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送我回家後,我因為不斷重覆我的說詞而茫然失措,覺得自己像個在外飄泊多年的旅人,回家後發現人事已非。我到家時,在門廳遇見麥克。他一臉擔憂地望著我。見了警察?他問道。
對,我說,他們之後會上門偵訊你們每一個人。所以你們最好想個好說法,交待今天早上十點的去向。
我一直睡到下午三點才起床,麥克說,所以當時我在睡覺。
有人可以為你作證嗎?
沒吧。
那這個說法就不算是無懈可擊。
待會兒見了。麥克一邊說,一邊繞過我身邊,步出大門。
我敲了敲琵琶的房門,她不發一語,招手要我進去。她從架上拿了半瓶蘇格蘭威士忌和一個平底酒杯,然後環顧四周。書桌上有另一個平底酒杯,就在她打開的筆電旁邊。酒杯裡裝滿了筆、鉛筆和一堆迴紋針。她嘩啦一聲把它們全倒出來。別擔心,她說,這杯我來喝。
她把身上的T恤撩起來擦拭酒杯。接著把威士忌倒入兩個杯子。要摻水嗎?她問道。
純的就好。我說。
我很想說此時此刻我們必須保持頭腦清醒,琵琶說,但是三思之後,覺得根本沒這個必要。乾杯。
我們倆喝得稍嫌過猛,結果不約而同地瑟縮一下。琵琶微微一笑。賽斯還可以嗎?
他有一半的時間忙著叫我閉嘴。不過還是謝了。現在情況怎麼樣?
咬牙切齒,琵琶說,嚎啕大哭,痛徹心扉。不然妳以為會如何?
有誰在家?
我提早回家。雖然沒見到麥克跟歐文,但我確定他們都在家裡。邁爾斯像個幽魂似地到處閒晃,抽抽噎噎地哭。我上樓探望達利歐,發現他抓狂似地拿漂白劑猛刷房間,他生怕鑑識科的人會找到他吸毒的蛛絲馬跡。我設法向他解釋漂白劑只會讓警方覺得更可疑,於是他開始胡言亂語,說他該做的是把漂白劑弄掉。我在廚房遇到小梅,只見她啜泣不已,達維則在一旁安撫。光是這種行為就有夠怪異。會為莉亞難過的人,肯定有點阿達阿達。
琵琶,看在老天的分上,我說,她被謀殺了。這絕不是妳的真心話。
琵琶啜飲一口烈酒。我的這番話似乎沒有讓她特別收斂。這是一種奇怪的罪惡感,她說,妳希望某人不好過,沒想到她的遭遇比妳所希望的更慘。
我懂妳意思。
琵琶點燃一根香菸,吸了一 口。她死了,我很難過,她說,也很訝異。不過我不會裝出不討厭她的樣子。
妳不覺得人生苦短,把生命浪費在討厭人家身上其實很不值得嗎?
這種講法對我來說太有禪意了。琵琶說。
警察來過了嗎?
兩名員警在屋裡盤問邁爾斯一百年了。妳回家之前他們才剛走。警方明天會偵訊我們其他人。這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也是啦。
我準備好不在場證明了。當時我人在上班。妳的不在場證明呢?
我發現她的屍體,可是人不是我殺的。
妳朋友坎貝爾打過電話來。警方也把他找去問話了。
為什麼?
誰教他一直害妳撞見屍體。
我不認為他有什麼行凶動機,我說,除了討厭客戶之外。不過誰不討厭客戶呢。況且這也無法解釋佩姬.法雷爾的凶殺案。
所以都是跟這個家有關囉。琵琶說。
英格麗.德.索托例外。
是妳,對不對?琵琶沉思默想地說,三起凶殺案唯一的共通點就是妳。妳覺不覺得有人專門把惹毛妳的人幹掉?像在幫妳忙似地?
謝了,我說,不過警方已經針對這個方向著手調查了。
我低頭望著平底酒杯。酒喝完了。我是怎麼辦到的?
之後會怎麼樣呢?我說。
什麼意思?琵琶問道,對我們來說?還是對全世界?
對我們。對這個家。
我明天要開始打包了。琵琶說。
妳有落腳的地方嗎?
我還在打聽。順帶一提的是,我很抱歉。
抱歉什麼?
歐文的事。
哦,那件事哦。感覺好像是很久的事了。妳跟歐文上床,我也跟歐文上床。有什麼好道歉的?
我走進廚房,看見達維、小梅跟邁爾斯在餐桌前縮成一團。
很可怕,對不對?達維問道。
請問下一個愚蠢的問題。我說。
警方會偵訊我們所有人。小梅說。
我知道。
當時我們在逛街,她說,警方會想知道細節嗎?
一定會的。反正這樣你們就洗清罪嫌啦。我說。我對其他人的不在場證明不是很感興趣。
邁爾斯起身。他看起來老了好多歲;臉上多了我以前未曾見過的紋路跟皺褶。我走到他面前,用力抱他一下。他雙臂環繞我時,我可以感覺到他全身都在顫抖。過了一會兒,我們倆各往後退一步。他試著說話,但嗓音沙啞,沒有一個字可以讓人聽懂。
我很遺憾。我說。
邁爾斯只是盯著我,依舊無法言語。他嚥下一口口水。我們最後對彼此說的幾句話很尖酸刻薄。無論何時,只要我想起她,就會記得那些話。
真正重要的,不是你們最後相處的片刻,我無能為力地說,而是所有相聚的時光。
他像隻受傷的動物來回搖頭。妳看到她了?
對。
她看起來?他欲言又止。
她面容很安詳。我如是說,就跟我對安德魯.德.索托說的一樣。你就該這麼描述往生者。這麼說大概可以撫慰活著的人吧。
我不敢相信她已經走了,他淚如泉湧,她那麼那麼有朝氣。那麼有活力。
的確。
我有東西要給妳。他從口袋掏出一只厚厚的信封,注視它的神情彷彿他也很詫異,然後他瞄了一眼達維跟小梅。我有事要請妳幫忙。
沒問題,邁爾斯。
借一步說話。他說。他領我走出廚房,拾階而上。等我們到了走廊,他深吸一口氣。不曉得一切是不是都變了。現在我沒法好好思考。不過我還是辦到了。莉亞說我非這麼做不可。這大概是她生前說的最後一件事。也是我們在爭執的話題。
什麼?什麼事?
喏。他說。他把信封往我手裡塞。
我把它打開,看見裡面裝得滿滿都是錢。我定睛一看,全是一張張五十鎊的紙鈔。非常多張,有平裝書那麼厚。
這是啥?
兩萬英鎊,他說,給大家的。算是分期付款的頭款。也許你們應該全留下來。我什麼都不知道。拿去就是了。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我不知道該把錢交給誰。
邁爾斯,我沒辦法收兩萬英鎊的現鈔!
跟其他人分吧。要怎麼分,我都沒差。
這也太扯了吧。我不能帶著這一大筆錢到處走。我連看都沒看過這麼多錢。邁爾斯看起來魂不守舍,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我會先把錢收著,我說,然後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你現在不該想這些。不該做任何決定。
我覺得自己像是殺人凶手。他說。
不要這麼想。雖然我們的表現都很差勁,但是
當我聽見樓梯上響起腳步聲,便立刻住口。我闔上信封,跟邁爾斯無語地站著,活像暗藏內疚祕密的兩個人,我望著達維跟小梅與我們錯身而過。
一切都好嗎?達維問道。
待會兒再跟你講。我說。
如果有什麼
好,我話接得太快,好,謝了。
接著麥克也穿過走廊。儘管他不發一語,腳步聲卻在沒鋪地毯的階梯上重重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