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1 四月/六月

第21章 第20章 天吾 可憐的吉利亞克人

天吾睡不著。深繪里躺在他的床上,穿著他的睡衣,深深地睡著。天吾在小沙發上簡單地鋪了床單(他常常在那張沙發上睡午覺,所以沒什麼不方便),躺下來也完全沒有睡意,所以到廚房的桌子上繼續寫長篇小說。因為文字處理機放在臥室,所以就用原子筆寫在報告紙上。這對他也不覺得特別不方便。以寫的速度和便於保存紀錄來說,文字處理機確實很方便,但他一直很愛親手拿筆把字寫在紙上這種古典的行為。 天吾半夜寫小說,算是很稀奇的事。他喜歡在外面還亮著的時候,人們還很平常地在外頭走動的時間工作。在周圍被黑暗包圍的更深夜靜的時候寫,文章有時候會變得過於濃密。夜晚所寫的東西,到了白晝的光線下,常常不得不從頭改寫。如果要這麼麻煩的話,不如一開始就在明亮的時間寫文章會比較好。

不過很久沒有在半夜寫了,用原子筆寫著字時,頭腦轉動得很滑順。想像力伸出手腳,故事自由地流出來。一個創意自然地連接到另一個創意。那流動幾乎沒有斷。原子筆的尖端不休息地繼續在白紙上發出頑固的聲音。手累了就放下原子筆,像鋼琴家在練習虛構的音階般,右手指在空中動著。時鐘的針指著將近一點半。外面的聲音不可思議地聽不見。覆蓋在都市上空的厚厚的棉花般的雲,大概把多餘的聲音給吸掉了。 然後他再度拿起原子筆,在報告紙上排出字句。在寫著文章的途中,忽然想起來。明天是年長的女朋友要來這裡的日子。她經常在星期五上午的十一點前後來。在那之前必須把深繪里送到什麼地方去。幸虧深繪里沒有用香水或古龍水。如果有誰的氣味留在床上,她應該會立刻發現吧。天吾非常了解她的個性是非常小心,嫉妒心非常強的。自己常常跟丈夫做愛沒關係。但天吾如果跟別的女人出去的話,就會認真地生氣。

夫婦之間的做愛,說起來又有點不同。她說明。那就像是另一筆帳一樣。 另一筆帳? 項目不同的意思。 是說用不同的心情嗎? 是啊。所用的肉體地方雖然相同,但因心情不同而分開使用。所以沒關係呀。以一個成熟的女性,我可以辦到這個。不過我可不許你跟別的女孩子睡覺。 我不會。天吾說。 就算你沒有跟別的女孩子做愛,女朋友說:光想到有這個可能性,我就覺得好像被侮辱了。 只為了有可能性嗎?天吾吃驚地問。 你好像不太了解女人的心情。還寫小說呢! 這樣子,我覺得相當不公平。 也許是。不過我會好好補償你。她說。那倒沒說謊。 天吾對和這位年長女朋友的關係感到滿足。她以一般的意義來說並不算美女。容貌算屬於比較有特色的。或許也有人會認為醜。不過天吾不知道為什麼從一開始就喜歡她的長相了。以性伴侶來說她也無可挑剔。而且對天吾沒有要求很多。每星期一次,在一起度過三小時或四小時,用心做愛。可能的話做兩次。不接近別的女性。天吾被要求的基本上只有這樣。她很重視家庭,並無意為天吾破壞它。只是和丈夫的做愛無法得到完全的滿足而已。兩個人的利害大約一致。

天吾對其他女性並沒有特別感到慾望。他最想要的是自由和固定的時間。只要能確保有機會可以定期做愛的話,對女性就沒有別的要求了。和同年齡的女性認識、戀愛、擁有性關係,必然會帶來責任,那是他不太歡迎的。必須經歷的幾個心理階段,對可能性的暗示,感情和想法上不可避免的衝突這一連串的麻煩希望盡可能不必背負。 責任和義務的觀念,經常讓天吾害怕、畏縮。他一面巧妙地避開必須站在負責任的立場,一面度過他過去的人生。不牽涉到複雜的人際關係,盡量避免被規則綁住,不發生借貸關係,一個人自由而安靜地活著。這是他一貫繼續追求的事情。為了這個他也準備忍受大多的不自由。 為了逃避責任和義務,天吾從人生的很早階段就學會讓自己不顯眼的方法。在人前只使出能力的一小部分,不發表個人意見,避免站在人前,努力讓自己的存在感盡量淡化。他從小就被放在不依賴誰,不得不只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生存下去的處境。但小孩現實上並沒有力量。所以一旦颳起強風時,就不得不躲在什麼後面抓住什麼東西,以免被吹走。腦子裡經常要有這種打算。就像狄更斯的小說中所出現的孤兒們那樣。

到目前為止,對天吾來說事情大體上還算順利。他和所有的責任義務一直都錯身而過。沒有留在大學,沒有正式就業,也沒有結婚,選擇比較自由的職業,找到可以滿足(而且要求少)的性伴侶,利用充足的餘暇寫小說。遇到小松這樣的文學導師,託他的福而定期得到一些文字工作。寫出來的小說雖然還未見天日,不過目前的生活並不成問題。既沒有好朋友,也沒有必須履行約定的戀人。過去交往過十個左右的女性,有過性關係,但和誰都不長久。不過至少他是自由的。 然而自從著手改寫深繪里的<空氣蛹>原稿以來,他那種平穩的生活也看出幾個破綻來了。首先他幾乎是被勉強拉進小松所擬的危險計畫中。那位美少女個人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動搖他的心。而且由於改寫<空氣蛹>,天吾心中似乎產生了某種內在的變化。因此他開始被一股,想寫自己的小說的強烈欲望所驅使。這當然是好的改變。但同時,他到目前為止所維持的幾近完美的自給自足的生活循環,卻被迫起了某種改變也是事實。

無論如何,明天是星期五,女朋友會來。在那之前不得不把深繪里送到什麼地方去。 深繪里起來是凌晨兩點過後。她穿著睡衣打開門走進廚房。並用大玻璃杯喝了水龍頭的水。然後一面揉著眼睛一面在天吾所坐的桌子對面坐下。 我打擾你了。深繪里照例以沒有問號的疑問句問。 沒關係呀。沒什麼打擾的。 在寫什麼。 天吾把報告紙闔起來,放下原子筆。 沒什麼。天吾說。而且正想差不多要停筆了。 可以在一起一下。她問。 沒關係呀。我想喝一點葡萄酒,妳想喝什麼嗎? 少女搖搖頭。表示什麼也不要。我想在這裡坐一下。 好啊,我也還沒睡。 天吾的睡衣對深繪里來說太大,所以她把袖子和褲管大大地摺起來穿。一彎身,領口就可以看到乳房的隆起部分。看到穿著自己的睡衣的深繪里的姿態,天吾呼吸困難起來。他打開冰箱,把瓶底剩的葡萄酒注入玻璃杯。

肚子餓嗎?天吾問。回公寓的途中,兩個人走進高圓寺車站附近的小餐廳吃了義大利麵。量不太多,而且時間已經過很久了。我可以幫妳做三明治,或那類簡單的東西。 我肚子不餓。不如,你寫的東西讀給我聽。 我現在寫的嗎? 對。 天吾拿起原子筆,夾在手指之間轉著。那在他的大手中看起來非常小。不寫到最後,好好重新修改好之後,稿子是不能給別人看的。這是Jinx,會帶來厄運。 Jinx。 算是個人的原則。 深繪里看了天吾的臉一下。然後把睡衣領口合攏。那你讀什麼書吧。 讀書給妳聽才能睡著嗎? 對。 那麼戎野老師常常讀書給妳聽嗎? ㄌㄠ' ㄕ經常到天亮還沒睡。 《平家物語》也是老師讀給妳聽的嗎?

深繪里搖頭。那是從錄音帶聽的。 那樣就記起來了。可是相當長的錄音帶吧? 深繪里用雙手表示錄音帶堆積起來的高度。非常長。 記者會上妳背誦了哪一部分? 判官都落。 源義經滅亡平氏之後,卻被兄長賴朝追捕離開京都的那段。戰爭獲勝的一族裡卻展開骨肉之爭。 對。 妳還能背誦哪一個部分? 說說看想聽的部分。 天吾試著回想《平家物語》有哪些插曲。因為故事太長了,有無數精彩的插曲。天吾隨便說了壇浦合戰。 深繪里默默集中精神二十秒左右,然後開始背誦。 源氏之士兵們,既已登上平家之舟, 水手、舵手,盡皆被射殺、砍殺, 舟尚不及調轉方向,人已倒臥舟底。 新中納言知盛卿,乘小舟參天皇之御舟

曰:世上今已至此,大勢已去,宜皆投海。 隨即奔走船尾船頭,掃除、擦拭、集塵、親自打掃。 女眷們聲口問道:中納言殿下,戰事如何?如何? 曰:各位可難得一見東國武士耶。哈哈大笑起來, 值此緊要關頭,何開此玩笑。口口聲聲尖聲呼叫。 二位尼殿下(譯注:幼帝外祖母)見狀, 思量平日早己覺悟, 遂取深灰色夾衣披頭上,練絹袴高束腰際, 神璽插腋下,寶劍配腰間,抱起幼帝曰: 吾身雖為女子,不落敵手,將陪伴君側 忠心伴君人等,宜速續跟上。遂移步舟邊。 幼帝,今年雖僅八歲,遠較年齡成熟穩重, 龍顏端麗,周邊光輝照耀,烏溜溜長髮,披垂御背。 幼帝御樣驚動曰:奶奶,欲帶吾前往何處? 二位尼殿下轉向幼帝,強忍淚曰:

君有所不知, 因前世所行十善戒行之力,今生貴為萬乘之尊, 然因惡緣牽累,氣運已盡。 今宜先朝東方,向伊勢大神宮告辭, 後將蒙西方淨土來迎菩薩相迎,可朝西方唸佛, 此國乃粟散邊地,誠令心憂, 吾將伴君前往極樂淨土妙境。 如此涕泣陳訴, 遂將山鳩色御衣結幼帝鬢頰, 御淚不止,小巧可愛御手合十, 先朝東伏拜,向伊勢大神宮告辭, 後再朝西唸佛, 二位尼殿下終安慰幼帝曰: 浪下亦有都城。 遂沉入千尋海底。 閉著眼睛,聽她背誦物語時,很有傾聽盲目琵琶法師說書般的趣味。《平家物語》本來就是口傳敘事詩,天吾重新注意到這點。深繪里平常說話方式非常平板,幾乎聽不出強弱和抑揚頓挫,然而一開始朗誦起物語時,那聲音卻鏗鏘有力,而且變得充滿豐富色彩。甚至令人感覺好像有什麼附在她身上似的。一一八五年在關門海峽所進行的悲壯海戰的模樣,在這裡鮮明地復甦。平氏的敗北已成定局,平清盛的妻子時子抱著幼小的安德天皇入水投海自盡。女官們也不願意落入東國武士的手中,紛紛跟進。知盛隱藏起悲痛之情,語帶玩笑地慫恿女官們自盡。這樣下去妳們會嚐到人間地獄的滋味。不如就在這裡自絕生命。

要繼續聽更多。深繪里問。 不,到這裡就好。謝謝。天吾還發呆地說。 新聞記者們驚訝得說不出話的心情,天吾也很能理解。可是,怎麼能記得這麼長的文章呢? 錄音帶聽很多次。 錄音帶聽很多次,一般人也實在記不得。天吾說。 然後他忽然想到。這個少女因為不能讀書,所以耳朵聽到的事情就那樣記憶起來的能力,可能比別人發達。就跟學者症候群(savant syndrome)的孩子們,可以瞬間將龐大的視覺資訊完全記憶起來一樣。 希望你朗讀書。深繪里說。 什麼樣的書好呢? 你有剛才和ㄌㄠ' ㄕ談到的書。深繪里問。有Big Brother出現的書。 《一九八四年》嗎?不,這裡沒有。 什麼樣的故事。 天吾想起小說的情節。這只是很久以前,在學校圖書館讀到的,所以細節不太記得,總之這本書是一九四九年出版的,在那個時間點寫一九八四年是很遠的未來。 就是今年。 對,今年正好是一九八四年。未來也有一天會成為現在。而且立刻會成為過去。喬治.歐威爾在那本小說中,把未來描寫成被全體主義所支配的黑暗社會。人們被所謂Big Brother的獨裁者嚴格管理。資訊被限制,歷史不斷被改寫。主角在公家機關上班,好像是在改寫語言的部門工作。新歷史寫出來後,舊的歷史全都廢棄掉。配合這個語言也改過,現在的語言意思也會改變。因為歷史太頻繁改寫了,不久誰也不知道什麼才是真相。也不知道誰是敵人誰是友方了。這樣的故事。 改寫ㄌㄧ' ㄕ'。 剝奪正確的歷史,就像剝奪人格的一部分一樣。那是犯罪。 深繪里思考了一下這個。 我們的記憶,是由個人性的記憶,和集合性的記憶合起來所形成的。天吾說。這兩者密切糾纏在一起。而歷史就是集合性的記憶。如果這個被剝奪了,或竄改了,我們就沒辦法維持正當人格了。 你也在做改寫。 天吾笑著喝一口葡萄酒。我只是把妳的小說整理得方便閱讀而已。這和改寫歷史是相當不同的。 可是現在這裡沒有那本Big Brother的書。她問。 很遺憾。所以沒辦法讀給妳聽。 其他的書也可以。 天吾走到書架前,看看書的書背。到目前為止讀了很多書,但擁有的書卻很少。他不喜歡自己家裡放很多東西,不管是什麼。所以讀過的書除非是特別的東西,都拿去舊書店。只買立刻能讀的書,重要的書就熟讀多次牢記在腦子裡。其他必要的書則到附近的圖書館去借來讀。 選書花了一點時間。因為不習慣發出聲音談書,所以不知道到底什麼樣的書適合朗讀。猶豫了一陣子之後,拿出上星期剛讀完的契訶夫的《薩哈林島》(庫頁島)。因為在興趣濃厚的地方貼了標籤,所以可能可以只挑出適當的地方來朗讀。 在出聲讀之前,天吾簡單說明了一下那本書。一八九○年契訶夫到薩哈林旅行時,才三十歲。屬於托爾斯泰和杜斯妥也夫斯基下一個世代,是個受到高度評價的年輕新秀作家,在首都莫斯科過著華麗生活的都會人契訶夫,為什麼會決心一個人獨自到薩哈林這樣的邊陲之地,在那裡長期逗留呢?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薩哈林主要是開發為流放地的地方,對一般人來說只有象徵著不祥和悽慘而已。而且當時因為沒有西伯利亞鐵路,所以他必須駕著馬車跑四千多公里,穿過極寒冷的荒地才能到達。這種苦行對於他本來就不強壯的身體,毫不容情地造成傷痛。而契訶夫結束長達八個月的極東之旅後,把結果寫成《薩哈林島》這本書,這樣的舉動卻令許多讀者不解。因為那是將文學性要素極端抑制的,接近實務性調查報告的地誌。周圍的人紛紛耳語:為什麼契訶夫要把身為作家的重要時期,拿去做那樣沒有用處、而沒有意義的事情呢?評論家之中有人斷定:這只是以探討社會情況為幌子的單純賣名行為。也有人提出:大概是沒有東西可寫了,去尋找寫作素材。的意見。天吾把書上附的地圖給深繪里看,告訴她薩哈林的位置。 為什麼契訶夫會去薩哈林。深繪里問。 妳是問我對這個怎麼想嗎? 對。你讀過這本書。 讀過啊。 怎麼想。 契訶夫自己可能也不太清楚正確的理由。天吾說。或者,只是單純地想到那裡去而已。在看著地圖上的薩哈林的形狀之間,就沒來由地忽然蠢蠢欲動開始想去那裡了,這樣。我也有類似的體驗。在看著地圖之問,有時候就會開始產生不管怎麼樣,一定要去這裡看看的心情。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很多情況,那裡碰巧都是極偏僻的地方。總之忍不住非常想知道那裡有什麼樣的風景,那裡在進行著什麼事情。就像出麻疹一樣。所以無法向別人指出那熱情的出處。只是純粹意義上的好奇心。無法說明的突發靈感。當然當時從莫斯科到薩哈林旅行是超越想像的困難行程,所以以契訶夫的情況,我想或許理由不只這樣而已。 例如。 契訶夫除了是小說家之外,同時也是醫師。所以他以一個科學家的身分,或許想對俄國這個巨大的國家的患部之類的東西,以自己的眼睛檢查一番。對於自己是住在都會的新銳作家的事實,契訶夫感到不自在。對莫斯科的文壇氣氛感到厭煩,對動不動就互扯後腿,裝模作樣的文學夥伴們也無法親近。對居心不良的評論家只覺得厭惡。到薩哈林旅行可能是為了洗清這樣的文學污垢的,一種巡禮性的行為。而且薩哈林,在許多意義上把他壓倒了。所以契訶夫,並沒有寫出任何一篇以薩哈林旅行為題材的文學作品,不是嗎?而且那患部,說起來已經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了。或許那才正是他所追求的東西。 這本書很有趣。深繪里問。 我讀了覺得很有趣。寫了很多一長串的實務性數字和統計,就像剛才說的那樣不太有文學性色彩。反倒把契訶夫科學家的一面濃厚地表現出來。不過我從這種地方,可以讀出契訶夫這個人的潔淨的決心似的東西。而且混合著這種實務性記述,在一些地方穿插的人物觀察和風景描寫令人印象非常深刻。話雖如此,光是排列出事實的實務性文章也不壞。依情況的不同還相當漂亮。例如描寫吉利亞克人的那一章。 吉利亞克人。深繪里說。 所謂吉利亞克人,是俄羅斯人來殖民的更久之前,就住在薩哈林的先住民。本來住在南方,但被來自北海道的愛奴人驅逐出去之後,開始在中央地帶住下來。本來就是被愛奴人與大和人驅趕才從北海道移來的啊。契訶夫就近觀察薩哈林島上由於俄羅斯化而急速喪失的吉利亞克人的生活文化,企圖盡量正確地書寫保存下來。 天吾翻開寫著有關吉利亞克人的篇章來讀。為了讓聽的人容易了解,有時一面把文句適度省略、變更著讀。 吉利亞克人個子結實,體格壯碩,與其說中等身材不如說個子矮小。如果個子高大的話,可能在密林裡會感覺拘束。骨骼粗、肌肉密實附著的末端骨、脊椎、關節等,都顯著發達是其特徵。這件事,令人聯想到強壯的肌肉,和必須和自然不斷緊張鬥爭的背景。身體瘦瘦屬於肌肉體質,沒有皮下脂肪,看不到肥胖的吉利亞克人。很顯然,所有的脂肪都為了維持體溫而消耗掉。為了補充因氣溫極低和溼度極高所消耗的脂肪,薩哈林的人必須在體內製造出足夠的體溫這麼想來,大概就可以理解為什麼吉利亞克人需要從食物中獲取那麼多脂肪了。油脂豐富的海豹肉、鮭魚、蝶鮫和鯨魚的脂肪,血淋淋的肉等,這些全都以生吃、曬乾,甚至更多是冷凍起來,大量地吃,由於這種粗雜吃法,使得和咬筋密接的地方都異常發達,牙齒都磨損得非常嚴重。雖然經常肉食,但偶爾,在家用餐,一起熱鬧飲酒時,會在肉和魚上搭配滿洲大蒜和草莓。根據俄國探險家Gennady Ivanovich Nevelskoy的證言,吉利亞克人把農業視為極大的罪惡,他們相信如果開始挖掘土地,種植什麼的話,那個人一定會死掉。不過俄國人教他們吃的麵包,則樂於當美食來吃。現在在亞歷山德羅夫和路易柯夫斯克,遇見腋下抱著巨大圓麵包走著的吉利亞克人也已經不稀奇了。 天吾讀到這裡停下來,喘一口氣。無法從一直入神聽著的深繪里臉上,讀取她的感想。 怎麼樣,要再多讀一點?還是要換別本書?他問。 想多知道吉利亞克人的事。 那麼我就繼續讀。 到床上躺下沒關係。深繪里問。 可以呀。天吾說。 於是兩個人移到臥室。深繪里在床上躺下,天吾把椅子搬過來在旁邊坐下。然後開始繼續讀。 因為吉利亞克人絕對不洗臉,因此連人類學者,都很難斷言,他們原來的膚色是什麼色。也不洗內衣,皮膚衣服和鞋子,就像才剛剛從死掉的狗身上剝下來的樣子。吉利亞克人本身,也發出令人窒息作嘔的惡臭,靠近他們的住居時,就會有魚乾腐魚的殘渣等,不快的,有時是難以忍受的氣味而立刻知道他們的住居就在附近。任何房子旁邊,都有供密密排列著剖成兩片的曬魚乾的場所,那從遠處看起來,尤其是在太陽照射下,簡直就像各色珊瑚線般。在這些曬場附近,Krusenstern看到地面滿滿覆蓋著三公分左右厚的,無數蛆蟲。 Krusenstern。 我想是初期的探險家。契訶夫很用功,他把以前有關薩哈林所有的書都讀遍了。 繼續讀吧。 到了冬天,從小房舍冒出許多從爐灶升起的嗆喉的煙,此外,吉利亞克人,連妻子小孩,也都在抽菸。關於吉利亞克人的病弱模樣和死亡率完全沒有明白記載,然而這種不健康的衛生環境,對他們的健康狀態不會招致惡劣影響嗎?這有必要多加思考。或許個子不高、臉浮腫、動作不靈活、吃力的模樣,原因可能都是這種衛生環境所引起的。 可憐的吉利亞克人。深繪里說。 關於吉利亞克人的性格,各種香的作者下了各自不同的解釋,只有一點,也就是他們不好戰,是不喜歡爭論和吵架,能跟任何鄰人妥協和平共處的民族,這一點都是一致的。有新的人來了,他們經常會對自己的未來感到不安,因而會以很深的懷疑眼光看待對方,卻毫不抵抗,立即親切地迎接。如果他們把薩哈林描寫得非常陰鬱,外來民族就會從島上離開在這種想法下就算說了謊,那也是最大限度的抵抗。他們和Krusenstern的一行人,甚至感情好到擁抱的地步,L. I. Schlenk生病時,消息立刻在吉利亞克人之問傳開,引起大家真心的哀傷。他們會說謊,只限於在經商時,或遇到可疑的人物時,或和他們認為是危險人物談話的時候,在說謊之前還會彼此交換眼神,這一點完全像小孩的動作。在跟商業行為無關的普通社會,所有的說謊和吹牛,他們都嗤之以鼻。 好可愛的吉利亞克人。深繪里說。 受到別人拜託時,吉利亞克人會好好的盡力幫忙。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吉利亞克人把郵件中途弄丟,或把別人的東西拿來使用的事件。他們很勇敢,領悟力高、開朗、容易親近,和有權力的人或有錢人在一起時,也完全不會感到拘束。他們完全不承認自己之上有任何權力,他們之問似乎也沒有所謂上下尊卑的觀念。經常聽說和讀到,吉利亞克人之問,沒有尊崇家長制度。父親既不認為自己是兒子的長輩,兒子更沒有尊敬父親,都過著隨隨便便的生活。老母親在家庭裡也不比流鼻涕的小女孩擁有更高的權力。根據波西尼亞克寫的記載,兒子踢了生母之後被從家裡打出來,但也沒看到一個人發表意見,他不只一次看過這樣的場面。在一個家族裡,男性都是平等的。如果要請吉利亞克人喝伏特加酒,連最小的小男孩也不能不敬。 另一方面家族裡的女性,不管是祖母也好、母親也好,或吃奶的幼兒也好,都是沒有權力的人,可以丟棄、賣掉,像踢狗那樣踢她,會當成東西或畜生般對待。吉利亞克人會寵愛狗,卻絕對不給女性好臉色看。結婚只是無聊的事情,一言以蔽之就是不如大家痛快喝酒重要,完全沒有舉行宗教性,或迷信式的儀式。吉利亞克人會用槍、小船、甚至狗等,交換女孩子,揹回自己的小舍,在熊毛皮上一起睡覺這樣就結束了。也承認一夫多妻,不過雖然怎麼看都是女性多於男性,但追制度並沒有到普及的地步。在吉利亞克人之問,對女性的歧視,就像看待下等動物和物品一樣,連奴隸制度都覺得不方便而不予考慮的地步。在他們之問,女性顯然和香菸及棉布一樣,成為交易的對象。瑞典作家史特林堡寫過女性只要當奴隸,侍候男人討男人歡心就好了,是個著名的討厭女性的作家,本質上和吉利亞克人擁有同樣的思想。他如果造訪薩哈林北部的話,無疑會和吉利亞克人互相擁抱。 天吾讀到這裡休息一下,深繪里沒有發表任何感想,只是沉默不語。天吾繼續。 他們沒有法院,也不知道審判有什麼意義,從他們到現在為止,還完全無法理解道路的使命這件事,就可以知道他們要了解我們是多麼困難了。他們在鋪有道路的地方,還依然在密林裡旅行。經常可以看到他們帶著家人和狗,排成一列從道路旁邊的泥濘地,勉強通過。 深繪里閉上眼睛,非常安靜地呼吸著。天吾看著她的臉一會兒。但天吾無法判斷她是睡著了還是沒有。因此又翻開另一頁就那樣繼續朗讀。如果睡著了,想確認那睡眠的深度,另外也想更大聲一點讀契訶夫的文章看看。 內淵河的河口,以前有內淵監視所。是在八六六年建設的。俄國官史密茲里來這裡時,民房和空屋合計有十八棟,還有小禮拜堂,和食品店。根據八七一年造訪這裡的一位記者的文章記載,這裡在士官候補生的指揮下有過二十個士兵。在一間小舍裡,一位士兵的妻子是個身材高挑苗條的美女,以剛生下的雞蛋和黑麵包招待那記者,頻頻誇獎這裡的生活,然而只抱怨砂糖貴得不像話。現在這小舍已經不見蹤影,眺望著周遭荒涼的風景時,身材苗條的士兵妻子美女,感覺簡直像神話一般。這裡,現在只有一間新建的房子而已。大概是監視小屋,或旅社吧。看起來就很冷的樣子,混濁的海水發出怒吼,一丈多的白浪粉碎沙灘,這樣的風情令人絕望到了甚至想說:主啊,為什麼要創造我們呢?這裡已經是太平洋了。在這內淵的海岸,可以聽見建築工地服刑犯的斧頭聲,想像中遙遠的對岸則是美國。左手邊被濃霧深鎖的是薩哈林的海岬,右手邊也是海岬周遭沒有人影,看不見一隻烏、一隻蒼蠅。在這樣的地方,海浪到底想為誰怒吼呢?我離去之後,海浪將為誰繼續怒吼連這個都開始想不通了。站在這海岸上,不是被思想,而是被情緒所捕捉。沒來由的恐怖,但同時,也想永遠繼續站在這裡,眺望單調的海浪的波動,聽著淒絕的海浪的怒吼。 深繪里似乎完全睡著了。側耳傾聽時可以聽見安靜的沉睡鼻息。天吾闔上書,把那放在床邊的小几上。然後站起來,關掉臥室的燈。最後再看一次深繪里的臉。她朝著天花板仰臥著,嘴巴閉成一直線,安穩地睡著。天吾關上門,回到廚房。 但他已經無法再寫自己的文章了。契訶夫所描寫的,薩哈林的極荒涼的海岸風景,在他腦子裡穩穩盤踞著。天吾耳朵可以聽到那海浪的聲音。一閉上眼睛時,天吾便一個人站在那了無人跡的顎霍次克海的沙灘浪前,被深沉的愁緒所俘虜。可以和契訶夫共有那無處排解的,憂鬱愁緒。在那天涯海角的世界盡頭他所感受到的,是不是像壓倒性的無力感似的情緒。身為十九世紀末的俄國作家,恐怕就等於背負著無處可逃的慘烈宿命的同義詞。他們越想從俄國逃出,俄國越是把他們吞進體內。 天吾把葡萄酒杯用水沖乾淨,在洗臉台刷牙,然後關掉廚房的燈,在沙發躺下把毛毯蓋在身上,準備睡覺。耳朵深處還響著巨大的海鳴聲。然而那意識也終於變淡了,他被拉進深深的沉睡中。 醒來時是早晨八點半。深繪里的身影沒在床上。借給她的睡衣,揉成一團放進洗手間的洗衣機裡。袖子和褲管依然是捲起來的。廚房桌上有留言。用原子筆寫在便條紙上:吉利亞克人現在怎麼樣了。我回家了。字很小,硬邦邦的,看起來有點不自然。好像收集了貝殼,在沙灘上寫出來的字,從空中眺望的感覺那樣。他把那紙疊起來,收進書桌的抽屜裡。十一點應該會來的女朋友,如果發現這樣的東西,一定會引起一陣騷動。 天吾把床整理乾淨,把契訶夫的大作放回書架。然後泡了咖啡,烤了吐司。一面吃著早餐,發現自己胸中有什麼沉重的東西盤踞著。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知道那是什麼。那是深繪里的安靜睡臉。 難道,我愛上那個女孩子了嗎?不,沒這回事,天吾對自己說。只是她身上的什麼,碰巧物理性地動搖了我的心而已。不過為什麼,這麼在意她穿過的睡衣呢?為什麼(沒有特別深的意識到)拿起來聞那氣味呢? 疑問太多了。小說家不是解決問題的人。是提起問題的人。這確實是契訶夫說的。真是名言。不過契訶夫不僅對作品而已,對自己的人生也以同樣的態度繼續面對。在這裡雖然有提起問題,卻沒有解決。明明知道自己得了不治的肺病(因為是醫師不可能不知道),卻盡量無視於那事實,一直到實際躺在臨死的病床上時為止,都不相信自己正步向死亡。一面激烈咳血,年輕輕的就死去了。 天吾搖搖頭,從位子上站起來。今天是女朋友要來的日子。現在開始不能不洗衣服和打掃了。等以後再想吧。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