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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2章 天吾 時間可以以歪斜的形式前進

天吾對自己的頭腦加以思考。關於頭腦有很多不得不思考的事情。 人類的腦在這兩百五十萬年之問,大小約增加了四倍。以重量來說,腦雖然只占人類體重的百分之二,然而,卻消耗身體總能量的約百分之四十(他上次讀的書上這樣寫著)。腦這器官由於這樣飛躍的擴大,人類所獲得的,是時間和空間和可能性的觀念。 時間和空間和可能性的觀念。 天吾知道,時間可以以歪斜的形式前進,雖然時間本身的組成方式是均一的,但那一旦被消耗掉之後就變成歪斜的了。有些時間變得非常沉重拉長,有些時間變得又輕又短。而且有時候會前後對調,嚴重的時候會完全消滅掉。應該沒有的也會被加上去。人們可能藉著把時間這樣擅自調整,來調整自己的存在意義。換一種說法,就是藉著加上這樣的加工,才能勉強保持不瘋掉。如果不得不把自己所穿過的時間,依照順序就那樣均勻地接受下來的話,人的神經一定無法忍受。那樣的人生一定接近拷問。天吾這樣想。

人類的腦子由於擴大的關係,雖然獲得了時間性這個觀念,但同時,也學會了變更調整它的方法。人一方面不休止地消耗時間,一方面並行地、不休止地再生出經過意識調整的時間。那可不是簡單的工作。難怪會說腦消耗身體總能量的百分之四十。 一歲半頂多兩歲時的記憶,真的是自己看過的東西嗎?天吾常常想。母親穿著長襯裙,讓不是父親的男人吸著乳頭的情景。手臂摟著男人的身體。一歲或兩歲的幼兒能看得這麼仔細嗎?那光景連細部都能記憶得如此歷歷眼前嗎?或者是日後天吾為了保護自身,而方便地捏造出來的虛假記憶呢? 或許有可能。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那個稱為父親的人物生物學上的小孩,天吾的腦把別的男人(可能是真實的父親)的記憶,在某個時間點在潛意識之下製造出來。而且想把稱為父親的人從緊密的血液小組中排除出去。藉著把應該還活在某個地方的母親,和真正的父親這個假設性存在,設定在自己心中,準備在註定的沉悶人生裝上通往新可能性的新門扉。

然而那樣的記憶,卻伴隨著活生生的現實感。有確實的觸感,有重量,有氣味,有深度。就像附著在廢船身上的牡蠣那樣,非常堅固地緊緊吸附在他的意識的壁上。不管多用力地想甩落、想沖掉,都無法剝離。天吾實在無法想像,那樣的記憶,只是應自己的意識需要所捏造出來的贗品。以虛擬的東西來說未免太真實,也太堅固了。 就把這當成真實的、實際的記憶來想看看吧。 還是嬰兒的天吾目擊那情景,一定會很害怕。應該讓自己吸的乳房,卻被不知道是誰的別人吸著。比自己大而強壯的誰。而且在母親的腦子裡,自己的存在,就算是一時的也罷,看起來似乎是消失了。那狀況從根本威脅到弱小的他的生存。那時候的根本性恐怖,或許已經激烈地烙印在他意識的感光紙上了。

而且那恐怖的記憶,在毫無預期之下唐突地甦醒過來,化成山洪水襲擊他。帶給天吾類似恐慌的狀態。那對他述說,讓他回憶。不管你想去哪裡,想做什麼,都無法逃過這水壓。這記憶會把你這個人規定,把你的人生定形,正要把你送進一個已經決定好的地方去。不管怎麼掙扎,你都無法逃離這股力量。 然後天吾忽然想到。他從洗衣機裡拿出深繪里穿過的睡衣,湊到鼻子前嗅著氣味時,或許是在那裡尋找母親的氣味。有這種感覺。但為什麼偏偏非要,從十七歲少女身上的氣味,去尋找失去的母親的印象呢?其他應該還有很多可以尋求的地方。例如年長的女朋友的身體。 天吾的女朋友比他大十歲,擁有接近他記憶中母親的乳房的,形狀美好的大乳房。穿白長襯裙也很搭配。不過天吾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從她身上尋找母親的印象。對她身體的氣味也沒興趣。她非常有效地,從天吾身上榨取一星期份的性慾。天吾也能給她性的滿足(大多的情況)那當然是很重要的成就。然而兩個人的關係,除此之外並沒有更深的意義。

她在性行為上大半部分帶頭。天吾幾乎什麼也沒考慮,都依照她的指示行動。沒有必要選擇什麼,也沒有必要判斷什麼。他被要求的只有兩件事。陰莖要硬起來,射精時間不要錯。還沒,還沒喲。再等一下。如果她這樣說,就盡全力忍耐。好了,現在,快點來吧。她在耳邊這樣細語時,就在那時間點確實地激烈射精。這樣她就會誇獎天吾。一面溫柔地撫摸臉頰說,天吾,你太帥了!而且追求精確,是天吾生來得意的領域之一。其中包括下正確的句讀點,發現最短距離的數學公式。 在和比自己小的女性做愛時,可不能這樣從開始到結束他都必須考慮各種事情,做各種選擇判斷。那讓天吾不舒服。各種責任沉重地落到他的雙肩。心情像當上一艘駛出大海的小船的船長。一下掌舵、一下檢查帆的情況、腦子裡還要記得氣壓和風向不得不自律、提高船員的信賴感。一點小錯誤或過失就可能釀成悲慘事件。那與其說是做愛,不如說更接近執行任務。結果他不是緊張得弄錯射精時間,就是必要時卻硬不起來。而且變得對自己越來越懷疑了。

然而和年長的女朋友之間,至少就不會發生這種錯誤。她對天吾的性能力高度評價。經常誇獎他,鼓勵他。天吾只有一次過早射精之後,她就注意避免再穿白色長襯裙。不只長襯裙,連白內衣都不再穿了。 那天她也穿了黑色上下一套的內衣。並為他細心做口交。然後盡情享受陰莖的硬度,和睪丸的柔軟。天吾可以看見,她黑色蕾絲胸罩包裹著的乳房,隨著口的動作而上下動著。他為了避免過早射精,於是閉上眼睛開始想吉利亞克人的事。 在他們的地方沒有什麼法院,也不知道什麼叫做審判,從他們到現在都還無法理解道路的使命這一件事,就可以知道要他們理解我們有多困難了。在道路已經鋪好的地方,他們依然寧可穿越密林旅行。常常看見他們帶著家人和狗排成一列,從緊沿道路的泥濘地上,勉強通過。

想像穿著粗布衣服的吉利亞克人成群列隊,帶著狗和女人們,在沿著道路的密林中很少開口地走著的光景。在他們的時間和空間和可能性的觀念中,道路這東西並不存在。與其走在道路上,不如悄悄走在密林裡,就算不方便,但他們可能可以更明確地掌握自己的存在意義。 深繪里說,可憐的吉利亞克人。 天吾想起深繪里的睡臉。深繪里穿著太大的天吾的睡衣。捲起太長的衣袖和褲管。他從洗衣機裡拿出那睡衣,湊到鼻子前嗅那氣味。 不能想這種事情,天吾忽然回過神來。然而那時已經太遲了。 天吾在女朋友口中激烈地射精幾次。她到最後都把那接到口中,然後從床上起來到洗手間去。聽得見她打開水龍頭,用水漱口的聲音。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到床上來。

對不起。天吾道了歉。 忍不住了對嗎?女朋友說。然後用指尖撫摸天吾的鼻子。沒關係呀。嘿,那麼舒服嗎? 非常。他說。我想再等一下還可以。 非常期待。她說。然後臉頰貼在天吾裸露的胸部。閉上眼睛就那樣安靜不動。天吾的乳頭可以感覺到,她安靜的鼻息。 看著、摸著你的胸部,你知道我每次都想起什麼樣的事情嗎?她問天吾。 不知道。 黑澤明電影中出現的,城門。 城門。天吾一面撫摸她的背一面說。 不是有《蜘蛛巢城》和《暗堡裡的三惡人》,這種古老的黑白電影,會出現又大又堅固的城門嗎?門上釘著很多大圓釘。我經常想起那個。堅固、厚重。 不過並沒有釘圓釘。天吾說。 沒注意到這個。她說。 深繪里的《空氣蛹》單行本發售後,第二週就進入暢銷排行榜,第三週就躍登文藝書類別的榜首。天吾在補習班從放在教職員休息室的幾種報紙,追蹤該書暢銷起來的經過。也看到兩次報紙廣告。廣告上除了書的封面照片之外,並附有她的小照片。就是那看過的緊身夏季薄毛衣,露出美麗的胸部曲線(大概是記者招待會時拍攝的)。披肩的直溜長髮,一對烏黑的謎樣眼珠從正面凝視著這裡。那眼睛透過相機鏡頭,似乎能直率地看穿人們內心所隱藏的什麼平常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什麼中立、而且溫柔地。那十七歲少女毫不猶豫的視線,在解除被看者的防禦心的同時,也帶來些許不舒服的感覺。雖然只是一張黑白小照片,但應該也有不少人只看了這張照片,就想買書來看的。

開賣的幾天後,小松郵寄了兩本《空氣蛹》來,天吾並沒有翻開書頁。那上面印刷的文章確實是自己所寫的,他所寫的文章印成單行本當然是第一次,不過他並不想拿起來讀。連快速過目都提不起勁。看到書也湧不起喜悅的心情。就算是他的文章,但所寫的故事畢竟都是深繪里的故事。是從她的意識所產生的故事。他身為幕後技術人員的角色已經結束,任務已經達成,這部作品以後命運將如何,都是和天吾無關的事了。也是不該有關係的事了。他把那兩本書,原封不動地依舊包在塑膠袋裡,塞進書架不顯眼的地方。 深繪里在公寓過夜之後,天吾的人生暫時平安無事地平穩度過。經常下雨,但天吾幾乎不關心天氣。天候問題被趕到天吾重要事項表的相當下位。從那次以來,深繪里完全沒有聯絡。沒有聯絡可能表示沒有特別的問題吧。

在每天繼續寫小說的同時,他也寫了幾篇雜誌邀稿的短篇稿子。誰都會寫的無署名純領稿費的零星工作。倒也可以轉換氣氛,比起所費力氣報酬還算不錯。並照常每星期三次到補習班去教數學。他為了忘記各種麻煩事主要是和深繪里的《空氣蛹》有關的事,比以前更深入數學的世界。一旦進入數學世界,他的頭腦迴路(發出微小的聲音)便切換頻道。他口中開始發出種類相異的語言,他的身體開始使用不同種類的肌肉。聲音腔調改變,臉上表情也稍微變了。天吾喜歡這種切換的感觸。好像從一個房間換到另一個房間那樣,或有從一雙鞋子換穿另一雙鞋子那樣的感覺。 一進入數學世界,他可以比在日常生活中時,或在寫小說時,心情放緩一個階段,也變得比較雄辯。不過同時,也覺得自己好像變成比較圖方便的人了似的。他無法判斷到底哪邊才是自己本來的姿態。不過他可以非常自然,不經意識地,進行這切換。他也知道自己多少需要這樣的切換作業。

身為數學老師,他從講台上灌輸到學生腦子裡的數學這東西,是多麼貪婪地追求著理論性這回事。在數學的領域中,不能證明的事沒有任何意義,一旦能證明的話,世界的謎就像柔軟的牡蠣那樣可以放在手上。他講課前所未有地熱心起勁,學生們為那雄辯不禁聽得入迷。他在實際而有效地教授數學問題的解答方法的同時,也華麗地開示那設問中所祕密隱藏的羅曼史。天吾環視教室一圈,知道有幾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正懷著尊敬的眼光注視著自己。他知道自己正透過數學這個隧道,在誘惑著她們。他的辯舌是一種知性的前戲。函數正撫摸著背,定理則往耳邊吹出溫暖的氣息。但自從遇到深繪里之後,天吾已經不再對那些少女懷有性的興趣。也不會想聞她們所穿睡衣的氣味。 深繪里一定是特別的存在,天吾重新感覺到。無法和其他少女比較。她對我無疑擁有某種意義。她該怎麼說呢?是向著我的一種總體訊息。然而我卻無論如何無法解讀那訊息。 不過,最好不要再跟深繪里有關,這是他的理性所獲得的明快結論。和書店店頭成疊排出的《空氣蛹》,或不知在想什麼的戎野老師,或充滿不明謎底的宗教團體都最好盡量保持距離。和小松,至少目前暫時最好也保持一點距離。否則,他一定會被拉進更混亂的地方去。被推到理論完全講不通的危險一角去,被逼到進退維谷的狀態中。 但在這個階段,天吾也非常清楚,要從這複雜的陰謀中脫身並不簡單。他已經涉入那個了。就像希區考克電影的主角那樣,並不是在不知道之間被捲入某種陰謀。而是明知道含有某種程度的危險,卻自己把自己捲進去。那裝置已經啟動。一旦加速度的東西已經停不下來了,而且毫無疑問地天吾已經成為那齒輪之一了。而且是主要的齒輪之一。他聽得見那裝置的低吟,體內也能感覺到那執拗地轉動的能量。 小松打電話來,是《空氣蛹》連續兩週蟬聯文藝書暢銷排行榜第一名的幾天後。半夜十一點過後電話鈴響。天吾已經換上睡衣,躺在床上。暫時趴著看書,差不多要關掉枕邊的燈準備睡覺的時候。從鈴聲的響法,就可以想像到對方是小松。雖然無法說明,不過小松打來的電話他每次都知道。鈴聲的響法很特殊。就像文章有文體那樣,他所打來的電話鈴聲有獨特的響法。 天吾從床上起來走到廚房,拿起聽筒。本來不想接的。很想就這樣安靜地睡覺。西表山貓也罷、巴拿馬運河也罷、臭氧層也罷、松尾芭蕉也罷,不管什麼都行,總之想作個離這裡盡量遠的夢。但如果現在不拿起聽筒的話,十五分鐘或三十分鐘後可能還會再響起同樣的鈴聲。小松幾乎沒有時間觀念。對於過著平常生活的人更完全沒有絲毫體貼心。與其這樣不如現在就去接電話。 嗨,天吾,已經睡了嗎?小松照例以悠哉的聲音開口。 正要睡。天吾說。 那真不好意思小松不像有多不好意思地說。想告訴你一聲,《空氣蛹》賣得相當好喔。 那最好不過了。 像鬆餅一樣,一烤好當場立刻就賣出去。都快來不及做了,可憐的印刷裝訂廠都徹夜加班。不過,事先就預測到會賣出相當數量的,當然。十七歲美少女所寫的小說。也造成話題。暢銷條件都齊備了。 跟三十歲的,熊一樣的補習班講師所寫的小說不一樣。 就是這樣。話雖這麼說,卻很難說是富有娛樂性內容的小說。既沒有做愛場面,也沒有令人感動落淚的情節。所以能這麼暢銷我倒沒想到。 小松好像要看天吾的反應似的在這裡稍微停頓。因為天吾什麼也沒說,於是繼續說下去。 而且,不只是銷量好。評論也很漂亮。這跟平常年輕人想到什麼就寫的,只有話題性的輕佻小說不同。怎麼說內容還是很優越。當然這是因為天吾技巧穩固的出色文章,才讓那成為可能的。那真是完美的工作。 讓那成為可能。天吾一面把小松的讚美隨便聽過去,一面用指尖輕輕按著太陽穴。小松每次放手讚美天吾時,後面一定還保留著不太妙的事情。 天吾說:小松先生,那麼壞消息方面又是什麼樣的事情呢? 你怎麼知道有壞消息呢? 因為,小松先生在這樣的時間打電話到我這裡來呀。不可能沒有壞消息吧? 確實。小松佩服地說。確實正如你所說的。天吾果然第六感很靈。 這種事情不是第六感。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經驗談,天吾想。但他什麼也沒說地等對方出招。 沒錯。很遺憾,有一件不太好的消息。小松說。並且煞有其事地停頓一下。他那一對眼睛在黑暗中,正像貓鼬的瞳孔那樣閃亮著,在話筒口可以想像到。 那大概是關於《空氣蛹》的作者的事吧?天吾說。 沒錯。關於深繪里的事。有點棘手。老實說,她暫時失蹤了。 天吾的手指繼續按著太陽穴。暫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三天前,星期三早晨她離開奧多摩的家,到東京。戎野老師送她出門。她沒說去哪裡。打電話回去說,今天不回山上的家,要住信濃町的公寓。那天戎野老師的女兒也預定住那裡。可是深繪里一直沒有回去公寓。從此以後就失去聯絡了。 天吾回想那三天的記憶。但想不到什麼。 消息杳然。於是我想說不定她會跟你聯絡。 沒有聯絡。天吾說。她在天吾的住處過一夜已經是四星期以前的事了。 天吾有點猶豫要不要告訴小松,深繪里那時候說過,還是不要回信濃町的公寓比較好的事。她可能感覺到那個地方有什麼不祥的東西。不過結果他決定保持沉默。他不想告訴小松,深繪里住過自己的地方。 她是個奇怪的孩子。天吾說。可能沒有聯絡,就一個人忽然到什麼地方去了。 不,沒這回事。深繪里這孩子,別看那個樣子其實是很守規矩的。人在哪裡經常都很明確。常常打電話聯絡說,現在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要去哪裡。戎野老師這樣說。所以整整三天完全沒聯絡,有點不尋常。可能發生不妙的事情了。 天吾低聲唸著:不妙的事情。 老師和他女兒都非常擔心。小松說。 不管怎麼樣,如果她就這樣行蹤不明的話,小松先生的立場一定很為難吧。 是啊。如果警察出來的話。事情就會變得相當麻煩了。因為畢竟是寫出正在暢銷書排行榜上衝刺的書的美少女作家失蹤了。媒體顯然會很興奮。那麼我這個責任編輯也會被到處搶著徵詢意見。這可不太好玩。因為我始終是要站在幕後的人,不習慣日光。而且就在這樣之問,什麼地方會怎麼爆出內幕,都無法預測。 戎野老師怎麼說呢? 他說明天就要向警察提出搜索申請了。小松說。我想辦法拜託他,請他延後幾天。但沒辦法拖延太久。 如果媒體知道提出搜索申請的話,一定會出動吧? 不知道警方會怎麼對應,不過深繪里是當今紅人,跟一般少女的離家出走大不相同。對大眾一定很難隱瞞得住。 或許,這正是戎野老師所希望的也不一定,天吾想。以深繪里為餌引起社會騷動,以那個為理由把她的父母和先驅的關係抖出來,以打探他們的下落。如果是這樣的話,老師的計畫現在正如預期地展開中。可是這有多大的危險性,老師是否能掌控住?應該知道吧?戎野老師不是沒有想法的人。本來深入考慮就是他的工作。而且環繞著深繪里的狀況,似乎還有若干沒讓天吾知道的重要事實。說起來,天吾好像被給予不完整的片段,而要他玩拼圖遊戲一樣。要是聰明人一開始就不會去惹這種麻煩。 關於她的去向,天吾有沒有想到什麼? 目前沒有。 是嗎?小松說。那聲音中透露出疲勞的跡象。小松很少表現出弱點。很抱歉半夜把你吵起來。 小松口中說出道歉的話也相當稀奇。 沒關係,事情總得解決。天吾說。 以我來說,盡量不想把天吾捲進這種現實性紛紛擾擾的事情。因為你的角色只要寫好文章,而這任務你已經確實達成了。但事情往往無法那麼順利收場,是人世之常。而且就像我什麼時候說過的那樣,我們是共乘一條船漂在急流上的。 一蓮托生。天吾機械式地補上一句。 沒錯。 可是小松先生,深繪里的失蹤如果成為新聞的話,《空氣蛹》不是會更暢銷嗎? 已經夠暢銷了。小松放棄似地說。不需要再多做廣告了。渲染的醜聞只是麻煩的種子。我們反倒不得不好好考慮該如何平穩著地才是了。 著地的地點呢?天吾說。 小松那頭的話筒發出,喉嚨吞進虛擬的什麼似的聲音。然後他乾咳一聲。關於這個,下次再找個時間吃飯慢慢談吧。等把這次的紛紛擾擾解決以後。晚安,天吾。好好睡吧。 小松這樣說完掛上電話,然而就像被詛咒了似的,天吾後來睡不著。雖然很睏,卻沒辦法睡。 什麼好好睡吧。天吾想。乾脆到廚房桌子前坐下來工作好了。但也沒辦法動手。從櫥子裡拿出威士忌,注入玻璃杯一口一口純的喝。 深繪里果然如設定的那樣扮演起活生生的餌,教團先驅可能綁架了她。天吾想這可能性並不小。他們也許監視信濃町的公寓,當深繪里出現時,就幾個人上前強行把她押上車,帶走。如果動作快,而且只要狀況選得好,並不是不可能的事。當深繪里說:信濃町的公寓最好不要回去時,她或許已經感覺到這種跡象了。 Little People和空氣蛹都是實際存在的。深繪里對天吾說。她在名為先驅的公社裡不小心讓盲目的山羊死掉了,在受到處罰時,認識了Little People。每天晚上和他們一起做空氣蛹。結果她身上發生了某種具有重大意義的事。她把這事情變成故事的形式。天吾把這故事整理成小說的形式。換句話說改變成商品形式。而且這商品(借用小松的形容法)就像鬆餅一樣,一烤好當場立刻就賣出去。對先驅來說,那可能是不太妙的事。Little People和空氣蛹的故事,可能是不能對外公開的重大祕密。所以他們為了要阻止這祕密洩漏更多,不得不綁架深繪里,堵住她的嘴。就算她的失蹤會招來世間的懷疑,他們寧可冒這樣的風險,也不得不運用實力這樣去做。 不過這當然也只是天吾的假設而已。既拿不出證據,也無法證明。就算大聲告訴大家Little People和空氣蛹真的存在,又有誰會相信呢?首先所謂真的存在具體上是意味著什麼樣的事,天吾自己都不太清楚。 或者深繪里只是對《空氣蛹》的暢銷騷動感到厭煩了,想一個人到什麼地方去隱居起來呢?當然這種可能性也可以考慮。要預測她的行動幾乎接近不可能。不過就算這樣,為了別讓戎野老師和他女兒薊擔心,她也應該會留下某種留言才對。因為找不到任何理由不這樣做。 可是如果深繪里真的被教團綁架了,天吾可以很容易想像到,她本身可能正處於相當危險的狀況。就像她的雙親從某個時點開始完全無從聯繫一樣,她的消息也可能從此斷絕。深繪里和先驅的關係明朗化(不必多少時問就可以明朗),這件事不管媒體多騷動,如果警察以沒有綁架的物證不予受理的話,一切都流於空起鬨而已。她可能會一直被幽禁在教團的高高牆裡的某個地方。或遇到更糟糕的事情。戎野老師在擬定計畫時,是否已經把這些最壞的劇本也編進去了? 天吾想打電話給戎野老師,跟他商談這各種事情。不過時刻已經過了午夜。只能等到明天了。 天吾第二天早晨,撥了被告知的號碼,打電話到戎野老師家。但電話不通。只有電信局的錄音留言重複播出:這個電話號碼現在沒有使用。請重新確認一次號碼,再重播。但重播幾次結果還是一樣。可能自從深繪里出道以來,採訪的電話大量湧來所以已經換號碼了。 然後經過一星期,沒有發生任何不尋常的事。只有《空氣蛹》繼續順利銷售。依然高掛全國暢銷排行榜的前幾名。在那之間,沒有任何人跟天吾聯絡。天吾打幾次電話到小松的公司,但他總是不在(這並不稀奇)。他在編輯部留言請他打電話來,但他一次也沒打(這也不稀奇)。每天毫不遺漏地過目報紙,然而並沒有看到深繪里的搜查申請出來的消息。結果戎野老師還是沒向警方提出搜查申請嗎?或提是提了,警方正在祕密搜查因此暫時不對外公布嗎?或者只當成常見的十幾歲少女的離家出走個案之一,不予認真理會? 天吾還是照常每星期三天到補習班教數學,其他日子每天面對書桌繼續寫長篇小說,星期五則和到公寓造訪的女朋友進行濃密的午後之愛。然而無論做什麼,都無法集中精神。就像錯吞了厚厚的雲的片段的人那樣,不爽快,每天都過著沉不住氣的日子。食慾也漸漸減退。半夜會在莫名其妙的時刻醒來,然後就再也睡不著了。一直醒著,想著深繪里的事。她現在在哪裡?做什麼?跟誰在一起?受到怎樣的對待?腦子裡想像各種狀況。每一種就算多少有別,但都是帶著悲觀色彩的想像。而且在他的想像中,她經常都穿著那件貼身的夏季薄毛衣,露出美麗的胸部曲線。那姿態讓天吾感到呼吸困難,在心裡激起更強烈的騷動。 在《空氣蛹》高掛暢銷排行榜進入第六週的星期日,深繪里的聯絡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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