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一週的星期六早上我搬入新家。邁爾斯帶我上樓看未來要住的,同時也是被另外六名室友否決的臥房。它位於房屋頂樓,可以鳥瞰整條街道。
有點空曠,邁爾斯說,我們還沒時間重新裝修。達利歐答應要動工的,不過你也知道
房間真的是空到極點,而且因為好幾個星期或幾個月沒開暖氣,而異常冰冷。放眼望去,只有一張破爛的地毯、一張床墊的床,天花板上光禿禿的燈泡,以及沒裝窗簾的窗簾架。
好極了。我說,因為確實是好極了。之前我待過各式各樣的地方。非法占據空屋,甚至在工地直接鑽進睡袋裡。
你東西多嗎?邁爾斯問我。
有那麼幾件。
其實,我僅有一個裝滿衣服的洗衣袋。於是我跑去大街,找到一間老舊古怪的生活用品店,買了條羽絨被和被套,買了個枕頭和枕頭套,再買條床單和浴巾。然後我逛進一家小書店,瀏覽心理學、宗教、勵志自助以及園藝區的書籍,結果找到一本名為《成功交友手冊》的書。當我把它遞給櫃台的小姐,她好奇地打量我。
這是送朋友的。我說。
真的假的?她說。
我跟妳開玩笑啦。
七.九九英鎊。她毫無笑意地說。
我不在乎她認為我是那種需要依照書本指示交友的人。這不是我買這本書的用意,至少不全然是。我希望將從前種種拋諸腦後,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不用製造假的出生證明,也不用竊取他人的姓名。方法其實很簡單。我只要永遠不再回家、永遠不再打電話回家即可。那有什麼難的?只是到頭來,從前的種種會趕上我,它總是會一步一步地追上,就像黏在鞋底的東西甩也甩不掉;但是在此之前,梅特蘭路的生活將會是我的小小實驗。我要扮演一位跟大家相處融洽的正常室友。我把它視為一項技術來練習。這就是我需要這本書的原因,它可以教我扮演合適的角色。
我鋪好床,把浴巾掛在門後的掛鉤上,然後躺在床上看書。我讀的那一章有關對話。每個段落都以格言做為標題,我大聲地唸給自己聽:對話的藝術在於專注傾聽;假如你想認識人,必須先跟他眼神交會;尊重他們的空間;支持而不要競爭;一有疑惑,就聊本行;答應別人,不要加但書
經過朋友阿班的叔叔引薦,我將參與河對岸的坎伯韋爾翻修工程。我搬進來的兩天後,便到工地跟一個受雇做工的傢伙聊聊。那是相當基礎的工作,當場付現,工程將進行至少三個月。這份差事輕而易舉。我傍晚就回到梅特蘭路。我不太清楚該怎麼當個好室友,但是起碼可以避免當個差勁的室友別把熱水用光。於是我洗了個大約一分鐘的熱水澡。我下樓後發現家裡只有琵琶一人,她正在看雜誌。別顯露自己白吃白喝的形象,尤其是剛開始。
我買了一些酒,我說,要不要來一杯?
好啊,琵琶說,紅酒還是白酒?
妳要哪種都行,我說,兩種我都買了。
這樣啊,那你可以留下來了,她眉飛色舞地說,白酒好了。
我倒了兩杯,跟她坐在同一張沙發,但中間保持些距離,尊重她的空間。專注傾聽。
我知道這麼說一定很奇怪,我說,但是妳看起來不像律師。
那我真是如釋重負。她一邊說,一邊啜飲白酒。
妳都接哪些案子呢?
聽她聊起事務所裡形形色色的人,和陰陽怪氣、要求又多的委託人,其實還滿有意思的。我趁機練習扮演一位專注的傾聽者。書上說在對話中,男人競爭,女人支持。所以我其實是個女人。一個棒呆了的女人。對對對,沒錯,就是這麼說的。我懂妳意思。是啊,對嘛,一點不錯。哦,太妙了。我不敢相信,妳真的這麼做嗎?那他是怎麼說的?有夠絕的,真是個白痴我不斷為她斟酒,不時直視她的雙眸,但不侵犯她的個人空間。我伸手拿酒瓶,想為她倒酒,但是瓶子空了。
要不要換喝紅酒?我說。
她身子移過來,入侵我的個人空間。她把手擱在我的前臂。
你知道什麼是同居的大麻煩嗎?她問我。
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囉,但是我來告訴你。是兩性的緊繃關係。它毀了友誼,也製造麻煩。
我懂妳意思。
你不懂啦,因為我都還沒說呢。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打情罵俏,心裡想著要還是不要?接著沒多久,可能就會上演慘烈的分手。這對情侶來說是一場噩夢,但對旁人而言也不好受。你大概聽說過艾絲翠跟可憐邁爾斯的往日情吧。
完全沒聽說。
基本上呢,他們兩個交往,後來這段戀情走不下去,女的就把男的甩了,從此之後男的就有如行屍走肉。
我很遺憾。
無聊透頂。到現在還是很無聊。他現在交了個新女友。對他來說,新女友就像是一個可以對艾絲翠揮舞的武器。喏。看看你把我害的。
琵琶沉思地輕撫我的胳臂,接著繼續說下去。如今你來了,又會多了一種新的緊繃關係。
妳是這麼想的嗎?
這是無可避免的。我們會跟彼此錯身而過。出了浴室,包著浴巾就撞向彼此。
我不想把情況搞得太複雜。我說。
她充耳不聞,反而更加靠近。唯一的解決之道是,一開始就疏通情慾洪流。
什麼意思?
她輕撫我的臉龐,緩緩地綻露一個慵懶的笑容。你知道的。她說。
什麼?現在嗎?我感覺她正用鼻子緊挨著我。
不是非做不可,她說,但是會很好玩的。然後我們可以繼續當朋友。
可是要在哪兒做?
她扮了張鬼臉。這個嘛,當然不能在這裡囉。可能會有人回家。上我房間吧。
要帶酒去嗎?
不了,辦完事再喝。
她一邊牽我的手、領我上樓,一邊跟我說話。內容好像跟家裡的例行公事還是某人的壞習慣有關。不過我沒辦法靜下心來聽細節。血液往我的耳朵衝,我聽得到血流轟轟的聲音。我覺得好熱。情況出乎我的掌控,我不曉得整件事會怎麼收尾。她帶我進入屋子正面靠大門的一個房間。剎那間,這一切好像都發生在別人身上,或者至少是發生在別人跟我身上。我可以想像別人可能覺得她凌亂的房間頗具吸引力,衣服到處亂丟、床也不鋪、窗簾緊閉,屋裡還混雜著香水、除臭劑和肥皂的氣味。但我對這些很反感。我好想把地板清空、打開窗戶,讓陽光和新鮮空氣進入室內。
琵琶抓住自己的T恤,從頭脫下,露出她遮蔽平板胸的黑色胸罩。她踢掉鞋子,解開牛仔褲正面的鈕釦。然後坐在床上,往後一躺。
幫我把褲子脫了。她說。
她很就事論事,彷彿我們在玩迴力球。我抓著她牛仔褲的兩個褲腳,然後用力一拉。她抬起身子,好讓我脫掉褲子。她老練迅速地解開胸罩、拉下內褲、上床把羽絨被蓋在身上。我瞄了一眼她黝黑的乳頭和修剪整齊的陰毛。別人或許會覺得她這樣很美,甚至不敢相信幸運從天而降。
輪到你了。她說。
我脫衣服的同時,心底萌生不祥的預感,好像自己被騙到一個本來不想去的地方。我實在想不出為何要做。但我還是爬上床,躺在她身邊。她整張臉貼著我,我吻了她,嚐到她舌尖的酒味。我感到渾身不自在,覺得自己不該待在她這一側,那就好像左撇子試圖用右手辦事一樣。
她手搭著我的胳臂,然後往下摸,滑過我的胸膛,繼續向下探尋我的腹部。哦。她叫道。
抱歉,我說,我沒有我不
沒關係的。
不,我是說我
不要緊的,她咧嘴笑道,不用急。
她親吻我的胸膛,並開始向下遊移,一路往下親。我抓住她的肩膀。不要。我說。
放輕鬆。
不。
我把她推開,趕緊下床。我左顧右盼,尋找衣服。我在情急之下以為衣服已經消失在她混亂的屋內,再也找不回來了。好險是找著了,我愚蠢地以單腳站立,然後換腳,套上內褲。我穿牛仔褲的時候,發現她臉上帶著頑皮的神情,目不轉睛地望著我。不要緊的。她說。
當然不要緊了。我說。
我是說,這沒啥大不了的。
妳說得倒容易。妳應該跟很多男的上床吧。
她雖然面容依舊愉快,卻顯得困惑不已。這是怎麼啦?
她在床上坐直身子,沒有順勢把羽絨被往上拉,像輔導級電影裡的女演員那樣遮蔽自己的奶子。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的胸部了。我無能為力、自慚形穢地走向她,血液在我的臉龐灼燒。假如妳敢跟別人說我說。
你會怎樣?琵琶問道。
不許說就對了。我說。
哦,別傻了,達維。我怎麼會說呢?
我跺步離開她的臥房,直接出門走到街上,冰冷的毛毛雨很快就浸濕我的衣裳。我的眼睛好痛,我惱羞成怒,氣她對我投懷送抱,氣她沒有好好給我一次機會表現;我也氣我自己的無能。她不只是贏了我跟她的這場戰役,支配了我、羞辱了我,而是當著我的面,在這個家,在我正準備重新開始、改頭換面的地方給我難看。我已經萬劫不復了。她肯定會跟別人說的。我聽過她是怎麼跟人家說長道短。她不可能憋得住。又或許她真的會守口如瓶,不然說出去她只會落個水性楊花的婊子稱號。別人會說室友才剛搬進來,她就想鑽進人家褲子。
我思緒神遊,不小心撞到人,便伸手要扶,免得對方跌倒。不料對方的購物袋還是掉在地上,罐頭滾落,一袋米也灑落在人行道上。我驚恐地望著對方,如夢初醒般,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我真的很抱歉,我說,這全是我的錯。讓我來幫妳。
哦,天哪,她驚慌失措地說,看看這一團亂。米在我們周圍散落一地,幾顆青蘋果在人行道上朝馬路的方向滾動。不過或許是我的錯。我笨手笨腳的。我老公總是這麼說我。
我彎腰幫她把採買的物品裝回袋中。我再買一袋米賠妳。讓我瞧瞧。印度香米。
真的不用啦。只是誤會一場。多數人根本不會停下腳步。他們只會大聲咆哮、匆匆離去。
那麼我很慶幸自己不是多數人。恐怕這些蘋果都摔傷了。我也買些蘋果賠給妳。
拜託不要。
至少讓我幫妳提回家吧。妳住附近嗎?
再走幾公尺就到了。五十四號。
我住七十二號。那我們是鄰居呢!我換用左手提購物袋,並且伸出右手。
女人羞紅了臉,跟我握手。哈囉,她害羞地說,真希望這條路上能多幾個像你這樣的好心人。
我剛搬來。我叫大衛。
我叫瑪格麗特,她說,不過朋友都叫我佩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