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塊兒走在街上,我發現沿途她不時偷偷輕拍頭髮、拉直夾克。她似乎因為我而感到緊張不已。琵琶的事讓我一直很不舒服。某種感覺盤據在我腦海。如今它已煙消雲散。
她家比我搬進的家要小,但是狀況卻好得多。窗框剛上過油漆,大門是光滑的深綠色。當她開鎖推門而入,我可以看見屋內的井然有序。太整潔了,整潔到爆。就連在門外,我都能聞到洗潔劑、亮光漆和孤獨的味道。
非常感謝。
佩姬,這是我的榮幸,我說,以後我在路上會多留意,看看會不會見到妳。
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不然我們也可以小酌兩杯。現在超過六點了。
那喝杯咖啡好了。我提著購物袋跨過門檻。
真的嗎?
附近我半個人都不認識,我說,妳是我遇見的第一個友善面孔。
她點點頭。
廚房裡一塵不染。就連餐具櫃的幾十個瓷器小雕像都光潔乾淨。佩姬繫上圍裙,將水注滿茶壺她還真的煮咖啡非得繫圍裙不可呢。我坐在小圓桌前注視她。她個頭很矮,身材既不纖細,也不算臃腫。玲瓏小巧。她剪了個鮑伯頭,深褐色的光亮髮絲看起來滿自然的。我發現她嘴巴上頭和眼睛下方有細微的皺紋,但當我觀察她的脖子,便估計她年齡約有五十五、六歲,跟我媽差不多大。她夾克底下穿了件粉藍色的高領毛衣,配上一條過膝的藍裙,她焦慮地用手將裙子拍平,以免有摺痕或掀起。她穿的是舒適牢固的便鞋,透過她的褲襪,我看見靜脈曲張剛要生成的痕跡。
所以說,佩姬,我說,妳在梅特蘭路住多久啦?
她把餅乾擺在盤子上。將近二十七年了。
妳孩提時代就住在這兒啦?
才不是呢!她粉嫩的雙頰變得更紅潤了。別取笑我了。不,我們婚後不久買下這棟房子。當時的光景跟現在大不相同。我老公說是該搬家了。他不喜歡這裡的變化。
什麼樣的變化?
住在附近的人龍蛇混雜。
妳想要搬走嗎?
我也不曉得。我滿喜歡這間房子的。
房子很漂亮。
不過我在這裡沒有歸屬感。我們跟這一條路的其他人不是同一掛的。喏,要加牛奶嗎?
一點點就好。不用加糖。其他人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比方說你家好了。每個住戶都很她猶豫不決。
繼續說呀。
她瞇起雙眼。他們只是在這裡暫居一下,她說,然後就走了,離開了。不像真正的鄰居。這條路就是這樣。
我想我懂妳的感覺。我說。
真的嗎?
是這樣的,佩姬,我才搬來倫敦沒多久。我在一個小村子長大,那裡每個人都認識彼此,也會守望相助。這才叫真正的社區。遇上麻煩的人會得到幫助;做錯事的人會被發現。我們在那裡就是這樣相互照應。自從老媽過世我突然打住。
然後呢?她溫柔地刺探。
我不常提起這些事。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不在了,對他我幾乎沒什麼印象;幾個月前,母親也死於癌症。她長年臥病在床,我也待在老家照顧她、陪伴她。我是家中的獨子。除了我之外,她一無所有。我直視佩姬的雙眸。我也一樣。
可憐的孩子。
我沒事啦,真的。只是還有點難過。這種事都需要時間才能平復。我之所以跟妳說這些,也許是因為妳讓我想起媽媽。
真的嗎?
某種程度上吧。佩姬,妳有小孩嗎?
沒有。我們跟小孩無緣。她言簡意賅地說。
我很遺憾。你們一定很煎熬。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肯定是的。
我們坐著享用咖啡。在她的堅持下,我吃了兩塊餅乾;她告訴我可以光顧哪家店,哪些店不該去。看到窗台上立著五張卡片,我頓了一下,問她幾月幾號生日。
兩天前。現在過生日我都不那麼張揚了。又不是什麼我想記得的日子。
兩天前。妳是說星期四嗎?
對。
那天也是我生日耶。
不會吧!實在是異乎尋常的巧合。
太神奇了,我說,我們是命中註定要相遇。
我告訴自己要趁忘掉和搞錯之前,記下這個日期。佩姬找理由離開廚房。我等了幾秒,聽見她上樓的聲音,便屈身向前,把她的包包拉到身邊。她的皮夾裡有幾張折起來的紙鈔。我取出一張十英鎊的鈔票,然後把包包推回原位。畢竟為了幫家裡買酒,我已經白白花了不少銀兩;這下我就可以挪用一部分的錢,履行承諾幫她買印度香米,討她歡心了。
週六晚上,家裡幾乎空無一人。我回去的時候,琵琶不在家;我在上樓時巧遇艾絲翠,她顯然要出門。這是我頭一回看見她穿洋裝:一件簡約的紅色絲質連身裙。她露出黃金般的長腿和古銅色的纖纖手臂,深色的頭髮往後梳,嘴唇上了緋紅色的唇膏,看起來美呆了。我盡量別盯著她看,胸口卻繃得好不舒服。
嗨,達維,一切都好嗎?她問我。
很好,我答道,我很高興住在這裡。
我們很高興有你在這裡。待會兒見囉。
明天要不要一起喝咖啡?
好啊。她輕鬆快活地說。
就這樣,她往後揮了個手便走出家門。我正開始熟悉家裡的住戶,要留意不能太過殷切或壓抑。這裡的人所展現的自由是我前所未見的。
邁爾斯跟歐文也出門了不過令我開心的是,他們不是跟艾絲翠出去。所以家裡只剩下因為嗑藥精神恍惚、神智不清地倒在廚房的達利歐與麥可。麥可獨自一人關在房裡,而且八成是緊鎖房門。所以,我決定冒險一試。
我先從邁爾斯的臥房下手。他的房間顯然是全家最豪華的,但令我惱怒的是他並沒有物盡其用。偌大的凸窗可以眺望街景,有個巨大的壁櫥占滿房裡的一整面牆。我拉開其中一扇門,凝視壁櫥內部。除了毛巾跟床單之外,裡面還有幾個硬紙箱,堆滿了舊音樂雜誌、學術季刊、地形測量圖以及檔案夾,我更進一步細看,發現檔案夾裡都是帳單和信件。現在我沒時間閱讀,但我答應自己之後一定要找機會一探究竟。其他沒什麼值得驚奇的。衣櫥裡吊著的西裝和襯衫,看樣子全都是高檔貨色。我拉開五斗櫃的抽屜,沒發現什麼有趣的東西,只在內衣之中找到一盒保險套。是時候撤退囉。
我躡手躡腳地走進琵琶的房間,跨過一團混亂,並且盡量維持原貌。你大概以為她絕對不會發現任何異狀,但是其實亂中有序。我看見地上擺了一瓶指甲油,然後想起她坐在床上半露酥胸,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我扭開瓶蓋,用腳把它打翻,任憑它灑在一件精美的襯衫上。我發現幾條褲襪,便用指甲狠狠往下刮,讓它抽絲破洞。再往一小罐護唇膏吐口水。要妳好看。
為了不讓麥克聽見我的聲音,我竭盡所能地悄步上樓,小心地打開艾絲翠的房門。有那麼幾秒,我只是站在房間中央,品味她空間的寂靜。我發現她的臥房其實跟我的一模一樣,只不過我的在樓上,我們同樣都可以鳥瞰街景。但她這一間才剛油漆過,聞起來有椰子、柑橘跟薰衣草的香味。我走向她擺化妝品的架子,一樣一樣拿起來聞,輪流端詳它們。臥房乾淨整齊而寂靜,一如我心目中的完美房間。我亂翻她衣櫥裡的衣服。數量不多琵琶的衣服大概是她的十倍不過我喜歡她衣物的款式。不會過分裝飾或太過講究,質料也不差。我把臉埋進吊著的衣服堆裡,呼吸她的香氣;然後轉向五斗櫃,輪流打開每個抽屜,翻找裡面的東西。我把一件黑色內褲塞進口袋。她的化妝品少之又少。我拿了一支唇蜜。
我好像聽見樓上麥克的房間有些動靜,於是出門站在走廊上聆聽。啥也沒有。我推開歐文的房門,站在門檻上。相片堆滿了每面牆,有些是背面朝外,但其他的我都一覽無遺。四種黑白色階的女人面孔,茫然地望著我;我頓時感到四肢沉重、皮膚刺痛。我腦中開始萌生幻象,彷彿我置身水底,四周有東西搖搖顫顫,沒有固定的形體。
我聽見大門開了,趕緊退出房門,輕輕把門帶上,然後轉身溜回自己房間,躺在床上等待左眼的眼皮不再跳動。我聽見人聲。好像是邁爾斯跟另一個人:一個女人,但不是艾絲翠或琵琶。我不曉得自己躺了多久,是睡了還是醒著,但當我下樓時,達利歐已然清醒,坐在沙發上抽菸;麥克則在電爐上炒蛋。食物的味道讓我再次感到反胃。邁爾斯跟那個女人也在。她高䠷亮眼、肌膚剔透無瑕,可是不滿卻寫在臉上,而且皮笑肉不笑。她使我想起一種攫食的鳥類,大概是老鷹吧。我警告自己還是小心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