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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神秘回聲 塔娜.法蘭琪 11480 2023-02-05
  老媽已經將所有人從電視機前面拉開,重新恢復了美好耶誕的氣氛。廚房擠著女人、熱氣與聲音,男人被使喚拿著防熱墊和飯菜來來去去,空氣裡翻騰著炸肉的吱吱聲與烤馬鈴薯的香味,讓我一陣暈眩,感覺恍如隔世。   荷莉在擺餐具,跟多娜和艾胥麗一起。她們竟然用印著快樂天使的紙餐巾,一起哼唱叮叮噹、叮叮噹,超人真傻瓜。我靜靜看了她們幾秒,將這幅景象收藏在心裡,接著一手放在荷莉肩上,湊到她耳邊說:甜心,我們得走了。   走?可是   荷莉氣得張大嘴巴,驚得過了半晌才想到抗議。我用緊急狀態五的家長目光看她一眼,她立刻像消了氣的皮球。去拿妳的東西,我說:動作快,去吧。   荷莉將手裡的餐具啪的一聲放在桌上,拖拖拉拉地走向玄關,走得越慢越好。艾胥麗和多娜看著我,表情彷彿我咬斷一隻兔子的頭,艾胥麗向後退開。

  老媽從廚房探頭出來,像是拿著趕牛桿似的揮舞一把大叉子說:法蘭西斯!你總算下來了。謝默思和你一起嗎?   沒有。老媽   媽媽,不是老媽。你去叫你哥哥,你們兩個還在胡鬧,馬鈴薯都要烤成洋芋片了,快進去幫爸爸拿出來。快啊!   老媽,我和荷莉得走了。   老媽下巴掉了下來,有幾秒鐘真的啞口無言,接著就像空襲警報似的開砲了:法蘭西斯.約瑟夫.麥奇!你開什麼玩笑,你馬上告訴我這是開玩笑!   抱歉,老媽,我得和謝伊聊聊,錯過太多往事了,妳應該曉得那種感覺。我們已經遲了,必須快點趕上。   老媽鼓起下巴、胸部和肚子準備大吵一架。我才不管錯過不錯過,晚餐好了,你們吃完之前不准離開半步。給我到桌邊坐好,這是命令。

  沒辦法,抱歉搞得一團亂。荷莉荷莉在玄關,一隻手插進外套裡,眼睛瞪得大大的。去拿書包,快。   老媽拿叉子甩了我手臂一下,力道大得差點害我瘀青。你他媽別想裝作沒聽見!你想讓我心臟病發嗎?這就是你回來的目的嗎?想看媽媽死在你面前?   其他人一個個小心翼翼出現在廚房門口,站在老媽背後探頭探腦。艾胥麗繞過老媽,躲到卡梅兒裙子裡。我說:我沒打算這麼做,不過假如妳想當成晚上的餘興節目,我也沒辦法阻止妳。荷莉,我說快點!   既然你只有這樣才會開心,那就滾吧。到時我死了,希望你心滿意足。走吧,快點出去。反正你可憐的弟弟已經讓我心碎,活下去也沒意思了   喬茜!臥房傳來憤怒的咆哮:外面他媽的到底在搞什麼?接著無可避免又是一陣狂咳。當初我有許多理由不讓荷莉靠近這個狗屁家庭,這會兒差不多全看到了,而且理由出現的速度越來越快。

  還有我,即使發生這麼多事,我還是拚了老命準備一個美麗耶誕給你們,從早到晚守在爐子前面   喬茜,操你媽的,別再大吼大叫了!   老爸,家裡有小孩!卡梅兒說。她雙手摀住艾胥麗的耳朵,一副很想蜷起身子死掉的樣子。   老媽已經近乎尖叫,嗓門還不斷拉高,我感覺她都快讓我得癌症了。還有你,你這個不知感激的混球,竟然連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個晚飯都不肯   拜託,老媽,晚餐當然很吸引人,但這回恐怕不行。荷莉,醒來!書包,快點。這孩子看來快得戰鬥疲勞症了。我和奧莉薇亞吵得再兇,也絕對、絕對不讓荷莉聽見我們不留情面的彼此對罵。   老天原諒我,你們聽,聽我剛才說了什麼,而且當著一群孩子的面你這下知道我被你氣成什麼樣子了沒有?

  叉子又在我臂上一甩。我看著老媽身後的卡梅兒,點點我的手錶用急迫的語氣悄聲對她說:共同監護協議。我感覺卡梅兒一定看過不少電影,知道冷酷的前夫如何玩弄協議,藉此摧殘勇敢的前妻。她瞪大眼睛,我抓住荷莉的手臂和書包,匆匆將她帶走,讓卡梅兒和老媽解釋什麼是共同監護協議。我們急急下樓(你走,給我滾,要不是你回來搞得大家雞飛狗跳,你弟弟現在應該還活著),我聽見樓上傳來史帝芬和藹的說話聲,語氣冷靜平緩,正在和謝伊很文明地聊天。      我們走出八號,踏進夜晚、燈光和寂靜裡,大門在我們背後砰地關上。   我深呼吸一大口傍晚的濕冷空氣。天哪!我真想殺人搶一根煙來抽。   荷莉將肩膀從我手裡扭開,從我另一隻手裡搶走書包。剛才那裡發生的事,我很抱歉,真的很對不起。妳沒必要經歷那些的。

  荷莉懶得回答,連看都不看我。她抿著嘴,抗命似的揚起下巴走過忠誠之地,我知道待會兒兩人獨處,我就要倒大楣了。我們彎進史密斯路,在離我車子三輛車的地方,我看見史帝芬的車,一輛破豐田,顯然是他為了配合這一帶特地挑的公用車。他很會選車,要不是前座坐著一個故作輕鬆的傢伙,我根本不會察覺。那傢伙懶洋洋地坐著,刻意不往我的方向看。史帝芬就像好童子軍,永遠做好萬全的準備。   荷莉跳上兒童安全椅,重重關上車門,差點把車門撞下來。我們為什麼非走不可?   她是真的不曉得。她將謝伊的難題交給萬能老爸處理,對她來說,這就表示事情已經解決了,一了百了。而我給自己最大的任務,就是不讓她發現並非如此,就算不可能一輩子不發現,起碼再拖幾年。

  甜心,我沒有發動車子,我不曉得自己能不能開車:聽我說。   晚餐已經煮好了!我們還擺了盤子給你和我!   我知道,我也很希望留下來。   那你為什麼   妳剛才有和謝伊伯伯說話吧?就在我上去之前?   荷莉安靜下來,儘管兩隻手臂依然氣鼓鼓抱在胸前,而且面無表情,腦袋卻飛快思索到底怎麼回事。她說:應該吧。   妳覺得妳有辦法講講你們說了什麼嗎?   跟你說嗎?   不,不是我,是我同事,他叫史帝芬,只比戴倫大兩歲,人非常好,史帝芬提過他有姊妹,我希望他對她們很好。他真的很需要知道妳和謝伊伯伯說了什麼。   荷莉眨眨睫毛,說:我不記得了。   甜心,我知道妳答應不會告訴任何人,我都聽到了。

  她的藍色眼眸閃過一絲戒懼:聽到什麼?   我敢說差不多都聽到了。   既然你都聽到了,就自己去跟那個史帝芬說。   沒辦法,親愛的,他必須聽妳親口說。   荷莉穿著套頭衫,靠在身旁的兩手開始握緊。那就難了,我不能跟他說。   我說:荷莉,我需要妳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她不情願地緩緩轉頭,朝我的方向轉了三、五公分。記得我們之前說的嗎?人有時必須把秘密講出來,因為別人有權利知道?   聳聳肩。所以?   所以,現在就是這種情形。史帝芬在查蘿西出了什麼事,我沒提凱文,我們談的已經遠遠超過小孩應該面對的問題了。那是他的工作。為了完成任務,他需要聽聽妳的說法。   稍微刻意一點的聳肩。我不在乎。

  荷莉下巴頑固一抬,讓我忽然想起老媽。我正在對抗她的本能,從我血管直接流進她血液裡的本能。我說:妳不能不在乎,小甜心。保守秘密很重要,但有時知道真相更重要。有人被殺就是其中一種狀況,幾乎沒有例外。   很好,那個史帝芬可以去找別人,不要煩我,因為我根本不認為謝伊伯伯做過任何壞事。   我看著她,看她像隻困在角落的小貓緊張憤怒,渾身帶刺。換作幾個月前,她應該會乖乖聽我的話做,完全不質疑,心裡依然相信親愛的謝伊伯伯是無辜的。我感覺自己每一回看到她,高空繩索就變得更細、更高,而我遲早會踩錯一步失去平衡,讓我們兩個重重摔落。   我保持語氣平淡說:好吧,小不點,那我問妳,妳為了今天小心計畫了很久,我說得對嗎?

  戒懼再度閃過她的藍色眼眸。不對。   拜託,小乖,妳不能和我胡鬧。我的工作就是計畫這種事情,所以別人做了我絕對看得出來。我和妳第一次談到蘿西之後,妳就想起自己看過的字條。所以,妳找我問蘿西的事,問得很隨意。當妳聽說她是我的女朋友,就知道字條一定是她寫的。於是妳開始好奇,謝伊伯伯怎麼會把死掉女孩的字條收在抽屜裡。我說到這裡有錯的話,妳可以告訴我。   沒有反應。用證人的方式對待她,讓我疲憊得只想滑出座椅,睡在車子地板上。所以妳在我身上下工夫,讓我今天帶妳到奶奶家。妳留著一週的數學作業沒寫,這樣才能帶來這裡,有理由和謝伊伯伯獨處。接著妳想辦法引導他,讓他說起那張字條。   荷莉用力咬著嘴唇內側,我說:我不會罵妳,妳做得很好,令人印象深刻,我只是想確定事情經過。

  她聳聳肩。所以呢?   所以我想問,假如妳不認為謝伊伯伯做了壞事,為什麼還要做這些?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說妳找到什麼,讓我和他談呢?   她對著大腿,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不關你的事。   關我的事,親愛的,妳很清楚。妳知道我很關心蘿西,知道我是警探,也知道我想查出她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字條和我非常有關。一開始根本沒有人要妳保守秘密,所以妳為什麼不告訴我呢?難道妳知道其中有什麼危險?   荷莉小心翼翼從羊毛衫袖子抽出一根紅羊毛,用手指拉直仔細看著。我還以為她準備回答,沒想到她只問我:蘿西是怎麼樣的女生?   我說:她很勇敢,很頑固,很好笑,我不曉得荷莉為什麼問,但她斜著眼睛專心看著我,彷彿這很重要。路燈昏黃,照得她眼眸更深,複雜得難以解讀。她很喜歡音樂與冒險,還有首飾和朋友。她的夢想比誰都大。她只要喜歡一件事,就永遠不會放棄,發生什麼都不會。妳一定會喜歡她。   才怪,我不會。   信不信由妳,小乖,妳會的,而她也一定會喜歡妳。   你愛她比愛媽咪多嗎?   啊!沒有,我說。我答得簡單明瞭,快得不像是說謊:我愛她的方式不一樣,不是更多,是不一樣。   荷莉望著窗外,手指勾住羊毛纏纏繞繞,全心全意思考著。我不去打擾。街角,一群和她年紀相仿的孩子在牆邊推來推去,猴子似的彼此吱喳咆哮。我瞥見香煙的火光和鋁罐的反光。   後來,荷莉總算開口了,用緊繃淡漠的語氣說:謝伊伯伯殺了蘿西嗎?   我說:我不知道,這件事不是由我決定,也不是妳,要由法官和陪審團決定。   我想讓她好過一點,但她握緊拳頭重重搥著膝蓋。爸爸,不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才不管由誰決定!我是說究竟,是不是他?   我說:是,我很確定是他。   又是一陣沉默,這回更久。牆上那群猴子已經改拿著洋芋片抹對方的臉,同時大聲鼓譟。之後,荷莉說,聲音依然緊繃而微弱:要是我跟史帝芬說,我和謝伊伯伯講了什麼   嗯?   那會怎麼樣?   我說:我不曉得,必須看事情如何發展。   他會坐牢嗎?   有可能,要看。   看我?   嗯,還要看很多人。   她聲音稍稍顫抖:但他從來沒有對我做過不好的事。他幫忙我寫功課,教我和多娜怎麼玩手影,還讓我嚐他的咖啡。   我知道,甜心。他是個好伯伯,這很重要。但他還做了其他事情。   我不想害他進監牢。   我試著讓她看著我。甜心,聽我說。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是妳的錯。無論謝伊做了什麼,都是他的決定,不是妳。   他還是會生氣,還有奶奶,還有多娜和潔姬姑姑,他們都會恨我說了出去。她的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   我說:他們是會難過沒錯,也可能怪在妳頭上,但只是起初。不過,就算他們真的怪妳,感覺也會變淡的。他們會和我一樣,曉得這完全不是妳的錯。   你又不能確定,他們可能恨我永遠、永遠,你沒辦法保證。   她眼睛泛起白圈,有如被追捕的小動物充滿懼色。我真希望剛才狠狠痛揍謝伊一頓。的確,我說:我沒辦法。   荷莉雙腳猛踹前座椅背說:我不要這樣!我要所有人走開,不要管我。我希望自己根本沒有看見那張笨字條!   說完她又猛力一踹,踢得椅背往前。只要能好過一點,她想把車子踹爛都無所謂,但她這麼用力會傷了自己。我迅速轉身,伸出一隻手臂搶在她雙腳與椅背之間。荷莉挫折地低吼一聲,氣憤扭身想找不會傷到我的地方踢,但我抓住她的腳踝不放。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我也不希望變成這樣,可是沒辦法。我真希望能跟妳說,只要妳講實話,一切就會沒事。但我說不出口,我甚至無法保證妳心情會恢復。也許會,但也可能感覺更糟。我只能告訴妳,不管怎麼樣妳都得說,人生有些事是不能選擇的。   荷莉重重靠回兒童安全椅,深吸一口氣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只是伸手用力摀住嘴巴,開始哭泣。      我正想下車坐進後座緊緊抱住她,忽然明白一件事。這不是小女孩在嚎啕大哭,等著爸爸將她抱在懷裡,讓她心情變好。小女孩已經不在了,被我們留在忠誠之地。   於是,我伸手握住荷莉空著的手,她像墜地似的緊緊抓著。她頭靠車窗,默默用力地抽泣顫抖,我們就這樣坐著,坐了很久很久。我聽見後方有人粗聲交談,接著是車門砰地關上,史帝芬駕車離開。   我們都不餓,但我還是讓荷莉吃了東西。路上某個購物中心買的乳酪牛角麵包,感覺很像放射物質。這麼做是為了我,不太是為了她。吃完我便載她回奧莉薇亞家。   我將車停在門口,轉身看荷莉。她嘴裡含著一綹頭髮,睜著大而朦朧的眼睛默默注視窗外,彷彿疲憊與過度負荷讓她出了神。克拉拉在她手上,不曉得什麼時候從書包裡拿出來的。   我說:妳數學作業沒寫完,歐唐娜老師會發妳脾氣嗎?   荷莉一時似乎忘了歐唐娜是誰。喔,我才懶得管她,她是個笨蛋。   我敢說一定是。反正,妳沒必要在這件事聽她的笨意見。妳的筆記本呢?   她慢慢掏出筆記本遞給我,我翻到空白的地方寫下:歐唐娜老師,您好,請原諒荷莉沒有完成數學作業。她這週末身體不大舒服。假如您有任何疑問,請打電話與我聯絡。謝謝。法蘭克.麥奇。我發現背面是荷莉吃力寫的、圓滾滾的字跡:戴斯蒙有三百四十二顆水果   拿去,我將筆記本交還給她說:假如她找妳麻煩,妳就把我的電話號碼給她,叫她滾開,可以嗎?   嗯,謝謝,爸爸。   我說:妳媽媽需要知道出了什麼事,我來和她解釋。   荷莉點點頭,將筆記本收好,但沒有移動,不停鬆開和扣上安全帶。我說:什麼事讓妳煩心呢,小乖?   你和奶奶都對對方好兇。   是啊,沒錯。   為什麼?   我們不應該這樣的,只是有時候,我們就是看對方不順眼。世界上只有家人能讓你這麼生氣。   荷莉將克拉拉塞回書包,低頭看著它,手指撫摸它脫線的鼻子。假如我做了不好的事情,她說:你會跟警察說謊,讓我躲過麻煩嗎?   會,我說:我會。我會跟警察說謊、跟教宗說謊、跟全世界的總統說謊,說到臉色發青,只要能幫助妳。這麼做是錯的,但我還是會做。   荷莉忽然向前鑽到座椅之間,雙手攬住我的脖子,臉蛋緊緊貼著我的臉頰,讓我嚇一大跳。我用力抱著她,直到胸膛感覺她的心跳,有如小野獸一般,跳得又快又輕。我有千百萬件事情想和她說,每一件都很重要,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之後,荷莉大大嘆一口氣,聲音顫抖,鬆開她的手。她下車將書包揹到背上。假如要跟那個史帝芬說話,她說:可以不要星期三嗎?因為我要到艾蜜莉家玩。   那有什麼問題,甜心。妳哪一天想去,就哪一天去。先進去吧,我很快就來。現在得先打個電話。   荷莉點點頭。她肩膀疲憊下垂,但走了幾步之後,她輕輕搖頭振作起來。等莉兒開門朝她張開雙臂,荷莉纖細的脊背已經挺得筆直,堅硬得像鋼鐵一樣。   我待在車上,點了一根煙,一口氣吸掉半根。等我確定可以保持聲音平靜,這才打給史帝芬。他在收訊不良的地方,應該是都柏林堡重案組的大雜院裡。我說:是我,事情進行得怎麼樣?   還不壞。就像你說的,他完全否認,後來甚至懶得回答我,大部分時間都不說話,只問我你的屁眼滋味如何。   好樣的他。這是家族遺傳,小心別被他上了。   史帝芬笑了:喔,哎呀,我不在意。他想說什麼隨他去,反正最後問完了,只有我能回家。不過,告訴我:你手上有什麼?有沒有能讓他稍微健談一點的東西?   他精神飽滿,不管要花多少時間都準備耗下去,語氣裡也充滿前所未有的自信。雖然刻意低調,但這小子這會兒可是興奮得很。   我將自己知道的一切,以及如何知道的經過,全都一五一十跟他說了,再醜陋的細節也沒有遺漏。消息就是彈藥,而史帝芬不需要空包彈。最後,我說:他喜歡自己的姊姊和妹妹,還有我女兒荷莉,就我所知,沒其他人了。他恨我入骨,也討厭凱文,但不大願意承認。他痛恨自己的人生,妒忌任何不這麼想的人,你肯定是其中一個。還有,我想你可能已經發現了,他脾氣火爆。   好,史帝芬彷彿喃喃自語,腦子正火力全開:好,嗯,我可以利用這一點。   這小子正一步一步成為我欣賞的樣子。是啊,你可以利用這一點。另外,史帝芬,直到今晚之前,他一直認為自己快解脫了,可以買下他工作的單車店,甩掉我家老媽搬出去,終於擁有值得享受的人生。幾小時前,他還不可一世。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我以為史帝芬是不是以為我在等他表示同情,但他說:我只要能讓他聊到這個,他就會說出一切。   我是這麼感覺。上吧,小伙子,記得告訴我進展。   史帝芬說:你還記得,這時,通訊忽然受到干擾,他的聲音變成斷續的摩擦聲,我聽見:他們只有電話就切斷了,只剩毫無意義的嘟嘟聲。   我搖下車窗,又抽了一根煙。這一帶也開始掛起耶誕裝飾了,像是門上的花圈,還有斜插在院子裡的聖誕老人來這裡看板。      夜裡空氣變得又冷又凝滯,總算有冬天的感覺。我將煙屁股扔了,深呼吸一口氣,接著走到奧莉薇亞門前按了門鈴。莉兒穿著拖鞋來應門,臉已經洗好了準備睡覺。我說:我跟荷莉說我會進來跟她說晚安。   荷莉睡了,法蘭克,上床不知道多久了。   喔,好吧,我搖搖頭,試著讓腦袋清醒一點:我在外頭待了多久?   久得我都好奇費茲修太太怎麼沒報警了,這陣子她覺得到處都是跟蹤狂。   不過,她臉上掛著笑,而且不氣我在這裡出現,讓我莫名其妙的心頭一暖。那女人向來有點阿達,還記得我們我看見莉兒眼裡閃過一絲退卻,立刻插話免得錯失良機。我說:聽著,我進去幾分鐘方便嗎?喝杯咖啡讓腦袋清醒清醒,順便簡單說說荷莉的狀況,然後開車回家?我答應不會賴著不走。   我顯然是想(起碼看起來是)博取莉兒的同情。過了一會兒,她點點頭將門打開。她帶我到溫室,窗玻璃邊緣已經開始結霜,但暖氣開著,感覺溫暖而舒適。她到廚房泡咖啡。燈光昏暗,我摘下謝伊的棒球帽,收進外套口袋。我聞到帽子上傳來的血腥味。   莉兒用托盤端了咖啡過來,很好的杯子,還不忘拿了一小罐鮮奶油。她坐進椅子說:看來你週末過得滿累的。   我辦不到。還不就家人嘛,我說:妳呢?德莫怎麼樣?   沉默。奧莉薇亞攪動咖啡,考慮該怎麼回答。最後她嘆息一聲,讓我有點意外的輕聲嘆息。她說:我跟他說,我想兩人最好不要再見面了。   啊,我說著忽然感覺一股甜蜜的愉悅,穿透層層纏裹的黑暗,直達我心房,讓我嚇了一跳。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莉兒優雅地微微聲肩,說:我想我和他不大適合。   德莫同意嗎?   他會的,不用太久,只要再約會幾次,他就會明白。我只是比他早發覺而已。   和往常一樣,我說。我不是嘲諷,莉兒也微微笑了,對著手上的杯子。很遺憾沒有好的結果。   呃,唉。有得就有你呢?你有和誰交往嗎?   最近沒有,有的話妳一定會發現,奧莉薇亞甩掉德莫是老天最近給我最好的禮物禮物不大,但很完美,而且人不該挑剔我知道操之過急只會弄巧成拙,但我實在忍不住。或許我們可以找天晚上,假如妳有空,我們可以請保姆,想不想一起吃個晚餐?要我抗拒柯特利可能不容易,但我應該可以找到比漢堡王更好的地方。   莉兒揚起眉毛,轉頭看我。你是說你是什麼意思?是像,嗯約會嗎?   嗯,我說:對吧,我想是,就像約會。   漫長的沉默。莉兒眼中閃過種種思緒。我說:妳知道,妳前兩天講的話,我真的有聽進去,關於兩個人逼瘋對方的事。我還是不曉得自己同不同意妳的看法,但我努力相信妳是對的,真的很努力,奧莉薇亞。   莉兒仰頭注視窗外月亮緩緩移動。你第一次帶荷莉度週末,她說:我嚇壞了,只要她不在,我就完全無法闔眼。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對週末有意見是因為討厭你,其實不是。我只是相信你一定會帶她搭上飛機遠走高飛,我再也看不到你們兩個。   我說:我是這麼想過。   我看見她肩頭一抖,但她語氣依然平穩。我知道,但你並沒有做。我不會傻到相信你不這麼做是為了我。離開就得放棄你的工作,這是一個理由,但主要是因為這麼做會傷害荷莉,而你絕對不會傷害她,所以你沒有走。   的確,我說:嗯,我盡力而為。我不像莉兒那麼有信心,認為留下來對荷莉最好。這小孩可以在克夫幫我照顧海灘酒吧,曬得全身棕黑,被當地人寵壞,而不是在這裡被我的家人搞到腦袋爆炸。   我前兩天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人不會只因為相愛就必須傷害對方。你和我會讓對方這麼悲慘,是因為我們決意如此,而不是無可避免的命運。   莉兒,我說:有件事我必須告訴妳。   剛才在車上,我一路思考有沒有平鋪直敘的方法,結果答案是沒有。我盡量說得雲淡風輕,能不提的部分就不提,但當我說完,奧莉薇亞還是瞪大眼睛望著我,指尖顫抖壓著唇邊。我的天哪,她說:喔,天哪,荷莉。   我擠出所有的信心,對她說:她會沒事的。   她一個人跟老天,法蘭克,我們必須我們怎麼   莉兒已經很久沒有讓我見到她優雅自持、渾身是刺以外的模樣。看她卸下武裝、顫抖激動,瘋狂想保護自己的孩子,我的心整個撕裂開來。我沒有笨到伸手抱她,但還是彎身向前,和她十指交握。噓,親愛的,噓,沒事的。   他有威脅她嗎?有沒有嚇壞她?   沒有,親愛的。他讓她擔心、迷惑,讓她很不自在,但我敢說她從頭到尾都不覺得身處險境。我也不認為她有遇到危險。雖然方法爛得離譜,但他是真的喜歡她。   莉兒的腦袋已經跳向下一步了。成案的機會多大?她需要作證嗎?   我不曉得。我們都曉得案子還有一堆如果:如果檢察署決定起訴,如果謝伊拒絕認罪,如果法官認為荷莉有能力準確描述事發經過但如果要我打賭,那麼是的,我敢說她需要作證。   奧莉薇亞又說了一次:我的天哪!   但那還要好一陣子。   重點不是這個。我看過精明的律師怎麼對付證人,我自己就做過,我不要荷莉承受那種折磨。   我柔聲說:妳知道我們無能為力,只能相信她會沒事。她是個堅強的小孩,從以前就是。我忽然想起春天傍晚坐在這個溫室,看一個有力的小傢伙在奧莉薇亞肚子裡踢來踢去,準備迎向世界。   是啊,沒錯,她很堅強,但那沒用。這種事,全世界再堅強的小孩也受不了。   荷莉會沒事的,因為她別無選擇。而且,莉兒妳現在也知道案子的經過,但妳不能和她討論。   奧莉薇亞甩開我的手揚起頭來,準備為女兒挺身作戰。她需要談,法蘭克,我無法想像她現在是什麼感覺,我不要她憋在心裡   沒錯,但她不能找妳談,也不能找我。對法官來說,妳就是檢察官,就是不中立。只要有任何跡象顯示妳指點她,案子就會立刻被扔進臭水溝裡。   我才不在乎什麼案子。不找我,她還能找誰談?你很清楚她不會跟諮商師談。我們分居那時,她一個字都不肯跟那個女人說我絕對不讓這件事傷害她,絕不。   她竟然這麼樂觀,認為傷害還沒造成,我想到就胸膛一緊。嗯,我說:我知道妳不會坐視不管。這樣吧,妳覺得她想談就跟她談,只要有辦法不被別人發現就好,包括我,行嗎?   奧莉薇亞抿起嘴唇,但沒說什麼。我說:我知道這麼做不完美。   我還以為你強烈反對她有秘密藏在心裡。   我是,但現在說這個有點遲了,已經不是最重要了,所以管它的。   莉兒說:我想這表示我早就跟妳說了吧。話中隱含著刺耳的倦怠。   不,我說,語氣非常認真。她倏地轉頭看我,顯然很意外。完全沒有。這表示我們兩個都搞砸了,我和妳,而現在能做的就是全力減少傷害。我相信妳一定能做得非常好。   她臉上的表情依然提防而疲憊,等我話鋒一轉。我說:放心,我這回沒別的意思,我只是很慶幸此時此刻,荷莉有妳這個母親。   我讓莉兒猝不及防。她坐立難安,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說:你應該一來就告訴我的,你讓我送她上床,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我知道,我只是覺得她今晚或許需要一點正常。   她又猛然一晃。我得去看看她。   她要是醒了,自然會喊我們或下來。   也可能不會。我上去一下   說完她立刻起身離開,匆匆上樓,腳步像貓一樣輕盈。說也奇怪,這個小小習慣竟然如此撫慰著我。   荷莉還是小嬰兒的時候,這種事每晚經常發生個十幾回。只要對講機發出一點聲音,奧莉薇亞就會去看荷莉有沒有睡好,不管我向她保證過多少次,這小妞兒肺部強壯得很,需要我們一定有辦法讓我們知道,她還是照做不誤。莉兒從來不怕荷莉猝死、摔下床撞到腦袋或發生家長最怕的恐怖意外,她只擔心荷莉半夜醒來覺得孤孤單單。   奧莉薇亞回來說:她睡得很熟。   很好。   她看起來很平靜,明天早上我再跟她談,她沉沉坐回椅子,撥開臉上的頭髮說:你還好嗎,法蘭克?我竟然忘了問。但老天,今晚對你來說一定   我說:我很好,不過我該走了。謝謝妳的咖啡,正好是我需要的。   莉兒沒有多說。她問我:你夠清醒嗎?能不能開車回家?   沒問題,星期五見。   明天記得打電話給荷莉。就算你認為不該和她談這些,還是打個電話給她。   當然,我會打給她,我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站起來說:所以,我想約會是不考慮了。   奧莉薇亞看著我的臉,看了很久很久。她說:我們得謹慎一點,別讓荷莉抱太大的希望。   這一點我們做得到。   因為我看不出來有太大可能,尤其在老天,在發生這一切之後。   我知道,我只是想試試看。   奧莉薇亞身子一動,臉上的月影搖晃,眼睛消失在陰影裡,我只看見她嘴唇優雅驕傲的線條。她說:這樣你才能說自己已經盡力了。有試總比沒試好,對吧?   不,我說:因為我真的、真的很想和妳約會。   即使她雙眸躲在陰影裡,我仍然曉得她在看我。半晌之後,她說:我也是,謝謝你邀我。   恍惚間,我差點走上前去,做出我也不曉得會做什麼。抓住她,跪在大理石磚上將她緊緊摟住,將臉埋在她柔軟的懷間。我咬緊牙關硬是克制住自己,幾乎咬碎我的下顎。等我好不容易能夠動彈,便拿著托盤離開廚房。   奧莉薇亞沒有動,我獨自走出她家。我也許說了晚安,我不記得了。走到車子之前,我感覺她就在我身後,我感覺到她的體溫,有如一道白光在黑暗的溫室裡熾烈閃耀。就是這份溫暖,讓我順利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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