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臥房,往床上一坐,凝視那只裝滿現鈔的信封。我把它移到鼻前,聞到一股酸臭味,彷彿鈔票被曾經抓過它們的不潔手指污染了。總共有幾張啊?我試著心算加總,卻不斷失敗,最後終於算出來了:四百張五十鎊的鈔票,鼓鼓的、柔軟的一大疊。我環顧四周。該把它放在哪兒?抽屜裡、書後面、面紙盒裡,還是床墊底下?這些地方似乎全都行不通,然後我又想到達利歐,他預期警察隨時會來大肆搜索,所以拚命用漂白劑刷洗房間。假如我把錢藏在臥室,肯定會被警方找到,不過那又怎樣?有大筆鈔票也是罪嗎?我在法律上有義務交待清楚嗎?他們或許會以為它是英格麗.德.索托家裡消失的那個包裹。沒有錯,邁爾斯可以解釋這筆錢的用途,但儘管如此,到時候場面也不會好看。
我把錢塞進夾克的暗袋。說來好笑。我不可能把上萬現鈔帶在身上到處走。我幾乎可以感覺它熱熱地貼在胸口。我必須趁大家鳥獸散之前,趕緊把錢的事解決。我坐在床上好一會兒,把臉埋進掌心,努力不去回想英格麗.德.索托和莉亞的面孔兩張美麗卻遭毀容的臉龐,雙眼責難似地仰望我。我一想到卡姆斯基(你要找關聯性嗎?)和英格麗.德.索托的父親(貝兒小姐,妳知道些什麼?)說過的話,腦袋就開始嘶嘶作響。假如其中的關聯真的是我,那又是為什麼呢?假如我知道什麼卻不自覺,那可能會是什麼呢?有沒有可能,在我理解範圍之外,這一切其實是我的錯?
我得找人談談,這一切都感覺不太對勁。我想跟歐文談談。跟其他人講也無濟於事。我從床上起身,這才突然發現自己有多累因為疲憊而顯得虛弱然後踏出房門,差點撞上正在走廊上搬動大型硬紙箱的達利歐。
你在做什麼啊?我問道。
我跟邁爾斯說我要搬走了,他一邊說,眼神一邊緊張不安地飄忽不定,我不能再待在這個鬼地方了。不過他說我得先把東西清掉。我說東西他可以留著,但是他不想要。清空房間要花上好幾天,可是我沒有幾天可以耗。我連幾小時都不能耽擱。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每個人都在追我。他們一個一個都會找上我。
我就沒在追你啊。我說。
那是幾點的事?他說。
什麼意思?
妳發現屍體,我是說,她,莉亞,是幾點的事?
十點半左右吧。
我發現他的表情變得極度專注。我好像有看見麥克。他說。
麥克跟我說他在睡覺。
我當時在家裡做事,達利歐激動地說,其他人都上班了。我遇見郵差。他要我簽收東西。
達利歐,這些我不在乎。你去跟警察說,別跟我說,我說,對了,錢我拿到手了。在你搬家之前,我會把你的那份給你。
達利歐立刻臉色大變。真的嗎?
我得先算出確切的金額。對了,你有看到歐文嗎?
他剛進門。
我先在歐文臥室門前神經兮兮地徘徊幾秒,才鼓起勇氣敲門。沒人吭聲,不過我還是推開房門。一個旅行袋敞得很開,裡面衣物四溢。衣櫃的門微開半掩,露出成排的空衣架。原本掛在牆上的相片,如今都堆在偌大的書桌上。我坐在相片的旁邊,在等待的過程中隨意翻閱。有些以前看過,有些卻很陌生。相片接近底層的其中一張,令我看了倒抽一口氣。我把手擱在心頭。胸口有陣劇烈的疼痛。在幾秒內,我啥都沒辦法做,只能急促地呼吸。
影像中是歐文攝影的老班底:同一個頭髮理光、顴骨很高、不帶微笑的臉龐。不過這回女子的眼睛是閉著的。她被擺布得宛若一具女屍,臉上有些記號。我盯著它瞧,任由影像轉為模瑚,然後失焦。她光潔雪白的肌膚上有一道道強而有力的割痕,毫不含糊的亂刀割痕一瞬間,膽汁湧上我的喉嚨。
哈囉。
我猛然轉身,任憑相片散落桌面。
歐文。我說。恐懼在我心底蕩漾,我感到口乾舌燥。
妳看起來累斃了。他給我一個在其他時刻鐵定會讓我心花怒放的笑容。
對。
很可怕,他說,我是說,對妳而言。
你是說,對她而言吧。
是對妳而言。妳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嗎?
沒。我感到又冷、又累、又害怕、又悲慘、又想吐。我雙臂環繞自個兒的身子,緊抱著自己。
有時候最好
不。
好吧。
歐文,我要給你看樣東西。我在他的桌上推移相片,察覺自己的雙手顫抖不已,最後找到那張割成大花臉的相片。這張。
怎樣?他繃起一張臉望著我。
你只有這兩個字要說?
妳要我說什麼?
我要你老實說從實招來我發現自己連話都說不清楚;話語在我口中顯得渾濁笨重。我雙手合十,繼續往下說,老實說這個女人臉上的記號,為什麼跟英格麗.德.索托和莉亞臉上的傷痕吻合。
我們陷入沉默無語。他的臉變得猙獰冷酷,屋裡的燈也彷彿暗了下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你說啊?最後我開口問他。
他往前跨出一步,縱使我往回縮,他還是緊抓我的雙臂,力氣大到我覺得他的手指像是刺進我的皮肉。妳說什麼?
她們就像是那樣被凶手毀容的。我低語道。
莉亞跟另一個女的?
對。放手啦,你弄痛我了。
他鬆開雙手,卻在原地駐足。
沒人知道這回事。警方不准我對外透露。你是怎麼知道的?
妳先閉上嘴。讓我想一下。
你一定早就知道了。除非。我就此打住。
除非人是我殺的?
對。
他給我一個苦笑。妳認為我拍完照,就出去殺了一個女人不,是兩個女人,然後把她們搞成那副德性。那妳要不要趁我也對妳辣手摧花之前,趕緊拔腿就跑?
夠了,歐文。老實說。
說什麼?他悶悶不樂地笑了一聲,說人不是我殺的?光是這樣就夠了嗎?否認?
刀痕如出一轍。
妳必須拿定主意,決定要不要相信我。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他往後退卻,舉起拳頭。你這個白痴,這件事不關你我,我說,而是關乎慘遭謀殺的女人。你非得解釋清楚。
歐文望著我。他放下拳頭、舒張手指、後退一步。堅毅的表情從他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疲憊滄桑。對,他說,妳說得對。
所以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釋就是該死的巧合。不過我猜妳已經受夠巧合了。
假如我是警探,我會想要知道你是什麼時候拍的照。哪一天、幾點鐘。
假如妳是警探,我會跟妳說我不知道,歐文說,只能說是這幾天拍的。
日期沒有印在相片上嗎?
我不用數字顯示。我們日復一日拍攝幾十卷的底片。這一張歐文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好像是五月初到一、兩週前拍的。
這個答案太模稜兩可了。那我猶豫一下,回想相片中女子的名字,安潔雅會不會記得比較清楚?
我不這麼認為。他走到窗畔、凝視窗外。妳說如出一轍?
幾乎一模一樣。
他拾起相片,仔細端詳,然後說:我大概得把這張交給警方,對吧?但是,我現在要出門了,可能要去好一陣子。
歐文?
嗯?
除了我之外,還有誰看過這些相片?
沒有任何人。就連我的經紀人跟安潔雅都沒看過。我一直把相片收在文件夾裡。
那這大概只是巧合吧。我沒把握地說。
也許男人眼中的女人就是這個樣子,歐文說,反正妳就是這麼想的,不是嗎?
我對他皺起眉頭。你覺得這很好笑嗎?
不,我不覺得。如果我覺得好笑,幹嘛要走人?他比了比滿溢的行李箱。妳也該離開這裡才對。
你真的這麼想嗎?
這個家被下了詛咒。
我不寒而慄。有時候我怕到無法呼吸,我說,有時候現實顯得好虛幻,我告訴自己不久之後就會醒來,然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那麼,妳相信誰呢?艾絲翠,妳相信誰?
我凝視著他好一會兒,而他也回望我。他好像變了,變得比我所認識的他更陰暗。恐怖的巧合發生了,對吧?我說。
歐文朝我的方向跨出一步,仔仔細細地看我。彷彿試圖看出連我都不知道有其存在的東西。我很抱歉。他說。
可是
關於琵琶的事。
那檔子事對琵琶來說是家常便飯,我說,但是對我而言別具意義,而且我認為我欲言又止,避開他熾烈的目光。
妳認為對我也別具意義?
大概是吧。
我跟妳說,他說,那是在我們之前發生的事。我要妳知道。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早就知道了,我說,不管怎麼樣。
好,那我帶相片去警局了。妳也開始打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