讓話題走到那裡。我越來越想打斷他的牙齒,我說:那是你的說法,你只是咬著不放。   謝伊說,語氣就像關上的門一樣決然:他摔出去的,這是實情。   我說:換我說說我的看法,我拿了他一根煙,幫自己再倒一杯威士忌,然後退回陰影裡。從前從前有三個小孩,就像童話故事的三兄弟。有一天,最小的弟弟深夜醒來,發現有事情不對勁,臥房只有他一個人,兩個哥哥都不見了。這不嚴重,起碼當時如此,但因為很不尋常,所以當隔天早上只有一個哥哥回家,另外一個從此不見蹤影起碼消失了二十二年他立刻想起這件事。   謝伊臉色不變,身體沒有一條肌肉抽動。我說:離家的哥哥後來回家了,卻是來找一個死去的女孩,而且找到了。這時,最小的弟弟忽然回想當年,發現自己記得女孩死去的那天晚上,就是兩個哥哥不見的那一晚。其中一個出門是為了愛她,一個出門是為了殺她。   謝伊說:我已經跟你說了,我根本不想傷害她。而且你認為凱文有那麼聰明,可以自己將事情拼湊起來?別開玩笑了。   他語氣帶著強烈的怒意,表示按捺住脾氣的不只我一個,這是好事。我說:這種事不需要天才。小可憐蟲想通之後,腦袋肯定快炸了。他不想相信,對吧?他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哥哥殺了一個女孩。我敢說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天一定絞盡腦汁,想找出其他解釋,想到抓狂。他打了十幾通電話給我,希望我能想出答案,不然起碼將這團混亂接手過去。   所以重點是這個?你因為沒接寶貝弟弟的電話而愧疚,所以想怪到我頭上?   我聽了你的說法,現在讓我把我的看法講完。到了週日傍晚,凱文的腦袋已經一團混亂。你說得對,他向來不是森林裡最聰明的小精靈,這個可憐蟲,他只想得到最直接的做法,也是最坦誠的做法,找你面對面談,看你有什麼話好說。你跟他約在十六號碰面,那個可憐的小笨蛋立刻上鉤了。告訴我,你覺得他是不是領養的?或只是基因突變?   謝伊說:他一直被保護著,就這樣,從小到大。   除了上週日,那天他沒有。上週日他大難臨頭,卻覺得像在家裡一樣安全。你又把那套狗屁,那個什麼來著,家庭責任和你要一間套房,跟他義正詞嚴說了一遍,就像剛才對我說的一樣。但對凱文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只知道一件事,簡單明瞭。你殺了蘿西.戴利。他完全無法承受這個事實。凱文到底說了什麼讓你這麼不爽?難道是他只要找到我,就會告訴我真相?還是你根本懶得多想,直接動手殺了他?   謝伊在椅子上一晃,像是發狂的困獸,但很快克制住。他說:你根本不懂,是吧?你們兩個從頭到尾一直搞不懂。   那你就直說啊,教教我,讓我有點頭緒。首先,你怎麼讓他探頭到窗外的?這一招真不賴,我真想聽聽你是怎麼辦到的。   誰說我有這麼做?   說吧,謝伊,我快好奇死了。你聽見他頭骨碎裂之後,是繼續待在樓上,還是立刻到後院將字條塞進他口袋?你下去的時候,他是不是還活著?有沒有呻吟?他有認出你嗎?有沒有求你救他?你是不是站在後院眼睜睜看他斷氣?   謝伊駝背靠在桌上,縮頭拱肩,彷彿在對抗強風。他低聲說:你離開之後,我花了二十二年才掙回我的機會,他媽的二十二年。你能想像那種日子嗎?你們四個各過各的,結婚生子,和正常人一樣,快樂得像泥巴裡的豬似的。我卻留在這裡,這裡,他媽的這裡他下顎緊繃,手指不停戳著桌子。我本來也可以這樣,我本來   他稍微克制住自己,大口吐納讓呼吸恢復正常,一邊狠狠吸煙,雙手顫抖。   現在我的機會又來了,時候還不晚,我還夠年輕,可以讓單車店蒸蒸日上,買棟公寓、結婚成家!我還找得到女人。誰都不准拿走這個機會,任何人,這回不行,永遠不行。   我說:但凱文卻打算這麼做。   又是野獸般的嘶聲。我每一回就快離開,近得幾乎感覺得到,就有弟弟半途殺出來擋路。我試著跟他說,但他聽不懂。天殺的蠢蛋,被寵壞的小鬼,以為什麼東西都會為他準備得好好的,根本不曉得他沒說下去,只是搖搖頭,狠狠將煙摁熄。   我說:所以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又一次。你還真倒楣,對吧?   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   也許吧。我還真想相信你,只可惜有樣東西阻止我,就是那張字條。你不是等凱文摔出窗戶之後才想到,唉,要是有它就好了,那張我藏了二十二年的字條。你並沒有溜回家去拿,免得被人看到你離開或回到十六號。字條早就在你身上,你事前就已經策劃好一切。   謝伊抬頭和我四目相望,眼中閃耀藍光,燃燒著熊熊恨意,幾乎將我打垮在椅子上。你這個死小子,你還真自以為是,你知道嗎?他媽的自以為是,把我踩在腳底下,把所有人踩在腳下。   角落的暗影緩緩匯聚成厚實的黑塊,謝伊說:你以為我會忘記嗎,只因為那樣對你有好處?   我說: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麼。   才怪,你曉得。竟然說我是殺人兇手   告訴你一個秘訣,假如你不想被說成殺人兇手,很簡單,不要殺人。   你知我知,你也好不到哪裡去。長大了,別著警徽回來,一副警察調調,還有一群警察兄弟。你想騙其他人或騙自己都隨便,但你騙不了我。你和我沒什麼不同,兩人一模一樣。   錯了,不一樣,差別在這裡:我從來沒有殺死任何人。這很難懂嗎?   因為你為人善良是吧,大聖人?簡直放狗屁,真是讓我噁心。根本無關道德,無關神聖,你沒殺人只有一個理由,因為腦袋被老二牽著走。你要不是女人的奴隸,早就變成殺人兇手了。   公寓裡一陣沉寂,只剩陰影在角落起伏騷動,電視機在樓下無心囈語。謝伊嘴角浮現醜陋的微笑,有如痙攣。我這輩子頭一回無言以對。      那年我十八歲,他十九歲。一個週五夜晚,我在黑鳥浪費失業救濟金。我其實不想去那裡,比較想和蘿西去跳舞,但麥特.戴利那時已經對他女兒下了禁令,不准她靠近吉米.麥奇的兒子。   我暗中和蘿西交往,但一週週過去,我越來越不想隱忍,有如困獸般不停地用腦袋撞牆,想要做點什麼,任何事情都好,我想要改變。夜裡要是受不了,就儘可能把自己灌醉,然後找比我壯的男人打架。   一切照舊,我到吧台去買第六或第七杯酒,伸手想拉一張高腳凳過來靠著,好等酒保出現他正在吧台另一頭和客人爭論賽馬這時忽然冒出一隻手,將高腳椅從我手邊搶走。   走了,謝伊坐上高腳椅搖晃一隻腳說,回家去。   滾開,我昨晚回去了。   所以咧?再回去一次,我上週末兩天都回去。   輪你了。   他就要回家了,快走。   動手啊!   這麼做只會害我們兩個都被趕出去。謝伊多瞄我一眼,看我是不是認真的,接著嫌惡地瞪著我,滑下高腳椅,仰頭又灌了一口酒,惡狠狠地自言自語:我們兩個要是誰夠種,早就擺脫這種鳥事了   我說,我們會解決他的。   謝伊正要豎起衣領,忽然停下動作盯著我。像是趕走他?   不是,老媽會馬上找他回來,扯一些婚姻神聖之類的狗屁。   那是什麼?   我說了,解決他。   謝伊沉默片刻,說,你是認真的。   我搞不清楚自己說了什麼,直到看見他的表情才意會過來。對,沒錯。   酒吧裡鬧烘烘的,從地板到天花板充斥著噪音、溫熱氣味與男人的號笑聲。我們兩個卻像結冰似的動也不動,我徹底清醒過來。   你想過動手。   別跟我說你沒想過。   謝伊將高腳椅拉回來,重新坐了上去,眼睛一直盯著我。   怎麼做?   我沒有眨眼,只要稍微遲疑,他就會當成小孩胡說八道,掉頭就走,順便帶走我們的機會。他經常氣呼呼回家,每星期有多少晚上?樓梯快要塌了,地毯也破了他早晚會被絆倒,連摔四級樓梯,撞到腦袋。光聽自己大聲說出口,我心臟就幾乎跳到喉嚨。   謝伊喝了一大口酒,認真思考,接著用指關節揩揩嘴巴。摔倒可能不夠,搞不定。   也許,也許不,但至少能解釋他腦袋為什麼破一個洞。   謝伊看著我,眼裡除了懷疑,還帶著從小到大頭一回出現的敬意。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這得兩個人做。   你的意思是,你一個人沒辦法搞定。   他可能還手,可能需要移動他,可能有人醒來,可能需要不在場證明一個人動手很可能出什麼差錯,兩個人的話   他用腳踝勾了一張高腳椅過來。坐吧,晚個十分鐘回家沒差。   我拿到酒,我們兩人手肘靠著手肘坐在吧台喝酒,大眼瞪小眼。半晌之後,謝伊說,我試了好幾年,想找出辦法離開。   我知道,我也是。   有時候,他說,我有時候覺得要是想不到辦法,我可能會瘋掉。   從小到大,這是我們最接近兄弟交心的談話,感覺真是好極了,讓我嚇一跳。我說,我已經快瘋了,不是可能瘋掉,我感覺得出來。   他點點頭,一點也不意外。是啊,卡梅兒也是。   有時他發作之後,潔姬會變得不大對勁,恍恍惚惚。   凱文還好。   那是現在,就我們所知。   謝伊說,這麼做不但對我們好,對他們也是最好的事。   我說,除非我搞錯了,否則這不只是最好的事,也是我們唯一能夠為他們做的事,唯一的。   我和他的目光終於交會。酒吧更吵了,有個傢伙興奮地講到笑點,角落傳來粗魯淫穢的哄堂大笑聲,但我們眼睛眨也不眨。謝伊說,我想過這麼做,想了兩、三次。   我已經想了好幾年。想很容易,做起來   是啊,完全不一樣的,會很謝伊搖搖頭,眼睛四周浮現白圈,只要呼吸鼻孔就會張大。   我說,我們行嗎?   我不曉得,我不知道。   又是漫長的沉默,兩人各自回憶最喜歡的父子時光。行吧,我們同時脫口而出,應該可以。   謝伊向我伸出一隻手,臉上是紅一塊白一塊。好吧,他呼吸急促地說,好吧,我幹了,你呢?   我也幹了,我說著和他擊掌握手,我們上吧。   我和他都拚命用力,彷彿想要弄傷對方似的。我感覺那一刻在膨脹,向外擴張,伸向四面八方,令人暈眩、愉悅而微微不適,有如注射藥物,你知道它會讓你終生殘廢,但那感覺實在太美好,你只想讓它更深入血管之中。   那年夏天是我和謝伊主動靠近彼此的唯一時光,每隔幾天,我們晚上就到黑鳥找一個舒服隱密的角落聊天,反覆討論計畫,從各個角度檢視、精練,去掉行不通的部分,重新來過。我們依然痛恨對方,但那不再重要。   謝伊每天晚上都去找卡波巷的努雅拉.曼根閒聊,獻獻殷勤。努雅拉煩人又智障,而她老媽眼神之呆滯,簡直是鄰里第一。幾星期後,謝伊趁努雅拉邀他回家喝茶,從她家浴室櫃偷了一大把煩寧。我到伊萊克購物中心的圖書館啃了幾小時醫學書,想找出需要多少煩寧才能讓一個九十公斤的女人和七歲小孩睡得聽不見騷動,但必要時又叫得醒。謝伊大老遠跑到貝里費莫買漂白水,作為清理現場之用。那裡沒有人認識他,警察也不會多問。   我突然變得樂於助人,每天晚上都幫老媽做甜點。老爸罵我是玻璃,講得非常難聽,但我們每天都朝目標邁進一步,這些話也就變得更容易忍受。謝伊從工作場所偷了一把鐵鍬,和香煙一起藏在地板下。我們很擅長這些,我和他,天生就有本事,我們合作無間。   各位說我變態也好,但我真的愛死了做計畫的那個月。我偶爾睡不好,不過幾乎時時處於亢奮狀態,感覺就像建築師或電影導演,有長遠的眼光與計畫。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策劃如此龐大複雜的計謀,要是做對了,將會非常、非常值得。   忽然間,有人給了老爸兩週工作,表示他最後一天一定深夜兩點才會回家,血液酒精濃度高得根本不用警察測量,也表示我們不再有理由繼續等待。倒數計時開始,我們還有兩週。   我們不斷背誦不在場證明,最後連睡覺都能脫口而出。全家人一起吃飯,飯後吃雪利蛋糕,我愛做家事的成果。雪利酒不僅比水容易溶解煩寧,還能蓋過藥味,一人一份蛋糕則表示可以按不同劑量下藥。到葛洛夫的迪斯可舞廳,在城北,找新的可愛女人搭訕,半夜被趕出來,理由是老套的太吵太鬧,帶外面的啤酒入場。走路回家,途中在運河邊把剩下的啤酒喝完。三點左右到家,煩寧的藥效應該開始消退,只見親愛的父親躺在樓梯底端的血泊中,我們大吃一驚。接著是人工呼吸,可惜太遲,瘋狂敲打哈里森姊妹家的房門,猛打電話叫救護車。這些事除了中途停留,幾乎都是真的。   也許我們會被逮到,不管有沒有天賦。我們畢竟是業餘殺手,遺漏了太多東西,也有太多地方可能出錯。就算在當時,我也約略意識到這一點。但我不在乎,我們有機會。   我們準備好了。我心裡已經準備好未來每一天記得自己是弒父兇手,但那一天,我和蘿西.戴利去蓋立根,她對我提到英格蘭。   我沒有跟謝伊說我為什麼抽手。他起初以為我只是耍變態,開他玩笑。但他後來慢慢發現我是說真的,他就越來越急躁。他試著威脅我、恐嚇我,甚至哀求我,可是全都沒用。於是有一天,他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抓出黑鳥痛揍一頓。我過了一週才有辦法站直走路。我幾乎沒有還手,因為在我心底深處,我認為他打得有理。我血流滿面,看不清他的臉,但我想他可能在哭。      我說:我們現在不是談這個。   謝伊根本沒聽進去,他說:我起初以為你只是退卻了,事到臨頭突然沒膽。我一直這麼認為,直到幾個月後我和伊美達.提尼談過,我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根本和膽量無關,而是你只在乎你要的東西。一旦發現更簡單的出路,其他就不值半毛錢。不管家人、我、你虧欠的一切或我們做的承諾,你都當成放屁。   我說:讓我搞清楚一點,你怪我沒有殺人?   他滿臉厭惡地噘著嘴,我不曉得看過多少次這副表情,小時候我每回想跟上他,他就是這樣看我。別耍小聰明。我怪你是因為你以為光憑這點就比我了不起。聽著,你的警察弟兄或許覺得你是好人,甚至你自己也這麼認為,可是我清楚得很,我知道你是什麼貨色。   我說:老兄,我跟你保證,你根本不了解我是什麼樣的人。   是嗎?那起碼我知道一點,這就是你幹警察的理由,因為我們那年春天差點幹下的事情,還有它給你的感覺。   你說我突然有股衝動,想彌補罪惡的過去?你多愁善感的樣子真可愛,只可惜猜錯答案,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謝伊哈哈大笑,齜牙咧嘴的獰笑,讓他彷彿變回當年那個不顧一切的年輕人。彌補你個頭。我們家的法蘭西斯不搞這一套,死也不可能。錯了,我是說你一旦有了警徽當靠山,就能為所欲為了。告訴我,警探先生,我實在很想知道,你這一路來躲掉了多少懲罰?我說:這種事不需要你這個笨頭傷腦筋,什麼如果、但是和幾乎都是放屁,我什麼也沒做。我可以走進愛爾蘭任何一所警察局,招出那年春天我們計畫的每一個細節,但除了浪費警察時間,我什麼麻煩都不會惹上。這裡又不是教堂,沒有人會因為想法邪惡而下地獄。   是嗎?告訴我那件事沒有改變你,我們做計畫的那一個月,跟我說你事後覺得自己沒變。少來了。   老爸當年揍下第一拳之前常說,謝伊老是不曉得什麼時候住手。我用應該能嚇阻他的語調說:我的乖乖,你該不會把你對蘿西做的事情怪在我頭上吧?   他嘴唇又是一噘,既像抽搐又像咧嘴咆哮:我只是告訴你,我不想在自己家裡看你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明明你和我是一丘之貉。   是啦,兄弟,我是。我們也許聊過不少有趣的事情,我和你,不過一旦講到殘酷的現實,事實是我沒碰過老爸一根指頭,事實是你殺了兩個人。你可以說我瘋了,但我可是看得出來兩者不同。   他下顎再度繃緊。我對凱文什麼都沒做,完全沒有。   換言之,交心時間結束了。我沉默片刻,接著說:是我腦袋不清嗎?但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希望我點頭微笑,然後離開?你好心幫幫忙,告訴我不是這樣。   恨意又從謝伊眼裡浮現,有如熱閃電般純粹莽撞。你自己左右看看,警探,你難道沒發現嗎?你又回到原點了。你的家人再度需要你,你還是虧欠我們,但這一次你必須回報。不過算你好運,這回假如你還是不想留下,盡你的本分,那剛剛好,我們就是需要你離開。   我說:你假如認為我會讓你置身事外,那我看你比我想的還要昏頭。   屋裡暗影浮動,將他的臉龐變成野獸面具。是嗎?看你怎麼證明,蠢豬。凱文這回沒辦法說我晚上不在,你的荷莉比你懂事多了,不會告家人的密,就算你扭著她的手臂逼她開口,把她的話當成聖經,別人可能不這麼認為。滾回你的警察小窩吧,讓你那些警察兄弟幫你吹喇叭,吹到你感覺好一點為止。你什麼都沒有!   我說:我不曉得你哪來的想法,竟然認為我想證明什麼。說完我一掀桌子,將它推到謝伊身上。謝伊哀號一聲,被桌子壓得直往後退,玻璃杯、煙灰缸和威士忌酒瓶砰地彈開。我踹開椅子撲向他,忽然發現自己進來就是為了殺死他。      轉眼間,謝伊抓起酒瓶朝我腦袋揮來,我發現他也想殺我。我向旁邊一閃,感覺酒瓶劃開我的太陽穴,讓我眼冒金星。但我乘機攫住他頭髮,抓著他腦袋猛撞地板,直到他用桌子將我擋開。他和我一樣強壯,一樣憤怒,一樣不肯放開對方。我們臉頰貼著臉頰,像戀人般緊緊交纏。兩人這麼靠近,其他人在樓下,加上十九年的練習,讓我和謝伊靜得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只有劇烈喘息與身體撞到東西的聲響。我聞到動物憤怒的熱氣與棕欖香皂味,將我一下子拉回童年。   謝伊用膝蓋頂我胯下,掙扎著爬開想站起來,但還來不及做到就被我搶先一步。我用手臂扣住他,將他翻過來,朝他下顎就是一記上鉤拳。等他回過神來,我已經用膝蓋壓著他的胸膛,拔槍抵著他的前額,槍口對準眉間。   謝伊僵住不動,我說:本員警告知嫌犯涉及謀殺,逕行將他逮捕。本人引述嫌犯的說法,嫌犯要我滾開。本人表示對方如果主動配合,逮捕就能平順進行,並要求嫌犯伸出手腕以便戴上手銬。嫌犯隨即憤怒攻擊,擊中本人鼻子,請參考附件相片。本人試圖離開現場,但嫌犯擋住門口,本人被迫掏出武器,要求對方讓開,但遭嫌犯拒絕。   我是你的親哥哥,謝伊低聲說。他剛才咬到舌頭,說話時嘴角帶著血泡。你這個齷齪的小雜種。   唷,瞧瞧誰在說話呀,怒火幾乎將我抬離地板,我看見謝伊眼中閃過一絲恐懼,這才發現自己差點扣下扳機。感覺就像喝香檳那麼痛快。嫌犯繼續攻擊本人,並且不停表示我要殺了你,以及我寧可死,也不要進他媽的監獄。本人試圖安撫嫌犯,向他表示事情可以和平解決,並再次要求他和我前往警局,在警方戒護下討論案情。嫌犯非常激動,似乎沒有聽進本人的勸說。這時,本人開始懷疑嫌犯可能服用藥物,例如海洛因,或罹患心理疾病,因為嫌犯行為極不理性,似乎飄忽不定   謝伊下顎緊繃。別的不說,你還要把我說成瘋子,你就是想讓別人這樣看我。   只要能把事情搞定就好。本人多次嘗試說服嫌犯坐下,以便穩住場面,但遲遲沒有效果。嫌犯越來越激動,開始喃喃自語不停走動,用拳頭搥牆和自己的頭部。後來,嫌犯抓起咱們選個比酒瓶嚴重一點的東西好了,我知道你不想被人當成娘娘腔。你有什麼?我環視房間,可不是嘛,工具箱就收在五斗櫃底下。我敢說裡頭一定有扳手,對吧?嫌犯從打開的工具箱抓起長扳手,請參考附件相片,不停威脅要殺害本人。本人命令嫌犯放下武器,同時避開對方的攻擊範圍。但嫌犯不停逼近,朝本人頭部揮擊。本人閃身避開,朝嫌犯肩部射擊一槍示警。別擔心,我不會弄髒家具的。本人警告嫌犯,假若他再度攻擊,本人就必須開槍   你不會這麼做的,難道你要對你的荷莉說,你殺了謝伊伯伯?   我什麼屁都不會對荷莉說。她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再也不要靠近這個笨到發臭的家庭。等她長大,幾乎不記得你們了,我再向她解釋你是個殺人敗類,罪有應得。   鮮血從我太陽穴的傷口滴到他身上,大滴大滴地滲進他的套頭衫,濺了他滿臉,但我們都不在乎。嫌犯再度試圖用扳手攻擊本人,這回成功擊中,請參考醫療報告和頭部傷口相片。你等著瞧吧,小子,等著看頭傷有多好用。攻擊讓本人直覺地扣下扳機,本人認為,若非受到攻擊驚嚇,本人應該不至於讓嫌犯一槍斃命。然而本人也認為,就當時情況而言,使用武器是唯一的選擇,只要延遲開槍,本人就有生命危險。證詞簽名,巡佐警探法蘭西斯.麥奇。既然沒有人可以否證我這份簡潔俐落的證詞,你想他們會相信嗎?   謝伊的神情不再有絲毫保留。你真讓我想吐,他說:你這個叛徒!說完啐了一口鮮血在我臉上。   強光閃過我眼前,有如陽光打在碎玻璃上,照得我頭重腳輕。我知道我開槍了。沉默巨大無比,不停向外蔓延,直到寂靜淹沒了全世界,不留半點聲音,只剩下我規律的喘息。我感覺輕飄飄的像是在飛,飛得又高又遠,幾乎讓我的胸膛炸開。我這輩子再也沒有任何時候,比得上當時那一刻。   接著,強光黯淡下來,寂靜顫動冷卻,裂了開來,填滿無止盡的形狀與聲響。謝伊的臉龐有如拍立得底片從白光中慢慢顯現。鼻青臉腫,兩眼圓睜,滿臉是血,不過依然完好無缺。   他發出難聽的聲響,或許是笑聲。跟你說了吧,他說:就跟你說了。他伸手顫巍巍地去拿酒瓶,我將槍轉過來,用握把重擊他的腦袋。   謝伊發出可怕的嘔吐聲,接著便癱軟在地。我用手銬將他的雙手牢牢銬在前方,檢查他還有沒有呼吸,把他拉到沙發邊緣讓他斜靠著,免得被自己的血嗆到。   接著我收起佩槍,掏出手機。號碼很難打,我手上的血沾滿按鍵,太陽穴的血滴到螢幕上,只好不停用襯衫擦拭手機。我豎起一隻耳朵留意有沒有腳步聲上樓,但只聽見電視機低低的胡言亂語,蓋過了剛才穿透地板的呻吟與碰撞聲。我試了兩次,總算打給史帝芬。   他說:麥奇警探。語氣帶著一些提防,這不難理解。   意外吧,史帝芬,我找到你在找的人了。被我逮個正著,銬了手銬,非常不爽。沉默。我在公寓裡匆匆兜圈,一眼盯著謝伊,一眼留意角落不存在的共犯,而我雙腳就是停不下來。就目前的情況來講,我最好不要是逮人的警官。所以,我想你剛剛賺到警探生涯第一次的逮捕,假如你要的話。   這話引起了他的興趣。我要。   我先提醒你,小子,這可不是耶誕老人放在你襪子裡的夢幻禮物,我已經可以想像球王.甘迺迪一定會火冒三丈。你的主要證人包括我、一名九歲女童和一個咬牙切齒的人渣,拒絕承認任何罪行。你逼他自首的機率趨近於零,因此聰明人的做法是向我道謝,請我自行打電給重案組,你繼續做原本在做的事。不過,假如乖乖牌不是你的個性,你可以過來這裡,完成第一次逮捕,使盡全力搞定案子。因為這個人就是兇手。   史帝芬想都沒想就說:你在哪裡?   忠誠之地八號,按最上頭的門鈴,我就開門。這件事必須極度隱密,不能找支援,也不要聲張。假如開車來,就停遠一點,別讓其他人看到,而且動作快。   我十五分鐘就到。謝了,警探,謝謝。   他就在附近,而且還在工作。球王不可能為了這個案子要求加班,是史帝芬自己決定孤注一擲。我們會在這裡等你。還有,莫蘭警探?幹得好。他還來不及意會過來問為什麼,我已經掛上電話。   謝伊眼睛睜開了,痛苦地說:你的新嘍囉,是吧?   他是警方的明日之星,我一向把最好的留給你。   他想坐起來,但痛得身體一縮,只好靠回沙發。我早該知道有人在當你的小跟班,因為凱文已經不在了。   我說:你是要我和你打得你死我活,你才會比較爽是吧?假如是的話,我會瘋掉,但我還以為我們已經過了那個階段,打不打都沒差了。   謝伊用銬著的手抹了抹嘴,用陌生疏離的眼光打量手上的血跡,彷彿那是別人的血。他說:你真的打算這麼做。      樓下一扇門打開了,人聲嘈雜,老媽大喊:謝默思!法蘭西斯!晚餐已經煮好了,立刻給我下來洗手!我探頭朝樓梯間瞄了一眼,另一眼像老鷹盯著謝伊。我和樓梯保持距離,免得被老媽看見。我們在聊天,馬下上去。   你們可以下來聊!難道要大家呆呆地坐在桌子前面,等你們兩位大駕光臨?   我壓低聲音,在語氣裡加了一絲為難:我們只是我們真的需要聊聊,談事情,妳知道。可以再給我們幾分鐘嗎,老媽?可不可以?   沉默半晌,接著是她心不甘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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