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碰過屍體嗎?
碰過。我說。
員警難掩失望。妳不該碰她的。
當時我不知道她已經沒氣了,我說,我以為她受傷了,需要幫助。
他的表情轉為柔和。我可以理解,他往我靠近,妳還好嗎?要不要跟女警談談?
有什麼好談的?
她們有受過訓練。他說。
接著是一段冗長的沉默。
窗子,他,是妳打破的嗎?
對。
妳造成很大的騷動。
誠如我所說的,我以為她生病了。情況似乎很緊急。
他環視粉碎的玻璃窗。手法看起來有點極端。他說。
當時我想不出其他辦法啊。他身後的門廳擠滿了其他的員警和身穿白袍、貌似醫生的人。外頭也有許多車輛來來去去。
那麼,呃小姐。
我姓貝兒。
妳為什麼會出現在命案現場,貝兒小姐?
我是個單車快遞員,我說,我的單車就在屋外。
妳認識這個女的嗎?他問我。
不認識,我說,但是我來過這裡幾次。
妳今天來這裡做什麼?
辦公室打電話叫我來領取包裹。接下來又是沉默。很抱歉。我沒什麼好說的了。我的意思是,我現在腦子一片空白。
員警不斷搓揉下巴,彷彿絞盡腦汁,試圖想提出另一個問題,卻怎麼也擠不出來。我知道這對妳來說是個無比驚恐的經驗。但我們要請妳上一趟警局提供完整的說明。他注視著我,因我的臉色而大吃一驚。不好意思,這句話有什麼好笑之處?
不不不,我說,沒這回事。我只是嚇呆了。我以前從沒跟警察說過話。如今居然在一個月內錄了兩次口供。
真的嗎?員警問我,錄了什麼口供?
於是我必須把我那起單車意外以及我和佩姬.法雷爾巧遇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我原本以為他會感到好奇、好笑,甚至陰森恐怖,沒想到他幾乎立刻臉色大變、轉為嚴肅,叫我不用再說下去,隨即步出屋外。
對警局偵訊室,我已經熟門熟路了。但是,這一回卻是兩位員警開車送我下山到另一間派出所。他們不讓我騎自己的單車,並告訴我會請專人處理單車。他們把車開到派出所後方的停車場,由後門帶我入內。接見我的是一位女警,她領我進入另一間偵訊室。偵訊室看起來都大同小異,但這間沒有米黃色的牆壁,而是以公家機關慣用的淺綠色代替。我獨自一人坐在塑膠椅上,掏出手機。大約有九十七封是來自坎貝爾和其他人的簡訊。我打電話給坎貝爾。
妳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他問道。
抱歉,我說,我到了她家,卻發現她斷氣了。現在我人在派出所。電話線的彼端靜默無語。你還在嗎?
嗄?坎貝爾說。
我待會兒再撥給你。我說。我掛斷電話、關掉手機,開始放聲大哭。我在心中暗忖:哭也無濟於事,不過當房門開啟、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士走進來時,我仍然無法完全控制情緒。
他是個中年男子,留著一頭蓬亂白髮,正面的髮量已變得稀疏。他腋下夾著兩份卷宗,進門後,突然停下腳步,盯著我瞧。妳身上穿的這是什麼?他問道。
我是單車快遞員,我說。
發現屍體的就是妳嗎?
對。
哦,真他媽的該死。他罵完就走出房門。我聽見外頭模糊的咆哮聲愈來愈遠。我很氣自己居然讓他看見我落淚,那根本不是我一貫的形象。男人在另外兩位員警的陪同下回來了,其中一位是女警,她手裡抱著一堆衣物;另一位則手拿托盤,上頭擺了杯茶。
穿上它。探員說。
我又不冷。我說。
這是命令,他說,妳很可能受驚了。等我揪出是哪個員警這樣把妳扔下來,一定叫他吃不完兜著走。
這些衣物好滑稽。有破洞的海軍藍長袖運動衫、套頭羊毛衫,以及比我尺寸大五倍的牛仔褲。女警彎腰幫我捲起褲管。
這些衣服應該不太適合我。我說。
男人遞給我一杯茶。我啜飲一口,扮了個鬼臉。我不喝加糖的。我說。
妳非喝不可,他說,我們會站在這裡看妳喝。
我感覺茶水滲透我的空腹。有什麼可吃的嗎?我問道。
探員望著女警。聽到了吧。
女警一臉驚恐。親愛的,我幫妳拿三明治來,好嗎?
什麼都行。
馬上去辦。探員說。
兩位員警急忙步出門外。男人比了個手勢,要我坐下。他將兩份卷宗齊頭擺在桌上。我是總探長,保羅.卡姆斯基,他說,妳還好吧?
我不會有事的。我說。
其實這並不是既定流程。我知道妳還沒錄口供,但我一聽說這件事,就不得不親自過來跟妳談談。他臉上泛起一個束手無策的微笑。我必須問的是,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這什麼意思?
他拾起一份卷宗,綠色封面的那份,並將它打開。
五月十日星期四,妳是瑪格麗特.法雷爾生前最後一位見到她的人。
應該說是我跟另外兩位朋友。
他放下卷宗,拾起褐色封面的那份。到今天,才過三個多星期,第一位發現英格麗.德.索托的人也是妳。我很想聽聽妳對此事有何看法。
我想,我是真的被嚇到了。
我也一樣,貝兒小姐。除此之外呢?
比方說什麼?
他頓了一下。貝兒小姐,我不知道妳是否清楚這整個局面的異常之處。
我他媽的再清楚不過了。這是個恐怖至極的巧合,當受害者的滋味並不好受。
妳是目擊證人,不是受害者。
我就是那個意思。
這麼說好了,我當了二十八年的條子,經手的案件當中,如果有人一個月內出現在命案現場兩次,原因在於他們就是凶手。
你該不會在暗示?
不不不,當然不是。但恐怕我們得請妳留在這裡一會兒。錄口供所需的時間長得不像話。不過我先在這裡問妳兩個非常簡單的問題。
像是什麼?
像是,妳想得到這兩個女人有什麼關聯性嗎?
太扯了吧,我說,她們一點關聯性都沒有。
至少,兩者之間有一個關聯性。
那是什麼?
就是妳。
太扯了啦。
貝兒小姐,麻煩妳。幫幫忙。告訴我妳跟這兩個女人的關係。
老實說,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瑪格麗特.法雷爾跟我同住一條街,中間隔了幾戶人家。不過這裡是倫敦欸。我認得她的長相,但直到撞上她的車子,才算真正見過她。
妳撞上她的車?
是騎單車撞上的。檔案裡應該有紀錄。我又一次將事情原委話說從頭。不過僅此而已。我不認識她,而且當時又處於驚嚇狀態,所以我根本記不得曾經對她說過什麼有條理的話。
那英格麗.德.索托呢?
我猛地直打哆嗦。
抱歉,我一邊說,牙齒一邊打顫,我腦袋現在不是很清楚。
卡姆斯基面帶愁容地屈身向前。需要看醫生嗎?他問道。
是因為看到了屍體,我說,我以前從沒看過屍體。
而且死相還那麼悽慘,他說,我底下有些年輕警員也大為震驚。要不要先暫停一下?
不了,我沒事。你想知道些什麼?
英格麗.德.索托。跟我談談這個人。
我甚至不記得她的全名。也可能在包裹上看過吧。
妳為什麼要上她家?
這又不是我計畫好的。我老闆打電話給我。他有可能打給任何人啊。
其他還有幾個單車快遞員?
五、六個吧。
妳以前去過她家嗎?
去過幾次。
妳想得到別人要致她於死的原因嗎?
哪個她?
德.索托女士。
想不到。我不是她的醫生,也不是她的鄰居,更不是她的朋友。我負責遞送收取包裹。通常我連客戶姓啥名誰都不曉得。
有關她的任何事呢?
她很有錢。她生前很有錢。
這倒是重點。他說。
她很有錢,所以可能有人想要謀財害命。行搶是一個可能的因素。
我的同事仍在勘查現場。他們還沒有辦法聯絡上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我說,哦,對,我很遺憾。她們兩位都是有夫之婦。
這就對了。不是找到關聯性了嗎?但我要說的重點是,據我們所知,沒有任何東西遭竊。所以凶手萌生殺機是另有原因。
像是什麼?
這也是我們要研究的地方。
接著是漫無邊際的沉默。卡姆斯基手肘撐著桌面,頭靠在雙手上。
這點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他說,也讓我火冒三丈。現在我有個恐怖的預感,或許這是巧合一樁。
我同意
但是我不會善罷甘休的。他突然抬起頭來。包裹呢?
你說什麼?
妳原本要領取的包裹。
不知道。我破窗而入之後,有沒有收取包裹並未列於我的優先考量清單。
妳破窗而入時,屋裡安全無虞,警報器是開啟的嗎?
對,我正準備說明,我一打破窗戶,警鈴就開始大作
不過實際上,他在自言自語,而非跟我對話。他若有所思地咀嚼下唇。好。貝兒小姐,妳在供述上簽完名,我就請人開車送妳回家。我必須請妳別把看見的細節告訴任何人。妳明白嗎?包括謀殺手法和受害人臉上的傷痕。我點點頭。等一下會有兩位警官偵訊妳,恐怕要請妳錄口供,並且將在腦海中浮現的一切全部告訴我們,即使要花一天一夜的時間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