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麥布萊德,他也面無表情地回望我。我似乎聽見屋外鳥兒的啁啾,心想那八成是我抵達時,在屋外枝頭棲息的黑鶫。時間彷彿過了好久,好似反拿望遠鏡所窺見的世界,一切都變得好遙遠。我不禁暗忖;每當你回首過往,生命中平凡無奇的小事常常會成為幸福回憶的點點滴滴。只是你身在其中時,並不自知。
我跟莉亞.彼德森的關係。我覆述一遍,但這不像是我的聲音。莉亞.彼德森;聽起來好拘謹陌生哪。
法蘭克,別在這裡問話,卡姆斯基說,別這麼做。
麥布萊德聳聳肩。好吧。
卡姆斯基一手扶著我的手肘,把我拉起來;我的身子微微搖晃。走吧。他說。
什麼?要上哪兒去?
去派出所。
我想要回家。我口是心非地說。如果回家意味著回到梅特蘭路那個分崩離析的斷垣殘壁,那麼其實我並不想要回家。就在這一剎那,我看見邁爾斯的臉,清楚到好像他就站在我面前,他那光滑、看得見靜脈的頭皮和他褐色的雙眸。我倒抽一口氣,以手撫胸。
怎麼了?卡姆斯基猛然問道。
他們知道了嗎?
他們是誰?
邁爾斯。他們所有人。
妳現在不用想那麼多。布萊蕭那種撫慰人心的口吻,讓我聽了想要揍他。
可是,我
艾絲翠,卡姆斯基打斷我的話,他的語氣令我不寒而慄,妳清楚自己的處境嗎?
我的處境?我知道莉亞死了。
對,他說,瑪格麗特.法雷爾、英格麗.德.索托跟莉亞.彼德森。全都死了。
你在?
而且最後一位見到死者的都是妳。
車子已經在等了,麥布萊德說,好好辦正事吧。哈爾,如果可以的話,就跟我們一起來。
他們領我穿過走廊、步出大門,走到晴空萬里的溫暖戶外。外頭有一輛救護車、三輛警車和開始聚集的群眾。眼前發生的一切是如此地虛幻,我感覺自己像是站在舞台上,我身上穿的是戲服,興致勃勃的圍觀路人是臨時演員,倒在屋內的屍體是裝出來的。我低頭看著人行道,試圖迴避最靠近車子的女人那炯炯有神的好奇目光。上車後,卡姆斯基坐在我旁邊,麥布萊德坐在副駕駛座。我盯著司機的頸背:他頭髮理得很短,可以看見頭皮上的粉紅色斑點。
我的單車,我打開話閘子,這個嘛,單車不是我的。是坎貝爾借我的,而且我突然打住不前。無所謂了。我說,並轉頭面向車窗,這樣就不必看到卡姆斯基那張正經八百的臉。世界從我眼前朦朧而過:車子、房屋、路上的人們旋繞而過。我試著不去回想莉亞被亂刀割傷的面容,和她空洞呆滯的雙眼。
到了。卡姆斯基說。負責駕駛的警察為我開車門。當我步出車門,走進我再熟悉不過的派出所時,他迴避我的眼神;麥布萊德和卡姆斯基分別站在我的兩旁,彷彿怕我開溜似地。一個身穿長裙的中年女子跪在門廳,抽抽噎噎地哭泣,並手忙腳亂地撿起從她包包滾落的物品;在卡姆斯基的領路下,我們把她當作道路分隔柱似地,繞過她的身邊,然後直接進入一個毫無陳設的房間,只見中央有一張桌子,四周擺了幾把塑膠椅。請坐。他如是說,於是我坐了下來。麥布萊德關上房門,拉了把椅子坐在我對面,並交疊雙臂。
怎麼不幫我準備茶水壓驚?我問卡姆斯基,不是我一進警局,你們就會奉茶嗎?
艾絲翠,聽好了,妳要不要請律師到場?
什麼?
妳要不要?
我耳朵又沒有聾。我的意思是,我為什麼要請律師?
這是妳的權利。麥布萊德說。
一名年輕女子帶著錄音機進來,將它置於桌上。卡姆斯基屈身向前,打開錄音機。
我為什麼會需要律師?我又沒做錯什麼。我發現莉亞死了之後便趕快報警,然後待在原地等你們過來。我打了個寒顫。我跟她的屍體作伴耶。屍體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居然也有變化,變得更死氣沉沉了,你們懂我意思吧。變得更冰冷、更枯槁、更僵硬。
妳的意思是,妳不需要律師?
沒錯。我不需要,我也不懂為什麼你們認為我有這個需要;無論如何,我想要問你們的是
貝兒小姐,麥布萊德用他溫柔的蘇格蘭嗓音說,我們才有問題想要問妳。
幾個星期前,我說,我完全沒見過死人。就連發生車禍倒在路邊的屍體都沒見過。
我想要重問之前在命案現場問妳的那個問題。妳跟莉亞.彼德森是什麼關係?
她是邁爾斯的女友,邁爾斯是我的房東。
那麼妳認識她囉?
算是認識。
妳會稱她為朋友嗎?
不會。
妳跟她關係融洽嗎?
我瞄了一眼卡姆斯基,他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不融洽。
所以說妳們處不來囉?
這麼說也不太對。
跟她吵過架嗎?
可以這麼說。她很容易跟別人起爭執。她會特地挑起爭端,跟我們對摃。問他就知道了。我朝卡姆斯基那個方向點了個頭,唉,全家都
等等再來討論全家。先回答這個問題。妳個人有沒有跟她吵過架?
有,我深吸一口氣,不只一次。
為了什麼而吵?
她要把我們趕出家門,我頓了一下,不對。攆我們走的是邁爾斯,因為他才是房東。但始作俑者是莉亞,而且她趕人的手段敦人不敢恭維。邁爾斯總是躲在她背後,讓她扮黑臉。我望著卡姆斯基。你之前上門也見識過她的威力啊。我的確跟邁爾斯交往過。但這項事實只是雪上加霜。後來我遲疑了一下,咳了幾聲,才繼續講下去,後來她想要挑撥離間,在我跟另一位女性室友兼朋友琵琶之間搬弄是非,跟我說琵琶與歐文發生這叫什麼來著?性關係。對,更過分的是我一時語塞,反正,大概就是這樣。我悲慘地說。
讓我搞清楚,麥布萊德以更加溫柔的嗓音說,你們所有人都將被莉亞.彼德森趕走?
她是幕後推手。
她也是房東的現任女友,而妳曾經跟房東親密往來。
對。
她講了一些妳現任男友跟另一位女性住戶的閒話來激怒妳。
他不是我男友。我頓了一下,用那隻不再沾滿鮮血的手揉了揉臉。不過他對我確實具有特別的意義,我輕聲補了一句,莉亞知道。或者察覺到了。
妳們昨晚大吵一架?
對。
妳很氣她?
對。也覺得被羞辱了吧。
如今她死了。
對。
而妳發現
我改變主意了。
妳說什麼?
我要請律師到場。
現場靜默。他們倆都盯著我瞧。
很好。妳有自己的律師嗎?還是要我們幫妳找?
我不知道。我以前沒遇過這種事不過,不不不我可以打電話找人幫忙。
卡姆斯基往椅背一靠,伸手從他身後的架上拿無線電話,遞給我。
我可以私下打電話嗎?不,不用回答這個問題。
外線撥九。
我背對這兩個男人,按下電話號碼。不聽使喚的手指對按鍵來說似乎顯得太大,以致我重撥了好幾次才成功。戶外烏雲蔽日,屋內頓時暗了下來。我聽見通話聲,接著一個尖銳的嗓音說道:拉斯伯恩與赫斯特事務所。
喂,我說,可以幫我轉菲莉琶.華費西嗎?跟她說我是艾絲翠.貝兒。
請稍候。我將為您轉接。
接著是片刻沉默。此時雲開見日,屋裡再現明亮。只不過我握著話筒的手好滑。
艾絲翠,謝天謝地妳打來了。我撥妳手機撥了好幾個小時我只是想跟妳說,我很抱歉。我是個愚蠢粗心的爛人,可是我希望妳知道我絕不會做任何傷害妳的事,假如我當時三思而
我彷彿要費盡九牛二虎的力氣,才能打斷她的話,告訴她我打去不是為了那件事,而是有事請她幫忙。
好,什麼事都行,她熱切地說,妳交待一聲,我就去辦。
我人在哈克尼的派出所。我需要一位律師。
我馬上到。我現在正奔出房門。只要跟我說出了什麼事就行。
我盯著話筒,然後張開嘴巴。我雖然親耳聽見話說出口,卻還是覺得一切十分虛幻迷離。莉亞死了。被謀殺。
全然靜默。就算耳朵緊貼話筒,我也聽不到她的呼吸聲。我很遺憾。我悲痛地補上這一句。
死了?琵琶最後設法吐出這兩個字。
對。
莉亞?
對。
這我就不明白了。妳怎麼會出現在警局?
是是我發現她的,琵琶。是我發現屍體的。
天哪,我聽見她輕聲驚呼,我的天啊。這是怎麼一回事?
妳可以過來幫我嗎?我好害怕。
我沒辦法,她說,我也算是案件相關人。
哦,我無精打采地說,那我該怎麼辦?
先別輕舉妄動。我去找人幫忙。他叫賽斯.蘭利,是我朋友。在他過去之前,妳什麼都別說。
萬一他沒辦法來呢?
別擔心。我跟他取消午餐約會,所以他一定會過去找妳。
賽斯.蘭利?
沒錯。
琵琶?
怎麼了?
這一切都成了一場噩夢。
賽斯.蘭利來了。他膚色黝黑、個頭很高,而且態度十分冷靜。他問卡姆斯基是否能跟我獨處一下。卡姆斯基儘管皺起眉頭,卻還是答應了。
妳還好嗎?賽斯問道。
有點受到驚嚇。我說。
妳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他說。
我唯一要跟你說的就是:我跟這些罪行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並非事實的全貌,賽斯說,我來之前有跟琵琶談過。
我指的是我沒有涉案。
那妳還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嗎?
比方說什麼事?
假如我要當妳的代理人,那些齷齪的驚喜,妳最好先讓我知道。
我說過了,我跟凶殺案毫無關係。
我指的不是這個,賽斯說,有沒有什麼事,妳覺得難為情,所以隱瞞不說?
現在就已經夠難為情了,我說,我跟莉亞大吵一架。就連卡姆斯基警探都在場看到了。
如果還有什麼料要爆,我向妳保證,現在向我吐實,會比等到下週被記者或警方抓包要好。
沒有別的了,我說。我沒什麼好隱瞞的。
沒有多少人敢說這種話,賽斯說,那我現在就請他們回來。
他稱我為他的當事人,並坐在我身旁,講話緩慢、咬字清晰,彷彿把我當作重聽患者。他有時讓我發言,有時叫我不要回答。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問我同樣的問題時間、地點、姓名、行為一逮到口誤、混淆或自相矛盾之處,就會緊咬不放。我有預感文字會無預警地成為壓制我的陷阱。
他們似乎對我跟邁爾斯的往日情特別感興趣。交往了多久?之間有多親密?怎麼分手的?我是否嫉妒莉亞?莉亞是否嫉妒我?我對莉亞是否有敵意?
對。賽斯來不及阻止我,我就脫口而出。
妳希望她不好過?麥布萊德傾身向前問道。
我當然希望她不好過。我希望她受苦而且感到內疚。有時候我對她的恨意,幾乎超過我印象中對任何人的憎惡。我真想抹掉她臉上自鳴得意的表情。
艾絲翠。賽斯提醒我謹言慎行。
不,聽我說。那又怎樣呢?我不喜歡的人多得是,討厭的也大有人在,但這不代表我咒他們死。就算我咒他們死好了,也不代表我會痛下毒手啊。這實在太扯了。
接著,話鋒一轉:當我發現偶爾往來的情人對,我悲慘地坦承我跟歐文不只發生過一次性關係竟然跟朋友上床,心裡又作何感想?而且不只如此:假如他跟琵琶上床,有沒有可能也跟莉亞上床?昨晚我是否發現這個驚人內幕?
不是那樣的。我說。
我們來瞧瞧,麥布萊德翻閱他草草記錄的筆記本,妳跟邁爾斯.桑頓有過一段情,他是妳的房東,也是彼德森小姐的男友。現在又冒出一位住戶歐文.蘇利文,跟妳有性關係,而他又跟另一位房客菲莉琶.華費西搞曖昧。
那稱不上是曖昧。我打個岔。
這個嘛,總之聽起來滿有趣的。
我不會用有趣這個字眼來形容。
我要問的是,倘若彼德森小姐跟妳的男友
他不是我男友。
倘若他們發生了性關係。
這太扯了。
何以見得?
首先,歐文很討厭她。
麥布萊德從筆記本前抬起頭來。
討厭到想把她殺了?
我想到的任何一種答案都只會雪上加霜,索性要求先休息一下。我喝的咖啡泡得太久,令我想吐;抽了根香菸,卻只是讓我反胃得更嚴重。賽斯打了幾通電話。我則是望著戶外的晴空萬里,並瞥見偵訊室牆上的時鐘。下午兩點半了。梅特蘭路的家現在不知怎麼了?他們知道莉亞死了嗎?我用拳頭搓揉痠痛的雙眼:裡面好像有沙礫和一種乏味的倦怠感。
偵訊再度展開麥布萊德的說法是重新來過。這回哈爾.布萊蕭和他悲天憫人的嘴臉也在場。但我寧可面對卡姆斯基的高深莫測,或者是麥布萊德的敵意,也不願哈爾.布萊蕭用他那種自以為摸透我想法的眼神看我。他怎麼可能摸透?我自己都摸不透了。他問起我對莉亞的感覺,問我還好嗎,好像他是我的醫生、是我的朋友。我盡可能地簡短回答,不提供任何有用的資訊。畢竟他是跟他們站在同一陣線。在他發現套我話、進行自由聯想、等我露出馬腳的種種策略都失敗之後,便無助地望著卡姆斯基。
你這是在兜圈子,賽斯說,在浪費貝兒小姐的時間。
浪費時間?卡姆斯基語帶怒意地說,這裡發生了三起命案,全跟你的當事人有關。
她很願意回答各位的問題。如果你們需要知道任何事,儘管問。否則的話,我認為偵訊應該就此結束。
我以為卡姆斯基會發飆、會咆哮,沒想到他只是一臉疲態。他轉頭面向麥布萊德。可以讓我們單獨說幾句話嗎?
麥布萊德輕蔑地看了我跟賽斯一眼,然後重重摔門離開。卡姆斯基並不急著開口。他彷彿在挑卡在嘴裡的菜渣,用指甲劃過齒縫。
我希望妳的律師給了妳正確的建議。他說。他用略帶譏諷的語氣唸律師這兩個字,好像賽斯只是個冒牌貨,而我是假借名義請他過來。妳看見受害者慘遭毀容,她的模樣跟英格麗.德.索托的死狀如出一轍?
對。
但是我們尚未找到作案的凶刀。妳曾經跟誰提過英格麗.德.索托的死狀?
我跟誰都沒提過。
妳確定嗎?
確定。
我盡量講清楚、說明白,這樣大家對目前的狀況,就能有全盤了解。首先,妳撞上瑪格麗特.法雷爾的車門,而根據我們的假設,幾分鐘後她遭到謀殺。但其中一個小細節是:她的屍體似乎消失了好幾個小時,最後才重新出現在棄屍現場。其次,妳被派去英格麗.德.索托的住家領取包裹,妳抵達之後,發現幾分鐘前她才遭人殺害毀容。沒有強行入侵的跡象,現場不見凶器,待領取的包裹也不翼而飛。再來,妳又被派去領取包裹,妳抵達之後,發現幾分鐘前莉亞.彼德森也以類似英格麗.德.索托遇害的手法謀殺毀容。同樣地,現場不見凶器和包裹。這種種情況下,妳也不能怪我們非要偵訊妳不可。
我知道。我厭煩地說。
在極端的狀況下,人們會有出乎意料的表現。卡姆斯基說;他的語氣轉為溫柔。他們會記得最詭異的事,也會忘記最詭異的事,甚至會做出詭異的舉動。就像是一場意外幾乎讓他們變了一個人,不再是原本的自己了。
聽著,我說,你不必費盡唇舌套我的話。也不必連哄帶騙地要我贊同某個情節。真不敢相信我得說出這些話,但是我豁出去了;莉亞不是我殺的,我跟她的死沒有任何關聯。英格麗.德.索托不是我殺的,我跟她的死也沒有任何關聯。還有,佩姬也不是我殺的。不過,你要我在這裡待多久,我都願意配合。你問什麼,我都願意回答。
現場鴉雀無聲,只見卡姆斯基十指交纏撐著後腦勺,往椅背一靠,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妳還記得吧,他說,在發生第三起凶殺案之前,我們一直懷疑前兩起是否有關聯。因為妳這個嘛,該怎麼說才好?出現?人在附近?所以它們很有可能相關。這兩起案件沒有其他的關聯性。唯一的關聯就是妳。
你有問題要問嗎?賽斯說。
而如今發生莉亞.彼德森的凶殺案。好像上帝為我撥雲見日,親自低頭對我吶喊;你要找關聯性嗎?好,這裡有個該死的關聯性,你絕對不能錯過。
你在說什麼啊。賽斯說。
我想我還是小心為妙,卡姆斯基說,我可不想招惹到妳。
怎麼說?
證據擺在眼前哪。瑪格麗特.法雷爾害妳受傷
她沒有害我受傷。
英格麗.德.索托激怒了妳。
她沒有激怒我。我根本不認識她。
而妳又跟莉亞起爭執。
莉亞跟任何人都會起爭執。
我認為有兩種可能性,卡姆斯基說,要嘛這三個女人都是妳殺的,這個可能性似乎很低,要嘛就是有人希望妳發現屍體。妳應該不介意讓我們搜索妳的房間吧?
賽斯比了個手勢,要卡姆斯基先迴避,然後湊到我跟前低語。在答應他之前,妳最好三思,
他說,沒必要讓他們搜索有可能對妳不利的證據。不過他們也可能會取得搜查令。
我無所謂。我說。
妳確定妳的東西都不會有問題?
我搖搖頭,直接對卡姆斯基說話。搜完物歸原位就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