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黑人魔術師

第4章 摘自傑瑞米亞.莫斯葛羅夫中國馬戲團團主傑瑞米亞.莫斯葛羅夫的日誌

黑人魔術師 丹尼爾.華勒斯 19743 2023-02-05
  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八日   離團奇人列傳   雞小姐海絲特.雷斯特在一九四四年八月九日晚上離團。她的故事開端挺悲慘,打從出生就皮膚鬆弛,全身的肉垮垮的。這位嬌小女士之所以能當上我們的雞小姐,不光是因為穿了件過大的皮衣,更因為下巴垂著一塊皮,跟雞很像,眉毛也蓋到了眼睛上,讓眼睛跟雞一樣看起來很小。她屁股很大,背很駝,整個體形都很適合這份工作。她在外頭被世界排斥,可在這裡卻是相當完美的表演者,很受歡迎,她在這裡找到了家,大家都愛她,尤其是團裡的肥仔巴伯.賽門先生。他的皮膚當然同樣也有下垂現象,不過老實說並不夠肥,配不上那肥仔的名號。有時候觀眾裡居然有人比他還肥,真令人失望難堪。他們在同一晚離開,我們辦了個歡送會。人類的靈魂因愛而充滿希望,他們的希望是過正常生活。也許他們已經如願,但我並不樂觀。海絲特樂觀面對困頓的精神向來是我們的典範,我們會想念她,但不會那麼想念巴伯。

     沙歐比.凱茨,團裡的針插人,下落不明,但據傳他於十二月某個寒夜裡死在肯塔基州萊克辛頓(Lexington)附近。沙歐比天生沒有感覺的能力,所以他同意任人刺、割、釘、鋸、掐。那些黑心老百姓想得出的所有惡行,他都接受,只有一條但書:表演開始前他所有的,到表演結束時一樣也不能少。否則缺了眼睛就拿眼睛來還,缺了腳趾就拿腳趾來換。沙歐比真的很怪,自己流血都不知道,也察覺不出自己受傷。我們盡可能挑了個性感女郎,穿上情趣用品店那種小三號的護士服,陪在旁邊表演照顧他的角色,真正(跟這裡的一切一樣真)的醫生在後台。納森.瓊斯醫生據說上過好幾所醫學院,能用口香糖止傷,而且有時候真管用,沙歐比的命讓他救過十八次。

  沙歐比的問題分兩個部分,他不但外在沒有感覺,內在也沒有。喝醉的時候,他醉了,卻不覺得自己醉。墜入愛河的時候,他不覺得,但他愛了。這形成一種分裂,把他撕成兩半。他愛他的護士,她也愛他,但他無法向她表達,因為他自己並不知道。於是,他喝到醉,而且不覺得醉,醉到失去理性,醉到心碎,某個寒冷冬夜裡,他在酒後茫然走進一座森林,從此沒人再見過他      馬克.馬克森,團裡的猿人,因禿毛症自殺。一九四七年三月。      惠特是團裡的棍子人,號稱古往今來最瘦,不用靠X光你就能看見他每根骨頭!多付兩毛半,你就能數他的肋骨,摸他的胃!也就猜得出他晚餐吃什麼!得要有三個他站在一起才能照出影子來。如今惠特厭倦了流浪生活,在巴頓魯治(Baton Rouge)附近的小村莊安頓下來,開了家小餐館。

     邦比.戴克斯。她能把自己屈曲成球,小到放得進鞋盒裡。還能把手臂和腿扭在一起,肢體軟得可比葡萄藤。在阿拉巴馬州的蒙哥馬利(Montgomery)表演時,有個男人為她著迷,說要拿一大筆錢請她在家裡作私人演出,於是她跟著他離開,現在可能已經變成富婆了吧。      亨利.沃克是團裡的黑人魔術師,但他既不是黑人,也不是魔術師,他從頭到腳都是個謊,自己把自己變成怪胎,我很喜歡。後來,他不見了。事實上,他還沒來這裡就已迷失,離開後更是永遠消失。我沒法不去想他,沒法不去想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始終是個謎,大家的看法大致上分為三種:   1、長久以來,他總假稱自己是魔術世界的一份子,這下子真被吸進那個世界裡去了。也有人說他入團之前早已從屬其中。據說因為他技術太爛,拉低了魔術的水準,所以把他從世界中移除,好把空間讓給真正的魔術師。依據這個理論,他可能正飄浮在無邊黑暗裡,或給野狗追得在無邊曠野中奔跑,或是承受著其他同樣沒有盡頭的苦難。當然,這都無法得到實證,那些說的人根本沒在靜夜裡和他聊過,只會把自己的噩夢拿出來說,我們都很怕離開這黑暗的世界後會被吸進某個更黑暗的世界裡。這種恐懼應該要有個專有名詞,如果沒有的話,我來想一個。這要列入待辦事項。

  2、三個小流氓覺得亨利有違他們的道德標準,於是把他綁走了。這個說法有憑有據,我們團裡的魯迪和幾個外人都說見過他們爭執,見過亨利受刁難。亨利的拖車顯示出掙扎的痕跡,鎖鍊和他那張拉娜.透納的照片都不見了。據稱他們初次行動時魯迪曾加以攔阻,所以第二天又來,充滿恨意怒氣沖沖地把他帶到遠方殺害,只因他是黑人。可他並不是,他死在不肯明說。他不願為了活命背叛自己人,他沒那麼熱愛生命。   3、他突然熱愛起生命,洗掉一身鞋油,丟掉染色藥丸,重回他生長的世界,當起了理髮師、吸塵器推銷員、油漆工或老師。他現在非常快樂,快樂到我們難以想像的程度,快樂到走過他身邊的人都會忍不住想:這人真快樂啊!支持這第三種看法的人只有一個,就是珍妮(敝團中永遠抱持希望的石化女),而且就連她自己也並不真的相信。這第三種看法是最悲哀的一種,因為可憐的珍妮愛他、想他,懷抱著一絲不可能的希望,希望他幸福。

  我每天都心碎,不只為珍妮,也為大家(包括我自己在內,他們無法適應社會,而我是他們的王)。我也為這世界難過,因為世上竟會有這樣的地方,可又不能沒有,否則我們   【此處被撕掉了。】      可是我覺得第三種看法很好,如果真是那樣,就證明神有時候確實會插手管事。生命本就悲哀,但真正的悲劇只發生在少數人身上,卻讓絕大多數的人終生不安,像一首不斷重複播放的歌曲。我腦中也有一首,就是亨利(如果那確實是他的真名的話)。我和亨利共度過一些時光,一些嚴肅時光。他話不多,但會對我說,他會跟我說些不告訴別人的事。以團為家之前,他沒有家,四處漂泊,時常進出監獄,有時候是因為設局讓人猜牌賭博,有時候是因為別的。他不喜歡公權力,公權力也不喜歡他。他沒什麼朋友,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搞不好就是我。他的故事非常特別,我永生難忘,尤其那聲音、那綠色眼睛,那憔悴面容,會讓你忍不住越聽越入迷。別人是沒辦法如實重述的,怎樣都會失真。他妹妹被一個沒名字或有太多名字的人綁走或是偷走了,那人還劃破他的手指,讓自己的血和他融合,甚至讓他立了誓。他妹

  【日記這裡缺了幾頁,接著莫斯葛羅夫寫了些不相干的事,提到他的寂寞以及對於真實友誼的渴望,還有一個名叫潔西的女子,他愛她,她卻無法回報以愛,她說她並非無法正視他,而是無法正視他那身毛。】   可她不在巷子裡,狗也不在。整個白天這樣過去,到了晚上她依然沒有出現。亨利帶著爸爸去敲那間房門,沒有回應。沃克先生用管理者鑰匙(他隨時隨地腰間都掛著一大串鑰匙,叮噹作響,像個獄卒似的。)把門打開,發現房間空空的,就跟一般空房一樣,唯一有人住過的痕跡就是衣櫥上方最顯眼之處放著一張牌。   (亨利拿起那張牌,不動聲色藏進口袋,從那之後片刻不離身。將來如果他再度出現,不論是死是活,我敢斷言那牌一定還在他身上,我敢拿任何東西跟你賭這件事。)

  大家都想聽他怎麼說,可是亨利從此不言不語。旅館警衛、當地警方、私家偵探和遠從紐約來的新聞記者都在查,卻連個指印都找不到。只有亨利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至少知道線索,他的表情活像見了鬼似的。他確實見鬼了,薩巴斯欽先生就是鬼,而且把他妹也變成了鬼,這些鬼將會跟隨他一輩子。   熱度很快退卻,亨利希望他們能查徹底些,但他們來了又去,調查行動就這麼結束,他妹依舊下落不明。亨利什麼忙也幫不上,連話都說不出來,佴他不願就這麼算了。到他終於說得出話時,吐出的聲音有如耳語,他爸得貼過去才聽得到。紅心國王。亨利說:紅心國王代表查理曼大帝,方塊國王是凱撒大帝,梅花國王是亞歷山大大帝,黑桃國王是聖經裡的大衛。他一遍又一遍說了又說,他爸心想這兒子是完了。

  有個念頭像怪獸一樣困住了亨利:我讓他把我妹妹帶走了。   等到他能說別的話時,亨利把一切告訴爸爸(以不違反誓言為限),但他所知與大家已知的相去不遠,沒什麼有用的線索。他自己也很驚訝,經過這麼長時間相處,他對薩巴斯欽先生竟然一無所知。亨利向爸爸形容他的長相,說他皮膚死白、嘴唇紅豔、頭髮烏黑,還有一副不變的笑容,聽起來簡直像把鬼故事裡的主角拿出來說。   他爸哭著喝口酒,拍拍兒子的背,說他很勇敢,他們要繼續找,一定能把她找回來,他們永遠不會放棄之類的。但亨利知道那是謊話,他年紀雖小,也聽得出來。生活會繼續下去,過了一定時間還找不著,你就得將她埋葬。他們會讓她成為過去。   對他爸來說,失去的已經太多,喪女之痛是壓垮駱駝背的最後一根稻草,給他衝往墮落的輪子上了油,就連禁酒令也擋下住,他變成了酒鬼。反正已經沒差別了,真悲哀,女兒失蹤確立了他的悲慘命運,此後他一輩子爛醉如泥。

  記者和警察離開不久,克羅頓先生就找沃克先生談話,簡單兩句之後,他就不再是佛瑞蒙特大飯店的雇員了。此後數週他和兒子住在一間跟佛瑞蒙特大飯店有天壤之別的旅館,房間連從前那塊廚房和洗衣房之間的地方還不如,跳蚤橫行,床板比麵包薄,壁紙給樓上漏下來的水弄得很髒,衛浴要跟別人共用,馬桶裡頭還長著怪東西。他們那間房很小,壁薄如紙,勉強將他們與外頭世界隔開,外頭有些美國人比他們更慘,拼命抓牆想討點吃的填飽肚子。亨利直到這時才看見事物的常軌,明白了事實,原來這段日子他們一直在水上行走,如今方沉。他滿肚子琴酒的爸爸說:我們現在跟廢物混在一起了,因為我們也成了廢物。   真是個悲傷的故事,我差點哭了出來,可是另外有一百萬人也差不多跟他們一樣,年輕男孩跟著滿臉疙瘩的父親,父親垂著眼皮幾乎遮住充血的雙眼,窮困無望,並且,老實說,令人生厭。亨利不斷練習紙牌技巧,藉以忘記自己的處境,讓身邊一切消失無蹤,自由遨遊於幻想之中。他爸清醒的時候,會看著兒子,若有所思,有個念頭像蜜蜂似的在腦中嗡嗡作響,直到他拿起破帽子,抓住兒子手腕拉他出去。把牌帶著。

  紙牌就這樣救了亨利一命,還差點連他爸也救成。   當時情形是這樣的。爸爸把他帶到到阿爾巴尼市中心,街角有十幾個人圍著張桌子,各種年齡層都有,有的穿著墊肩上衣高腰褲,有的穿老式燈籠褲,頭戴垂邊軟帽,還有個人沒有腿,坐著輪椅也來了。沃克先生帶著兒子加入人群。桌上有三張紙牌,莊家骨瘦如柴的手將牌快速前後左右移動。他臉很尖,臉頰很凹,滿臉麻子,坑坑洞洞,寬邊帽(那年代人人都戴帽子)往後戴,露出整片大額頭。他說話粗野但很有魅力,大家都聽得一動也不動,眼睛緊盯著他快如閃電的手。      好好盯緊那張紅色的牌,那可是錢牌唷,我先讓您看看它現在在哪裡,看到了嗎?這樣等我翻到背面玩的時候您才比較好跟。第一次速度慢點,好讓您看清楚,你知道它在哪兒了吧?先生?看得出來您是位聰明人,我不該跟您玩這個。我是打算要賭,但不是跟您賭。不,我不跟您賭。可是當然啦,如果您堅持的話,我就冒個險,跟您賭五塊錢。我們都得養家活口,不是我幫您養,就是您幫我養。那麼現在,把那張牌指出來吧,中間這張,是嗎?我們來看看啊!先生,抱歉囉!怎麼大家都愛選這張牌呢。謝謝您,我得拿走您的錢,我家小孩也感謝您。      沃克先生看著兒子,在他身上看見了從前看不見的東西,問道:你會那個嗎?亨利研究了幾秒鐘,聳聳肩說:當然,沒問題。   於是他們靠著猜牌賭戲度過了一整個嚴冬,直到春天。不管那叫三牌蒙地(three︱card︱monte)、跟隨皇后(Follow the Queen)還是尋找女士(Find the Lady),總之這賭局餵飽了他們的肚子,讓他們有衣服可穿、有床可睡。這個年輕男孩就這樣把錢從有他兩三倍年紀、十倍體重的人手上拿走,多麼美好。這是個危險又   【此處日記內容被咖啡、紅酒、煙灰和眼淚弄糊了,無法辨識。】   沃克先生跟他們說:我不知道那違法。   【此處被撕掉了。】   在監獄裡認識的。他把一張名片塞進沃克先生手裡,動作好像變魔術,名片上印著:   湯姆.海利魔術城   經營代理世界各地少年魔術師   (如果阿爾巴尼就是你的世界)   紐約,阿爾巴尼   馬爾寇姆大街,321號   我知道那張名片長什麼樣兒,因為我親眼見過。這許多年來亨利一直留著它,破破爛爛,邊都壞了,就跟他的紅心三一樣。亨利(不知這是不是他的真名)真重感情。不過換作是我也會保存那張名片,因為湯姆.海利非常重要,他改變了亨利一生。   就是湯姆.海利把他變成了黑人。      湯姆.海利!他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不是洛克斐勒或羅斯福那種了不起,而是巴納姆(譯註:P. T. Barnum,1810︱1891。巴納姆馬戲團的創立者,終生經營娛樂事業,很有生意人頭腦,很會賺錢。)那種。他原本應該跟巴納姆屬於同類,只是出生在阿爾巴尼的鵝卵石街道上,讓怎麼也不死的母親拖著無法離開。身為獨子,他認為自己有義務照顧她一輩子,但等她死後,想離開已經太遲。你想想,湯姆.海利有多少夢想胎死腹中啊!如果憑空想不出來的話,去想想要是亞歷山大大帝一輩子困在馬其頓會是什麼情形,你就懂了。他個子很高,臉上老是帶著高興的樣子,眼裡閃爍著無窮可能性(不是你能為他做些什麼,就是他能從你這裡拿點什麼,但到頭來對彼此都會有好處)。這傢伙很有把錢吸過去的本事,像個販賣機,只可惜賺的都是小錢。他什麼都大,手大,牙大,耳朵大,鼻子也大,精力彷彿來自日月,怎麼用也用不完。他既高且瘦,卻有個挺不錯的小肚腩,並對此相當自豪。沒人不喜歡他,也沒人是他不喜歡的。湯姆.海利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在這裡,莫斯葛羅夫花了很長篇幅敘述自己的雙親如何過世。母親死於火災,父親死於牽引機。他深愛他們,文中寫道:那愛如此強烈,直至四十年後亦未曾稍減,在我心中他們相栩如生。】   湯姆.海利的辦公室在一棟四層樓建築的二樓,那附近區域都是倉庫,離造紙廠不遠,煤灰把每扇窗都染髒,氣味也很恐怖,聞得人鼻孔都要燒起來。街對面有輛解體貨車,一群流浪漢靠它擋風遮雨。公車最後的停靠站只到距離六個街區之處,真該死,剩下的路沃克先生和他的小魔術師兒子得用走的。亨利的父親走路一跛一跛,並不是腿有什麼毛病,而是讓酒醃過的腦子不太有辦法指揮雙腿前進,他能站著都已經不容易了。   我根本不知道那不合法。他咕噥這句話有上千遍了。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亨利說:要不然那傢伙為什麼一見警察就閃人。   沃克先生用力摸兒子的頭,摸得他頭頂都要冒煙了。你真聰明,真的,是我的遺傳。   亨利知道那不是真的。在他心裡有張單子,條列出所有跟父親不像之處,提醒自己別像他。亨利認為自己就跟《衣衫襤褸的狄克》(譯註:Ragged Dick,美國作家阿爾傑(Horatio Alger,1832︱1899)的小說,一八六八出版。)一樣,窮歸窮,卻有詩人的靈魂,跟他母親比較像。他沒有機會好好了解她,就只好在腦海中想像她是怎樣的人,把他希望自己能具備的美德加諸在那個虛擬人格上,他想像她純真、熱情、公正、堅毅,並且有能力去悲傷,這最後一種能耐他已經駕輕就熟了。   好,就算我們違法了吧。沃克先生聳聳肩說:法律又為我們做了什麼?為那邊那些窮光蛋做了什麼?一切都只會越來越糟,我們已經給盯上了。所以我們你跟我得回歸正途,所以我們得來找這個湯姆.海利先生談談。你知道的,凡事發生都有道理,要是我們沒被抓去關,就不會拿到這張名片。我很慶幸在裡頭關了幾個晚上,亨利,我有預感,咱們就要轉運了。   有這種預感的顯然不只沃克先生一個,湯姆.海利小小的等候區裡擠了好多人,父親帶著兒子,母親帶著女兒,也叔叔帶姪子來的。   天啊!沃克先生環顧四周,沒想到除了他們還有這麼多人。這可怎麼辦?   當然是跟我們一起等。說話的是個殺氣騰騰的彪形大漢,他似乎看出他們企圖插隊,很不高興。先到前面登記排隊。   登記後他們枯等三小時。排在他們之前的男孩手裡拿著有金鎖的破公事包(他說裡頭裝的奇妙事物多到你無法想像,但亨利看得出來他說謊,奇妙事物亨利可是見過的,他懷疑那包裡頭可能連一件算得上的都沒有);還有個傢伙膝上坐著假人(沃克先生說:看起來根本就像兩個假人坐在一起。不小心說得太大聲了);有個女孩穿著跳芭蕾舞那種短裙,想當魔術師學徒;另外六七個小男孩在亨利眼裡看來跟自己差不多,會迫牌、會偷皮夾,知道如何逗人,如何讓人迷惑。   亨利根本沒有機會。   他對父親說:大家都盛裝打扮。   沃克先生苦澀地說:也許是因為他們有能力打扮。   亨利知道大家都是需要工作才來這裡,可是只有他們父子倆一看就有這種需要。   還沒輪到他們,亨利他爸就睡著了,鼾聲大得像衝鋒槍,亨利一輩子都在練牌,這時也靠練牌打發時間,他說那是他的五十二個死黨。他練單手洗牌,雙手洗牌,編牌,假切牌,印度式洗牌,約旦式洗牌,多重控牌,這些美好的招數都是偷走他妹妹的人留給他的。每次門打開他都抬頭看,希望會叫到他。每次門內都湧出滾滾煙霧,好像裡頭有什麼東西著了火。   終於,他聽見自己的名字。   亨利?   湯姆.海利的秘書四下裡看看,找到了他,對他微微一笑。他推醒父親,站起身來。她向他眨眨眼,那種眨法讓人覺得她從不對別人眨眼,這表情就只留給你一個,亨利馬上就喜歡上她。她很漂亮,金色短髮圍住寬臉頰,口紅與救火車同色,還有雙友善的藍眼睛。亨利心想,她很漂亮。她的名字叫做蘿倫。   蘿倫說:進來吧。   裡頭有兩張鋪著綠色破乙烯布的舊鐵椅,亨利和父親在上頭坐下。屋裡很暗,窗戶都給木製百葉窗遮了起來。牆上掛著某所函授學校的證書,前方有張亂糟糟的書桌,桌上擺著一具大大的黑色電話,電話下端附著通訊錄。煙灰缸裡躺著一支沒濾嘴的香菸,自顧自燒著,跟它身旁擠滿的同類一樣,末端壓得扁扁,還有點濕。他們一坐下,電話就響起,蘿倫拿起話筒。   魔術城。她聽了一會兒。我們不能預約喔,一律現場排隊,不,最好別帶兔子。嗯哼,掰掰囉。   她掛上電話。   海利先生馬上就好。   沒錯,一陣沖馬桶聲之後,房間邊上有扇小門打開,六呎六吋高的湯姆.海利出現眼前。   謝謝妳,蘿倫。他聲音裡帶著種挑逗的意味,誰都聽得出他們之間有特殊關係。蘿倫有一點點胖,但是後來湯姆.海利跟亨利說:她是胖了點沒錯,可都胖在該胖的地方。雖然湯姆.海利的規矩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可是他自己從來遵守不了,一有機會就跟蘿倫破壞規矩,他沒辦法,湯姆.海利對任何女人都毫無抵抗能力,他是個樂於受制於特定渴望的男人。   蘿倫走出去的時候,湯姆.海利目光緊緊跟隨,直到她離開視線範圍,然後立刻露出一臉想念的樣子,至少他想念看著她的感覺。   終於,他的眼光拉回眼前,花了點時間打量沃克家僅存的這兩人,亨利看得出他心中有所盤算,卻不動聲色,把眼光轉向煙灰缸裡持續燃燒的菸頭,拿起來,用它點燃另一根菸。   歡迎光臨魔術城,我的朋友,這裡的座右銘是魔術就是金錢,金錢就是魔術。人們喜歡遺忘,我們就提供這種服務,讓人飲用忘川之水,忘記他們想忘之事。我有個未經證實的理論,就是上帝其實是個魔術師,最好的一個。我們之所以要在魔術城奮鬥,就是為了要更接近祂。這種場面話他大概講過一千遍了吧。他微笑對亨利說:你用紙牌變魔術?亨利說:是的,先生。   沒有像七天創造世界那麼大的野心是吧?湯姆.海利笑開來,十指緊扣於自己面前,盯著亨利看,完全無視於他父親的存在,懶得理他。   他說:你盯著我耳朵看。   亨利臉紅了。是的,先生。   我耳朵很大?   是的,先生。   據我所知,搞不好是全世界最大的唷。我已經寫信給金尼斯先生(譯註:金氏世界紀錄的創辦人是英國金尼斯(Guinness)酒廠的董事修.畢佛(Hugh Beaver,1890︱1967),他並不姓金尼斯。)請他過來量量,但目前還沒收到回音。湯姆.海利打開抽屜拿出一面女士用的手鏡,仔細端詳自己。大歸大,但我不會說這叫怪,亨利.沃克,即使我這麼嚴苛的評論者,對自己尤其嚴苛,還是得承認它們自有一種獨特的魅力,蘿倫曾將它們比作巨型蝴蝶的翅膀,也就是說我臉兩邊各有一隻翅膀。每小時付她七十五分錢不是白花的。他向亨利眨眨眼,這是那天第二次有人向他眨眼。它們也有實際用處,我聽力甚好,就連一哩外的蟑螂打噴嚏也聽得見。   蟑螂會打噴嚏?亨利問。   湯姆.海利點點頭說:我聽得見你心跳的聲音。說著閉上眼拿鉛筆隨著亨利的心跳節奏在桌邊敲。   沃克先生說:你知道人家都怎麼說耳朵大的人嗎?然後大笑起來。   湯姆.海利冷冷地說:知道,耳朵大的人戴的帽子就大。   說完把注意力轉回亨利身上,忘記他父親,當沃克先生不存在。咱們來瞧瞧你會什麼吧。   【顯然有一頁燒毀了】   由簡而繁,照著所學表演。有時湯姆.海利會快速念出某些技法要他演示,例如四王同行(the Four Friendly Kings)、偷樑換柱(Seb's Bottom)、三牌同數(the Three–Card Match)。亨利的父親看得頭都暈了,湯姆.海利卻沒放過任何細節。亨利發覺他頂多略微點頭,沒有其他讚許表示,連微笑也無。   沃克先生一下看看兒子,一下又看看湯姆.海利,拼命搓手,好像想把手弄熱似的,近來他的手總是好冷,以致養成這個習慣。他吸鼻子的聲音像狗嗅食物,太過渴望,就連亨利都能在變魔術空檔感覺得到。這是他們首度面對最後機會,但沃克先生在場對這機會大大不利,他老是在不該說話的時候出聲:幹得好,兒子!我都不知道你還會這個!連湯姆.海利都聽不下去了,只好請他安靜。   好,好。當然好,可是   可是什麼?湯姆.海利用眼神釘他。   可是他最厲害的是猜牌賭戲。如果你想看點精采的,就叫他表演那個,這兩個月來我們全靠那個吃飯。   亨利停下手,紙牌彷彿在半空中凝結,就連小孩也知道,提這件事大大不妥。湯姆.海利嘆口氣,揉揉眼睛。現場一陣沉默,久到令人難受,沉默中亨利被迫面對一件他一直以來無法面對的事,就是:他爸是錯的,不單這事錯,而且事事錯,甚至就連存在都是種錯誤。墮落到如此無足輕重,變成一塊人家連丟都懶得丟的舊麵包,已經夠可悲了,更讓亨利生氣的是,他幫不了父親,父親也幫不了他,父親成了他沉重的包袱,這輩子將不斷扯他後腿,亨利知道自己若不願被拖垮,就必須與父親切割。   湯姆.海利清清喉嚨,說:沃克先生,猜牌賭戲是街頭混混的魔術,魔術師陷入那個洞裡等於找死。這位天賦異稟的小朋友因為父親破產而被迫玷汙他的藝術,令我心痛,不,心碎。這跟把親生女兒送進妓院沒什麼兩樣。   他一提到女兒二字,亨利的父親就起身越過桌子撲向湯姆.海利,用頭去撞他的胸,用手抓他,扯他衣服,還用他的領帶勒他。沃克先生發出受傷動物的叫聲,哀嚎啜泣,直到湯姆.海利把他推開,推到桌上,又推下桌,然後他蜷在地上縮成胎兒姿勢顫抖不停。亨利一動也不動。   湯姆.海利盯著沃克先生看了一會兒,轉頭問亨利:你有妹妹?   亨利說:本來有。   湯姆.海利點點頭,又低頭看看倒在地上那人,伸手扶他起來。我很抱歉,沃克先生,我不該那麼說的,我不知道。   沃克先生說:我絕不會做任何事去傷害她。他望向亨利。你知道的,亨利,你知道吧?我絕對不會。   傷害她?可是你又沒她是   這回湯姆.海利可機警了。如果我說了傷人的話,真的很抱歉,實在是因為我不知道我他將目光望向別處,望向書桌,桌上所有的合約、色情雜誌和漂亮文具都給搞得一團糟。他喊:蘿倫!羅倫立刻探頭進來。下一位。   下一位?沃克先生恍若大夢初醒,完全忘記剛剛發生的那場難堪是他自己搞出來的。下一位?胡說八道,沒人比我兒子更厲害,他是最好的一個!   湯姆.海利說:那倒是真的,他確實相當不錯,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孩子。可惜你兒子雖然很有天分,我卻無法幫他。   那那是為什麼?沃克先生問。   湯姆.海利走到門邊,用力一推。因為這個,沃克先生。   他們一起往外看,等候室依然人滿為患,這世界彷彿有無數想當魔術師的小男孩和想當助手的小女孩,可以源源不絕的補充。走了一個,就又來一個。   每天都是這個樣子。現在魔術師比看魔術的還多,我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也很不習慣。也許現今水裡頭有些什麼特別的東西,或者是在空氣裡。亨利很有天分,這些孩子也有,可是這世界已經不需要再多一個白人魔術師了。   沃克先生說:那你幹嘛要見我們?害我還抱那麼大希望。   湯姆.海利聳聳肩膀認真看他:那你就沒白來。還記得上次感覺有希望是什麼時候嗎?   面試結束,湯姆.海利把門開大些好讓他們出去。亨利把牌塞進口袋,勉強站起身來,父親把手搭在他肩上,不是要給兒子打氣,而是要避免自己倒下。經過湯姆.海利身邊時,他抓住亨利父親的手肘,把他拉近,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當時亨利並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   他說的是:現在雖然白人魔術師多到沒人要,黑人魔術師卻奇貨可居,每天都有人打電話來要,你可以想見我有多急吧。   湯姆.海利和亨利的父親彼此非常清楚對方心意,無需多說,湯姆.海利在名片上草草寫下幾個字,交給他父親。   離開的時候,父親湊到亨利耳邊輕聲說:沒事了,我們不會有事了。      湯姆.海利的公寓並非宮殿,可是乾淨溫暖,而且至少目前免費。他說:房租我會從我們將來賺的錢裡扣,以後我們會賺不少錢,這只佔一小部分,不必擔心。   亨利和父親同住一間衣櫥大小的房間,天花板上有電線懸著一個燈泡,牆上掛著一個很舊的木十字架,牆角有個小床墊,地上有堆毯子。   沃克先生一進來就先去試床墊。還不壞。他讓頭用力倒向床上那堆枕頭。不算很舒服,可是還可以啦。   亨利開始用地上的毯子鋪出睡處。湯姆.海利突然探頭進來對沃克先生說:床是給小天才睡的。邊說邊對亨利眨眼。他需要好睡眠,明天可是大日子。   沃克先生爬下床。幾分鐘後,他們關了燈,兩人都和衣躺下,不發一語。他們已經不記得上次安靜睡覺是什麼時候了,每天晚上整個城市都在耳邊,有街車聲、打鬥聲、叫床聲,你不想聽都不行。在這裡雖然偶爾會聽見湯姆.海利開關櫃子、水聲或是沖馬桶的聲音,可都是家裡會有的正常聲音。   亨利問:什麼大日子?   他轉向父親,父親趕緊把眼睛閉上。   他小小聲問:爸,為什麼明天會是大日子?我本來以為他不要我們,可現在他又要了,發生什麼事?爸,他跟你說了什麼?   父親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煎培根的香味將亨利和父親從睡眠中喚起,像條魔毯似的,帶著他們半夢半醒來到廚房。餐桌是富美家(Formica)塑膠貼面桌,鐵桌腳已經生鏽,桌上放著三人份餐具,每個盤子裡有兩條煎過頭(看起來像不慎曬傷)的培根,他們坐下時又有一大份熱騰騰的炒蛋堆進盤裡。亨利雖餓,還是小口小口慢慢吃,他父親則狼吞虎嚥,好像生怕有人會來搶他的飯。湯姆.海利微笑看著。亨利看得出湯姆覺得他父親很可憐,因為他自己也這麼覺得。   他們靜靜地吃,直到亨利吃完最後一口,也把杯子裡的柳橙汁喝完,湯姆.海利才將兩顆小白藥丸放在他盤邊,說:這個要吃飽飯才能吃,用水送下去,大量的水。   亨利看看他們兩個,他這輩子從沒吃過任何藥。這是什麼?   魔術藥丸。說著湯姆.海利又眨眨眼,亨利現在已經發現那是他緊張時的不自主動作,也是他說話時的標點符號。醫生應該會稱它為感光劑。   這藥丸是醫生給的?沃克先生問。   差不多,他跟醫生差不多,只是沒有醫學博士的頭銜而已。   靠這個就能辦到嗎?   湯姆.海利說:靠這個就能辦到。   亨利說:辦到什麼?   沃克先生深深吸一口氣,說:把你變成黑人。   不是黑人。湯姆.海利拍拍亨利的背,要他放心。除非天生,否則沒辦法變成黑人,這是簡單的生物學。你的膚色會由白變黑,改變的只有顏色而已,可是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來,而大家都不會知情。你還是你,還是來自美國某處的亨利.沃克,但他們會堅信你來自最黑暗的非洲。   亨利問他父親:你有沒有打算告訴我實情?   他父親手指頭在盤沿遊走。我剛不就說了嗎?   【此處有一大段被塗掉了,無法看懂。】   回辦公室。他開全新的Studebaker,亨利和父親都從來沒坐過這種車。湯姆.海利在路上向他們說明接下來的全部流程。首先,他必須持續服用這種藥丸,既安全,又神奇,搭配照射某種特殊的燈光,每天照一小時左右,皮膚很快就會變得相當黑。然後他們要幫他剃頭。所幸亨利的頭髮原本就很粗黑。湯姆.海利說:十指要常保持交扣。這樣看起來就會跟黑人一樣像黑人。他說藥丸只有暫時性效果,只要停用一兩天,亨利的膚色就會還原。   亨利說:可是我不知道我想不想當黑人。   這我完全理解。湯姆.海利回頭看著獨自坐在後座的亨利說:可是我跟你爸解釋過了,如果你不是黑人,我們就沒搞頭。現在白種人魔術師在市場上供過於求,我也沒辦法,而你這麼好的技巧浪費掉實在可惜。再說,你頭髮黑,五官又怎麼說呢,又很合適,金頭髮的人就不適合。在我看來,我們很可以搞定這件事。   但這等於騙人,不是嗎?亨利說。   湯姆.海利先是大笑,接著露出受傷的表情。如果我騙人,你以為我還能在這行待這麼久嗎?怎麼可能。這是幻術,是表演的一部分,亨利,人家想看黑人魔術師,我們就給他一個黑人魔術師,如此而已。   可我並不是黑人。   你不是,但你可以改變,最後人家會分不出差別,這讓他們開心,讓他們遺忘。我們會編個故事,大家最喜歡好故事,我們就來講個讓他們難以置信的故事好了,有船,有非洲黑暗大陸,我腦中已經有了雛型,他們會相信的,一定會信!我們在做的是天使的工作,亨利,你跟我將滿足他們的渴望,你知道這件事有多重要嗎?你輕易就能變成黑人,而他們將因為你而在死時快樂一點,不會快樂很多,只會快樂一點,但每一點都有意義。   湯姆.海利指著路旁一條小巷子說:那邊有個施粥處,辦得不錯。流浪漢之家也至少可以住一兩個晚上。如果你確定不要跟我合作,我就在那邊放你們下車。   亨利看看那些人,一個個又弱又餓,穿著破外套,跟他父親現在一樣垂頭喪氣,不知何去何從。   亨利決定留在原處。他點頭,只點一下。   湯姆.海利露出微笑,搞定了。   你的名字會叫做巴卡立,在斯瓦西里語(譯註:Swahili,某些非洲國家的官方語言。)裡的意思是一個會成功的人。你看,我做了功課。想要取信於人,就得注意這些細節,雖然並非每個人都能辨出其中差別,但我認為這很重要。你來自最黑暗的剛果,藏在輪船船底的籃子裡偷渡來此,船上水手打算在黑市將你賣掉我並不是要講雙關語,好吧,也許有一點雙關。那些水手真小看了你。一到美國,你就把其中一個水手變成驢子,另一個變成豬,第三個變成一縷煙。我會對現場觀眾說,可是,拜託,別在今天要求現場證明。各位今天十分安全,那種法力太危險,巴卡立已經發誓再也不用。他還有能力呼叫許多神祇前來幫忙,但只有緊急時刻才可呼叫,不然會得罪神明。即便如此,您今天還是會看見許多驚人演出。您將深受迷惑,並且從此以後巴卡立這個名字將永駐您心。雖然巴卡立一句英文也不會說,但他根本不用說話,魔術就是他最好的表達。      那不是普通燈,光從盒子裡照出來,比一般燈亮得多,也熱得多,坐在燈前就像有夏日陽光暖著臉。他每天照燈一小時,先從臉開始,然後照手,再照全身。記得有次跟漢娜一起躺在旅館旁的小公園草地上,就是這種感覺。那天他們本來在找幸運草,找不到,乾脆躺下,躺在軟軟的草地上看雲。那裡有山,山上有翻騰的雲罩著,遮住部分太陽,太陽透過雲層照下來,看起來好像雲會發光。漢娜說:神就住在那裡。      有天吃晚飯的時候,湯姆.海利說:這法子是我從我叔叔那兒學的。說著挖起一匙馬鈴薯泥跟肉片一起放進嘴裡,嚼了一秒鐘,就用啤酒把食物送下肚,拿起菸來抽。不管當下抽不抽,從早到晚他總是點著菸,一根熄了再點一根。原本他吃這藥是想治皮膚病,後來有天出門,陽光照在身上像抽鞭子似的,接著皮膚漸漸變成這種暗棕色,從此我就叫他曼丁果人(Mandingo),一直到現在。你知道人要懂得變通,客戶一天到晚求我找個像阿姆斯壯或威廉.卡爾的黑人魔術師,在紐約阿爾巴尼我哪有可能找得到?人的心智真是奧妙無比,科學無法解釋,點子就像鋼珠,你見過那種鋼珠遊戲機嗎?砰砰答答砰,我就想,有何不可?這事對我們兩個都有好處   三個,應該說我們三個才對。亨利的爸爸這一開口,大家才想起他也在場,更別說在聽了。   對我們三個都有好處。萬事俱備,就只等合適的小孩出現,然後,我找到了,就是你。   後來他還有另一種說法,說他在等一個絕望到願意為了生存放棄天生膚色,一無所有,無可損失的人。   他對亨利說:幫個忙,孩子,這幾天先不要照鏡子,最好 他推桌起身,從廚房抽屜找出一捲黃色膠帶,把所有鏡子和鏡面物品都用報紙遮起來,就連烤麵包機也不放過。   這樣子看到結果的時候才會有驚喜,至少你自己暫時看不見。   這段時間他們就給軟禁在湯姆.海利的公寓裡,聽收音機播的搖擺樂。   【此處莫斯葛羅夫寫了我真希望當初這幾個字,但沒把想法寫完整。】   蘿倫給他們送午餐,又帶給沃克先生很多私釀琴酒。她有三頂帽子,輪流戴,一頂鐘型帽,一頂筒狀帽,還有一頂貝雷帽。亨利最喜歡那頂貝雷帽,她戴了看起來像個和藹可親的美麗間諜。她會跟亨利肩並肩坐在餐桌邊,手肘碰手肘,她的裙襬碰到他大腿。她幫亨利擦嘴的時候會先用嘴把餐巾弄濕,他也讓她這樣,在他眼裡她彷彿是某種不知名的奇特生物,有美麗的皮膚和眼睛。他愛上了她,那種愛是男孩珍惜寶貝的愛,而不是男人對女人的愛。他父親的角度與他就不同,那是男人角度。因為她的緣故,他刮了幾天鬍子,還會把襯衫塞進褲裡。但這些沒用,她幾乎沒注意過他的存在,於是他很快故態復萌,回到我的生活毫無目標的狀態。亨利知道她有時候晚上也會來,來找湯姆.海利,他隔著牆聽得見他們的聲音,可是她總在天亮前離開。   我認為你所做的事情非常勇敢。她對亨利說。雖然有點瘋狂,卻很勇敢。自從上次湯姆在賽狗場贏了十塊錢之後,我很久沒見他這麼開心了。她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眨眨眼說:我從來沒親過黑人唷。   亨利說:我不是黑人。   你不是,但沒人比你更像了。      湯姆.海利每天早上都會進辦公室,把亨利和他父親留在家裡。他父親起床晚,而且就算中午左右起床之後依然一副睡樣,好像把睡眠帶進了清醒的生活中。湯姆.海利充分供應他最愛的琴酒,每天一起床他就把琴酒加在柳橙汁裡喝,所以他每一分鐘都比之前更醉,成天聽音樂看漫畫。他最喜歡的漫畫是神探崔西,可是並不是因為內容多有趣。我喜歡這個崔西,他真有辦法。他幾乎每天都要這麼說一次,每次都好像第一次說,好像他在崔西身上認出了一丁點自己。   亨利每天花一小時照燈之後,就會開始練牌。以前他練牌並沒有這樣一整套有邏輯的程序,但現在他會一樣樣照次序來,以一個最精彩的魔術收尾,就跟放煙火一樣。除了原先他就會的(湯姆.海利別說沒見過,就連聽都沒有聽過)之外,湯姆還教了他一些用繩索、隱形藥水和蛇來表演的把戲。雖然扮成黑人表演時他說話就會穿幫,可是他手指很靈活,又精於誤導,即使不用口語也能成功演出,至少目前唯一的觀眾他父親並看不出破綻。只是他不太確定父親到底有沒有真的在看,就算在看,看懂了嗎?他似乎已經脫離現實,神遊去了。   湯姆.海利可不會這樣,每天回來他都帶著無窮的精力和嶄新的點子。有一天他甚至帶了條頭巾回來。我知道這是印度的東西,可是觀眾絕對認不出來,如果真的有人發現,就說輪船曾在孟買停過一個月,所以你沾染了一點他們的文化氣息。孟買是港口嗎?我得查查,不過沒關係,就算我說你來自月球,他們也會信,相信我。   亨利並不擔心,他暫時擱置此類情緒,全心相信他的經紀人。湯姆.海利說了許多難以置信的故事,亨利通通相信,至少相信了那麼一陣子。他說:我可以想見你和哈利.胡迪尼同台演出,亨利,當然你得負責開場,但那還是同台,你將會跟他一樣有名,我敢說一定會的。你不會是唯一的黑人魔術師,甚至可能不會是唯一身為白人的黑人魔術師,但是他們的技法通通比不上你,你可以領導潮流。這些魔術手法你從哪裡學來的?當然,一定是某個魔術師教的,但是誰呢?告訴我名字,說不定我認得。可亨利說不出口,甚至不確定自己真的知道。薩巴斯欽、何瑞修、托比亞斯、詹姆斯,說不定全都是胡謅出來的。亨利心想,薩巴斯欽先生可能一開始就打算要把他妹帶走,所以故意不說真話,好讓他後來想找也找不著。      這事只是時間問題。通常湯姆.海利從辦公室回來時,會邊開門邊喊:有人在家嗎?然後走直線距離前往冰櫃,拿出裡面最冰的一瓶啤酒。他總說禁酒令讓他更想喝酒。今晚他進門時亨利就站在他面前,他一見到亨利就忘了冰櫃,也沒問:有人在家嗎?整個人僵在那裡,連嘴裡叼著的菸都掉到地上。   亨利?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亨利說:我今天照了很久的燈。   看得出來。湯姆.海利謹慎地說。我看得出來。   他緩緩走近亨利,仔細看他,好像眼前的亨利有可能不是本人似的。他用食指摸摸亨利臉頰,看看會不會沾到些什麼,什麼也沒有,手指白淨如雪。   他露出微笑,亨利見到他笑,也跟著笑。亨利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他希望自己能令湯姆.海利感到驕傲。   湯姆.海利問他:你自己也想看看吧?   亨利點頭。我也想看。   湯姆.海利根本無法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一次又一次地說:噢,噢。然後他問:你爸呢?   亨利指指他們房間,門關著。   他在裡頭幹嘛?   他不想看我。亨利說。   他不想看你。湯姆.海利輕聲說著,跪下來,把蓋到亨利眼睛上的頭髮撥開。嗯,你爸是個情緒化的人。   他是個酒鬼。亨利說。他是我爸,可他是個酒鬼,他因為生活裡發生很多爛事就自暴自棄,我不會跟他一樣。   湯姆.海利微笑說:你不會,我看得出來你不會的。   他不喜歡我這個樣子,可是我也不喜歡他那個樣子,所以我們扯平了。   聽來正是如此。湯姆.海利起身把烤麵包機上的報紙撕掉,那是離他們最近的鏡面。亨利一星期來首度看見自己,那光滑彎曲的表面有哈哈鏡的效果,他的臉也跟著扭曲。他變成棕色的了,亨利.沃克變成棕色的了。   還有件事得做。湯姆.海利去廚房抽屜裡找出一把剪刀,把亨利的頭髮剪得像頂黑色頭盔,效果好極了。   你對我兒子做了什麼?亨利的父親突然在他們身後出現。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湯姆.海利說:我知道這很震撼,連我都有點嚇到,可是   亨利的父親向湯姆.海利撲過去,但他從來不擅打架,湯姆.海利把沃克先生的胳臂貼緊身體定住,看來好似擁抱一樣,兩人持續這姿勢好一會兒,直到沃克先生心中的怒火被自己的淚水澆熄,不住喘息顫抖。   他根本不是我兒子了。他哭著說:他是別人,我兒子不見了。   這倒是真的,亨利心知這是真的。亨利已經消失,完全離開了自己,他變成了巴卡利,來自黑暗剛果。他望著湯姆.海利   【此處模糊難辨】   第二天早上,他們享用另一份美好早餐,亨利已經學會忽視蛋裡的灰,甚至漸漸相信湯姆.海利說的:這對身體好。而他父親認為那是胡椒。   飯後,湯姆.海利像在表演魔術似的拍兩下手,說:在現實世界裡測試一下成果吧。穿上外套,外頭很冷。   外頭?   亨利心跳突然加速,好像汽車引擎一樣,湯姆.海利拿起餐刀隨著他的心跳節奏敲桌子。別那麼擔心,亨利,沒事的。   他們是奇特的三人行,兩個白人大人帶著一個黑人小孩。之前下了整夜的雪,背景襯托下亨利顯得更黑,每個經過的路人都困惑地盯著他看半天。   很好。湯姆.海利邊走邊壓低聲音說。真的非常好。   亨利的父親咳嗽起來。我們要去哪裡?這鬼天氣冷得像老巫婆的奶頭。   湯姆.海利抽口菸說:有個地方,離這裡三四個街區,可以在那裡做第一個測試.看看我們這個小小科學怪人能不能融入。他摸摸亨利髮絲茂密的頭,說:我開玩笑的,你知道的對吧?我在說笑。   這段路彷彿時光回溯,越往前走景物越舊,每況愈下,從辦公大樓變成公寓,再從公寓變成小房子,這些小房子連草坪也極小,看得出住戶努力維護,但還是難掩破敗。走過五個街區之後,他們在公園對面街角停下。目光所見全是黑人,全部都是,有的裹著毯子,坐在門前,有的在鏟自家出入通道上的雪,看起來長得都差不多。   有個黑女人走過他們身邊,年約五十,身穿藍色棉布裙裝,圍著深色圍巾,以這種天氣來說她穿的有點少,但這年頭誰不是呢?她走路很快,也許是趕著要去某個比較溫暖的地方。   湯姆.海利對她說:對不起。她有點勉強地停下腳步,瞪著這白人看,那種表情就好像從前有過跟這種人交談的惡劣經驗。但那表情一閃而逝。   她說:什麼事?先生。   這孩子他把亨利往前推。他迷路了。說他應該住這附近,可是不太確定,又搞不清楚方向。妳認得他嗎?   她對亨利好生打量了一番。我想我不認得。   再看一下,確認一下。湯姆.海利說。   這回她看得可仔細了,久到亨利和湯姆.海利都想她一定看出來了。可是,不,她微笑說:真不好意思,抱歉了。   湯姆.海利繼續往前走,亨利和父親跟在後面。過街有座公園,公園裡有鞦韆、滑梯,還有繩索可以爬著玩。六七個小孩在裡面玩耍,全是黑人。那座公園雖然很乾淨,可是亨利老遠就看出鞦韆的鐵杆都鏽了,有個小孩盪得太高,整個鞦韆架簡直抖到像要拔地而出。   湯姆.海利說:過去吧。   亨利抬頭看他,他看的不是落後一兩步的父親,而是湯姆.海利。   過去玩吧。   跟他們玩?   當然,有何不可?他們跟你又沒兩樣。他眨眨眼,沒差多少。   我自己一個人去?   兒子,我陪你。他父親說。   湯姆.海利大笑起來。你陪他去,那像什麼話?白人帶著黑人小孩,像什麼話?我們現在是要看亨利能不能過得了關,別找麻煩。   沃克先生執意又說:可是以後還是會這樣啊,今天、明天、後天,只要你的計畫持續,我們不就一直會是這個樣子?   湯姆.海利沒有搭腔,因為這他早就考慮過了。      亨利靠過去的時候動作很慢,很謹慎。這很正常,每個小孩進入新環境都會有這種表現。沃克先生和湯姆.海利看著他走去,途中亨利一度回頭揮手,他們也揮手回應,之後他就沒再回頭。公園邊圍著鍛鐵柵欄,亨利推開鐵門,向那群小孩走去。他們正在玩球,把一顆球傳來傳去,亨利近看發現那是顆雪球,壓得很實,這些小孩在玩的遊戲是看誰會把球弄破,大家玩得很開心,笑聲不斷。他們和亨利年紀相仿,他若無其事越走越近,那些孩子也裝出沒注意他的樣子,直到他走進圓圈,成為圈上的一點,不一會兒,球就傳了過來。   多年來這是頭一回,他和漢娜以外的人玩遊戲。      湯姆.海利和沃克先生站在那裡看他。雪落在他們的帽子上、肩膀上。   沃克先生,我們得談談。湯姆.海利說話時並不回頭,眼光始終不離亨利。   我知道。他說。   您知道?   我知道。他說。   那麼您一定了解,這並非針對您個人,而是在商言商。   當然。   這是行不通的。湯姆.海利說。我們沒法三人行,這是在商言商。   那是對你。沃克先生說。對我來說這並不是生意。   湯姆.海利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疊錢,塞進沃克先生手裡。那筆錢不少,亨利的父親放進口袋之後明顯鼓起一塊。接著,湯姆.海利給他一張名片。   打給我。他說。隔陣子就打通電話給我,我會讓你知道他過得如何。如果事情順利的話,也許能賺不少錢,我會再匯錢給你或是   我不想談這些。沃克先生說。   好,那麼湯姆.海利說。   我想說再見,至少我可以跟兒子道別吧?   湯姆.海利沒有回答。他沒搖頭,也沒眨眼,也沒聳肩,他假裝根本沒聽見,眼睛直視前方,望向遠處,過了一會兒,才收回目光去看沃克先生方才所站之處。沃克先生已經走了。      雪下得更大了。雪球已碎,他們新做了一個又一個,規規矩矩的丟球遊戲漸漸轉為一場混仗,亨利中球多次,也多次成功擊中別人,大家都笑得好開心。他樂在其中,玩得渾然忘我,快樂到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此刻非常快樂。雪下得很急,沒幾分鐘整個公園就變得白茫茫一片,亨利從沒見過這麼多雪。接著風開始吹,氣溫驟降,孩子們都跑回去取暖,亨利也本能地跟著跑,直到大家消失在風雪中,他才停步,獨自一人悵然若失。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薩巴斯欽先生。他的眼光穿越了紛飛大雪,看見薩巴斯欽先生出現在公園的另一邊,等著他。他依然以那種不變的姿態等他,坐在同一把椅子上,穿著同樣的服裝,就好像依然身處七○二號房裡似的。在白茫茫的雪中,薩巴斯欽先生顯得更白了,也許與其說白,更貼切的是沒有顏色。他彎起食指,要亨利過去。她是我的了。他說。過去是你的,現在是我的。過來吧,我讓你瞧瞧。亨利向他走去,但越走卻離他越遠,他顏色也越來越淡。走著走著亨利跑了起來,然後絆了一跤,一頭栽進雪裡。他爬起來繼續跑,可是風越來越急,雪越來越大,薩巴斯欽先生的幻影終究在亨利趕到之前完全消失了。他早料到結果會如此,薩巴斯欽先生最擅長的就是消失。   但這年頭誰不會消失呢?似乎所有亨利認得的人都有這種能力。先是媽媽,再是妹妹,現在呢,他知道輪到爸爸了。打從一個人往公園走那刻起,他就心裡有數,再也不會見到父親,或者短時間內不會再見,老實說時間多久他也不在乎了。這就是人家所謂的命中注定吧。他回頭望了一眼,最後一眼,然後不再回頭,一眼就夠了。也許是因為他失去的事物已經太多,所以這回沒那麼難受。失去某些東西令人感到沉重,失去某些東西令人感到輕鬆,這次的損失讓亨利如釋重負。那天下午回湯姆.海利公寓的路上,亨利覺得自己輕得都快要飄起來了,他父親離開的地方留下了一個洞,世界就從此洞展開,洞外明亮的新世界陽光燦爛。   湯姆.海利摟著亨利的肩膀,靜靜走在雪中,良久才說:我們來找點東西吃如何?亨利點點頭。聽來是個好主意。   然後他們走呀走,要找一間白人黑人可以同桌吃飯的餐廳。   那花了不少時間。      亨利.沃克。我想我們恐怕再也不會見到   【日誌在此突兀地結束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