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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祕密狗

黑人魔術師 丹尼爾.華勒斯 20186 2023-02-05
  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一日,根據大聲公JJ所述   當時我是這麼說的。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各位男孩,各位女孩!無論您剛剛開始禿頭或頂著一頭藍髮,不管您是無依無靠的遊子還是沒有知識的粗人,瞠目結舌在這剛剛誕生的新世界裡悽惶不知所措   都歡迎您!您到這裡來看表演,打算在這裡稍作喘息,從令人傷心的平凡現實轉往另一個時空停留片刻。在那裡,鳥兒會憑空出現,兔子住在帽子裡。在那裡有個人不但知道您現在心裡想什麼,甚至知道您接下來會怎麼想。他知道您會抽出哪張牌,為什麼抽那張牌,還能立刻說出您背著老婆出軌幾次。他的力量遠遠超出您所能理解的範圍,能讓您大吃一驚。   但是,今晚您看不到那個表演。

  因為負責表演的人不見了,不知道哪裡去了。想到這個,我的心就讓悲傷緊緊咬住,相信您的心也是。我的心碎了,只要一想到我們這個小馬戲團失去了如此寶貴的成員,我的心就碎成了一片片。您本希望這人能幫您忘記痛苦煩憂,即使一個晚上也好,讓現實生活中的傷心難過以後再說,就算之後現實仍會像把大鐵鎚擊向您的胸口,現在也暫時不管。我說到哪兒了?噢,對了,我只是很難過,今晚他沒法在這裡娛樂各位了。   黑人魔術師亨利不見了,為什麼呢?他去了哪兒?   我要是知道的話,這整個鎮和鎮裡的東西都是我的。   當然,各種臆測很多,他也許找到了真愛,也許找到真神,也許找到了自我,也許找到了大筆錢財!還有人猜想或許他練成厲害的新招,把自己變不見了。您知道嗎,魔術師在變最危險的魔術時,都會挑胖女士和老光棍,因為如果出了意外,沒什麼人會想念他們別怪我這麼說,就連後面那位胖女士聽見這話都笑。但我扯遠了,而且老實說我還要扯更遠,我恐怕別的不會,就會岔題,再說那不就是我的工作嗎。不過現在岔開話題是有原因的,就像小狗追尋氣味,我也是這樣往下說,好消息是,就快講到重點了。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晚即將在您眼前發生的事,絕無僅有,在這集合了眾多被社會遺棄的人與畸形人的傑瑞米亞.莫斯葛羅夫中國馬戲團裡,從來沒有發生過,也從沒有人嘗試過。   那就是,我將要述說事實。   首先,有幾件事我想您得先知道。   我們沒人真的跟外表一樣。就拿全世界最強壯的人來說吧,他很懦弱,每天晚上都哭到睡著。蜘蛛女卡翠娜是用鏡子變出來的把戲,怎麼可能真有人面蜘蛛身這種東西,尤其那張臉那麼美,連我都有點著迷。至於鱷魚小姐艾格妮絲,只是得了嚴重的皮膚病。   說到這個,我就想到亨利。   不管站在您旁邊的人多不迷人,都握住他的手吧,因為我接下來要講的,就算再冷酷的人聽了都會頭暈,甚至暈死過去,有心的人聽了可能會心碎,至於沒有想像力的那種人來這裡幹嘛?

  我要跟大家報告,那個黑人魔術師,不是黑人。   他是白人。   白的!跟你我一樣白。   這事對各位來說也許一時難以接受,我停一下下再繼續講好了。      這事並非人盡皆知,即使在中國馬戲團裡也不是每個人都曉得,原因呢,我想您一定能夠理解吧。在您可悲的一生之中,可曾聽說過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情?古往今來的雜耍界和畸形人演藝圈裡都找不出第二個例子。您想想,怎麼會有人對自己做這種事?白人把自己變黑?在這種時代?這簡直跟國王選擇去做乞丐,卡萊.葛倫(譯註:Cary Grant,1904︱1986,電影明星。《金玉盟》An Affair to Remember的男主角。)選擇去當痲瘋病患,或者瑪麗蓮.夢露選擇當個滿臉青春痘又沒有牙齒的卡車司機一樣,您說是吧?

  不,也不能說一樣,應該說更糟,更讓人難以相信,但所有難解的事情都有某種解釋,對吧?那正是我今晚要說給您聽的。我和他是朋友,我們也許是最好的朋友。晚上一塊兒露天坐著喝紅酒的時候,他告訴過我一些有關他真實身分的事,那些事情他從不對別人提起,所以這故事只有我能說。我只能照他說的,隻字不動向您重述,希望藉由這種方式,能讓他栩栩如生地重現在您面前,在事實的照耀下,比真正的他更顯真實。      一個沒了媽的十歲男孩,成長於經濟大蕭條的烏雲之下我們就從這裡說起好了。那個年頭,許多有錢人淪落到為了填飽肚子行乞街頭,許多驕傲的人淪落到為了一雙鞋去清理馬糞,而沃克先生,一位曾經相當富足,擁有自己公司的會計師,淪落到大飯店當工友。亨利的小妹妹漢娜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光,真的,她的金髮就連在夜裡也會閃耀。有了她,他的生活還缺什麼呢?

  這個嘛,幾乎什麼都缺,這世上能缺的,他都缺了,尤其是前途,或者說,發展的可能性。   我們最需要的就是魔術,不是嗎?你需要,我也需要。就拿我來說吧,我每天都在推銷這些畸形人,告訴你們哪裡有表演可看,那些表演也永遠就在那裡,在那些俗豔的帳篷裡面,我的工作跟朝九晚五沒兩樣,日復一日,毫無新意,這是說如果不把尤蘭達考慮在內的話。她有時候會跟我站在那棵松樹下的排水口旁邊講話,我們會聊天。每個人都經由她允許跟她在一起過,只有我沒有。我們從來沒怎樣,也永遠不會怎樣。她就像是個成真的幻想,是個美麗的吉普賽女郎。我曾經很想跟她發生關係,可是後來我覺得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沒跟她做過,那麼她跟我之間就比跟別人更親密,就好像結了婚,所以只有我能那樣對她。這就是魔術,對吧,至少對我來說,是的。

  現在,請在腦海中試著想像一下一九三一年夏天,亨利和妹妹剛剛脫離學校的束縛,學校從此成為遙遠的回憶,兩人在佛瑞蒙特大飯店展開了自由的新生活,可以閒晃,可以冒險,愛幹嘛就幹嘛。請您試著想像一下這個可愛又憂傷的十歲男孩,在玩躲貓貓的時候打開了一間他誤以為是空房間的門,發現裡頭竟然有個男人正對著他坐在椅子上,好像在等他似的。那人穿了件黑西裝,打著領結,黑白皮鞋非常光亮,亨利從沒見過這麼亮的鞋。他面帶微笑,但臉色好白,白得像床單,相形之下牙齒都顯得黃了。他的頭髮有點濕。身旁放燈的小桌上有書和筆,書頁空白,既沒有圖也沒有字。他手裡有個硬幣,不時在指間翻轉。   他說:亨利,見到你真是個驚喜。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

  運氣好,猜到的。他好像沒有別的表情可換,那個微笑一直凍結在臉上。名字是種有趣的東西,就拿我的來說好了,我的名字天天換來換去。   真的?   真的。昨天我的名字叫做何瑞修,今天叫薩巴斯欽先生,到了明天,誰知道呢?我考慮要用托比亞斯。   亨利點點頭,好像了解似的,其實他給迷住了,在短到不能再短的時間內,他就讓這男人下了咒。   漢娜哪兒去了?薩巴斯欽先生問他,手中硬幣如蛇在指間穿梭,每個人的名字他都知道。   亨利說:躲起來了。   這樣啊。你以為她在這裡,是嗎?   亨利又點點頭,眼睛一刻也離不開那個硬幣,他問:你這是怎麼做的?   薩巴斯欽先生的笑容似乎變深了,眼光閃爍。噢,你知道的,方法就跟這個一樣。

  說著,就在那一刻,就在他們初次相逢的那一天,薩巴斯欽先生做了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他消失了。亨利發誓那是真的。有那麼幾秒鐘,椅子空在那裡。他一直盯著那人的手,但那手也不見了,跟整個人一起消失了。亨利還來不及去看他會不會在房裡其他地方,他就再度出現,蹺腳坐在原處,微笑依然掛在臉上。   亨利問:那是什麼?   薩巴斯欽先生說:那個呀,就是魔術。      那天晚上,在黑暗的小房間裡紙一般薄的床墊上,亨利跟漢娜都睡不著。衣服掛在從房間這頭拉到那頭的繩索上,看起來好像鬼。他們聽見水汩汩流過露在牆外的水管,表示有客人剛沖馬桶。他們知道彼此都還醒著,知道對方跟自己一樣睜著眼睛躺在黑暗中。亨利比妹妹早出生不到一年,他似乎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媽媽子宮裡,變成了漢娜的一部分。他倆有種清楚的聯結,能感覺到彼此的眼睛。

  亨利說:我今天發生了一件事。   漢娜倒抽一口氣。我也是!她努力壓低聲音,卻忍不住想要尖叫。我也發生了一件事。她靠到他那半邊床說:你先講。   不要,妳先。   好。她說:我發現了一隻狗。   妳發現了一隻狗,什麼意思?   旅館後面的巷子裡有一隻狗,被我發現了。   妳去旅館後面的巷子幹嘛?   看雜誌。她說。   雜誌?   她從床墊下面拿出一個東西給亨利看,那是從雜誌上撕下來的一頁,《Cunarder》旅遊雜誌。照片裡是座美麗的熱帶島嶼,海灘上有個女人,和身邊帥哥一起遠眺著無垠的碧藍大海,頭頂上還有架雙翼飛機。像這種圖有很多,都是不同的地方,將來有一天,我會到那些地方去。

  我們。亨利說。   什麼?   妳應該說我們,有一天我們會去那些地方。   漢娜沒接話,只是盯著圖看。   然後她說:我本來站在那一大排垃圾桶後面,看一些像這樣的照片,過了一會兒,突然聽到怪聲音,原來是狗。   哪種狗?   藍色的,算是吧,藍色的狗。   沒有這種狗。   嗯,我發現啦。   聽起來比較像牠發現妳。   晚飯後我餵了牠一些火腿。   亨利沉默了一會兒,思索這件事情。你是說我們的火腿嗎?   她說:對。   他說:我們並沒有很多火腿。   那是我的份,不是你的。今天晚上我沒吃,給牠吃了。   所以,那隻狗今天吃得比妳好。   應該是吧,可是沒關係。   一陣沉默,然後她把頭轉開。她知道亨利對此有什麼感覺,即便她不是他遲來的那一半,都能猜到。   她背對著他說:牠是我的狗,我愛怎麼餵就怎麼餵。   亨利不會笨到去跟她爭辯,因為她雖然有一半是他,另一半卻不是。就讓她餵那隻笨狗吧,就算她想住到巷子裡去,睡在垃圾桶後面,他都不在乎,至少他是這麼對自己說的。她已經滾到床墊邊上,遠超過平常的距離,亨利能感受到那段距離,而且知道如果還有空間,她會滾更遠。這是開端。那天晚上他就這麼睡了,關於薩巴斯欽先生或何瑞修或托比亞斯的事一字未提,這個祕密是他唯一的安慰。   第二天,亨利又到七○二號房去,沒帶漢娜。漢娜一起床就跑走,帶麵包去餵狗。薩巴斯欽先生(亨利覺得他看起來像薩巴斯欽先生,所以就在心裡這麼叫他)仍然坐在同一張椅子上,穿著同樣的衣服,掛著同樣的微笑。但他手裡今天沒有硬幣,換成了一副藍背紙牌,那副牌在他雙手間移動,彷彿有自己的小腦袋,而且是受過訓的小腦袋,能夠照著薩巴斯欽先生的意願去思考,輕柔地在空中滑動,一張跟著一張完美演出,彼此好像有磁力相吸,卻又如煙一般自由。   亨利無法移動也無法言語,就好像遇上了他的初次真愛。   我可以教你。薩巴斯欽先生說:如果你想學的話。   亨利緩緩點頭。他想學。      我來自阿拉巴馬,我爸是石油商。小時候我住在城堡裡,那座城堡建在大草原上,好似海市蜃樓。有張照片我就站在城堡前面,還是小男孩,穿著燈籠褲,燈籠褲喔!我頭髮濕濕的往後梳,就跟現在一樣。後來,我十二歲的時候,我爸垮了。他是個賭徒,很遜的賭徒,這是種不幸的組合。我們離開城堡,我媽離開我們,我們住進諾曼(Norman)一棟沒有電梯的大樓。我十四歲那年我爸靠著孜孜不倦的工作賺回一切,甚至還幫我找了個新媽。到了我十六歲的時候,他又把一切輸光了,原因與之前相同。   我受夠了這種日子,受夠了這種不確定,永遠不知道明天會貧會富,會住在城堡裡還是肉市場樓上,有媽還是沒媽。所以我離家出走,跳上開往奧克拉荷馬市的火車,一年多後到了這裡,做些裝卸的工作,後來團裡負責叫賣宣傳的人失了聲,又在四九年那場火災裡喪生,我就接下他的差事,幫這些畸形人叫賣。當然,我愛他們,他們也愛我,但他們才是明星。很有趣,他們才是天才,我太普通了,上不了檯面,無法在這裡成為重要人物,我所能做的只有講話而已。這就是我和亨利相似之處,要不是因為我爸,我根本不會跑到這裡來。      住進旅館一年下來,亨利眼看著他爸的手變粗,割傷、瘀青和厚繭使得那雙手和手裡使用的工具越來越像。從前還住在家裡的時候,亨利的爸爸會在兒子睡覺時握住他的手,輕輕把覆在額頭上的頭髮撥開。可現在亨利再也不想要爸爸碰他了,因為那簡直像鑽子在摸。   當然原因不僅如此,他爸的手還會提醒他,他們的生活有多悲慘。晚餐時亨利用眼角餘光看著他爸緊抓刀叉,好像要掐死它們,他緊抓住它們,帶著渴切,惡狠狠地攻擊食物。亨利很不想去評斷他爸,可是越忍成見越深。因為那樣子不合禮儀,他爸的吃相不得體。雖說他辛苦工作了一整天,很餓,而且食物不多,能用來吃飯的時間也不多,可是他媽說過:入境不一定要隨俗,尤其不用學土人穿衣服。亨利還記得媽媽教他怎麼拿刀叉,怎樣在椅子上坐正,怎樣請人遞奶油,那些規矩他到現在還照做,那是媽媽的規矩。他輕輕把盤子裡的食物切成小塊,用叉子叉起來,緩緩舉起,然後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在心裡默數:一、二、三、四、五。媽媽說那是福雷徹理論(譯註:Horace Fletcher,1849︱1919,侯瑞思.福雷徹,美國人,倡導細嚼慢嚥。)   漢娜夾在他們兩人之間,她知道亨利的感受,不想讓他失望,但也不願讓父親受窘,她知道他心裡其實很明白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所以她雖然用力鋸著旅館廚房送來的剩餘牛排,可是一旦發現亨利看她,就立刻改回該有的餐桌禮儀,她想顧全兩邊,結果兩邊都討不了好。小小年紀的她卡在兩個世界和兩份親情之間,亨利知道,他能諒解,她愛怎麼吃都行。   今天晚上旅館的剩菜包括有一份什錦蔬菜、四塊硬麵包,還有盛在舊錫盤裡的白醬魚,廚房做太多了,沒賣完。   真好吃。亨利他爸說話時嘴裡塞滿食物,嘴角還沾到一點白醬。   亨利跟漢娜點點頭,漢娜嘆了口氣說:我飽了。   她的飯幾乎還沒動過。亨利瞪她一眼。   他說:妳怎麼可能這樣就吃飽。   她說:我就是飽了。   爸爸微笑摸摸漢娜的頭,她縮了一下。爸爸說:亨利,她還小,你看她,一陣強風就能吹得跑!她只要吃幾口就夠了,剩下的我們可以分一分。說著他就伸手去拿她的飯。   不。她說:不,剩下的我想留著等會兒吃,我不是不吃,只是現在吃不下。   亨利問:什麼時候吃?   她說:待會兒。   亨利說:我從這裡都聽得見妳肚子叫。她瞪他想讓他住口,但他還是說:妳肚子叫得像狗一樣。   她起身離桌,手裡拿著盤子,回頭瞄亨利一眼,看他是不是在看她,沒錯,他是在看她,但她還是走了。   他爸問:怎麼回事?   亨利想把事實告訴爸爸:漢娜要拿自己的食物去餵一隻在旅館後巷發現的流浪狗,可是他不能背叛她,現在還不能。   我只是擔心她吃不夠會生病或怎樣。   他爸微笑看著兒子,灰色眼睛裡微光閃爍。你是個好哥哥,也是個好兒子。我還擔心你吃不夠呢,你長得這麼快,個子很快就會比我還大了,很快他突然住口,仔細盯著兒子問:那是什麼?   他發現兒子口袋凸了一塊,臉上的光彩立時消失。   那是香菸嗎?   亨利說:不是,當然不是。   我們可沒錢買菸,狀況變成這樣以後,我就把雪茄戒了,我也不想,但不戒不行。你可不能把錢花在   亨利說:這不是香菸,是紙牌。   紙牌?   亨利很不情願地把牌從口袋拿出來,放在爸爸面前桌上。晚飯前他盯著那副牌看了半個多小時,怎麼看都覺得它是全世界最美的東西。亮紅色盒面上印著單車牌三個字,如此簡單可愛,印在最上面,下頭是丘比特騎單車的圖樣,真扯!丘比特騎單車?這什麼意思?亨利不懂,但沒關係,他喜歡。這堅固的盒子裡有五十二張牌,雖然他還不甚了解,但已經開始相信這裡面的生活比外頭更豐富,有更多可能性,那很神奇。   他爸說:那麼,我就犯不著不高興了,原來是紙牌呀。他伸手拿牌,亨利抽搐了一下。   別   怎麼?   別弄壞了。亨利說。   亨利他爸聽出兒子聲音裡居高臨下的強制味道,他微笑說:我怎麼會把牌弄壞呢?這是紙做的,又不是水晶。   不管,拜託,先把手擦乾淨。   當然,當然,我們可不想把牌弄髒。他把手在餐巾上擦了擦,然後小心翼翼拿起那副牌,仔細看了看,說:這是新的。   是新的。   你買的?   人家送的。   他爸研究那副牌的時候,眼鏡一下子滑到鼻梁盡頭。送的?房客送的嗎?   亨利說:對,沒錯。   他爸搖搖頭。他們施捨東西給不幸的人,會讓自己感覺良好。他笑了。我們現在變成那種不幸的角色了,而他們是幸運兒。   亨利強力忍住想去反駁父親的衝動,因為他跟薩巴斯欽先生所做的事雖然沒錯,但亨利總覺得,凡是需要跟他爸解釋的事,最後都會遭到禁止。這件事他連漢娜都沒說,因為這些牌完全屬於他自己一個人,自從搬到這裡之後,這是唯一屬於他自己一個人的東西。   他爸還在研究那牌。我以前也玩一點,當我還就暫且說那是很久以前吧,下班後我們會清張桌子出來,玩幾把,拿一分錢銅板當賭注,輸家通常會大發雷霆。沃克先生臉上浮現微笑。紙牌有它的歷史,你知道嗎,我不太確定哪個是哪個,可是上頭印的那些皇族是有意義的。   亨利忍不住開口:紅心國王代表的是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方塊國王是凱撒大帝(Julius Caesar),梅花國王是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黑桃國王是聖經裡的大衛(David)。   他爸隔著杯子盯著他看,好像覺得挺有趣的。是這樣嗎?   是的。亨利說。   你知道這些是什麼人嗎?   不知道。亨利說。可是我會知道的。   我相信你會的,兒子。   他爸把牌在手中翻過來,笑著說:我以前很愛洗牌,喜歡聽那聲音,尤其這種新牌。想不想聽聽你老爸從前怎麼洗牌啊?   亨利伸手拿牌,但他爸爸動作更快,本能地把牌移開,就像狗兒保衛肉骨頭。他已經變成這種會跟兒子搶東西的人了。父子倆一時之間凍結在那裡,亨利伸著手,父親扭著肩,四目緊緊交接,亨利的眼光既冷且硬,而他父親的眼光漸漸黯淡。   你不想我洗牌?他爸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在說中槍後的遺言。你不想我這麼做?亨利當然不想,可是他沒法抵擋這種聲音,如此明白表達出受挫的心情,兒子竟連這麼件小事都拒絕他。   不。亨利說。我當然想聽你洗牌,我只是想幫你把牌拿出來。   他爸微笑說:兒子,我知道怎麼把牌拿出來。現在他說話聲音裡帶著點寒意。你連我眼裡的一點光都還不是的時候,我就在玩牌了。   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還沒出生前,我就在玩牌了。   你眼裡的一點光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某天晚上我望著你母親的眼睛,願神讓她安息,我的眼睛你知道的,亮了一下,然後她的眼睛也對我亮了一下,於是我們決定要生小孩,後來就有了你。所以我說你最早只是我眼裡的一點光。   亨利想像不出爸爸眼裡有光會是什麼樣子。   你跟媽媽會一起玩牌嗎?   不會。爸爸彷彿回到遙遠的時光。我們一起做過很多事,可是沒玩過牌,她你媽媽花很多時間在外頭,待在花園裡。除了你跟漢娜,她最愛她那些植物。   我跟漢娜還有你。亨利說。   是啊,我想我也在內,大概排在繡球花後頭。   說著他大笑起來,亨利也笑,笑聲解除了魔咒,他們的注意力回到牌上。爸爸拇指壓在盒口上,試了兩三次才把盒子打開,亨利看著他爸開盒子,像看人動手術一樣緊張。他爸的手指頭看起來又大又醜,緊緊抓住那細緻光滑的亮紅盒子,用一隻手搖出紙牌,用另一手接住。那天早先亨利才第一次打開那盒牌。薩巴斯欽先生說:這是給你的。亨利很久很久沒有收到任何不是生活必需品的東西了,很久沒人送他玩具。薩巴斯欽先生說:小盒子裡裝的常是大東西,而這個盒子呢,裝了五十二件東西。亨利除了謝謝說不出別的話來,就連那兩個字也說得很虛,表達不出內心真正的感覺。不久的將來,你就能隨心所欲操控這些牌,我會教你方法。未來人生如何,誰也說不準,降臨在我們身上的會是好運或悲劇,我們無法控制。可是我們可以完全控制這些牌。   他現在無法控制那些牌,牌在他爸手上,給倒了出來。做父親的看著兒子,表情就像剛剛發生了什麼好事,他開始洗牌,閉上眼睛傾聽那俐落的聲音,好美,跟觀眾的掌聲一樣。   我以前還會在空中洗牌。說著,他爸把牌拿離桌面。   亨利說:不用,我喜歡你在桌上洗牌的樣子。   讓我試試看,在空中洗洗看。   爸爸,真的   來不及了。他爸已經開始,而且幾乎一開始那牌就不聽控制,五十二張牌全跳上空中,逃命一般,四散紛飛,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掉在桌上,有的掉在爐邊。其中一張落在他爸盤子邊上,亨利眼睜睜看著那牌浸上肉汁。   爸!亨利尖聲大叫,抓過那張牌,在襯衫上擦。他檢查了一下,看起來還行,接著他一邊懷著滿腔怒火去撿其他的,一邊瞪著他爸說:你看看你幹的好事!這副牌除了我以外不該讓別人碰的,都是我的錯,我根本就不應該讓你碰它,我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是你碰過的東西   亨利說到這裡就住嘴了,他知道自己再往下說就傷人太重。   亨利。他爸說:那不過是副紙牌。   他爸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更糟。   只是紙牌?只是紙牌?亨利彎腰拾牌,看也不看他爸,又說了一遍:只是紙牌。他邊撿邊數,牌掉得到處都是,椅子上也有,桌子上也有,冰箱上也有,甚至像落葉一般飄散在冰冷龜裂的亞麻油地氈上。他到處找,把所有的牌一一拾起,然後把飯吃完,回到房間,把牌數了又數,直到確定無誤,直到百分之百確定它們全數獲救。      這讓我想起我爸找到我那天,我站在一個蘋果箱上,因為團裡的大象像土匪似的把我原本的那個台子弄壞了,前一天晚上偏偏又下雨,地上很濕,很多爛泥和水坑,狀況很慘,沒法站腳。我還記得我剛剛開始喊: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各位男孩,各位女孩!無論您剛剛開始禿頭或頂著一頭藍髮的時候,一往外看,就在人群裡看見他。他穿著黑西裝,打著領結,那領結是橘色的,不太亮的那種橘。我一邊繼續叫喊,一邊想,他看起來又把家當都賺回來了,又有錢了。我心想,那很好。他有他的事業,原本希望有天我能繼承,就像人家說的子承父業。可如今我站在蘋果箱上,好像整個世界都失火了似的大聲叫著:來看蜘蛛女啊!人頭蛛身,有夠稀奇!於是他轉身離開,我望著他的後腦杓消失在人群中,從此再也沒見過他。      那隻狗,當然,不是藍的。牠從頭黑到腳,而且當亨利初次靠近的時候兇的不得了,超會叫,沿著背脊的毛還高高硬硬豎起來,簡直像把鋸齒刀。亨利嚇得僵在那裡不敢動,全身任何一個部分,包括手指頭和眼睛,都定住了。就連呼吸都會引起那狗高聲吠叫,好像要警告他不准呼吸。這裡臭得不得了,巷子裡沿牆站著一排傷痕累累的垃圾桶,像排列整齊的錫兵,亨利和狗就站在垃圾桶後頭,冷冷瞪著彼此,彷彿在等待無法避免的決戰時刻,戰火一觸即發,而亨利為了延長戰前的時間,努力憋氣。   這跟他想的不一樣,當然了,他想像中要面對的不是這種狗。他以為漢娜養的是一隻髒髒乖乖的小可憐,只能靠漢娜餵的一點點東西維生,他以為是小狗觸動了小女孩的同情心,他可以靠一根棍子就把牠趕走。但這狗根本就是隻怪獸,他真不知道漢娜怎麼會有膽餵牠,可是如果她沒膽,就根本不會到這裡來。佛瑞蒙特大飯店是第一流的旅館,客人的人生就算有一點點不完美,走進那扇金色大門的當兒也會煙消雲散。只有在後巷才看得見它的真面目,外頭那些矯飾創造出來的垃圾全到這兒來啦,任何一種人類廢棄物這裡都有,身體或精神上的全在,氣味恐怖不堪,聞起來就像有什麼東西死了三四次,又給放進夏天的熱氣裡去悶爛。那種味道非常濃,非常刺鼻,他覺得已經濃到看得見那股臭霧升起,縈繞在垃圾桶之間了。   漢娜怎麼能在這裡,他無法想像。對他來說,漢娜完美無比,是女孩中的女孩,頭髮那麼金,皮膚那麼白,所到之處連泥土都不該存在。這條巷子根本就是她的相反,黑暗可怖,幾乎可用邪惡形容,他想,地獄一角差不多就長這樣吧。   這輩子頭一次他覺得自己不了解她。   一分鐘後,他覺得自己再也憋不住氣了。黑狗也感覺到這點,準備找理由發動攻擊。牠雙眼發紅,目露兇光,露出鋼鋸般的利齒,越來越像怪獸。亨利有種想自殺的衝動,想在那狗找到機會殺他之前自行了斷。   漢娜突然出現。   亨利。他聽見她叫他,可是他不敢動,只能等她走到身邊。她穿著一件褪了色的淺藍洋裝,泡泡袖,頭上戴著媽媽從前很愛的一只玳瑁髮夾,看上去像個天使。她微笑對他說:我一定會勸你別這麼做,可你沒問我。   接著,漢娜轉身叫狗:瓊.克勞馥(譯註:美國女明星Joan Crawford《1905︱1977》的名字。)!她說這話同時帶著快樂與命令的語氣,對狗再合適不過,瓊.克勞馥非常聽話,搖著尾巴過來,整個像換了隻狗,亨利一時之間簡直無法相信。   漢娜摸摸那隻乖狗的頭,然後順著背摸過剛剛毛豎起來的地方,現在那毛既柔軟又服貼。妳叫這隻狗瓊.克勞馥?   她點頭,他往狗後腿間看了一眼。   牠是公的耶,妳怎麼不給牠取名叫小黑之類的,比較像狗。   我喜歡瓊.克勞馥。   瓊.克勞馥低吼一聲,向亨利靠近一步。   漢娜說:拍牠。   我不要。他生怕這是個玩笑。   要跟動物做朋友,就要對牠們好一點。她停下來想了一想,又說:人也是這樣吧,我想。如果你對人家好,人家就會對你好。   她看著亨利,等他行動,可他就是不動。於是漢娜握住他手腕往下拉,他想縮手,可是想不到她力氣那麼大,硬把他的手指拉到狗嘴邊。拍牠。她說。   漢娜。他只好等著被咬。   但是瓊.克勞馥沒咬他,牠先聞一聞,然後舔一舔,就這樣,之後一切都沒事了。   漢娜從口袋掏出一片火腿,遞給那狗,那狗咬過來三口就吃光。   亨利說:妳不能一直這樣。   她說:我可以,我想這樣就能這樣。   我們需要食物。   那是我的,不是你的。   妳需要,漢娜。   瓊.克勞馥也需要。我是好人,願意跟牠分享。   好得太過分了。   好哪有過分的?   妳就是過分了,妳過分好。   她搖搖頭說:別擔心我,亨利。   我得照顧妳。   不。她笑著對他說:亨利,你不用照顧我,我很好。另外,你來這裡是想嚇跑牠,是嗎?   那狗在觀察他們,看看漢娜,又看看亨利,眼光在兩張臉上看過來看過去,好像他們講得太快了一點,牠來不及聽。太陽移動到了大飯店屋角,陽光像聚光燈打下來,照在亨利、漢娜和狗身上,把垃圾烤得臭到極點,亨利只好再次憋住呼吸。   漢娜卻不在乎,她用小手摸摸瓊.克勞馥的頭,狗也用頭蹭蹭她的腿。   我訓練牠學了些把戲。她說。想不想看?   亨利說他想。      第二天亨利跟前兩天一樣去七○二號房報到。自從亨利認識薩巴斯欽先生以來(雖然時間不長),這是第一次見到他臉上沒有笑容。亨利知道這表示要談正事,所以他也換上要談正事的表情。   他說:亨利,坐下。   亨利坐下。薩巴斯欽先生把手裡的墨水筆輕輕放在書旁,書頁依然空白。他深深注視亨利,望進他眼裡,亨利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他感覺薩巴斯欽先生在他身體裡面。   他說:這是開始,你的魔術師生涯從此開始。但開始前你得先發誓,發一個魔術師的誓。因為我將向你揭露的祕密絕對不能跟魔術師以外的人說,如果你說了   他說到這裡停下來,讓亨利自己去想像後果。亨利想到的遠比任何可能發生的都要慘:立刻慘死火中、淹死、給埋進洞裡、關在箱子裡、放進小船流放海上,丟到一個誰也看不見的世界去,變成隱形、失去感覺、舌頭割掉,永遠說不出話。   你同意嗎?   亨利說:我又不是魔術師。   薩巴斯欽先生抬起一邊眉毛,又放下。你不是魔術師?不是魔術師?你比我更是魔術師,我認真的。在你身上埋著一種特殊的能力,深不可測。那種法力若是落在不道德的人身上,會形成極大的危險。如果你在學會控制它之前就把它發掘出來,就是世界的不幸了!任何魔術師都有失去能力的一天,我的就正在消失,可是在它完全消失前,我要把它交給另一個人。你知道嗎,亨利,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徒弟,想找一個有品德又有潛力的人來繼承這不屬於凡間的衣缽。現在,我想我找到了,那就是你。   我?   薩巴斯欽先生嚴肅地點點頭。發過誓以後,就算是個魔術師了,也就可以獲准進入魔術世界。你準備好了嗎?   亨利根本想都不用想,不過他還是假裝考慮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於是薩巴斯欽先生從胸前口袋拿出一把小刀,對亨利說:把你的手給我。   亨利看看那把刀,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那把刀。然後,鼓起身體裡那股神祕力量(那股薩巴斯欽先生看得見但他自己卻不了解的力量),伸出手。這種感覺跟前一天把手伸到瓊.克勞馥眼前很像,當時瓊.克勞馥舔了他,而薩巴斯欽先生卻迅速劃破他的手指,血流出來,滴到地板上。薩巴斯欽先生盯著傷口怔了一會兒,然後在自己食指上也劃一刀,鮮血流出。   他將自己的傷口壓在亨利的傷口上,閉起眼睛說:身為魔術師,我發誓絕不透露任何幻術的祕密,甚至不與未曾修習這項黑暗藝術的人談論魔術,除非他與我一樣,立過這魔術師誓言。我發誓絕不透露魔術習自何人、來自何處,尚未練至完美效果前也絕不表演給非魔術師看,否則將會失去得到的一切。我發誓不但演練幻象,並且生活於其中,表裡不一,故弄玄虛,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完全進入魔術世界。謹將魔術師師徒之血融而為一,立此誓,永世不渝。   亨利說:我發誓。   薩巴斯欽先生睜開眼睛。那麼我們就開始吧。      一切都在牌中。他發過誓之後,薩巴斯欽先生告訴他:一切都在牌中。老實說,亨利原本以為發過那麼可怕的誓、見過薩巴斯欽先生那麼嚴肅的臉後,會聽到些更了不起的東西。原來最重要的是牌。他說:牌是一切的基礎。於是亨利不斷練了又練,就連睡覺也不忘練習。有時候半夜醒來他會發現自己的手正在自行練習某個當天剛剛見過的手法。他最常使用的練習場所是廁所,因為雖然他很想,但不能告訴漢娜,漢娜不是魔術師,沒發過誓,所以這件事就連她也不能講。白天沒什麼問題,漢娜會去後巷找瓊.克勞馥,爸爸在工作。可是等到他們回來,就會一直敲門,不知道裡頭怎麼了。亨利盡最大努力發出呻吟和嘆息,然後沖馬桶。他爸問他:要不要去看醫生?我每次回來你都在裡面。亨利說,不用,他沒事。可是爸爸的眼神帶著懷疑,懷疑這中間有什麼不對勁。事實上,他爸也需要躲進廁所。有天亨利在放拖把的櫃子裡發現一個沒貼標籤的瓶子,裡頭裝著琴酒。他從來不知道爸爸會喝洒,但從那之後他整夜喝個不停,亨利明白了,這就是他喝酒的地方,他一個人躲在廁所裡,有其父必有其子。   薩巴斯欽先生教他許多手法,每種手法都有名字,蒙大拿藏身術(Montana Hideway)、喀爾巴阡山掙脫術(The Carpathian Struggle)、排山倒海的叛變(Mountainous Mutiny)、胡迪尼脫逃術(Houdini′s Escape)。一共有好幾十種,就跟上學一樣,通通都得記住。但這不辛苦,一點都不辛苦。練習才辛苦,要不斷重複同樣的動作,可是亨利甘願,而且做得很好,像學習一種新語言一樣,他能在幾秒鐘內抓到要領,然後重覆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就連薩巴斯欽先生都大吃一驚,對亨利說:你會很棒,真的,你很特別,比我還棒。將來就算你不說,世人也會看出你是跟我學的,因為在這世上除了薩巴斯欽先生之外,沒人能教出這樣的徒弟。   亨利每天都去找他。漢娜一出去跟瓊.克勞馥玩,他就用最快的速度衝到六樓,衝過侍者和房客身邊,惹得他們盯著他看。每天薩巴斯欽先生都在那裡等他,身穿同一套衣服,坐同一張椅子,死白的臉上掛著同一副微笑。亨利一直很想問他的皮膚怎麼了,連手也那麼白,想問他是不是從來沒有曬過太陽,因為他看起來簡直像是從沒出過房門,簡直像是生下來就在這房裡,靠客房服務和女傭提供全部生活所需。亨利雖然想問,又覺得可能不該問,因為也許是病。如果薩巴斯欽先生想說,他就會說,但亨利知道他不會,他們只談魔術,這對彼此就都夠了。   一開始學的都是些騙人的戲法,等到戲法純熟,魔術才會出現。他對亨利說:你現在所做的是在為魔術營造家園,等到它信任你,覺得那像家的時候,就會降臨。技術會漸漸成為藝術,一旦成為藝術就再也不單屬你一人了,你得和人分享,你沒法忍住不去分享。你會去尋找一些自認了解情況的觀眾,靠純熟巧妙的手法製造效果,給他們一些錯誤引導,用些詭計、特殊裝置、鏡子,甚至和觀眾席上的某人聯手。你製造出的精巧效果會讓觀眾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出解釋,他們心裡會想,這一定有合理的解釋。但是並沒有,連你自己也無法解釋。那是個弄假成真的謊言,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就是趣味所在。想想看,你將成為大師,人生中只有這種時候人們會心甘情願受騙,而且還付錢請人騙自己,他們先是自以為明白狀況,之後才會明白這正是最大的謊,他們所見識到的根本超出自己心智所能想像。那是魔術!他一遍又一遍地說:那是魔術!   亨利是完美的學徒,師父怎麼說他都相信。      夏天帶來一波波人潮,佛瑞蒙特大飯店湧入大量優雅可人的快樂房客。他們好像都不會出汗,在亨利眼裡他們都是嶄新的人,彷彿剛從人類製造機裡走出來,一出生就是成人,而且非常有錢,完全沒經歷過那些令一般人傷痕累累甚至早衰的辛苦過程。男人襯衫筆挺,女人白天穿著高腰禮服,晚上加上皮草,好多動物為這些人獻出了生命,亨利心想,牠們一定很高興能這麼做吧。漢娜跟那些人很像,一樣光彩奪目。   七月份旅館客滿,也就是說沃克先生很少有空陪小孩,或者應該這麼說,他除了工作根本沒空做任何事。三人唯一的相聚時間就是晚餐,而且時間不多。沃克先生讓這份工作整慘了,這份工作還有這種生活對他是種凌遲,他的樣子看起來越來越像死人,膚色蠟黃,眼神空洞,臉頰深陷。亨利發現酒瓶之後,每天早上偷偷用鉛筆在上頭做記號,但其實大可不必,因為一瓶酒爸爸兩天就喝完,酒精漸漸毀了他。原本就做不好的工作現在更糟,他喝多了酒,忘東忘西,連修馬桶、打鑰匙、補牆縫之類的簡單事情都忘了怎麼做,還把工具弄丟。有次亨利不小心聽見旅館經理克羅頓先生(他是亨利這輩子所見過最胖的人,沃克先生背後都叫他大起士)指摘他爸的表現:你看看你那是什麼樣子,像個流浪漢似的。他挑明了告訴他爸飯碗可能就要不保。我那裡有上百個人排隊等著要做你這份工作,只是看在朋友份上才用了你,你給我搞清楚,朋友歸朋友,顧客抱怨我可經不起,沃克先生。晚餐時他爸很沉默,大家都很沉默,屋裡唯一的人聲來自收音機。爸爸彷彿根本不在現場。   於是亨利與漢娜比之前更專注在自己的事上。亨利學戲法,漢娜教戲法教瓊.克勞馥。七月中的時候,牠學會聽令坐定不動,還會作乞食動作。亨利學會讓紅心皇后出現在人後口袋裡,而且那人之前半小時都坐著沒動。而爸爸呢,學會了在一天之內把整瓶琴酒變不見。亨利好想表演給漢娜看,可是他發過誓:尚未練至完美效果前絕不表演給非魔術師看。而薩巴斯欽先生還沒說它夠完美,所以他只好繼續練習,長時間待在廁所,動不動沖沖馬桶,營造出他在做其它事情的幻象。   漢娜的小手每次都在門上輕敲三下。   亨利,出來,我要上廁所。   去上大廳那間。   我很急,現在就要上。她轉動門把,門把鎖著。   亨利裝出痛苦的聲音。妳不會想進來的啦,裡面臭得要命。我肚子有問題,漢娜,拉出來的東四不怎麼好。   騙人。   沒騙妳。   我知道你在裡面做什麼,亨利。   最好是。亨利說:我做的事大家都做。   不。她隔著門說。我知道你在幹什麼,你在裡面玩牌。   亨利打開門,她站在那裡,像站了一輩子,像永遠不會離開,美麗而且絕不妥協。現在兩人注視對方的眼神回到了從前那種一切了然於心,再也沒有祕密。   他告訴我了。她說。   他告訴妳了。亨利重述她的話,可並不十分明白。他告訴妳?   他說告訴我沒關係。說著,她笑了。因為我是你妹妹,而且他說有天我會成為很好的助手。   助手?   魔術師的助手。她光想到都很興奮。   亨利點點頭,嘴裡喃喃說了些什麼,自己都聽不見,腦中一片混亂,沒法想清楚。薩巴斯欽先生說,不能告訴任何人,所以他誰也沒說。可薩巴斯欽先生自己卻說了。事情不該這樣。   亨利問:妳認得薩巴斯欽先生?   她點點頭,說:可是他不叫這個名字。   他說:他叫這個名字沒錯。   那是他以前的名字,現在他叫做偉大的史考特。   他這麼跟妳說的? 她說是。   他說:也許我們說的不是同一個人。   她搖搖頭。就只有一個他,很白很白。   她低頭看看亨利緊抓在手裡的牌。表演給我看看。   我不能。   他說你很棒。   我得等他說可以才能表演。   他跟我說   妳怎麼認識他的?亨利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知道該問什麼了。   他幫過我餵過瓊.克勞馥。   幫妳?   我的東西不夠瓊.克勞馥吃,我又不想牠離開這裡去別處找食物,有一天,偉大的史考特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手裡提著一大桶剩飯,然後,變!   變?   她的藍眼睛睜得大大的,說:這很像變魔術啊。   亨利說:也許是魔術吧。   可能真的是,瓊.克勞馥變成最快樂的一隻狗,我變成最快樂的人。她笑了,然後笑容轉小了些。從那天起,我和偉大的史考特就成了朋友。   是薩巴斯欽先生。   好,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她又看看那紙牌。你真的什麼都不表演給我看?   亨利有心事,現在根本聽不進別的話。我在想,為什麼他沒跟我提到妳?   她望著亨利,聳聳肩,伸手把哥哥眼睛上的頭髮撥開。有什麼好說的?別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我遇見他,變成朋友,就這樣而已,沒別的。      亨利正衝往七○二號房,不知哪裡跑出一隻手來抓住他肩膀,爸爸出現了。   你不應該用跑的。他爸緊張兮兮左顧右盼一番。這樣子很可能會撞到人,那我們會有什麼下場?亨利聞到他呼吸裡的酒味,他喝得半醉。   我不會再跑了。   他爸眼神有些古怪。我得跟你談談。   亨利說:現在不行。   就是現在。   他爸再次環顧大廳四周,沒人在看他們。就在這兒談。   他們走進旅館的會議室,裡頭有張棕色長桌,是用最好的桃花心木作的,每張椅子面前都有一盞綠色檯燈,牆上掛著許多重要人物的畫像,畫像的表情好像認為自己是神,覺得自己尊貴而有權威,很有自信。許多重要的事都在這間會議室裡定案。   他爸關上門,嚥了口唾沫,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用粗糙的雙手摩了摩臉,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亨利,我知道你這幾個星期都跑去哪裡。他看看兒子想得到確認,可是亨利完全不動聲色。怎麼每個人都知道不該知道的事?事情不該這樣。你跑去找七○二號房的那位先生,不管他叫什麼了,他有很多名字,我能理解。你們交了朋友。   說到這裡,爸爸停頓下來,眼睛望著牆上的畫,如果那些發生過的事都從未發生,那麼他也可能是其中一張畫像中的人物。   可惜我要告訴你的不是好消息,他要走了。這裡的經理,還有別人,那些負責做決定的人,認為他在這裡對旅館不再是件好事,所以他要離開了。   什麼時候?   很快。他爸說。非常快。我想那之前你最好別再見他,好去習慣他不在這裡的事實,而且我覺得去見他對你不是好事。   你不想讓我見他?   他爸沒法直視兒子的眼睛,去看牆上畫像的眼睛還比較容易。他的目光從這張換到那張,好像在對他們講話。   你最好別去。   你是說我不准見他?亨利說:是這個意思嗎?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說著他爸迅速向他掃過一眼,眼中一片空洞。亨利能一眼看見他靈魂深處,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我不准你去見他。   那我就不去。亨利說完就離開那房間,把他爸和那些偉人一起留在裡面,快步前往七○二號房。      魔術很難。每次亨利犯下令人難以饒恕的錯誤,像是掉牌、誤導失敗或是沒把該說的台詞說對,薩巴斯欽先生就會這麼說。有時候整堂課他就只重複兩句話,不是:魔術很難。就是:熟能生巧。說完就示範給他看。紙牌在他手裡像水,像空氣,像煙。亨利只能盡量模仿,就算練得再熟,也無法像他一樣從容。薩巴斯欽先生表演的是魔術,雖然亨利完全明白做法,可就是做不到。這跟學習語言很像:無論亨利能有多麼純熟流利,一個真正的魔術師依然能夠發覺他來自別的國家。   從他練習洗牌到現在,這是最糟的一天。薩巴斯欽先生一開始就心不在焉,甚至帶著點怒氣。桌上的書闔著。亨利沒提爸爸找他說話的事,薩巴斯欽也沒提到克羅頓先生找他談話。一切都跟平常上課一樣。   迫牌,紅心五。薩巴斯欽先生說。可是亨利迫出的是方塊九。   藏住A。他說。可是牌卻從亨利指縫間露了出來。   切牌。聽得出他已經火了。可是亨利手直抖,想把整副牌拿起來,反而讓它從手中滑了出去,就跟他爸那天晚上一樣,牌掉得到處都是。亨利蹲下去撿牌,一邊撿,一邊回頭去看薩巴斯欽先生的臉色,希望他說些什麼,什麼都好。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坐在椅子上往後靠,靜靜盯著亨利把所有的牌都撿起來數好。   我教你那麼多,你學會的卻這麼少。   我學到很多,你說我做得很好。   你連撿牌都撿不全。   全撿起來了,我數過。   紅心三還在衣櫥底下。薩巴斯欽先生說。   不可能。薩巴斯欽先生坐的位置根本看不見衣櫥底。   亨利說:全都撿起來了,我數過。   薩巴斯欽嘆口氣閉上眼,再睜開時看見亨利還站在那兒沒動,就瞪著他用眼神逼他蹲下去找。這一瞬間亨利突然明白,牌一定真的在那裡,要不然他不會這樣。他給那眼神逼得不得不趴在地上伸手去衣櫥底下摸,下頭好多灰塵,他手指頭一路摸過灰塵,在很深的地方碰到了某樣東西,好像是牌,他幾乎可以確定那正是張紅心三。但他手伸出來時空空如也,至少看起來手裡沒有東西。就算別的把戲通通失敗,藏張牌他還辦得到。   亨利起身直視薩巴斯欽先生的眼睛說:衣櫥底下什麼也沒有。   亨利說謊,而且薩巴斯欽先生知道他說謊,至少看起來知道了,後來的事就都從這裡開始,一輩子的對抗就此展開,亨利要到多年之後才明白那種存乎己心的恨意是早已注定的,無法控制,對此他們誰也無能為力。   亨利問:為什麼沒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漢娜的事。   有什麼好說的?   他腦中重複響著漢娜二字,好像在解一組密碼。   沒什麼,只不過你沒告訴我。   薩巴斯欽先生微笑說道:那跟我們又沒關係,跟我們在做的事也沒關係。你生活裡發生的其他事情也沒跟我說,不是嗎?   可是亨利沒別的事可講,他每天醒著的時候腦子裡就只有一件事,就只有在這房間裡學會的事。   亨利說:她是我妹妹。   同時,她也不是你妹妹。薩巴斯欽先生說。同樣的,我是你的老師,你的師父,同時也不是。我是薩巴斯欽先生,同時也是別人。舉例來說好了,我們從沒聊過我畢生的興趣,蝴蝶。   薩巴斯欽先生張開右手,一隻美麗的蝴蝶飛了出來,像在空中尋找什麼只有它看得見的東西似的,繞著房間飛,最後飄落在燈罩上,翅膀一開一合,一開一合,上頭有藍棕綠三色,非常好看。還有另一隻從他左手裡飛出來,他打開身旁桌上的盒子,先飛出三隻,然後半打,最後整個房間都飛滿了蝴蝶。   亨利又說:她是我妹妹。   是的,我明白。可是現在情況和以前不一樣,你跟漢娜之間和以前不一樣了,對吧?她是這麼說的。我想瓊.克勞馥改變了一些事。   瓊.克勞馥是一隻狗。   目前對漢娜來說,最在乎的就是那隻狗,沒有別的東西比牠更重要。   你應該要告訴我。亨利說。   誰都比不上,亨利,即使是你,也沒牠重要。   你應該要告訴我。   我們所做的事和我們該做的事常常有很大的差距,亨利,這件事我們早該學會,你連這也要我教嗎?   亨利說:不,這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薩巴斯欽先生變出他的懷錶,拿在手裡看了一會兒,說:那麼,我想我全教完了。   全教完了?亨利大吃一驚。他又期待又害怕這一天真的到來,但怎麼想也想不到會在今天。什麼意思?   我想我們就到這裡為止吧,亨利,你今天運氣不太好,應該說很不好,但你現在是個真正的魔術師了,連骨子裡都是。我沒什麼好教你的了。   不,這怎麼可能會是全部。   確實不是,其餘的得靠你自己去發掘。   亨利好恨,恨到想揍他,想握起拳頭去打他的臉,可是薩巴斯欽先生不知道施了什麼法,亨利的雙腳定在地上,一步也動不了,就只能站在那裡用力喘息。   再一個。亨利說。再教我一個。   薩巴斯欽先生雙手一攤,大笑說:可是我沒東西教了啊!你把我搾乾啦!我真的沒得教了。   亨利說:教我那第一招。   第一招?薩巴斯欽先生一臉困惑,想不起來。哪一招?   亨利說:把自己變不見那招,第一天你變給我看的那個,那招你沒教過我。   薩巴斯欽先生微笑直視亨利的眼睛,同情、愛、憐憫還有驕傲盡在那一眼之中。亨利心想,如果薩巴斯欽先生是他的爸爸,該有多好。如果他是他爸,就永遠不會離開,會永遠用那種眼神看他。   啊,那一招啊。薩巴斯欽先生嘆了口氣。我都忘了還有那招,我本來就打算教你,只是不在今天。   那什麼時候?   明天。   明天?你確定嗎?   我當然確定。他說。明天,我明天教你。   可是到了明天,當然,他已經不見了。   漢娜也不見了,還有那隻狗。      他把他們帶走了,把他們偷走了。他們同時消失,就像變魔術一樣。   各位先生女士,這是故事的結尾,也是另一個故事的開頭。當我剛開始說故事的時候,您也許曾經自問,是什麼迫使一個人去改變膚色呢?他原來的膚色明明比新換的膚色要好得多。嗯,這就是答案。我已經把解題所需的資料給您了,當年一個白人,一個非常非常白、白得像鬼一樣的人偷走了他妹妹,他怎麼還會願意跟這種顏色有任何關係?各位,這是我的理解。依我看,亨利用整個生命去對抗邪惡,無論如何都不肯變成跟他師父一樣的人。   生命自己會轉彎,對吧?人生有那麼多轉捩點,一個接著一個,又一個,可是一切的源頭在哪一點呢?這是個奧祕。我知道我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我爸,亨利也是因為他爸。可是事情不只這樣,絕不可能只是這樣。我們永遠無法回溯到夠久遠的地方,去搞清楚自己現在到底是誰,因為一切很快就會模糊,所有人都會死去,而小孩會餓,要吃飯。我想各位站這麼久腳一定痠了,謝謝您的耐心與諒解,如果您還是想退錢,請到身後票口找尤闌達,她很樂意協助。      當時我就是這麼跟他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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