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警員開車送我回家,在大門前放我下車。警員說明天早上會派人將我的單車送回家,不過我也沒那個精神力氣在乎了。我不停顫抖的手笨拙地將鑰匙插入鎖孔,並在推開門之前把鑰匙掉在地上兩次。我覺得整個人出奇地懶散無力,儘管渾身裹著借來的衣物,我還是感到寒意逼人。原本我打算躡手躡腳、悄然無聲地進門,然後溜回自個兒房間,蒙頭大睡;但我一關房門,就聽見樓下傳來高亢的說話聲,接著是琵琶叫道:艾絲翠?是妳嗎?過來一下好嗎?我們有事找妳。
於是我只好下樓,發現室友全員到齊,就連莉亞也在場。大家圍坐桌前,口沫橫飛地搶著發言,我只能聽懂零星的片段,但其中很多都是髒話。我遠離這群人,往扶手椅一倒,嘆了口氣。
艾絲翠可以說說她心中的看法,達維說,她這個人很講理。
是嗎?歐文說。他看我的眼神像在評品論足。
講理?莉亞哼了一聲,真難叫人苟同。
那她在花園裡的苦心耕耘又怎麼說呢?達利歐說,那好歹也算是功勞一件吧?
現在是怎樣?我問道。
妳穿的這是什麼鬼啊?琵琶問我,單車快遞員的最新制服嗎?
不是我的話才剛說出口。
我們可以言歸正傳了嗎?邁爾斯說。
我們得找個調停人,達維說,我們幾個很難保持中立客觀。誰都不願意最後反目成仇啊。
已經太遲了。達利歐說。
我是律師,琵琶說,可以保持中立客觀。
莉亞又哼了一聲,而且這回聲音更大。
叫她閉嘴啦。麥克以低沉自制的嗓音說。他的太陽穴暴出一條青筋。
莉亞,邁爾斯說,請妳行行好。妳這是在幫倒忙。
令我訝異的是,在她橫眉怒目的淫威之下他並未退縮。
我只是說出你想說又不敢說的真心話。你讓我扮黑臉,然後大家可以把罪怪在莉亞邪惡的北方女巫身上。
應該是西方才對。達利歐說。
拜託各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再問一遍。
一件鳥事。達利歐說。
請容我稍作解釋,好嗎?琵琶身子往我這頭靠,是我召開這次聚會的。我認為開誠布公地討論逐客條件會比較好。
我沒有下達什麼逐客令。邁爾斯說。從他說話的口氣,我知道這句話他已說過很多遍了。
我們也有房客的權利,達利歐說,琵琶,妳說對吧?
邁爾斯已經很慷慨了。莉亞說。
怎麼個慷慨法?歐文問道,慷慨到要我們閃人?慷慨到只給我們幾星期另覓住處?
我是個合法的房客,達利歐說,對吧,琵琶?
這個嘛琵琶支吾其詞。
我能說句話嗎?邁爾斯插嘴道。
我幾乎要開始同情他了。
如果你還要做更多的讓步,那就甭說了,莉亞說,現在這樣已經太過分了。
達維從椅子上起身,走過來蹲在我腳邊。艾絲翠,妳還好嗎?他咕噥著說,妳看起來好像不太舒服。
我心懷感激地對他微微一笑,卻是欲言又止。真要談這件事,我承受不了。至少不是現在。我不想讓這群烏合之眾把焦點轉移到我身上,然後用一連串的問題對我狂轟猛炸。
依據扶搖直上的房價跟房客的權利
我待會兒再跟你說。我以嘴型示意。
我們必須針對款項是否公平合理來談。琵琶如是說。她講起話來突然判若兩人,變得有點官僚迂腐。
妳要他付你們錢,莉亞說,我早該知道最後會扯到錢。
哦,真不好意思啊,琵琶說,提錢真粗鄙啊。
我也想要公平呀。邁爾斯說。他半轉身子,對我投射一個心急如焚的懇求眼神,要是在另一種情況下,我或許會對他伸出援手。然而,今天我只是疲軟地坐在扶手椅上,想起英格麗.德.索托被亂割一氣的面孔,噁心感隨之湧現。
我們要把金額算好,琵琶說,根據每個人在這裡住多久而定。
妳還真有臉說這種話啊?莉亞說,在這裡住最久的就是妳。
那我為這個家做牛做馬的貢獻呢?達利歐插嘴道。
我身邊的達維呼口大氣,提到有關防潮層的事。
那你從搬來之後就沒繳過房租,這又怎麼說?莉亞厲聲道,況且這整棟房子都要翻新了。
邁爾斯,你確定要跟這位女士同居嗎?達利歐問道。
我在這裡沒住多久。達維說。
老兄,我跟你一樣。歐文說。
不會有人吃虧的,邁爾斯說,一萬五英鎊如何?
你瘋了嗎?莉亞放聲驚呼,邁爾斯,聽我說,你什麼都不用給。這些人毫無依據,也沒有立場,他們自己也很清楚。別被他們嚇倒了。
他們是我的朋友,邁爾斯說,這件事妳不要插手。還是妳不希望我交朋友?是不是這樣?
不要鬼扯了。
每個人一萬五英鎊嗎?琵琶問道。
琵琶,你知道我根本付不起這種鉅
因為叫我們幾個平分這一萬五是一種侮辱。我們在這裡住了那麼久,還幫你付房貸,如今卻得找別的地方落腳。我們得付押金、買家具、從頭來過。在此同時,你的房價卻漲了十倍。
那兩萬英鎊。分期付款。
鍋爐大家都有出錢欸,達利歐說,那玩意兒超貴的。
是啊,琵琶說,雖然我們之中有人獲益較多,不用說也知道我指的是麥克跟達利歐。
妳不喜歡我的畫也罷,達利歐悶悶不樂地說,但是,艾絲翠的菜園呢?她投注好幾天、好幾個星期的心力在上頭。
又沒有人逼她做,莉亞說,反正我們會把菜園挖掉。
最後我忍不住開炮。妳真是個婊子。我說。
莉亞轉頭,杏眼圓睜地瞪著我。她美麗的雙眸冷酷無情。那也是搶走妳男人的婊子。
哇哦。達維說。他一臉驚恐。
沒聽過這兩個字哦?莉亞歡快地說:北部的人都不?
臭婊子。麥克破口大罵。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他在對誰說話啊?琵琶在旁咯咯竊笑,然後趕緊摀住嘴。
不要吵了,邁爾斯懇求道,這不是協商之道。
有何不可?我玩得正起興呢。莉亞說。
錢我不在乎,我說,你們要的話,我的份給你們好了。這整件事真是太難看了。
沉默降臨,眾人的表情一度凝結,接著憤怒和自以為是化為羞愧。邁爾斯把頭埋進手裡,然後抬起頭來,直視我的雙眼。我希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他說,我真希望時光可以倒流。
可以的,達利歐熱切地說,老兄,可以的。只要把那個字說出口就行。
我們去酒吧好了,達維說,離開這個地方。晚點再談。沒必要急著做決定,對吧?各位意下如何?
沒什麼好談的。莉亞說,不過沒人把她的話當一回事。
好主意,達利歐說,這是我幾小時內聽過最合理的話。第一巡酒我請客,只不過我現在才想起來,我身上沒有錢。不知道錢都上哪兒去了。走吧,邁爾斯,別愁眉苦臉了,又沒死人。
艾絲翠,我並不想挖掉妳的菜園。邁爾斯對我說。
菜園我可以再建。
琵琶,這麼說好了,邁爾斯轉頭面向她,我會請人幫房子估價,然後擬出一份提案。或許我會徵詢外部建議,這樣大家才能盡量保持中立。我也想要事事公平,希望妳能理解,我並沒有要敲你們竹槓的意思。
難道他們不是在敲你竹槓嗎?莉亞低聲嘀咕,這才是你沒考量到的。
邁爾斯充耳不聞。或許我們不用每次都動員全體進行討論,把氣氛搞得劍拔弩張。琵琶,不如我們兩個先討論,再轉告大家妳認為如何?
行,琵琶說,艾絲翠,妳幹嘛穿這些衣服啊?妳從哪兒弄來這身行頭,回收箱嗎?
這是警方給我穿的。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說。
這是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彷彿我瞬間成了一塊磁鐵,將屋裡所有的東西都吸過來。每個人都轉向我,等我繼續往下說。
那是一場意外。我說,並停頓一下,思索適切的詞彙。不算是意外,我修正這句話,是一起死亡案件。有人死了。我親眼看見她。她她在我面前氣息全無。
又一次?達維用氣音說。
不算是意外,這什麼意思?
那個人慘遭謀殺,我說,我從信箱看到她,然後破窗而入,她倒在地上,我碰了她一下。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我碰了她一下,然後把她翻過來,只見她的臉上全是
沒關係,達維說,不要緊。妳不必說這些。
刀傷滿布,我把句子講完,我從沒這麼近看過屍體。
可是邁爾斯才剛開口。
哦,他媽的。達利歐以氣音說。
可憐的小傢伙。琵琶說。
我不想再說下去了,我說,我只想上床睡覺。
現在天還亮著欸,達利歐說,而且大夥兒都要上酒吧。
達維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死者是誰?歐文問道。他的臉上寫滿好奇。妳認識她嗎?
什麼?我搖搖頭。不,我不認識她。以前見過她幾面,她只是一位客戶罷了。
哇賽,達利歐說,哎呀。一開始是佩姬,現在又是這個女人。妳是怎麼啦?
達利歐,你閉嘴啦,琵琶說,講話得體一點。
沒差啦。他只是重覆警察半天來不斷所說的話。
這一定很恐怖。達維說。
是啊。
接著是片刻的沉默。我看得出來大家腸枯思竭,想尋得適當,又不會顯得太噬血殘忍的問題。
你們去酒吧啦,我說,我沒什麼心情玩樂。
我留下來陪妳。琵琶說。
不了。妳也去吧。我想要一個人獨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