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運氣背的時候就是會禍不單行。我快七點起床,對歐文視而不見,迴避邁爾斯,繞過正在拆除變形門樑,嘴裡嘟噥著說什麼定居牛仔的達維,並在出門的途中抓了一片吐司,打開無線電對講機結果馬上收到坎貝爾的一封訊息,他要我去卡儂貝利取件,然後送到康頓鎮。二十分鐘後,正當我飢腸轆轆地任憑往來行車對我臉上排放廢氣,步履艱難地沿著漢普斯敦路騎車時,對講機再次劈啪作響,坎貝爾要我直接從康頓鎮騎到海格收取包裹。海格位在一座陡峭的小山上。我曾經造訪該棟房屋,那裡應該是全倫敦的最高點。
有次在上坡的途中,我經過一個路牌,上頭好心地告知我目前的所在位置跟聖保羅大教堂的海拔同高。住在那裡的女士富甲一方、時髦高雅,她大概是那種不知貧窮和疾病為何物,也沒在門口看過流浪漢的人。她活在另一個世界,位高權重的世界,並視我們快遞員如僕役,而我猜我們也的確跟僕役沒兩樣。她從來都不認得我是誰。我只是茫茫人海中為她服務的一位小人物。我在馬與騎師跟單車手友人說過一個故事:有次我被叫去山下領外帶的日本料理,然後將它送到山頂。我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地送件,她卻是潔淨無瑕地穿著亞麻布的衣裳,戴著珠寶首飾,當下我認為招致革命的,就是這種反差。
為什麼是我?我對著無線電對講機說。
因為妳人就在那裡啊。
我只好把包裹送到康頓鎮,跟商店街的攤販買了份香甜的可麗餅和一杯咖啡,然後在毛毛細雨中出發。漢普斯敦跟海格這一區住著富可敵國的名門望族,街上可見品味高尚的店家、昂貴的高檔餐廳以及貴族學校;女學生戴捲邊平頂帽,男學生穿鮮艷運動夾克,母親開著四輪驅動的房車送孩子上學,住的是門口有警報器閃呀閃的華美豪宅,高牆裡不只有花園,甚至還有高爾夫球場。這一戶人家的房屋離馬路有段距離,前院有開花的鵝掌楸,修剪整齊的紫藤花在裝飾華麗的陽台上迎風招搖,陽台的左右兩邊各矗立了一只巨大的空陶罐。我從沒進過屋內,連門廳也只是驚鴻一瞥。不過光是門廳就有我臥室的兩倍大,而且聞起來有亮光劑、油漆、皮革跟錢的味道。
我身手矯健地跳下單車,小心翼翼地將它靠在陽台的一根柱子上,然後摁下電鈴。等了約莫三十秒,沒有回應,於是再摁一次,這回摁得比較久才鬆手,接著往後退了幾步。依舊沒人應門,一股怒意在我胸口成形。他們這種人一時興起,叫可憐兮兮的快遞員大老遠上山來,自己卻又懶得現身開門。
我掏出手機、確認時間:九點四十一分,我打給坎貝爾想確定這不是誤會一場,無奈電話忙線中。我用力叩擊門環。
還是一樣無人回應。我跪在信箱前,推開蓋子,那角度只能讓人窺見內部的一小部分。我凝視屋內,看到幾階鋪了地毯的樓梯。我頭一扭,鼻子抵著縫隙,看見門廳光潔的木頭地板。除此之外,好像還有別的什麼。我瞇著眼,把臉硬是往門裡擠。有個光滑、淺褐色的玩意兒,看起來像是皮膚,像手臂的一部分。我半蹲著,身子彎成一個痛苦的角度,想要看個仔細。那段手臂其實是手腕;然後,無論我的臉再怎麼扭曲,也看不到別的了。
我從信箱往裡呼喊,卻只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潔淨又空曠的屋內迴蕩。聽得到我說話嗎?
那條手臂,如果真是手臂的話,依舊動也不動。我七手八腳地起身,用兩個拳頭奮力敲門,再摁一次電鈴,它謹慎的樂聲重覆播放。我又從信箱窺視屋內。一點動靜也沒有。
眼下我別無選擇。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撥一一九。對方接起電話。請問需要什麼服務?
我必須強迫自己思考。
大概要派救護車來一趟。可能有人受傷或生病了。有人倒在屋裡。我可以看見她的手臂。
我留下地址,並表示會等到救護車來了再走,然後我在一小塊草坪上來回踱步,不知該如何是好。也許裡面那個人心臟病發或者中風了。又或者從樓梯摔下來,跌個不省人事。我在心中暗忖,也許那根本不是手臂,搞不好當救護車閃著藍光抵達時,會有人慢條斯理地從馬路上走來,而我將成為本年度的頭號大白痴。
不過如果裡面真的有人心臟病發,難道我不該立刻採取行動嗎?又或者她割腕自殺、血流如注,難道不該幫她綁條止血帶嗎?緊急時刻,難道不是分秒必爭嗎?我應該在電話上問救護人員才對。但是,誰曉得那麼多啊?我考慮打給麥克假如他待過軍隊,就一定知道該怎麼急救卻又馬上改變心意。麥克可能去上班了,就算他沒上班,也是待在頂樓,絕對不可能下樓接電話。到頭來接電話的會是達利歐。
我不斷搖門,接著往後一站,看看二樓有沒有開著的窗戶可供攀爬。然後,我從自行車包裡取出成套的工具:螺絲起子、萬用扳鉗、輪胎的內胎、瑞士小刀:但這些玩意兒都沒用。我還沒想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就發現自己舉起整台單車,扔向陽台左側的大玻璃窗。玻璃被砸個粉碎,防盜警鈴尖聲響起。
我用戴著手套的手,敲掉窗框剩餘的玻璃碎片,好爬窗而入。我站在布置奢華的玄關,穿行而過,進入門廳。一個女人面朝下地倒在微光閃爍的木頭地板上。一隻手高舉過頭,一邊的膝蓋彎曲。我一度動彈不得,只能呆站原地俯視著她,任由警報器在鼓膜震盪。眼前留著鮑伯頭的金髮女子,髮色染淺、所費不貲;一身古銅膚色,顯然是曬出來的。她身上的一襲藍色絲綢晨袍撩開來,露出她以蜂蠟除毛到無可挑剔的纖細玉腿。我蹲在她身旁,心底萌生無比的恐懼,伸手碰了她胳臂一下。還是溫熱的。我寬慰地深吸一口氣,然後試圖幫一動也不動的軀體翻身。一翻過來,我的手就驚恐地往回縮,她的腦袋也就砰的一聲撞擊地板。她睜著呆滯的雙眼,眼珠上翻,嘴唇腫脹發紫。但不只如此而已,她滑嫩的臉龐看起來像被紅筆畫過。不過我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些線條不是畫的,而是割的。一道道的傷痕布滿她的臉頰和額頭,甚至連一邊的眼瞼也無法倖免於難。虹膜被壓碎了,有白白的液體滲了出來。
我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麼,按壓胸部、進行口對口人工呼吸復甦術之類的,但是後來我注意到她無神的雙眼,便明白她沒救了。
我站起來,身子貼著大門,手摀著嘴,地上的屍體占滿我的視線。警報聲在空氣中、在我的頭蓋骨裡澎湃。我試著自我催眠,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這只是一場夢,是我精神錯亂。我只要一眨眼,就會發現自己回歸正常生活,在雨中騎著單車上山取件。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他瑣事上。我想到這間房子有多乾淨,放眼望去,幾近一塵不染。清潔工一週要打掃幾小時,才能讓這裡看起來宛如雜誌上的樣品屋?我幻想自己稍後會如何對室友敘述這個插曲,也知道屆時我會既驚恐又興奮地講述。我想起重搥大門時,對這個女人或對她這類人的怒氣,和我們快遞員在私底下把她講得有多難聽,以及我是否該為背地說她壞話而感到自責?有個問題模糊地飄過腦海:我是不是該剪頭髮了?我記得下週就是邁爾斯的生日,而我得幫他買份禮物,但是要買什麼,我根本毫無頭緒。新家新氣象的禮物提醒他我們要搬走的小玩意兒?這又讓我想起必須馬上尋找住處,不該拖到最後一刻雖然我心裡有數,無論我是否下定決心,大概還是會拖到最後一刻,然後在朋友家的地板睡幾個星期,靠行李箱過日子。我又想,不曉得警報器的轟然作響會不會對聽力造成損害;我還想知道迫使他人接收這種噪音,是不是激怒對方的一種方式。突然我想到還是在外面等比較好;畢竟我待在這兒也無技可施;再說,凝視著衣衫不整、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的女體,好像也不太得體。可是我動彈不得。我開始想人腦竟然可以一次容納這麼多南轅北轍的感覺和想法,真是奇妙。在這整個過程中,我一直緊盯著地上很不真實、離我只有幾公尺遠的屍體。
我再次掏出手機,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但我沒有撥號,因為此時此刻,在住家警報器的噪音之中,夾雜著警笛聲。救護車終於來了。我轉身開門,看見它停在屋外。人們已經開始在馬路上聚集。我舉起手招呼他們,只見一男一女,向我狂奔而來。接著,當兩人進入花園,我看見他們的目光從我移向躺在後方門廳的屍體,這時我轉身對著一個陶罐嘔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