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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

神秘回聲 塔娜.法蘭琪 12787 2023-02-05
  幹過臥底的警察都知道,沒有比上工前一天更特別的感覺。我想倒數升空前的太空人應該曉得,還有等著跳傘的傘兵。光線變得耀眼奪目,硬得有如鑽石,見到的每張臉都美得令人屏息。你的心靈澄澈如鏡,每一秒都像平緩大地開展在你眼前,幾個月來困擾著你的事情也豁然開朗。你可以痛飲整天卻無比清醒,填字遊戲就像小孩子玩的拼圖一樣簡單。那一天感覺就像一百年。   我已經很久沒接臥底了,但週六早晨醒來,我立刻認出那種感覺,在臥房天花板上的搖晃暗影中,還有我喝的最後一口咖啡裡。當我和荷莉在鳳凰公園放風箏,在家陪她寫功課,一起用太多乳酪煮了太多通心粉,我心裡的想法也徐徐就位,緩慢卻沉穩。到了週日午後,我們兩個坐上車越過麗妃河,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

  忠誠之地感覺乾淨、純潔,彷彿來自夢境,龜裂的圓石路上洋溢著明晰的檸檬光澤。荷莉握緊我的手。怎麼了,小乖?我說:妳改變心意了?   她搖搖頭,我說:妳可以改變心意的,妳知道。妳只要開口,我們就立刻去挑一張精靈公主故事的DVD,買一桶比妳小腦袋瓜還大包的爆米花。   她沒有咯咯笑,甚至沒抬頭看我,而是將肩上的背包拉緊,扯了扯我的手。我們一起離開路邊,迎向那一片詭異的淡金色光暈。   老媽拚了,努力想讓那個下午盡善盡美。她狂烤東西,屋裡所有表面堆滿了方薑餅和水果塔,早早就叫大家全員到齊,還要謝伊、崔佛和蓋文出去買耶誕樹,結果買回來的樹太寬了,起居室根本擺不下。我和荷莉到的時候,廣播正好在放平克.勞斯貝。卡梅兒的小孩站得整整齊齊,圍著耶誕樹掛裝飾品,所有人分到一杯熱騰騰的可可,就連老爸都被請到沙發上,毯子蓋住膝蓋,看起來好像很清醒,有家長的威嚴,感覺就像走進一九五〇年代的廣告一樣。

  然而,這麼古怪的裝模作樣顯然失敗了。所有人神情疲憊,戴倫斜眼瞪人,我知道他快撐不下去了。但我曉得老媽用心良苦,只可惜她抗拒不了平常的老習慣,馬上說我眼睛四周都是皺紋,一張臉像牛肚,登時讓我的感動煙消雲散。   我無法不看謝伊,目光一直離不開他。他像輕微發燒似的躁動不安,臉龐泛紅,雙頰更加凹陷,眼裡閃著危險的光芒。但真正吸引我的,是他在做的事。他手腳大開坐在扶手椅上,猛抖一腳膝蓋,一邊和崔佛聊高爾夫,兩人談得又快又投入。人都會變,但就我所知,謝伊厭惡高爾夫的程度只比他討厭崔佛少一點,因此他這麼做只有一個理由,就是走投無路。他狀況很糟,我想這個發現應該會有用處。   我們狼狽地走過老媽的全套耶誕裝飾絕對不要批評媽媽的耶誕品味。我趁電台播放<耶誕寶貝>的時候,悄悄問荷莉:還可以嗎?

  她瀟灑地說:棒極了!說完便回到那群表姊弟妹身邊,讓我沒辦法多問。這小孩對我們家的規矩倒是學得真快,我開始在心裡盤算之後要怎麼幫她還原。   等大夥兒的肚子都撐到警戒線,老媽心滿意足之後,蓋文和崔佛便帶著孩子去史密斯菲德的耶誕市集。走點路把薑餅消化掉。蓋文拍拍肚子說。   別賴在薑餅頭上,老媽火了。蓋文.科格,你變胖可不是我的廚藝害的。蓋文嘀咕幾句,挫折地看了潔姬一眼。他很有技巧,只是有點大意,想讓我們一家人在這個艱難時刻聚一聚。   卡梅兒幫孩子穿上外套、圍巾與毛帽,荷莉直接站在多娜和艾胥麗之間,彷彿她也是卡梅兒的小孩。穿好之後,他們就出門了。我從起居室的窗子看著他們鬧烘烘地走在街上,荷莉緊勾著多娜的手臂,兩人就像一對連體嬰,完全沒有回頭向我揮手。

     家人是團聚了,卻不像蓋文的期望。我們全都懶洋洋地坐在電視前,沒有人開口,直到老媽從耶誕裝飾的閃光中回過神來,將卡梅兒拖到廚房用保鮮膜處理剩下的糕點。我趁潔姬被抓去之前,悄悄跟她說:出去抽根煙吧。   她像個知道老媽會趁她落單甩她巴掌的小孩一樣,憂心看著我。我說:寶貝,有點大人的樣子好不好?妳越早克服   屋外寒冷、晴朗而平靜,屋頂上的天空剛從淺淺的藍白變成淡紫,潔姬依照慣例坐在最底下的台階,兩雙長腿和紫色皮靴勾成三角形,伸出一隻手說:在你開口之前,先把煙給我,我的煙被蓋文拿走了。   所以,我幫她和自己各點了一根煙,接著用悅人的語氣對她說:妳和奧莉薇亞到底在想什麼?   潔姬已經收緊下巴準備吵架了,看起來和荷莉一模一樣,感覺很怪。我想認識我們一家人對荷莉很好,我猜奧莉薇亞也這麼想,而且我們沒想錯,不是嗎?你難道沒有看見她和多娜嗎?

  有,我看到了,她們兩個在一起很可愛。我還看到她因為凱文的事傷心欲絕,哭到幾乎不能呼吸,這就沒那麼可愛了。   潔姬看著手上煙霧繚繞,在台階飄散。她說:我們也都心碎了,包括艾胥麗,她才六歲。這就是人生。你不是擔心荷莉接觸的現實不夠多?我說這就是現實。   這一點或許沒錯,但只要和荷莉有關,對錯就不是重點。我說:假如我的小孩需要額外的現實,寶貝,我會自己給她。就算有人想要代勞,起碼也先知會我,這個要求對妳來說不合理嗎?   潔姬說:我是應該告訴你,這一點我難辭其咎。   那妳為什麼不說?   我對天發誓,我一直想說,可是我起初以為沒必要先說,反正不一定會成功。我想先帶荷莉到家裡一次,之後再告訴你,假如

  而我會發現這個主意太棒了,於是抓著兩大束花跑回家,一束給老媽,一束給妳,全家盛大慶祝,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是這樣嗎?   潔姬聳聳肩,兩個肩頭都快拱到耳朵了。   這麼做已經夠卑鄙了,誰曉得更精采的還在後頭?妳為什麼改變主意?我光用說的下巴就會掉下來,妳為什麼繼續瞞我,瞞了我整整一年?   潔姬依然不敢看我,身體動了一下,彷彿被台階刺到了。我說出來,你別笑我。   相信我,潔姬,我現在沒心情搞笑。   她說:因為我很害怕,行了吧?所以我什麼都沒說。   我愣了一下才確定她沒有唬我。喔,拜託,妳他媽的以為我會怎麼做?難不成把妳打得要死不活?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妳不能丟了一枚原子彈,然後躲起來。我這輩子什麼時候讓妳感覺應該怕我?

  廢話,你看你現在的樣子!那個表情,講話像是恨透我一樣。我不喜歡別人訓我、吼我,對我發飆。從來不喜歡,你清楚得很。   我來不及反應就脫口而出:妳把我弄得像老爸一樣。   喔,不是,你錯了,法蘭西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最好是。別再挑戰我了,潔姬。   我沒有,我只是只是沒有膽子告訴你。這是我的錯,不在你。對不起,真的,我真的很抱歉。   樓上的窗戶唰地打開,只見老媽探頭出來:潔辛塔.麥奇!妳是想像希巴女王一樣坐在那裡等我和妳姊姊是吧?等我們端著金盤子,把晚餐送到妳面前是不是?   我抬頭大喊:老媽,是我的錯,是我把她拖到外面聊天的。我們等一下負責洗碗,可以嗎?   哼,一回來就以為自己是家裡的老大是吧?到處發號施令,擦銀器、洗碗,連奶油都不會融化在他嘴裡但她不想太刁難我,免得我抓著荷莉就走。她頭縮回去,窗戶砰地關上,但我還是可以聽見她在碎碎唸。

  夜幕低垂,忠誠之地的燈火開始亮起。不是只有我們家拚命裝飾,荷恩家看起來就像有人用火箭筒打出來的耶誕世界,天花板掛滿亮片、麋鹿和閃燈,牆上每一寸都阽滿瘋狂小精靈與眼睛水汪汪的天使,窗上用白色噴霧寫著耶誕快樂。就連雅痞家庭也擺了一株很有格調的淺木耶誕樹,加上三個應該是瑞典製的裝飾品。   我想像自己每個週日傍晚回到這裡,看忠誠之地以熟悉的方式遞嬗更迭。春天,初領聖餐的小孩挨家挨戶炫耀衣服,比賽誰的戰利品多;夏天,風,冰淇淋車的叮噹聲,所有女孩都讓乳溝出來透氣;冬天,讚嘆荷恩家的新麋鹿,一年又一年。心中的想像讓我微微暈眩,彷彿喝得半醉或得了重感冒。老媽應該每週都能生出新的話題罵人。   法蘭西斯,潔姬試探地說:沒事了嗎?

  我原本什麼狠話都準備好了,但想到自己回到家園的懷抱,登時失去了罵人的動力。妳走吧,我待會兒要是把他們趕出去,會把妳家地址給他們。   大門開了,是謝伊和卡梅兒。我之前就在心裡打賭,謝伊閉上嘴巴能撐多久,更別說不抽煙了。你們在聊什麼?他一屁股坐在台階頂端,開口問道。   潔姬說:荷莉。   我說:我剛才在訓潔姬,罵她沒告訴我就帶荷莉過來。   卡梅兒在我上頭重重坐了下來。哎唷!討厭,台階竟然變硬了,幸好我屁股夠大,否則就受傷了好了,法蘭西斯,別怪潔姬了。她只帶荷莉過來一次,見見我們,但我們實在太愛她了,才會叫潔姬再帶她來。她真是個小可愛,你一定很驕傲。   我背靠扶手,順著台階伸長雙腳,好同時看到他們三個。我是很驕傲。

  謝伊摸著身體找煙。我們竟然沒有把她變成小野獸,真扯,對吧?   我快活地說:我敢說你們不是沒有努力過。   卡梅兒說:多娜嚇壞了,以為再也見不到荷莉。但她偷偷斜睨我一眼,讓這句話變成了詢問。   我說:她沒理由不來。   法蘭西斯!你是說真的?   當然,我可沒笨到和九歲小女生為敵。   喔,那太好了。她們兩個很要好,真的,要是荷莉不來,多娜一定會心碎。所以,這就表示?她笨拙地揉了揉鼻子。我記得這個動作,感覺恍如隔世。你也會回來囉?還是只讓潔姬帶荷莉來?   我說:我這會兒不是在這裡嗎?   啊,對喔,看到你真好。可是你你知道,你要回家了嗎?   我仰頭對她微笑:我也很高興見到妳,小梅。對,我會待著。   我的乖乖,也該是時候了,潔姬翻了翻白眼說:你為什麼不早個十五年決定,省了我一堆麻煩?   喔,太好了,卡梅兒說:真的太好了,法蘭西斯,我以為她又難為情地揩揩眼角:也許是我大驚小怪,但我以為事情結束之後,你又會離開了,永遠不再回來。   我說:沒錯,我本來也是這麼打算,但我必須承認,撇掉這一切比我想像的還難。我想,就像妳說的,回家真好。      謝伊瞪著藍色眼眸看著我,又是那專注而諱莫如深的眼神。我立刻回他一眼,露出燦爛的微笑。我不怕謝伊焦躁。他還不是很焦躁,還沒,只是多了一點點不安,在這個已經夠不自在的夜晚。我現在只想輕輕點他一下,讓他心底明白,事情才剛開始而已。   我已經擺脫史帝芬,球王也快了。只要他們目光移向下一個案子,這件事就只剩我和謝伊了。以前如此,現在亦然。我可以像玩溜溜球一樣逗他一整年,之後才讓他明白我知道,接著再玩他一年,暗示他可能遭遇的各種有趣的下場,我有得是時間。   謝伊就沒那麼幸運了。人用不著喜歡自己的家人,甚至不必一起相處,也能徹底看穿他們。謝伊從小神經緊張,成長環境就連達賴喇嘛也會變成廢物,又做過一堆讓腦袋被夢魘糾纏的勾當,崩潰是遲早的事。許多人說我天賦異稟,擅長把人逼瘋,不少人還認為這是讚美。然而,比起傷害家人的能力,傷害陌生人根本不算什麼。我幾乎敢肯定地說,只要付出時間和毅力,我絕對有辦法讓謝伊自己套上繩圈,將另一端綁在十六號的樓梯欄杆上,然後一躍而下。   謝伊仰頭瞇起眼睛,看荷恩一家在耶誕工廠般的公寓裡走動。他對我說:聽你說得好像已經回來很久了一樣。   哦,是嗎?   聽說你前兩天去找伊美達.提尼。   我也有高檔的朋友,和你一樣。   你找伊美達做什麼?聊天還是打砲?   喔,拜託,謝伊,少瞧不起我了,不是每個人品味都那麼差,你懂我的意思吧?我說著朝他眨了眨眼睛,只見他心中起疑,眼神閃過銳利的光芒。   住嘴,你喔!潔姬對我說:別胡說。你自己也不是布萊德.彼特,難道沒有人跟你說?   妳最近有看過伊美達嗎?她本來就不怎麼起眼,但現在那個樣子,天哪。   我有朋友上過她,謝伊說:兩年前。他跟我說他脫了她的內褲,乖乖,看起來就像腦袋中槍的ZZTo一樣。   我哈哈大笑,潔姬氣得尖聲咒罵,但卡梅兒沒有反應,我想她根本沒有聽到我們最後這段話。她手指翻摺裙襬,恍神似的低頭凝望地上。我說:小梅,妳還好嗎?   她嚇了一跳,抬頭說:喔,還好,應該吧。我只是你們也曉得,感覺很誇張,不是嗎?   我說:是啊,沒錯。   我一直覺得只要抬頭就會看到他,我說凱文。就在那裡,謝伊下面。只要沒看到,就會想他去哪裡了。你們不會嗎?   我伸手摁了摁她的手,謝伊忽然粗魯地說:那蠢蛋。   你在不爽什麼?潔姬問,但謝伊只是搖搖頭,吸了一口煙。   我說:我也很想知道。   卡梅兒說:他沒什麼意思,對吧,謝伊?   你們自己想。   我說:你何不假裝我們都是笨蛋,開示一下?   誰說我需要假裝了?   卡梅兒開始落淚,謝伊說語氣不兇,但聽起來像是這星期講過不知幾百次了喔,小梅,拜託。   我忍不住嘛。我們難道不能好好相處,一次也好?在發生這麼多事情之後?可憐的小凱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們為什麼還在這裡相互廝殺?   潔姬說:哎,卡梅兒親親,我們只是鬥嘴,不是認真的。   別把我算進去。謝伊對她說。   我說:我們是一家人,寶貝,家人都會這樣。   這白癡說得沒錯,謝伊說:真難得。   卡梅兒哭得更傷心了。想想上星期五我們還坐在這裡,我們五個我快樂得都要飛上月球了,真的,完全沒想到是最後一次,你們知道嗎?我還以為才要開始。   謝伊說:我知道,但妳可不可以振作一點?為了我,好嗎?   卡梅兒用指節揩去一滴淚水,卻止不住哭泣。原諒我,但蘿西的事情之後,我就有預感壞事可能發生,你們難道都沒感覺?可是我刻意不去想它,結果現在變成這樣,你們覺得是報應嗎?   我們異口同聲:卡梅兒,拜託。卡梅兒還想說什麼,卻被既像抽泣、又像哽咽的聲音打斷。   潔姬的下巴也在抽搐,這裡眼看就要變成哭泣大會了。我說:我告訴你們什麼讓我感覺最差,就是我上週六晚上不在這裡,而他   我腦袋靠著扶手匆匆搖頭,沒有把話說完。那是我們最後的機會,我對著漸暗的天空說。我應該來這裡的。   謝伊斜瞄我一眼,目光嘲諷,我知道他沒有上當。但兩姊妹睜大眼睛,咬著下唇充滿同情。卡梅兒掏出手帕,讓淚水稍等一會兒,現在有一個男人需要關心。喔,法蘭西斯,潔姬伸手拍拍我膝蓋說:誰曉得會發生這種事?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已經錯過了他二十二年,卻連最後幾小時也沒有把握。我只希望   我搖頭摸出另一根煙,試了幾次想把它點著。算了,我用力抽了兩口煙,讓聲音平靜下來,說:快點,告訴我,跟我敘述那天晚上,我錯過了什麼?   謝伊嗤之以鼻,立刻討來兩姊妹一起瞪他。等一下,我想想,潔姬說:就是個傍晚,你懂我的意思嗎?沒什麼特別的,對吧,卡梅兒?   兩姊妹看著彼此,努力思索。卡梅兒擤了擤鼻子,說:我想凱文心情有點悶,你們不覺得嗎?   謝伊嫌惡地搖頭,肩膀對著她們,讓自己置身事外。潔姬說:我覺得他沒事,和蓋文一起陪孩子踢足球。   可是他有抽煙,吃完晚飯之後。凱文只有心情很差才會抽煙。      果然。只要有老媽在,私下交談就難上加難(凱文.麥奇,你們兩個在嘀咕什麼?既然那麼有趣,我們也要聽)。凱文想找謝伊談被我置之不理之後,那個笨小子一定會這麼做,想不出更機靈的點子就得跟他在台階抽煙。   小凱肯定手足無措,煙拿不好,結結巴巴說出讓他心煩意亂的破碎事實。這一切慌亂只讓謝伊好整以暇,哈哈大笑:天老爺,兄弟,你真的相信是我殺了蘿西.戴利?你根本搞錯了,你想知道究竟怎麼回事的話   他抬頭匆匆瞄了窗戶一眼,將香煙摁熄在台階上。但現在不行,沒時間。我們晚點碰面,好嗎?你得先離開再回來,不能直接到我公寓,否則老媽一定會想知道我們要幹嘛,酒吧到時也關了,但我可以和你約在十六號。不會很久的,我保證。   假如我是謝伊,我就會這麼做,就這麼簡單。凱文肯定不會喜歡再去十六號,尤其是深夜,但謝伊比他聰明,也比他急切多了,而凱文一向耳根子軟。他絕對想不到應該害怕自己的親哥哥,而且不是兄弟間的害怕,小凱天真得讓我下顎發疼。   潔姬說:我發誓,法蘭西斯,那天實在沒什麼,跟今天差不多,一樣踢足球,之後吃晚飯,看一會兒電視凱文很好,你真的不用自責。   我問:他有打電話嗎?還是接電話?   謝伊匆匆瞅我一眼,瞇著眼睛打量我,但沒有開口。卡梅兒說:他和一個女孩不停傳簡訊艾玲,對吧?我叫他不要欺騙對方的感情,但他說我什麼也不懂,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對我很兇,兇得很,我說他很悶就是這個意思。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結果她語氣裡帶著一絲消沉與受傷,眼淚隨時又要出來了。   沒別人了?   兩姊妹搖搖頭。我說:嗯。   潔姬說:怎麼了,法蘭西斯?有什麼差別嗎?   光頭神探出馬囉,謝伊對著金黃色的天空說:看你怎麼辦,寶貝。   我說:這麼說吧,關於蘿西出了什麼事,凱文又出了什麼事,我聽到一大堆說法,沒有一個讓我滿意。   潔姬說:誰不是呢?   卡梅兒一邊用指甲戳破扶手上的油漆泡泡,一邊說:人生難免有意外,有時候事情就是錯得離譜,沒有規則也沒有理由,你知道嗎?   不,梅兒,我不知道。對我來說,這就跟別人塞給我的說法一模一樣,全是狗臭屁的垃圾,根本配不上蘿西或凱文。要我吞下去,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卡梅兒用斬釘截鐵的沉重語氣說:什麼說法都沒用的,法蘭西斯,我們都心碎了,再好的解釋也無法挽回這一點。你就不能放手嗎?   就算我可以,很多人也不願意,其中一個熱門說法更指控我是頭號壞蛋。妳認為我應該置之不理嗎?是妳要我常常回來這裡的,想清楚這代表什麼。妳要我每個星期天回到一個認為我是殺人兇手的地方?   潔姬往上坐了一點,說:我已經跟你說了,那只是閒扯,會過去的。   我說:好,假如我不是壞人,小凱也不是,那妳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們沉默良久。他們還沒出現,我們就聽見聲音了。孩子鬧烘烘地一起說話,低聲吱吱喳喳,淹沒在馬路盡頭的耀眼晚霞中。三角形的影子從光裡浮現,男人高得像路燈,小孩彼此交融、閃動。荷莉高喊:爸爸!雖然我分不清哪個影子是她,依然舉手揮舞。他們的影子在他們前方蹦蹦跳跳,在我們腳邊留下神秘的圖案。   真好,卡梅兒喃喃自語,深呼吸一口氣,手指壓著眼睛下方,讓眼淚盡情宣洩。   我說:下回有機會,你們把剩下的說完,告訴我上週日到底發生了什麼。   謝伊說:後來晚了,老媽、老爸和我上床睡覺,小凱和潔姬各自回家,他將香煙扔出扶手,站起身來。就這樣。   我們一回屋裡,老媽立刻加強馬力,懲罰我們剛才留她一個人操作可怕的機器。她對蔬菜狂下重手,以驚人的速度發號施令:妳,卡梅兒還是潔姬還是卡梅兒,隨便,開始弄馬鈴薯。謝伊,把那個放在那裡,不對,你白癡啊,那裡。艾胥麗,親愛的,幫奶奶擦一下桌子。還有法蘭西斯,你進去和你老爸說話,他回房去了,需要人陪。快去啊!她用抹布甩了我腦袋一下,要我行動。   老媽說話的時候,荷莉正黏著我,拿著她在耶誕市集買的彩繪瓷器給我看,說她準備送給奧莉薇亞,同時詳細描述她怎麼遇到耶誕精靈。聽見老媽對我下令,她立刻回到其他小孩身邊,我感覺她很有概念。我也想學她,但老媽就是有辦法唸個不停,威力驚人,而且抹布已經再度對準我的方向,我只好逃之夭夭。      臥房比屋裡其他地方冷,而且很安靜。老爸躺在床上豎起枕頭靠著,除了傾聽房外的聲音(或許吧),顯然無所事事。他身旁的那一堆輕軟毛躁,從桃紅裝潢、鬚邊擺飾到立燈沉抑的燈光,都讓他看來格格不入,顯得更強壯、更野性。   你可以看出女孩子為什麼會為他拚命,為了那輕斜的下巴、傲然突出的顴骨和始終閃著藍光的眼眸。在那不值得信賴的燈光下,他彷彿還是當年的吉米.麥奇。   是他的手洩了底,簡直一團糟。手指腫脹內彎,指甲又白又粗,彷彿已經開始腐壞,而且不停在床上摳動,不安地抽拔毛毯鬆脫的線頭。房間彌漫著疾病、藥物和腳臭味。   我說:老媽說你想聊聊。   老爸說:拿煙來。   他看起來似乎還很清醒,但我老爸一輩子都在努力鍛鍊自己的耐力,要讓他形容憔悴沒那麼容易。我從老媽的梳妝台抓了椅子到床邊,但沒有太靠近。我想老媽不准你在這裡抽煙。   那個賤人,叫她去死一死。   真高興你們感情還這麼好。   你也去死一死,拿煙來。   不可能。你要氣死老媽是你家的事,我可要繼續當她的乖寶寶。   老爸咧嘴笑了,但不是開心。祝你好運,他說。忽然間,他似乎完全醒了過來,更用力瞪著我的臉。為什麼?   為什麼不?   你這輩子從來不在乎她開不開心。   我聳聳肩說:我女兒很迷她奶奶,就算我必須每週找一個下午咬牙巴結老媽,只要不讓荷莉看到我們把對方撕成兩半,我都願意。你要是好好求我,我連巴結你都肯,起碼荷莉同在這個房間的時候。   老爸笑了,背靠枕頭笑得太用力,結果變成劇烈黏稠的咳嗽。他朝我揮手,氣喘吁吁地指著梳妝台上的一盒面紙。我將面紙遞給他,他嘔了一聲,將痰吐進面紙,朝垃圾桶扔去,不過沒進。我沒有去撿。可以說話之後,他說:媽的!   我說:想說明白一點嗎?   你不會想聽的。   沒關係,死不了的。我什麼時候喜歡過你嘴巴裡吐出來的東西?   老爸吃力地伸手到床頭櫃拿了水或什麼的,慢悠悠地喝著。你剛才說你女兒什麼的,喝完,他抹抹嘴說:全是狗屁。她好得很,根本不在乎你和你老媽是不是處得來,你心裡明白。你討你老媽歡心是為了自己的理由。   我說:老爸,人有時會嘗試善待對方,不為任何理由。我知道你很難想像,但請你相信我,這是真的。   老爸搖搖頭,臉上又浮現冷笑。除了你以外。   也許,也許不是。我想你最好記得,你根本一點也不了解我。   沒必要。我認識他,曉得你們兄弟就像豆莢裡的兩顆豆子,一模一樣。   我想他說的不是凱文。我說:我看不出來哪裡像。   像得很,你們兩個這輩子做事從來不管理由,除非必要,也從來不告訴別人原因。我根本沒辦法否認你們兩個是我小孩,完全沒辦法。   他很樂。我知道應該閉嘴,然而實在忍不住。我說:我和這一家人沒有半點相似,絲毫沒有。我離開這個家,免得變成你們這樣。我花了一輩子確定這件事。   老爸眉毛一挑,滿臉輕蔑。你聽聽,我們現在配不上你了是吧?我們當初可是把你放在這個屋簷下照顧了二十年。   我還能說什麼?免費虐待沒什麼好爽的。   他又笑了,低沉兇惡得近乎咆哮。是嗎?起碼我知道自己是混蛋。你覺得你不是?來啊,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說你看到我這樣沒有在心裡暗自雀躍。   這不一樣,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剛好,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   看吧?我不成人樣,你卻幸災樂禍。血親就是血親,小鬼,看得出來的。   我說:我這輩子沒有打過女人,也沒打過小孩。我女兒從來沒看我喝醉過。我知道只有變態加混蛋才會覺得這很了不起,但我實在忍不住,因為這每一件事情都證明了我和你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   老爸看著我說:所以你覺得你當老爸當得比我好。   我不是往臉上貼金,我看過不少流浪狗當老爸都比你當得好。   那你只要告訴我一件事就好:你既然那麼了不起,而我們糟糕透頂,你幹嘛用那個孩子當藉口,回來這裡鬼混?   我掉頭就往門口走,背後傳來一聲:給我坐下。   他的聲音又變回了老爸,飽滿、有力而年輕。我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這聲音搖住心裡那個五歲小孩的咽喉,坐回椅子上,只好假裝是我自己選擇的。我說:我以為我們講得差不多了。   發號施令讓他筋疲力竭。他身體前傾抓著被子,氣喘如牛,上氣不接下氣說:說完我自然會告訴你。   別忘了,而且要快。   老爸將墊在背後的枕頭拉高我沒幫忙,想到靠近他的臉就讓我全身發麻呼吸緩緩恢復正常。頭上的天花板,有如賽車跑道的裂痕還在。我小時候清晨醒來,常常望著裂痕發呆,聽凱文與謝伊呼吸、翻身和說夢話。金黃的夕陽餘暉退去了,窗外,天空盤踞在後院上方,顏色轉成深海般的冰藍。   老爸說:你聽我說,我來日無多了。   這句話說給老媽聽,她比較了解。打從我有記憶起,老媽不知道在鬼門關前走了幾回,幾乎都和她胯下的神秘病痛有關。   她會活得比我們都久,純粹出於怨恨。我不敢說自己能撐到下回的耶誕。   他一手按著胸膛往後躺,好博取同情。但從他說話的口吻,我曉得他剛才不只是有感而發。我說:你想怎麼死?   你幹嘛在乎?我就算燒死,你也不會撒尿救我。   那倒是。我只是好奇,我不曉得做人混蛋原來會致命。   老爸說:我的背越來越糟,腿有一半時間根本沒有感覺。前兩天早上,光是穿內褲就摔了兩次,雙腳完全不聽使喚。醫生說我夏天之前就得坐輪椅了。   我說:讓我胡亂猜一下,醫生會不會正巧也跟你說了,你的背可以好轉,起碼不會變糟,只要你停止喝酒?   他面目糾結,寫滿嫌惡。那個小鬼頭只會讓人生病。他最好放開老媽的奶頭,好好喝上一杯,幾杯酒傷不了人的。   幾杯啤酒,不是伏特加。既然喝酒這麼好,那你怎麼會死?   老爸說:殘廢的男人不值得活。一個人關在家裡,讓人幫你擦屁股,被人抬進抬出浴室,老子我不搞這套。與其如此,我寧可死掉。   這一回,他的自憐依然藏著幾分認真。也許因為安養院不會有迷你吧,但我同意他的論點,寧可死也不要包尿布。怎麼做?   我自有計畫。   我說:有一點我一直搞不懂,你到底求我什麼?假如是同情,很抱歉我沒有。假如想找人幫你一把,我敢說排隊的人多得是。   你這個蠢材,我才沒有求你什麼。我只是跟你說一件重要的事,你要是肯閉上嘴巴聽久一點就會明白。還是你太喜歡自己的聲音了?      我承認(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承認過最難堪的一件事),那一刻,我內心深處真的以為他或許有話要說。他是我老爸。小時候,在我發現他是世界級爛貨之前,我一直覺得他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什麼事都知道,可以一手撂倒綠巨人浩克,一手用二頭肌吊起幾架平台鋼琴,他的微笑可以讓人一天心情愉快。假如你要我挑一天洗耳恭聽難得的父親智慧,絕對是那一晚。   我說:我在聽。   老爸掙扎身子,在床上稍微坐高一點說:是男人就應該懂得何時放手。   我等他繼續,但他只是專注望著我,彷彿期待我說些什麼。看來這就是他想啟發我的道理,沒別的了。我真想揍自己一拳,竟然傻到這個地步。很好,我說:非常感謝,我會記在心裡。   我又想起身走人,但他伸出變形的手一把攫住我的手腕,動作又快又強,遠超過我的想像。碰到他的皮膚讓我寒毛直豎。坐著聽好,你這小子。我想說的是,我這輩子遇到一大堆狗屁倒灶的事情,從來沒想過放棄。我不軟弱,但只要有人幫我包尿布,我絕對自我了結,因為到了那個地步,反抗也贏不了什麼。人要曉得應該反抗什麼,不應該反抗什麼,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說:我想問一件事,你幹嘛突然關心起我的處事態度來了?   我以為老爸會立刻反擊,結果沒有。他鬆開我的手腕,按摩手指關節,彷彿檢查別人東西似的看著自己的手。他說:聽不聽隨便,我又沒辦法強迫你。假如你問我人生有什麼遺憾,就是太晚發現這一點。要是早點知道,我就不會造成這麼多傷害,不管對我自己或身邊的人。   這回輪我哈哈大笑。嘖,奇蹟啊,我剛才是不是聽到你承認有些事情的責任在你?你果然快死了。   他媽的別嘲弄我。你們都長大了,就算人生搞得一塌糊塗,那也是你們的錯,和我無關。   那你在靠夭什麼?   我只是要說,五十年前有些事出了差錯,一直纏著我,現在該結束了。我當初要是聰明點,早早將事情放下,一切就會大大不同,變得更好。   我說:你是說泰瑞莎.歐伯恩的事?   媽的,她不關你的事。還有,泰瑞莎是你叫的嗎?我想說的是,沒有必要讓你老媽再傷心難過一次,你到底聽懂沒有?   他的藍色眼眸燃著急切的火光,塞滿我無法揭開的秘密。其中有新的柔情,我這輩子從來不曾見過老爸擔心傷了誰,這份溫柔告訴我,房裡有某樣巨大而危險的事物正在蠢動。過了很久,我說:我不曉得。   那就等你確定再說,之前別做傻事。我了解我兒子,向來明白。我知道你來一定有你的理由,但在你搞清楚到底想要什麼之前,別把那些理由帶進這間屋子。   房外,老媽不知怎麼發起火來,潔姬低聲安撫她,我說: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   我已經快死了,只是想在離開前把一些事做好。我叫你放手,我們不需要你來這裡惹麻煩,回去做你本來在做的事,別管我們。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爸。   老爸忽然垮了,形容枯槁有如濕掉的紙板。他說:我已經看夠你了,出去跟你老媽說我要喝茶。還有,叫她泡得有味道一點,別像早上稀得跟尿一樣。   我懶得和他吵。我只想抓著荷莉一塊兒離開家裡,走得遠遠的。我們不吃晚飯,老媽肯定會爆掉一根血管,但我已經搖晃謝伊的籠子一個星期,卻嚴重低估了這一家人的忍耐力。我甚至開始思考,回奧莉薇亞家之前要在哪裡稍作停留,填飽荷莉的肚子,望著她的臉龐直到我心跳恢復正常。我站在門口說:下週見。   我說了,回家去,別再來了。   他沒有轉頭看我離開。我留他一人在房裡,靠回枕頭凝視變暗的窗戶,用變形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扯動鬆脫的線頭。   老媽在廚房裡,拿刀猛戳煮到一半的肉塊,對著卡梅兒數落戴倫的打扮(穿得像個變態,一輩子也找不到工作。別說我沒警告妳,妳最好帶他出去,用力踹他屁股幾下,幫他買一條像樣的斜紋褲)。潔姬、蓋文和卡梅兒的小孩守在電視機前如癡如醉,看沒穿上衣的男人吃著插滿天線亂動的東西,看得嘴巴開開。荷莉不在,還有謝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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