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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石化女的愛之歌

黑人魔術師 丹尼爾.華勒斯 45618 2023-02-05
  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九日   近一點,靠近一點,我已經沒法大聲說話了,但我會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他從沒愛過我,這我知道,我們相遇太晚,亨利的愛早已用完,而我的心雖然跟其他女人一樣柔軟跳動,其餘部分卻都已硬得跟石頭一樣。我們還沒來得及相遇,我的手臂和腿就已經無力移動,嘴的功能也只剩下咀嚼、吞嚥和吸菸,連吃飯都要靠人家餵。亨利沒來之前,這是由大家共同分擔的苦差事。我每天吃兩餐,早上一餐,晚上一餐。我是大家的負擔,到現在還是,可是誰也不會抱怨,有這樣的家人我很幸運。但自從亨利加入後,他一肩挑起所有責任,每天餵我吃飯,一日兩餐,數年如一日。更讓人開心的是,我們可以聊天,而且不聊天也很棒,可以一起共享沉默時光。他從沒愛過我,但我想他相當喜歡我,他看穿我的外殼,看見了真正的我,我也看見了真正的他。愛就是這樣的,這樣直視靈魂的情感應該可以算是二見鍾情。可是,如果能讓人看的已經一無所有,如果心已枯冷死硬,還能怎麼樣呢?那就跟瞎了沒兩樣。

  每天早上,他會送來雞蛋、香腸、吐司麵包和咖啡,早餐內容跟你在好旅館吃到的沒什麼不同。到了晚上,餐點內容就千變萬化,隨他的想像力無限延伸,令人驚喜,而且那驚喜總是值得等待。亨利是個細心體貼的人,會用德克.莫斯比的金色舊鈸蓋在餐盤上保溫。從前他還沒來的時候,我的蛋常是冷的,培根跟我手指頭一樣硬,有時候牛奶還會灑到外面。我從沒抱怨過這些,我媽常說:珍妮,人家給什麼,妳拿著就是。我向來如此。但他很懂得善待女士,即便對待像我這樣罹患硬化症的女士,也不馬虎。   他不但送食物來餵我的身體,也送話語來餵我的心,我想我是這裡唯一一個真正能跟他談心的人。他當然也有別的朋友,亨利很友善,至少盡量表現出友善,可是我們共處的時光很特別,有些話他只跟我說。太多悲傷、悔恨和威士忌,像雲霧般遮蓋了他加入中國馬戲團之前那三四年的記憶,可是在那之前的每件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和他相遇前我像樹一樣困在原地動彈不得,可是他說的那些故事感動了我,我彷彿坐上了氣船,升入空中,環遊世界,有時置身天堂,有時墜入地獄,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一切。他的人生循著既定的路線前進,即使他用盡全力,依然無法改變,好好的一個人硬生生變成了兩個,我們是他最後的希望。在神看來人很軟弱,女神忒彌斯(Themis)生下三個可愛的女兒:克洛莎(Clotho)、拉凱斯(Lachesis)和阿特羅波斯(Atropos),人稱命運女神。克洛莎織出人的命運,拉凱斯丈量,最後阿特羅波斯將線切斷。我們妄想以人類微薄之力去欺瞞他們,只會被他們笑,因為他們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亨利身上發生的事跟我們並沒兩樣,只不過千年以來他是命最苦的一個,簡直像從書上掉進我們這個平凡世界裡來。我認為亨利.沃克是個英雄,是個悲劇英雄。悲劇英雄和真正的英雄有何不同?悲劇英雄不斷失去,但終究能活下來。亨利就是這樣。他失去妹妹,失去媽媽我到現在還想不透他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沒人聽我說話,太難了,我講話比悄悄話還小聲,你得在很安靜的地方保持安靜,而且真的很想聽才行。現在沒人真想聽我講話了,可我喜歡自己的聲音在腦中迴響,只不過大部分時間我聽見的還是亨利在說話。      失物的重要性不在數量,而在大小。小女孩套圈圈贏得的魚在回家路上死掉,她會哭,這種事如果你想算的話,可以記在表格上算次數。可是一個小男孩不到九歲就死了娘,不到十一歲心愛的妹妹又被人偷走,而父親萬念俱灰坐在他和整個世界面前等死,每天死去一點點,這種真正重大的損失會撕裂身體,讓靈魂淌血。亨利不會去計算他的損失,他不是那種人,所以人需要朋友,朋友會幫我們算。   我很容易傻傻地被愛情故事感動,兩個人站在房間兩端,靠一個眼神天雷勾動動地火,最後愛得難分難捨的故事,對我來說再怎樣也不嫌多。大家都以為那只有書上才有,錯了,那樣的故事天天發生,我親眼看見的。我躺在舞台上,頭朝上給斜放著展示,像展示屍體一樣。我看見穿工作服的男孩和穿花布衣的女孩緊緊牽著手。愛有時候因恐懼而生,而我正是那份恐懼的提供者,雖然我根本不能動,雖然他們明知道我完全無害,但我知道有些人還是從沒見過像我這麼可怕的東西。這裡最有賣點的就是我了,壯漢並不稀奇,鬍鬚女也靠邊站,大家都排隊等著想要摸我,看我是不是真的,他們會以為我是假人,直到親手摸到,才肯相信,然後你會看見他們縮回手,好像碰了火似的。女孩會投入男友懷中,愛意由此而生,她會嚇得緊緊抓住他的手。有時候我會用充滿了愛的眼神(現在我就只有眼睛還能動了)深深注視擁擠人群中某一個嚇得要死的男孩,無聲地對他說:握住她的手,好好愛她一輩子吧。

  總之,亨利一個人有兩個故事。一個說的是復仇,一個說的是愛。   我喜歡那個愛的故事。      她的名字叫做瑪莉安娜.花兒,他有時候叫她瑪莉,有時候叫她瑪莉花兒,有時候叫她我的花兒,有時候叫她我的花兒,嫁給我吧。她是白人,當時他也是,他回復白人身已經好幾年了。但在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八年間(從十二歲男孩到十七歲男人)那段日子,他是全職黑人。湯姆.海利要求他時時刻刻保持黝黑膚色,以防萬一。雖然亨利行程排得很滿,也總有幾星期空檔,亨利想在那段時間看見從前的自己,一天也好。可是湯姆.海利不准,他擔心街上會有人撞見來自黑暗剛果的巴卡利,發現他居然變成了來自阿爾巴尼的白亨利,那不就全毀了?那怎麼行,所以亨利只好一直黑下去,黑了很久,久到停藥之後膚色依然留下些許暗沉,不白不黑,有點灰。不過那是後來的事,整個青少年時期亨利都是黑人。

  起初五年他是獨一無二的,來自黑暗剛果的巴卡利在全國巡迴演出,去過紐約、聖路易、舊金山,所到之處大受歡迎。他把百元鈔票燒掉又變回原狀,還會用雞蛋變出許多前所未見的魔術。湯姆.海利讓巴卡利在大家心中漸漸從怪物變成男孩,但那男孩當然並不是亨利。美國民眾看著他漸漸變成了美國人,看著他學會我們的風俗習慣,我們的語言,報紙也報導他的事情。   巴卡立說話了!   我為您帶來非洲魔術。他以彆腳英語贏得熱烈掌聲。   每場表演中他的英語都有進步。今晚表演時別用雞蛋,湯姆海利教他。改用棒球。在第三顆棒球消失後,說三振出局!當然,一點點口音是一定要的,你的非洲腔一直講得很好。   他轉變得很快,他的轉變一時之間成為全國性的娛樂話題,直到最後他變得跟我們差不多了,幾乎一樣了,大眾的興趣也就消退了。其他真正來自非洲的魔術師博得群眾注意力,於是湯姆.海利決定讓巴卡立回剛果去。

  巴卡立變成了來自印度的貴族苦行僧阿奇王子。那是一九三七年,他纏起紫色頭巾,帶著東印度腔說話,皮膚顏色淺了一些。這需要巧妙調整藥劑分量與曝光時間,湯姆.海利對於調整膚色已經十分內行。他媽媽原本希望他能當醫生,結果他成了亨利的私人藥劑師,新名片上印著新頭銜湯姆.海利博士,他對自己很滿意。   身為阿奇王子的亨利具備心電感應能力,能預言命運。表演開始前,湯姆.海利博士會收集觀眾的問題,然後用暗號和亨利溝通。大部分問題關注的都是同樣幾件事:金錢、健康和愛情。湯姆.海利會在亨利上台之前狀似閒聊地悄悄問某觀眾一個問題,像是:您結婚多久啦?同時打手勢(抓手肘或拍膝蓋)讓躲在後台偷看的亨利知道答案。這麼一來,當那人問到我跟我太太會幸福嗎?的時候,亨利就可以說:接下來這十七年,會跟過去十七年一樣幸福。觀眾會嚇一大跳,對他的無所不知嘆為觀止。

  他最著名的魔術叫做芒果樹。他有一個四呎見方的小木盒,上面蓋著一塊布,在裡頭放進一點土,土上放一顆芒果子,幾秒鐘後把布揭開,出現一小棵芒果樹,六吋高,就長在那點土上。他把布蓋回去,再揭開時,芒果樹還在,可是已經長到三呎高,直徑有半呎。沒人知道他怎麼辦到的,當然別處也有白人表演同樣的魔術,只是沒人在意,他們又不是阿奇王子。   之後兩年半他一直扮演阿奇王子,要不是後來發生一樁悲劇,不曉得他還要演多久。那樁悲劇的起因是欲望。   湯姆.海利那個人呀,熱愛乳房。他看女人只看乳房,看不見別的,其他部分對他來講都不重要。他稱乳房為巴波亞(譯註:balboa是巴拿馬貨幣單位。),不過亨利並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那麼叫。每天晚上他們都在幕後偷窺來看表演的群眾,湯姆.海利會指著某處靠在亨利耳邊低聲說:你看她身上那對巴波亞!亨利會看,會點頭,不然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亨利並不是那種特別重視乳房的人,應該這麼說吧,他從來不是那種會把女人支解成各個部分來看的人。他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會愛她整個人,每一吋,從腳趾甲到髮梢通通愛。這連我都知道,就連我這個他從沒愛過的人都知道。

  表演進行中,湯姆.海利會在全場搜尋合意的巴波亞,三○年代晚期流行的低胸大V領簡直就是神的恩賜,唱著只有他聽得見的魅惑之歌。隨著呼吸如海浪般起伏的胸部是他渴望能在當晚安枕的地方,他閉上眼睛想像那祕密的乳頭,他欲望地圖上的座標。他就像上了酒癮或毒癮的人一樣,身陷其中無法自拔,永不滿足,癮頭越來越大。他向來喜歡大胸部,但他對大的要求不斷增加,最後非得巨乳無法稱意,他喜歡的是正常男人可能都會倒胃口的那種尺寸,很難買到合適胸罩的那種。淚滴型或心型的乳房不是湯姆.海利要的,他只要神話般的巨乳,過大的胸部落在錯誤的手裡也許會把人悶死,但湯姆.海利可以掌握,只有他能恰如其分地愛它們,聽見它們的呼喚。

  多年前他曾發現並主動認識過某對特別的乳房,那是在辛辛那提,一九三九年的時候。亨利和湯姆.海利常去辛辛那提,因為阿奇王子在那裡很受歡迎,而且那裡有許多豐滿巨大的巴波亞。湯姆.海利開玩笑地嘆氣說:這裡的水裡一定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我真羨慕這裡的小孩,能吸這麼好的奶。當時亨利剛滿十八,一星期前湯姆.海利在鬆餅上插了根蠟燭幫他過生日,唱完生日快樂歌,他說:我非常確定要送你什麼生日禮物,只是目前還沒到手。亨利說他很願意等。湯姆.海利說:我真喜歡你這點,這是我喜歡你的兩百四十七個理由之一,你很願意等,能等的人總能等到好東西。   在某個炎熱的夜半時分,在辛辛那提,好東西來了。   亨利原本睡得正熟,突然聽見笑聲,一陣喧鬧,有東西給踢倒弄破,還有道刺眼強光照到他眼皮上。

  阿奇王子,快起來。湯姆.海利抓著肩膀把他搖醒,亨利睡眼惺忪,只見湯姆.海利那雙大耳朵在眼前搧呀搧的。我給你送禮物來了。   他這才注意到在場還有別人,這才聽見門外有個女的格格地笑。   誰在那裡?   湯姆.海利趕緊摀住他的嘴,低聲說:別忘了,你還是阿奇王子。他眨眨眼。明白嗎?亨利點點頭。等下如果她一開始有點冷,不用擔心,一開始冷如冰的女人,到最後都會熱如火。   他說話的氣息裡帶著琴酒的味道,那種氣味亨利再熟悉不過。不同的是,他爸借酒澆愁,湯姆.海利飲酒作樂。   亨利輕聲問:她是誰?   湯姆.海利說:就只是個女孩子,她想見見你阿奇王子的芒果樹。他這時候說話就大聲了。容我為您介紹您最大的支持者之一說到這裡他又眨眼,意思是說:最大的唷,明白嗎?貝絲。進來吧,貝絲。

  她出現在臥室門邊,亨利認出她是當晚觀眾,湯姆.海利在幕後曾經指著她對亨利說:注意!巴波亞出現!雖然她有張馬臉,可是只要角度正確,就不會看見臉,以後我會教你。   她長得確實有點像馬,牙齒大,鼻孔明顯,兩隻大大的棕色眼睛在臉上分居兩側,外加大紅嘴唇,不過除此之外她整個人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乳房。她雙眼發亮傻傻看著亨利,就好像見到明星一樣。她轉頭看湯姆.海利一眼,得到點頭鼓勵,於是上前走到亨利床邊。   阿奇王子。她向他行了個禮,真當他是貴族。能見到您,我真感到無限歡喜。   歡喜就好,這個最重要。湯姆.海利對亨利眨眼眨個不停。他對她說:他的英文雖有進步,卻還沒法聽懂太多。接著轉向亨利,口中唸道:庫布木夫提,庫布馬豬尼狗。   貝絲.瑞德在他床邊坐下。他沒穿上衣,只好拉床單遮住胸部,可是她卻把床單往下拉,指著自己說:我,貝絲,可以嗎?   亨利點點頭。   他胸部的膚色和臉一樣,貝絲似乎對此深深著迷,她伸手去碰一下,又笑起來,然後回頭問站在門邊的湯姆.海利:你確定這樣可以嗎?   我這輩子再沒有比這更確定的事了。在他家鄉這是傳統,十八歲生日這天如果沒能變成男人,就是奇恥大辱,他得進叢林流浪一星期左右來贖罪。   我們可不想讓這種事發生。貝絲說著雙手捧起亨利的臉,一副充滿母愛的樣子。   湯姆.海利向眼神充滿驚嚇的亨利露出同情的微笑。別擔心,孩子,不會有事的,會有好事。貝絲會好好對你,而我呢,我想我該告退了,除非,還有什麼用得上我的地方?   貝絲說:接下來我們自己來就好,對吧,親愛的。不過,也許你會想幫我解開鉤子?   湯姆.海利眼睛為之一亮。樂意之至,噢,樂意之至。   他慢慢脫掉她的衣服,和亨利一起看著她雙乳從胸罩裡掉出來,亨利感覺這儀式彷彿永遠進行不完,而湯姆.海利則恨不得這過程永遠不要結束。可惜衣服終究脫光了,湯姆.海利關燈離開。   第二天的早餐時間異常安靜。湯姆.海利在比斯吉上抹果醬,作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其實卻在偷偷觀察亨利,看他狼吞虎嚥把起士炒蛋通通吃完。   他問他:你還好吧?   亨利嘴裡嚼著食物,眼睛盯著盤子,說:沒事。   湯姆.海利微笑眨眼,這件事兩人就再也不提。   所以接下來的事也就不以為怪了。湯姆.海利死的時候,身邊的人正是他從幕後相中的某個觀眾,她叫妙麗.札克瑪莉,跟朋友一起坐在第二排,看秀看得十分投入,每隔幾分鐘就興奮地用手肘去推身旁朋友。妙麗是他喜歡的那一型,不特別漂亮,卻有她獨特的魅力掛在胸前。湯姆請她吃晚餐,隔桌欣賞那對性感的天堂,一小塊沒嚼爛的牛排卡住喉嚨,無法呼吸,他就這麼死在餐廳。亨利早已回到旅館房間看書,直到好幾個小時之後才得知自己又失去了一個父親。而且,損失並非僅止於此。   湯姆.海利死了,染色方法的祕密也隨他而去。亨利想讓阿奇王子參加喪禮,不慎服下太多藥丸,到了早上變成黑人,而黑人是不准參加喪禮的。死者不但救過他的命,變成他父親,還造就了當時的他,而他卻連參加他的喪禮都不行。   過了幾星期,他慢慢白回來,可是再也沒恢復原色,而且太久沒看見原本的膚色,就連記都記不清楚了。他重操舊業,玩起猜牌賭戲,注意每一個來到他桌前的人,注意他們的膚色,等著遇見薩巴斯欽先生。他一定在其中,亨利非常確定這點,只可惜他太精明,不會露面。變換形貌是薩巴斯欽先生的強項,亨利對此也很擅長,他自己的存在就總是若有似無。   亨利賺的錢足夠在某個老小姐的房子裡租個二樓房間,那老小姐差不多和他母親一般年紀(如果她還在世的話),不愛說話,可是很愛坐在亨利身旁看他吃飯。她說:你餐桌禮儀真好,刀叉拿得對,吃飯前又都記得把餐巾鋪在膝上。現在的人都不講究餐桌禮儀了,一點都不講究。他對世事一無所知,迷失茫然,就像重新出生一次,什麼都得從基本學起,不過,至少還記得該怎麼拿刀叉。      好在當時正逢二次世界大戰,亨利加入步兵團,隨著二十二師派往法國。法國耶!他一直想去法國,他妹也想,她在垃圾桶裡撿到的雜誌上有巴黎的照片,她給他看過,可她從沒去過,他卻去了。   戰爭帶給他快樂。他在戰爭中交到了這輩子第一批真正的朋友:查理.史密斯、德頓.毛拉利,還有穆奇.馬克斯。他們各有各的專長,查理會彈曼陀林,德頓會說法語,穆奇唱歌像鳥一樣婉轉好聽,而亨利呢,當然了,他會玩牌。他們從法國打到德國境內的賀珍森林之役(The Battle of Huertgen Forest),並肩作戰,吃睡都在一起。其他部隊也有很會唱歌和很會講法文的兵,但會表演魔術的就只有他們才有。亨利很快樂,他覺得若能死在那裡也很不錯。   可是他沒死,送命的機會雖然不少,卻始終安然無恙。戰爭中死傷無數,有人燒死,有人被裝甲車炸成碎片,但他們四個不但沒死,甚至毫髮無傷,運氣好得過分,大家把它歸功於亨利的魔術。亨利在散兵坑裡變過幾個紙牌把戲,有回還把手榴彈變不見,所以大家知道他有兩下子。穆奇.馬克斯深信他有特殊能力,能夠保護他們,並且加油添醋到處去跟人家說他的親身經歷,據說亨利輕輕說句話就能讓子彈轉向,嘆口氣就能讓他們隱形,他們身邊炸彈炸來炸去,就是無法突破亨利設下的防護罩。   某次短暫的停火時刻,亨利和穆奇在抽菸,查理拿家鄉前女友的照片給德頓看,他到現在還叫她凱蒂.貝克,可是她早已不姓貝克,她已經嫁人,冠上夫姓雷斯克了,即使如此,他還是愛看她的照片。世界末日般的砲火和巨響會讓人感覺好像全世界的壞事都在你一個人上,而且你孤軍一人,但接下來有時就會像這樣短暫停火,還可以抽根菸。   亨利對穆奇說:別再到處說了。   到處說什麼?   別再到處說我會什麼魔法了,大家都在傳說我有魔力可以防禦德軍,我不喜歡這樣。   我又沒說假話。你就像我們的守護天使,只不過你不是天使,是我們的弟兄,你會開槍,呵呵,依我看這點比當天使好。   穆奇,我不是魔術師,只不過會用紙牌變幾個花招而已,別的什麼都不會,好嗎?置身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法國,亨利.沃克盡其所能想要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一個全新的人,可惜行不通。   穆奇笑著說:記不記得上次你讀出我心裡在想什麼?   運氣好,亂猜的。   還有,你好幾次不知道從哪裡變出蛋來,還挺好吃的。你還讓整盒菸從桌上浮起來,沒吊線,真夠屌。亨利,別不好意思啦,是你在罩我們,我愛你啦。   查理說:我也愛你,真的唷。   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來福槍聲,三人同時嘆了口氣,又要開始打了。   我從沒見你錯失任何一槍。說著,查理用腳尖輕踢一下亨利的來福槍。你百發百中,你殺的德國人比艾森豪殺的還多。   亨利說:那不是魔法,是恨。   我也恨他們,可有時候就打不中。   我不恨德國人。亨利用眼神制止查理的疑問。我恨的不是德國人,是某一個別人,殺德國人只是種練習。   這話什麼意思?我還是覺得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亨利一邊說話一邊持續開槍,頭頂上子彈颼颼飛過。可我希望你別再說了。   好吧,那為了你,我就不說了。可你明知道那是真的。   穆奇抓起一把泥,丟到亨利臉上,甩甩頭說:有什麼大不了的呢?我是說,如果我能這麼相信,就比較不會老覺得隨時都會死。說說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亨利看著他,伸手把臉上的泥抹掉,半邊臉還是黑黑的。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想,其實是沒什麼大不了啦。   可了不得呢。查理說。   德頓說:是啊,還有什麼比命大?活下去對我很重要,我很感謝救我活命的人。謝謝你,我打靴底謝謝你。   亨利說:救你的人是你自己,不是我。   查理轉頭向亨利說:我證明給你看。   他們全都靠在戰壕邊上,德軍兩面夾攻,以眾擊寡,四處槍林彈雨,下個不停。鳥兒受驚,想高飛逃走,哪逃得掉,一隻隻中彈落下,掉進戰壕,鮮血滴在士兵靴子上。   查理就這麼信心滿滿走了出去,走進槍林彈雨之中,面帶微笑,張開雙臂,傲氣十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在這裡,你們這些德國混蛋!他高聲大喊。有辦法就來射我啊!殺我啊!看你敢不敢   他在外頭站了五秒鐘,然後讓亨利和穆奇抓著腳踝拖了回來。亨利氣得說:你這個該死的笨蛋!   但查理卻哈哈大笑,德頓也是。在地獄般的喧鬧聲中,穆奇靜靜看他,又看看亨利。   他說:他毫髮無傷,連一點小傷都沒有。   亨利說:我說過,我不在乎了,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有用就好。   於是士兵們口耳相傳,說他能把坦克變不見,把子彈變羽毛,還能看透敵人心思,甚至還有人說諾曼第登陸成功都多虧了他。   戰爭結束之前,亨利.沃克已經成為全世界最有名的魔術師了。      但我本來想說的並不是這個故事。   我以前愛看小說,那時候我還有能力翻頁。最好的小說總是這樣,開頭說的是一件事,卻在你不知不覺中轉到另一件事上。或者作者會說:我要跟你說這一件事。說的卻完全是另一件。這類的書我很愛,生活不就是這個樣子嗎?想要去買東西,走著走著卻走進公園;想要在地上挖洞種樹,卻發現裡頭埋著寶藏。人想要怎樣並不見得最後就會怎樣,意願是全世界最脆弱的東西。我本來想用故事說明為什麼亨利.沃克從沒愛過我。他沒愛上我並不是因為還愛瑪莉安娜.花兒(他已經不愛了),而是因為她沒法愛他。   大戰結束,部隊歸國,運兵船抵達紐約港的時候,上千名美國人前去歡呼迎接,可是亨利和其他許多人一樣,回國之後無家可歸。蓋希文(Gershwins)的歌裡就這麼說:他們在寫情歌,但不是為我寫的戰時那些朋友雖然都平安返國,但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沒有重逢。亨利穿著綠色軍服,背著圓筒行李袋,走過那些音樂、喧嘩、彩色碎紙,毫不費勁地在人群中化為無形。內心深處他真希望戰爭永遠不要結束,他在那裡有個新的自己,回國之後又變舊了,變回原狀。他又回到了原點。   他想,午餐之前他可以先來個一小時猜牌賭戲。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喊他。   亨利?   他停步,轉頭,沒人看他。   於是繼續往前走。   沃克先生!   居然有人叫得出他的姓名,真是太奇怪了。這人是個小個子,身穿雙排扣人字呢西裝,頭戴毛氈紳士帽,雙手各提一個公事包,揮舞著其中一個奮力擠過人群朝亨利這邊過來。亨利心想,這人是來找麻煩的嗎?是不是他的過去找上門來了?這人會不會是發現了他的過去,要來告他告他什麼呢?假扮黑人?假扮苦行僧?無論如何,不會是好事,所以亨利掉頭就走,越走越急。   那人已經追上來了,可是因為腿短,亨利每走一步他得跑兩步才跟得上。   卡斯坦包姆.艾德嘉.卡斯坦包姆。說著,那人伸出手來,亨利視若無睹,繼續前進,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這個卡斯坦包姆已經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可是依然緊緊跟在他身旁。   我比較喜歡人家叫我艾迪。他微笑繼續說:不是艾德喔,我覺得艾德聽起來太太成熟,太嚴肅了。我祖父就叫艾德,老天讓他持別長壽,到今天還健在,我爸身體也很好,對我來說叫艾德的就該是那種人。至於叫做艾迪的嘛,是另一種型,有趣又愛玩,所以請叫我艾迪吧。或者,如果哪天我讓你生氣的話,就叫我卡斯坦包姆,我想無論我們人多好,這種狀況總是會發生的,到時候你可以大聲吼我:卡斯坦包姆!而我呢,會叫你沃克先生或偉大的亨利,不過我想再想想,也許能想出更引人注目或是更響亮的名號。您自己有什麼想法?   亨利並沒有停下腳步,他低頭看看矮小的艾迪,問:想法?對什麼東西的想法?   我想您在回家路上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思考。對了,歡迎回家。   亨利站定,看著這個人,這人也如釋重負地停下來喘口氣。家?哪來的家,我連那個字什麼意思都不懂。即使有陽光,這個城市仍然是個醜陋的灰色怪物,他無法當自己是這城市的一份子,不過話說回來,他根本無法把自己看作任何東西的一部分。   要不要來根菸?卡斯坦包姆把菸盒遞過去。我自己不抽,這是為會抽的人帶的。亨利說:聽著,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如果你不是瘋子,就是認錯人了。抱歉,我還有事,我得去找工作。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有飯吃,喜歡睡在有屋頂的地方。   卡斯坦包姆舉起公事包。可是我已經幫你找到工作了,而且不只一份,我這裡有上百份工作給你。   上百份?我要上百份工作幹嘛?   表演,魔術表演,你的檔期已經排到八月了。   你到底在講什麼啊?   您出名啦,沃克先生,您不會自己都不知道吧?   卡斯坦包姆當街跪在人行道上,俐落地打開公事包的金鎖,拿出一疊剪報,讓亨利一張張翻閱。   這裡一共二十三張,我相信一定還有更多。   亨利說:這些都在講我。   沒錯。   可是他想起穆奇和他的大嘴巴,還有查理,還有四年來和他一起生活一起打仗的那些同袍,他知道這些報導是怎麼來的了。   你是什麼人?亨利想要答案,真實的答案,好讓困惑得以紓解。   可惜這種答案並未出現。卡斯坦包姆抬頭挺胸驕傲地說:沃克先生,我是您的經紀人。   現在換卡斯坦包姆掉頭就走了,這人神祕兮兮,亨利受好奇心驅使,不得不跟著他走。我們要上哪兒去?亨利問。   卡斯坦包姆雙眼直視前方,面向未來,微笑回答:當然是去您辦公室囉。      路上,卡斯坦包姆告訴他經過,那些他以魔法立下的豐功偉業如何在部隊間流傳,然後經由飛機和船飄洋過海回到美國。他現在紅了,紅得發紫。   卡斯坦包姆對他說:演藝圈只有一條規則,就是打鐵要趁熱。我看出機會,能讓你善加利用在海外建立起的知名度,卻連絡不上你,所以只好先自己著手進行。   亨利說:讓我善加利用?你是說讓你善加利用吧?   請別發火,互惠關係是最好的一種關係。   卡斯坦包姆先生,我並不想要經紀人。   來不及了,沃克先生,你已經有一個了。   是嗎?那麼你被解雇了。   嚴格來講我並未受雇,當然您也就無法將我解雇,我們沒簽過約,如果說演藝圈有什麼規則可言的話,那就是:沒有合約就什麼都沒有。他停下一會兒,好讓亨利越想越糊塗。再說呢,我認為斷然拒絕某件你還不了解的事也未免太過魯莽,緩一緩吧,事緩則圓。我們到了。   他們站在布里奇街一棟四層樓建築前面,磚造房子,有玻璃窗,但所有的窗都暗暗濛濛的,看了就叫人發悶。原本應該有門把的地方現在留下了一個洞,左手邊有隻死鳥躺在巷子裡腐爛。   基於目前資金狀況,保全只能做到這個程度,就當權宜吧,可以修的。   亨利嘆了口氣。   卡斯坦包姆說:來吧。   亨利踏出一步,上了台階,抬頭看見門牌。   七○二號。   沒錯,布里奇街七百零二號,要記住喔。有什麼問題嗎?   亨利瞪著那號碼,無法動彈,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喃喃自語說:沒問題,我很好。他們摸黑爬上三段木梯,穿越陰暗的走廊,經過穆迪橡膠材料行和史文博尼新鮮貨,走到一扇平凡無奇的毛玻璃門前。門內透著亮,就好像太陽在裡面,或是神住在那裡。   卡斯坦包姆打開門說:老板,您先請。   亨利推門進去,光就灑滿全身,他站在那裡動也不動,讓眼前的景象怔住了。辦公室裡燈確實很亮,但光卻不全是這麼來的,偉大亨利的等候室裡靠牆站著十五個他這輩子所見過最美麗的女子,有金髮的、褐髮的、紅髮的,雙腿修長,還有巴波亞,噢,巴波亞。他知道湯姆.海利現在一定拼命在抓棺蓋,想爬出來跟他的前雇員一起享受如此美景。   他低頭看看卡斯坦包姆,他知道他想問什麼。她們是來面試的,老板。   面試?亨利心中有疑惑,卻沒問出口,他知道答案很快就會揭曉。   卡斯坦包姆說:您表演時需要助手。   當然。   亨利笑了,卡斯坦包姆也笑了。這根本不可能,卻真的發生了,下船至今不過十分鐘,他們兩個就已經變成最好的朋友,就像鮑勃.霍普和平.克勞斯貝(譯註:鮑勃.霍普(Bob Hope,1903︱2003)和平.克勞斯貝(Bing Crosby,1903︱1977)兩人皆為美國電影明星,攜手主演許多賣座喜劇。)一樣,最佳拍檔。有時候這種事會在瞬間發生,他們就是這樣。   亨利說:契約在不在手邊?   就在我可靠的公事包裡。   告訴我簽什麼地方。   於是他們穿過美麗的等候室,走進一間比較小的房間(亨利的辦公室),把門關上。      我在腦中想像那些女子,像書本排在書架上似的站在他辦公室牆邊,不知道這為什麼會帶給我莫大的樂趣,她們和我完全相反,如果她們是書,我就是書架,我應該因此討厭她們或討厭自己才對,但我沒有。我對她們的看法大概跟亨利一樣,當她們是種禮物,是生命的徵象,是好事降臨的預兆,我沒法討厭她們。如果沒有她們,這世界會成什麼樣子?沒有了我,她們又會成什麼樣子?      亨利從來沒用過助手,湯姆.海利不知道算不算?他在表演前會混進觀眾裡,為亨利的算命表演套些相關資料。可是說起來亨利還比較像他的助手,或是產品,湯姆.海利用亨利完成了他自己的幻術。湯姆.海利一直是主控者,亨利當然恨他,但對他的愛比恨更多,他讓亨利變成這個樣子,也避免了另一種下場。他的第一個人生在漢娜被帶走的時候就結束了,如果沒有湯姆.海利,他的一生就那樣了。湯姆.海利教會他一件事,那是他這輩子所學過最重要的一件事:適應。求生的祕訣就在於適應。缺乏適應力,缺乏改變的意願與能力,就很難存活。因此亨利先變成黑人,後來讓膚色變淺一些,現在又變回白人,如果變綠就能永遠留在那間等候室的美人堆裡,他也毫不猶豫。可惜卡斯坦包姆說,她們全都得走,只能留下一個。   非得現在面試不可嗎?亨利坐進卡斯坦包姆鄭重其事為他拉開的他的椅子,那是張轉起來很不穩的高背總裁椅,坐墊的填充物都露出來了,不過他已經好幾年沒坐過這麼舒服的位子了。辦公室的牆面沒貼壁紙,是裸露的磚牆。   面試必須立刻進行。卡斯坦包姆指指手錶。時間不等人,你聽過時間說什麼我在前面轉角等你之類的話嗎?沒有,它不等人的。   亨利說:可是,不能讓她們多待一會兒嗎?我們可以請她們吃個飯什麼的。   聽起來很有趣,我相信她們一定會跟你一樣高興,可是我算過卡斯坦包姆看看手錶,那是隻瑞士的寶路華。如果不趕快開始,我們就來不及設計第一場表演了。   還有多少時間?   六個星期。卡斯坦包姆說:四十二天。   六個星期?亨利從來沒有自己設計過一場表演,六個星期絕對辦不到。就在這個時候,他彷彿見到湯姆.海利顯靈,站在他那了不起的椅子後面捏著他肩膀說:你是不是覺得這就好像魚要長腳變成哺乳動物,在陸地上生活?沒錯。而且魚辦到了。   亨利聳聳肩膀嘆口氣說:那就開始吧。      她們一個個進來,又一個個給請出去。過程差不多就像這樣:   妳的名字叫做?   維多利亞.哈利斯。   她捲髮披肩,大紅口紅,綠眼睛,長睫毛,胸部似乎隨時會從衣服裡爆出來,這讓亨利忍不住想到湯姆.海利和他的秘書蘿拉。亨利有回不小心進辦公室撞見他們,蘿拉雙腿張開躺在桌上,湯姆.海利像隻肉食性動物似的粗暴對她,她似乎對亨利在場毫不在意,湯姆.海利也沒有停下。亨利還記得煙灰缸裡有未熄的香菸。   妳有興趣要當魔術師助手。大部分問題由卡斯坦包姆提問。   噢,非常有興趣!她表現得很熱切,也許太熱切了點。   妳在這個領域有沒有什麼經歷?   這個嘛,沒有,在這行沒有,可是我當別的助理當了一輩子,應該都大同小異吧。   妳會不會怯場?在台上要面對幾百個觀眾,而且很多人可能還會盯著妳,甚至盯著妳的某些部位看。卡斯坦包姆說著向亨利投去一個眼神。   她說:我喜歡被人欣賞,戰前我當過絲襪模特兒,本來還想回去,可惜他們已經用了別人,比我年輕。   謝謝妳,維多利亞。卡斯坦包姆在標準拍紙簿上做了點筆記。我想這樣行了,我們有妳電話號碼,再聯絡吧!   我單身。她說話時看著亨利。這會加點分吧?    卡斯坦包姆問她:加什麼分?   她的眼睛還是緊盯著亨利,我可以毫無顧忌地參加巡迴演出,我毫無顧忌。   非常好。卡斯坦包姆說。謝謝妳。   她走了。門一關上,卡斯坦包姆就緩緩點頭說道:我喜歡,她會放電,這在演出時很有幫助,男人會盯著他看,做老婆的也會因此分心,這叫誤導,對吧?   對。   所以?   她很好,而且很漂亮。亨利說。可是,我想她不適合。   你覺得她不適合?   對。亨利嘆了口氣,他感覺自己好像剛剛才爬出戰壕,就到了這裡,有這麼多美女想在他身邊工作,幫他擺放兔子和鳥,讓他把自己切成兩半。他曾有過來自各方的女人,有法國人,有德國人,甚至有一個來自他聽都沒聽過的國家,但他們所處的房間都太過陰暗,他沒法把她們看仔細。他喜歡像現在這樣,開著燈。他說:就是不適合,她不適合我。   卡斯坦包姆只沮喪一下下,就重新打起精神,他的情緒像皮球一樣有彈性。她是今天進來面試的十位。   好吧,那我們就請下一位進來。他看看名單,笑了。這一定不是真名,不可能。他站起來伸頭朝門外喊:瑪莉安娜.花兒,請進。   她進門那一瞬間,亨利心想,就是她了。他跟我說:她一走進來,我就篤定是她,我說:因為她讓你想起漢娜?我說她一定跟漢娜一樣金髮藍眼,一樣光彩耀眼,一樣讓人不背對她就睡不著,這個瑪莉安娜一定很像成人版的漢娜。自從漢娜被人帶走以後,亨利一直在找,他的找法和那些瞎找幾星期的警察不同,亨利找她的方式就像你看風景時心想:少了什麼東西。他在任何地方都會看見漢娜留下的空缺,我想,在瑪莉安娜.花兒身上他找著了那一塊。   但他說:不,妳錯了。   我錯了?   接著他跟我說了下面這個故事。   瑪莉安娜.花兒很黑,內外都黑,整個人明亮的部分只有名字而已。那年代不時興黑頭髮,她髮長過肩,而且只有隨便梳梳。她是那種很難想像小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女人,看起來好像昨天剛剛出生。眼睛圓圓的,巧克力色,並不閃亮,好像裡頭有什麼東西在悶燒。手腕很細,他可以像握傘把一樣握在手裡。她不笑,沒有女人味,不像其他人那樣精心打扮,為自己添加額外的吸引力。   我問亨利:這就是你愛上的人?   他回答我說:偉大的胡迪尼都讓笨蛋打死了,有些事就是讓人無法理解。      卡斯坦包姆還來不及開口問話,亨利就舉起手說:我要這一個。   好的。卡斯坦包姆說:當然好。   亨利盡力不讓聲音發抖。那麼,花兒小姐,您對魔術熟嗎?   熟啊。她一開口,亨利和卡斯坦包姆都靠了過去,他們聽不清楚她說什麼。她只好稍稍提高音量再說一次:熟。   噢,這樣啊,那好,對吧?亨利望向卡斯坦包姆,眼中充滿驚訝,面試進行到現在,她是唯一一個這麼回答的,其他人都只是想找工作,什麼工作都行。亨利說:有經驗,那好。   卡斯坦包姆卻皺起眉頭。什麼樣的經驗?   嗯,我也算是個魔術師吧,當然沒你那麼厲害,可是有點像。她看亨利一眼。我可以現場表演嗎?   請。卡斯坦包姆說:請只管做吧。   好,我要從一到十之間選出一個號碼。她問:我會選幾呢?   亨利聳聳肩膀,望著卡斯坦包姆說:三?   她說:答對了,就是三。   亨利大笑起來,他好久好久沒這麼笑了。幹得好。   謝謝。   可這不是魔術。卡斯坦包姆不喜歡事情變成這樣,他對亨利說:你如果說九,她也會說九,我們根本不知道她原本選的是幾。   亨利點頭說:當然不知道啊,魔術本來就是這麼回事。於是她當場獲得雇用。      當天晚上,卡斯坦包姆在酒館吧檯把椅子坐到熱,最後摔下來,在大理石地板上撞了頭,才清醒一點。兩個水手扶他起來,和氣地送他出門,他謝過他們,跌跌撞撞走在百老匯街上,迷失在霓虹夜色中。那段日子城裡總是瀰漫著笑聲和歌聲,但卡斯坦包姆笑不出來也唱不出來,他累壞了。這一天好長,而且值得紀念。一切都照他計畫進行,那可是個瘋狂的計畫呢,步步都瘋狂,他卻辦到了!假如娛樂事業也有規則可言的話,那就是:不敢冒險,就沒有收穫。他已經冒險把一切都賭進去了,包括所有的錢,還有整個未來。首先,租房子,亨利那間房子很貴,卡斯坦包姆買的設備也很貴,錢全是他向父親借的。他預定了表演,訂製了精美信紙,亞麻紙上印著浮凸的黑字艾德嘉.卡斯坦包姆,經紀人。他前往碼頭,去找他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客戶亨利,找到了,而且憑著魅力和勸說拉他入夥。是的,他有魅力也有說服力。還有信心,對自己有信心。他只要對自己有信心,就感覺所向披靡。他父親常說,只要深具自信,天底下就沒有做不到的事。他不知道說了多少次自己白手起家的故事:一個農夫的兒子胼手胝足,終於做到全美最大的鬱金香球莖批發商。他身處社會底層的底端(農夫之子已經在社會底層了,更何況他父親連地都沒有),挨家挨戶推銷商品,直到歐威爾.卡斯坦包姆成為鬱金香球莖界最值得信賴的名字,此處販售卡斯坦包姆鬱金香球莖!的牌子到處可見。鬱金香!他爸說是鬱金香給了他們房子住,是鬱金香給了他們鞋子穿,是鬱金香讓他們有飯吃。誰想得到這一切全靠鬱金香呢?真是瘋了。他爸說:我當時真是瘋了,我的夢想很瘋狂,可是哪個夢想不瘋狂呢?合情合理的夢想能算夢想嗎?不,合情合理的夢想叫做計劃。我們這種人會做夢,然後靠著相信自己讓美夢成真。加油吧!   艾德嘉.卡斯坦包姆就是這樣飛離了父親的巢。   每件事都照計劃進行,那天下午他一度已經想好要怎麼把這個故事說給兒子聽(如果他有兒子的話),但半途卻殺出了瑪莉安娜.花兒這個程咬金,而亨利.沃克雇了她。誰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呢?他原本以為亨利看法和他相同,至少對女人的審美觀一致,他認為全國男人心目中的理想應該都是像Vargas Girl雜誌封面上那種性感美女,有點淘氣,又十分撩人,讓你光想到都會流口水。魔術師的助手通常令男人仰慕,令女人憎恨,就跟魔術一樣令人嘖嘖稱奇!她要做的事情並沒什麼了不起,不過就是幫魔術師拿拿道具,偶爾浮在半空,偶爾被切成兩半。可是魔術師旁邊站的助手若是貌不驚人,就跟男人娶到醜老婆一樣,不只看了難過,還會讓人懷疑他到底有什麼問題。   瑪莉安娜.花兒並不醜,她比醜更糟,她很嚇人,總是一副憂煩不堪擔心害怕的樣子。不管誰見了她,都會忍不住想,這人出了什麼事,遇上什麼事能讓她嚇成這個樣子。她人很怪,行為也怪,就連眨眼都眨得特別慢,好像特地要你看見她在眨眼。問她問題,她要想半天才回答,讓你等得很不自在。如果你說:妳好嗎?她會在你極度緩慢默數到三之後才說:我很好。然後你再默數到三,還會聽見她說:你好嗎?至於她的衣著,那些衣服顯然在她之前有過一個以上的主人,而且到底現在是不是她的還很難說,也許是她在赴試途中從某個曬衣架上偷的。上身太寬太空(她胸部太平,幾乎完全沒料),裙子太緊,黑色舊平底鞋的鞋跟上都是泥。她到底從哪裡跑出來的?在卡斯坦包姆的想像中,她就跟農作物或雜草一樣,從土裡長出來,然後把自己連根拔出,跑來當了魔術助手,但他怎麼也想不通亨利怎麼會被她迷住。   但是,夜裡回家的路上,他依然對自己充滿信心。他跟父親一樣,是領導者,是頭兒,是風浪中掌舵的人,瑪莉安娜.花兒不見得能把他們的船弄沉。他對此並不樂觀,一點也不樂觀,可他沒別的辦法,只能繼續下去。      時光飛逝,再過兩星期他們就要在安保利恩劇院進行第一場演出了。亨利和瑪莉安娜一直在準備,卡斯坦包姆砸大錢買了不少最新設備,包括半打機關盒、隱形線和鏡子,還有超貴的頂級死亡之輪(擲刀的技術是亨利在軍中學的),這機器太大,存放在卡斯坦包姆父親的倉庫裡。他還買了許多尚在實驗階段的電子裝置來加強效果,很想趕快親眼看看效果如何。可是亨利堅持不讓任何人參與他與瑪莉安娜的排練。   這太荒謬了,亨利,我得了解狀況。   為什麼?   因為我是你的經紀人,我要站在最前面幫你推銷,如果娛樂事業也有規則可言的話,那就是:平日練習的時候經紀人一定要參與。我得了解幕後的情形,你明白嗎?   亨利說:看來娛樂事業的規矩還挺多的。   是啊。卡斯坦包姆說:我跟你說過的還不到一半呢。   亨利說:我明白。但卡斯坦包姆看得出他只是嘴上說說。等我們準備好之後,你會第一個看見我們練習。可是這得照程序來,一開始魔術師必須先和助理獨處,建立起某種關係,別人不能參與。瑪莉安娜必須了解我的想法,我也必須了解她的想法。她必須單憑一個眼神就知道我要她做什麼,我用右手和左手代表不同的意思,就連對她微笑也有含意在其中,同樣的,她也是。她得搞清楚狀況。如果她凶巴巴瞪我,就算只有短短一眼,我也得知道該加把勁來維持她對我的注意力,噢,我是說他們,我是指觀眾。我們必須合為一體,兩人同心,這需要一段時間的私密相處才能營造出來。在觀眾觀賞的整場表演之中,就只有一件事做不了假,那就是魔術師和助手的關係。   卡斯坦包姆並不這麼想,他覺得那聽起來並不是魔術師和助手的關係,而像男人和他的戀人,但他不能說出來,因為他的處境如履薄冰,從亨利的表情就看得出來。他看得懂亨利看他或瞪他的含意,也明白亨利各種笑法或者不笑(這最常出現)是什麼意思。   卡斯坦包姆轉身離開,亨利抓住他,把他轉回來,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這會是場偉大的演出,會是魔術史上最偉大的演出。全世界所有魔術師都會聽到消息,每一個,包括他。他會知道我在這裡,他會知道我回來了,他會知道   他是誰?   什麼?   你剛說他會知道我在這裡,他是誰?   亨利搖搖頭說:沒有誰,他誰也不是。      卡斯坦包姆想得沒錯,亨利之所以想和瑪莉安娜.花兒獨處,是因為他愛上了她,而且希望她也愛他。到頭來,一切全給卡斯坦包姆料中了,這是他的天賦,也是種詛咒。他知道他們注定要失敗,瑪莉安娜.花兒將會把他們兩個都毀掉。可惜亨利當他是卡珊德拉(譯註:Cassandra,希臘神話中不為人所信的預言家。)雖然他相信自己,人家卻不相信他。他總感覺父親的魂魄(雖然他父親還好端端活在兩哩之外)在上方盤旋,像在他小時候那樣給他打分數,沉默又嚴肅地搖著頭督促兒子走向光明前程。但卡斯坦包姆放眼望去只見黑暗一片。      如果能這樣就好了,我在想,如果我們心裡能有個人,就像拉繩開燈一樣,在有人愛上我們的時候把我們的心點亮,那有多好。這麼一來,只要愛上了就一定能夠得到回報。   有天晚上,亨利公私兩便地在瑪莉安娜面前布置了一張餐桌,憑空變出瓷盤、閃亮的銀器和水晶酒杯,接著又變出羊排、胡蘿蔔、豆子、熱麵包和一瓶一八九七年的馬德拉酒(Madeira),右手一揮,酒就開了,晚餐都擺好了。   他為瑪莉安娜拉出座椅,她從房間另一端飄過來。她並不是真的飄在空中,只是長裙下的腳走起路來彷彿從不著地。她好不容易到了桌邊,對他露出她特有的那種淡淡微笑。   她對剛才看見的事未予置評。   亨利坐下來,小心地把桌布鋪在膝上。嗯,妳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晚餐啊,變出來的方式。我想把這表演叫作神饌,也就是   神的食物,我知道啊,我覺得很好。   換作別的女人,或是其他任何普通人,都會對他剛剛的演出嘖嘖稱奇,但她沒有。這雖然讓他感到失望,卻又有種古怪的吸引力,他愛上了全世界最不把他的魔術當回事的人。   她開始用餐。有那麼一會兒誰也沒說話,除了亨利刀叉碰到盤子發出的聲響之外,非常安靜。   亨利突然咳了起來,一開始沒什麼,可是越咳越厲害,最後咳到喘不過氣來,臉都脹紅了。   這是那天晚上頭一回,可能也是有始以來頭一回,瑪莉安娜帶著真正的人性關懷看他,問他:你還好嗎?   他點點頭說:我八成是給什麼東西哽住,現在沒事了。   你確定?   當然。他說:別擔心,我只是有點累。三天後就要首演,就算死也阻止不了我。   死當然阻止不了你。   他笑笑繼續吃飯,她也是。可是她老盯著他看,好像在仔細研究他,看得他不自在起來。他問:妳有話想跟我說?   她緩緩搖頭,臉色蒼白到快要消失不見。   她說:豆子好極了。說著盛起三四粒放進嘴裡,那些豆子在湯匙裡的樣子就好像蛋在巢中,亨利望著她,覺得她像一首詩,超然物外,除了維生所需不帶任何雜質,如果他能天天看著她過她的日子,讀書、睡覺、呼吸那麼此生別無所求。   突然,響起如雷一般驚天動地的敲門聲。   亨利!亨利!讓我進去!   是卡斯坦包姆。亨利嘆口氣說:我不會讓他進來的。   瑪莉安娜拿起餐巾,輕輕在唇上按了按,搖搖頭說:不,讓他進來吧。我累了,我想我要去睡了。   她睡狹小的客房,從前大概是女僕的房間,只放得下一張單人床、一張木桌和一盞燈,但對她來說這樣就夠了。   她站起身來。雖然他們沒有互相親吻或擁抱,卻以一種愛人向彼此告別,要等數天或者數月才能再見的表情注視對方。   她走進自己的房間,輕輕把門帶上。   亨利也站起來,走到門邊說:卡斯坦包姆。然後把門打開,卡斯坦包姆飛也似地閃進來。他的頭髮平日抹油向後梳,再故作自然地放下中間一撮,此刻卻都掉在眼睛裡,眼神狂亂。一進門就大步從房間這頭走到那頭,從餐廳走到後面的臨時舞台區,臉上表情像在嘲笑自己花錢買了這些東西,想著父親換作是他父親,一定會堅持這一切必須有所回報。   他問:她在哪裡?   亨利說:你小聲點,她睡了。   想必是排練太久,累壞了吧。   我都請你小聲點了。   哪裡是請,你是叫我小聲,你命令我。我們是合夥人,可你專制得很,你是亨利九世。   你喝醉了。亨利說。   醉?醉?這哪叫醉?朋友啊,我喝醉的時候既沒法走路也沒法講話,兩個眼睛都沒法同時睜開,我會忘記自己的名字和活下去的原因。可是一杯馬丁尼或是三杯只會讓人有自信去說出清醒時說不出口的話,如果他真是個男人的話。   有什麼話你得先喝三杯馬丁尼才能跟我說?   卡斯坦包姆彷彿這才忽然發現到自己在做什麼,看看亨利,再看看那一桌菜。   他說:我還沒吃飯,可以吃嗎?   亨利點點頭。卡斯坦包姆敲門的時候,他剛叉起一塊羊排,還沒送進嘴裡,就去應門。現在卡斯坦包姆拿起那支叉子接著吃,他閉上眼睛,十分滿意,這正是他現在最需要的東西。   可是不對,他嚼了幾下,突然停住,睜大眼睛,皺起眉頭,然後從嘴裡拉出一根線。亨利不知道那是什麼,卡斯坦包姆也不知道,但這東西本來就是要讓人看不見的,那是條隱形線,一條原本用過要丟的隱形線。那條線好長好長,卡斯坦包姆拉了好久都拉不完,最後亨利忍不住大笑出來,就連氣呼呼的卡斯坦包姆自己也不禁失笑。他的笑聲很尖,頻率很高,像嬰兒笑,聽了你想不笑也難,所以亨利笑得更厲害了,兩人越笑越嚴重,笑到非得坐下不可,否則會膝蓋發軟跌倒在地。他們足足花了一分鐘才笑完,把身體裡面的笑意全都用光光,然後開始感到空虛,好像這輩子都沒法再笑了。   卡斯坦包姆把一顆豆子放在叉柄上,猛壓叉齒將它彈到空中,劃出美麗的弧線,掉進他嘴裡。亨利看著看著,想起他為什麼初次見面就喜歡這人。   你知道演藝事業的頭條規則是什麼嗎?亨利,你知道嗎?   亨利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信任。卡斯坦包姆說。娛樂事業的頭條規則就是信任。我得信任你,你得信任我。   我信任你,艾迪,我完完全全信任你。   卡斯坦包姆直視亨利的眼睛。是嗎,那麼我們至少還有一個人做到了。   他拿叉子在桌邊敲呀敲,從容堅決,就像時鐘滴答滴。   你可以信任我。亨利用手按住卡斯坦包姆,讓他別再敲。我們同在一條船上,艾迪,要不是你,我現在根本一無所有。   卡斯坦包姆勉強想要擠出一個微笑,可惜並不成功,那笑容死在他臉上。他說:亨利,事情是這樣的,你目前依然一無所有,我們兩個都一無所有,至少目前還沒有。你的首演,可以打著愛國魔術師的名號,人們喜歡這種胡說八道,可是你過去並沒有演出資歷,單憑戰時那些傳奇故事獨領風騷,這是一時的,只能撐到第一次上台。等到上了台,台下每個觀眾都會有兩隻眼,相信我,有一隻眼想看見你成功,另一隻眼想看你成空。你的機會只有一次,亨利,後頭排隊等著把你幹掉的人太多了。   亨利說:這聽起來不像投信任票。   卡斯坦包姆起身向道具架走去,那是條長桌,以神祕的次序擺放了許多道具。我不知道我有投票權。   什麼意思?   卡斯坦包姆拿起一個看起來盛滿水的杯子,倒過來,沒有東西流出。我還沒看過表演內容,亨利,我不知道我在賣什麼,連我在賣誰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你將要面對滿座觀眾和城裡所有媒體演出,但你要表演什麼還沒有人知道。   我想給你驚喜。   我不喜歡驚喜。   亨利將眼光移開。艾迪,這場表演有點與眾不同。   這就是卡斯坦包姆最怕聽見的。有什麼不同?   亨利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不是我想要怎麼做的問題,而是我努力想要讓自己面對變化保持開放的態度,這些事勉強不得,只能順其自然發展,我不知道,艾迪,這有點背離常軌。   卡斯坦包姆說:那就更應該要先讓別人看看,例如我。我們可以研究出一套說法,讓人能夠預期他會看見什麼,這樣子當他看見的時候才不會太過驚訝。這個行業就是要讓人先有所期待,然後滿足他的期待,就好了!如果觀眾期待看見兔子,你卻變出一隻大象,不管那象有多大,亨利,他們都會失望。小女孩會哭,做媽媽的會要求退錢,因為他們想看的是兔子,而你給他們看的卻是   大象。亨利說:我懂我懂,別擔心,我不會變兔子,也不會變大象。   就好比說卡斯坦包姆從超級長腿桌上拿起一副紙牌,洗過之後隨手抽出一張,看也不看,問亨利說:我拿的是哪一張?   亨利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回答:紅心三。   卡斯坦包姆露出微笑。懂了嗎?我就愛這樣。   為什麼?   因為你總是帶著紅心三。卡斯坦包姆把那張牌塞回去,嘆了口氣,搖搖頭望著他的朋友說:你還是不會讓我看,是不是?   他明知道答案,卻還是不能不問。   亨利說:對。抱歉,艾迪,可是我不能。   可以至少給我個理由嗎?   他說:你知道的。   啊,當然了,瑪莉安娜。   瑪莉安娜為這場表演帶來了特別的元素,那是某種我無法描述的東西,就算我努力說明白了,老實講,恐怕你也不會喜歡。   為什麼?   因為那違反演藝事業的首要規則。亨利說。   卡斯坦包姆問:哪一條首要規則?   亨利想了一想,回答:每一條。   卡斯坦包姆傷心離去。亨利清洗碗盤,並且收好。他真希望能把碗盤都變不見,可惜辦不到,只得親自把它們通通洗乾淨。之後,他走到客廳另一頭,在他跟瑪莉安娜排練的地方默默複習順序和要說的話。他記得很熟,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關掉燈,回房之前先去看她。他輕輕推開房門,月光照進窗來,照在她的臉上,黑髮狂野地散亂枕上,看起來好像她睡得不安穩。可是亨利知道並非如此,因為每晚他都來看她,她總是動也不動,甚至不太呼吸,就好像清醒的時候已經用去她所有氣力,現在她要休息,變得像我這樣(大概只有我會這麼想吧),在床上定住了。有時候他會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掌心貼在自己臉上,就連這樣她也不動。今晚他在床邊坐下,輕輕吻她臉頰,就像母親過世那天一樣。      所以,不,亨利不愛我,我也從沒期望他會愛我,我甚至從沒期待他會想要這麼做。信不信由你,有些男人真的會想要愛我,在他們聽過我說話,見過我眼裡的光芒,喜歡上我的幽默感之後,會很希望我不是石頭做的。他們會很遺憾無法擁抱我,也無法讓我擁抱。這也許不算愛,但至少他們想要愛我,對我這種狀況的姑娘來說,這已經很好了。   可是亨利一次只能愛一個人,一旦愛上了,就算賭上一切也在所不惜,這種人會誤以為世界之所以存在只不過是要為他們的愛提供背景。亨利當年就是這樣愛他媽媽,後來愛他妹妹,最後愛上瑪莉安娜。到了無人可愛的時候,同樣的能量會轉換為恨的燃料,他一次也只恨一個人,對象始終是薩巴斯欽先生。等到遇見我的時候,他已經什麼也不剩了。      表演當天早上,卡斯坦包姆醒來時眼前出現幻象,那不是夢,因為當時他已經醒了,只是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幻象中安保利恩劇場的觀眾席滿滿的,他穿著禮服,坐在前排座位,面帶燦爛微笑,笑容滿到臉都裝不太下。他瘋狂鼓著掌,速度和力道都到達人類極限。但只有他一個人在鼓掌,其他觀眾動也不動,好像死了一樣。   這時他才發現舞台上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根本沒人上過台。   他停下手,四下悄然無聲。   他父親從舞台邊走出來,站在前面,對大家說:請接受我道歉,這真是場大失敗,相信各位跟我一樣不看好,但這比我預料的還糟。接著,對他說:站起來,愛德嘉,請起立。   卡斯坦包姆很不情願地起身,轉過去面向觀眾,發現他們全都只有一隻眼睛,跟希臘神話裡的獨眼巨人一樣,眼睛長在正中央。   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這場可恥失敗的負責人:我的兒子。   說著,他父親開始鼓掌,可是全場鼓掌的只有他一個,其他人都張大眼睛瞪著卡斯坦包姆,想瞧清楚到底什麼人這麼厲害,獨力搞出這麼個大失敗。他父親拍手拍個不停,最後他再也受不了,從口袋掏出一把刀,射向父親的心臟。他父親不拍手了,看著刀子飛向自己,並不驚恐。反倒是卡斯坦包姆屏住了呼吸,那些獨眼觀眾也是,大家全都望著那把刀子以慢動作向前飛去,正中目標。   刀子穿過他的身體,卻沒傷他分毫,他好似沒有實體似的,刀子就那麼穿過去落在身後。掌聲如雷響起,他一次又一次鞠躬謝幕,並且朝兒子眨眨眼,用只有艾德嘉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這才是真正的魔術。      首演之夜,觀眾陸續進場,卡斯坦包姆忍不住盯著他們的臉看,想要確認每個人都有兩隻眼睛,好讓心中那種不確定感減少一些。有一個人戴著眼罩,他告訴卡斯坦包姆那是戰場上受的傷,因為他把人家攔下來問。   卡斯坦包姆今天不像自己,甚至不確定自己本來該像什麼樣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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