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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24110 2023-02-05
  當然,我們隔天很晚起床,宿醉得厲害,個個都像傻子一樣。我依然頭痛欲裂,唇邊殘留昨夜的羞愧,感覺溫柔腫脹。我在昨天的衣服外頭加了件套頭衫,對著鏡子檢查臉上有沒有鬍碴刮紅的痕跡(沒有),之後再拖著身子下樓。   艾比在廚房,喀啦喀啦將冰塊弄進杯子裡。對不起,我站在門口說:我是不是錯過早餐了?   艾比將製冰盒扔回冰箱,猛力將門關上。沒有人肚子餓。我在喝血腥瑪麗,丹尼爾泡了咖啡,妳想喝其他東西就自己弄。說完便和我擦身而過,走進起居室。   我心想,要是現在猜她為什麼對我火冒三丈,腦袋肯定會爆炸。因此,我倒了一大杯咖啡,拿奶油抹好一片麵包(吐司感覺難度太高了),拿著走進客廳。小瑞依然昏迷在沙發上,靠墊遮住腦袋。丹尼爾坐在窗台凝視院子,一手拿著馬克杯,一手夾著煙任它燃燒。他沒有轉頭看我。

  他還在呼吸嗎?我下巴朝小瑞一努,開口問道。   誰管他?艾比說。她懶懶坐在扶手椅上,雙眼緊閉,杯子抵著額頭。房裡散發著濃郁的酸臭味,煙蒂、汗水和灑出來的酒味彼此混雜。有人將鋼琴上的碎玻璃清走,留在地板角落,小小一堆,感覺很不安全。我小心翼翼坐下來,試著不動腦袋將早餐吃完。   下午悠悠過去,緩慢黏稠有如糖蜜。艾比想搞自閉,但不是很認真,沒幾分鐘就改變心意,然後再來一次。我蜷縮在扶手以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瞌睡。後來,賈思汀總算出現了。他穿著睡衣,窗外的陽光讓他難過得不停眨眼。要不是無心享受,這天其實很不錯。喔,天哪,賈思汀遮著眼睛,語氣虛弱說:我頭好難受,應該是感冒了,全身上下都在痛。

  肯定是夜裡的空氣,艾比再度開砲,又濕又冷,隨便。更別說我們喝了那麼多潘趣酒,簡直可以在上頭開遊輪了。   不是酒的關係,我腿很痛,宿醉不應該腿痛。可以把窗簾拉上嗎?   不行,丹尼爾頭也沒回說:喝點咖啡吧。   說不定我是頭出血,頭出血的時候,眼睛不是會不舒服嗎?   你只是宿醉,小瑞陷在沙發裡說:雖然我也難過得要命,但你要是再哎哎叫,我就起來把你悶死。   喔,太好了,艾比一邊按摩鼻梁、一邊說:他還活著。賈思汀不理小瑞,下巴冷冷一揚,表示昨晚的架還沒吵完,接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也許我們晚點應該出去走走,丹尼爾終於神遊歸來,四下看了一眼說:說不定能讓大家腦袋清醒一點。

  我哪兒都去不了,賈思汀伸手去拿艾比的血腥瑪麗,說:我感冒了,出門一定會得肺炎。   艾比拍開賈思汀的手,說:這是我的,你自己去調。   古人會說,丹尼爾對賈思汀說:你是體液失衡,黑膽汁過多,導致心情鬱悶。黑膽汁性乾冷,要用濕暖的東西來對治。我不記得哪些食物和開朗有關,但照理說是紅肉,例如   沙特說得對,小瑞隔著靠墊說:他人是地獄。   我也這麼覺得,心裡只希望夜晚快點來到,可以出門散步,遠離屋子和這些人,思考前一晚發生的種種。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與人朝夕相處過,我之前一直沒有意會到這點,但這天他們做的每一件事,包括賈思汀要死不活,艾比頻頻出招,都像重拳將我猛然打醒。我拉高上衣罩住腦袋,縮進扶手椅的角落,埋頭睡覺。

     等我醒來,客廳已經空無一人,彷彿發生緊急事件,所有人倉皇撤離似的。房裡燈還開著,百葉窗歪斜成奇怪的角度,椅子推回原位,甜甜圈和沒喝完的杯子留在桌上。哈囉!我高喊一聲,但聲音隨即吸入陰影之中,沒有人回應。   林屋有如龐然大物,拒人於千里之外,彷彿夜裡結束一天作息之後又回到樓下,感覺房間疏離專注,沉浸於自己的世界。我沒看到字條,他們可能真的出去散步了,以便趕走宿醉。   我倒了一杯冷咖啡,倚著廚房水槽邊喝邊看窗外。陽光轉黃,橙如糖漿,燕子在草坪啁啾俯衝。我將杯子擱在水槽裡,上樓準備回房,下意識放輕腳步,避開鬆動的地板不發出聲音。   我伸手握住門把,感覺屋子忽然清醒警覺起來。我還沒開門,還沒聞到空氣中的淡淡煙味,見到他肩膀寬闊的背影一動不動坐在床上,我就知道丹尼爾在裡面。

  丹尼爾轉頭看我,眼鏡映著窗外夕陽閃著藍光,說:妳是誰?   我腦袋飛快運轉,連法蘭克都無可挑剔。我手指比著嘴巴要他安靜,同時伸手去按電燈開關,接著喊了一聲:嘿,是我,我在這裡。若不是丹尼爾性情古怪,想靠這招避開他的妳是誰?簡直不可能。丹尼爾緊緊盯著我,擋在我和我的旅行箱之間。其他人呢?我一邊問他,一邊將上衣釦子解開,讓他看見我胸罩上的迷你麥克風和連到繃帶裡的線路。   丹尼爾只是眉毛微微一挑。他們到城裡看電影,他冷靜地說:我還有事要做,不能出門。我們決定不要叫醒妳。   我點點頭,朝他豎起大拇指,緩緩蹲下,將旅行箱從床底拉出來,眼睛一直注意他的動靜。音樂盒就在床頭櫃上,夠硬夠尖,而且伸手可及,如有需要,我隨時可以用它拖延丹尼爾,讓我有餘裕離開這裡。但丹尼爾毫無動作,我撥動號碼,將箱子打開,找出員警證扔給他。

  丹尼爾仔細檢視我的證件。妳睡得好嗎?他語氣很正式。   他低頭凝視證件,顯然沉浸其中,我手已經伸到床頭櫃上,離槍只有幾公分。但要是我正要將槍塞進束腰,而他正好抬頭不行。我拉上拉鍊,將旅行箱鎖好。   不是很好,我回答:我腦袋還是痛得要命,我打算讀一點書,看會不會好一點。我們待會兒見?我揮手要丹尼爾注意,接著走到門邊要他一起離開。   丹尼爾再看了證件一眼,隨即戰戰兢兢放在床頭櫃上。沒錯,他說:我們晚點確實該見。說完便從床上起身,跟我走下樓去。   丹尼爾身材壯碩,腳步卻非常輕。我一直感覺他在我背後,照理應該膽顫心驚,只要他伸手一推但我一點也不害怕。   我體內的腎上腺素熊熊燃燒,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無所畏懼過。氮醉,法蘭克曾經這麼形容,並且警告我不要掉以輕心。他說臥底和深海潛水員一樣,有可能因為輕盈飄然的狂喜而溺斃,但我才懶得在乎。

  丹尼爾站在起居室門口,興味盎然地看著我,聽我一邊低聲哼唱電影《強尼怎能愛》的主題曲,一邊翻找唱片。我拿了法國作曲家佛瑞的<安魂曲>,插在其他弦樂奏鳴曲前面。我想法蘭克偶爾也該聽點好東西,提升文化水準,再說我很懷疑他會察覺我換了音樂。   我轉大音量,調到悅耳適中,接著砰的坐在椅子上,滿足嘆息一聲,翻了幾頁記事本。之後,我小心翼翼將繃帶一條條解開,拆下別在胸罩的麥克風,將所有器材擱在椅子上,靜靜聆聽音樂。   丹尼爾隨我經過廚房,推開法式落地窗門走出屋外。我不想穿越空曠的草坪,沒有影像監控。法蘭克曾經告誡我,但我們本來就沒有,而且我也別無選擇。我順著草坪邊緣,帶丹尼爾走進樹林。   走出外人視線範圍之後,我總算鬆一口氣,隨即想起上衣沒扣,連忙將它扣好。要是法蘭克真的架了監視設備,方才的景象肯定會讓他想些有的沒有的。

  凹室比我想的還要明亮,夕照金黃斜長照著青草,鑽過藤蔓之間,映在石板地上光影斑駁。   即使穿著牛仔褲,石椅依然冰涼,藤蔓在我們身後搖搖晃晃地回到原位。   好了,我說:我們可以開始談了,但最好小聲點,以防萬一。   丹尼爾點點頭,拍掉另一張石椅上的塵土坐了下來。所以,蕾西死了。他說。   我想是的,我答道:很遺憾。這麼說感覺很可笑,荒謬、瘋狂又不對勁到了極點。   什麼時候?   她遇刺當晚。但她沒受什麼痛苦,希望這能讓你好過一點。   丹尼爾沒有回答。他雙手交握腿間,望向藤蔓之外,水流在我們腳邊潺潺低語。   凱西.麥道斯,過了半晌,丹尼爾開口試著喊了我的名字。我其實想了很久,妳知道,想妳到底叫什麼名字。凱西.麥道斯很適合妳。

  我喜歡人家叫我凱西。我說。   丹尼爾沒說什麼。妳為什麼拆掉麥克風?   換作別人,我可能隨便敷衍兩句,想辦法迴避,例如說你幹嘛問?但對丹尼爾不行。   我只想知道蕾西出了什麼事,有沒有其他人聽見都無所謂。再者,我想如果讓你相信我,或許你會比較願意說。   也許基於禮貌,也許他根本不在乎,總之丹尼爾沒有點破我話語裡的諷刺。妳認為我知道蕾西是怎麼死的?他問我。   是的,我說:沒錯。   丹尼爾沉吟片刻。這樣的話,妳不是應該害怕我嗎?   也許,但我不怕。   丹尼爾打量了我好一會兒。妳和蕾西很像,知道嗎?他說:不僅外表體型像,連性格都很類似。我起先懷疑只是自己一廂情願,好解釋為什麼被妳哄騙了這麼久,但事實就是妳們很像。蕾西什麼都不怕,她就像滑冰選手,即使全速前進依然能維持平衡,盡情跳躍轉圈,動作愉悅而優雅。我一直很羨慕她。丹尼爾的雙眼躲在陰影之中,我見不到他的神情。他說:假如妳不介意我問的話,妳這麼做純粹只是為了好玩嗎?

  不是,我說:我最初根本不想做,是法蘭克警探的主意。他覺得為了辦案,必須這麼做。   丹尼爾點點頭,神情沒有半點意外。他從一開始就懷疑我們幾個。他說。我發覺他說得沒錯,當然沒錯。法蘭克說了一堆神秘怪客遠渡重洋追蹤蕾西的事情,其實只是煙幕彈。山姆要是知道我將和兇手同住一個屋簷下,肯定會大吃一驚。早在我們踏進重案組辦公室之前,法蘭克為人稱道的直覺便已經發威了。他早就明白,答案就在這棟屋子裡。   那傢伙很有意思,我說法蘭克警探,丹尼爾說:他就像詹姆斯一世時期劇作裡的迷人殺手,例如波索拉或德佛洛,永遠有最好的獨角戲。可惜妳不能告訴我,我真想知道他猜到多少,一定很驚人。   我也想知道,我說:相信我。   丹尼爾掏出煙盒,掀開盒蓋,客氣地遞了一根煙給我。我雙手圍著打火機,他將臉湊到火焰前面,只見他神情專注,完全不為所動,毫不驚慌。   好了,丹尼爾自己點了一根煙,將煙盒收好,對我說:我想妳一定有幾個問題想要問我。   我既然這麼像蕾西,我說:是什麼讓我洩底的?我實在忍不住想問。這不是自尊心受損,我只是非常想知道,兩人到底有什麼一定看得出來的差別。   丹尼爾轉頭看我,臉上神情嚇了我一跳,感覺很像愛憐,甚至同情。妳表現得非常出色,知道嗎?他和善地說:就算到現在,我想其他人都沒有起疑。我們得決定接下來該怎麼辦,我說我和妳。   我做得不可能那麼好,我說:否則我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   丹尼爾搖搖頭,說:我想這麼說就太低估我們兩個了,妳不覺得嗎?老實說,妳的表現天衣無縫,但我知道,幾乎當下就知道,事情不對勁。將伴侶換成他的雙胞兄弟或姊妹,任何人都能察覺得出來少了什麼。但不對勁有千百萬個可能理由,起初我想妳可能假裝失去記憶,為了妳自己知道的理由,但之後越來越明顯,妳的記憶其實是受損了。因為比方說,妳根本沒有理由假裝忘記老相本是妳找到的,但妳顯然對自己忘了這件事感到很困擾。我曾經覺得這沒什麼,我想妳可能打算搬出林屋,這點當然可以理解,如果考慮到之前的意外但艾比似乎非常肯定妳不會走,而我相信她的判斷,再說我感覺妳的確   丹尼爾轉頭看我。妳的確很開心,妳知道。不只高興,還心滿意足,很安穩。重新和我們窩在一起,彷彿從來不曾離開。也許妳其實很努力,而妳的表現也好得遠超過我預期,但我實在很難相信自己和艾比的直覺會錯得這麼厲害。   我無話可說,忽然很想縮成一團,扯開嗓子高聲嘶吼,彷彿面對世界嚴酷深受打擊的小孩。我不置可否地朝丹尼爾微微一撇下巴,吸了一口煙,將煙灰彈在石板地上。   丹尼爾等我開口,耐心堅決讓我不寒而慄。過了許久,他發現我不打算回答,便若有所思、彷彿認同心裡某個想法似的輕輕點頭。總之,他說道:我最後認為妳,或者說蕾西,應該只是心理受創。巨大的創傷經驗,而刺傷顯然算是,可以徹底改變人的性格,妳知道,能讓強壯的人變得弱不禁風,快樂的人鬱鬱寡歡,溫和的人陰狠毒辣,可以將人碎成千百萬片,重新組合成新的面貌,完全無法辨別。   丹尼爾語氣冷靜平淡,再度轉頭望著白山楂花迎風搖曳,我看不到他的眼睛。相較之下,蕾西的改變非常細微,毫不足道,非常容易解釋。我想法蘭克警探應該給妳不少相關資料吧。   法蘭克警探和蕾西,那支錄影手機。   丹尼爾沉思良久,讓我以為他已經忘了我的問題。他臉上有種天生的不動聲色,或許是方下巴的關係,幾乎無法判讀他的思緒。那句世上一切都名過其實,除了貓王與巧克力。最後,他開口說:做得不錯。   是洋蔥害的嗎?我問。   丹尼爾深吸一口氣,身體一晃回過神來。洋蔥嘛,他淺淺一笑,說:蕾西痛恨兩樣東西,洋蔥和包心菜。我們也不喜歡包心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洋蔥就只好彼此妥協,一週一次。她還是會抱怨,把洋蔥挑出來之類的,主要是為了逗賈思汀和小瑞,我想。所以,當我看妳一言不發把洋蔥吃完,而且還想要,我就知道有問題。我其實不曉得為什麼,因為妳掩飾得很好,但我就是沒辦法釋懷。我唯一想到的解釋就是妳不是蕾西,雖然難以置信,但也沒別的可能。   所以你就設了圈套,我說:布洛根酒吧。   嗯,我不會說是圈套,丹尼爾說,語氣有些嚴厲。比較像測試,算是臨時起意想到的。蕾西對布洛根酒吧沒什麼感覺,也許根本沒去過,假扮成她的人照理不可能知道。妳也許查得出蕾西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卻幾乎沒辦法得知她對什麼沒感覺。但妳卻說對了,加上貓王那句話,讓我更加確定。再來就是昨晚,那個吻。   我倏地全身一寒,接著才想起自己沒帶麥克風。蕾西不會那麼做?我淡淡問道,將煙捻熄在石板地上。   丹尼爾朝我微笑,笑容輕緩甜蜜,整個人忽然俊俏起來。喔,會的,他對我說:這和她性格相符而且妳吻得很好,請容我這麼說,我不為所動,他接著說:不是,問題出在妳的反應。妳詫異了一秒鐘,被自己做的事情完全嚇到,但妳很快恢復過來,隨意應了一句,然後找個藉口躲開。而妳應該曉得,蕾西絕不會被那個吻嚇到,半秒鐘也不會,也不會當下就選擇脫身,而是覺得他若有所思朝頭上的藤蔓吐了幾口煙圈,說:志得意滿。   為什麼?我問:難道她想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我腦海中快速跑過所有的錄影畫面。蕾西和小瑞、賈思汀調過情,但從來沒跟丹尼爾,沒有絲毫跡象,但那可能是虛晃一招,為了誤導其他人   這個,丹尼爾:就是讓妳洩底的地方。   我愣愣看著他。   丹尼爾用腳將煙踩熄。蕾西不但沒辦法思考從前,他說:也沒辦法思考下一步之後的未來。這可能是妳少數疏忽的地方。不是妳的錯,那種天真本來就很難想像,也很難形容,簡直就和身體殘障一樣驚人。我很懷疑她有能力策劃誘惑別人,但只要事情發生,她絕對不會訝異,更不會就此停止。但妳不一樣,顯然想阻止可能發生的後果。我猜妳在現實生活中應該有男朋友,或是伴侶。   我沒有回答。所以,丹尼爾說道:下午其他人出門之後,我就打電話到都柏林警署,說我想聯絡山姆警探。接電話的女士起初找不到他的分機,但不知道查了什麼通訊錄之後,給了我一個號碼,跟我說是重案組辦公室。   丹尼爾輕嘆一口氣,聲音疲憊,彷彿終於告一段落。重案組,他悄聲說:所以妳瞧,我就明白怎麼回事了。   對不起。我又說了一次。這一整天,當我們喝著咖啡,互相惹毛對方,埋怨昨夜過後的宿醉,當他要其他人去看電影,自己坐在蕾西幽暗的小房間裡等我,他什麼也不能說,只能將實情藏在心底。   丹尼爾點點頭。嗯,他說:我知道。   我們沉默良久,之後我說:你應該曉得我必須問你事情的經過。   丹尼爾摘下眼鏡,用手帕擦拭。去掉眼鏡之後,他雙眼看來空洞茫然。有句西班牙諺語一直讓我很著迷,他說:神說,拿走你要的,為它付出代價。   丹尼爾的話語落入沉靜之中,有如冰涼的碎石掉進水裡;沒有激起半點漣漪。我不信神,他說:但這句話卻讓我感覺帶著神性,有一種耀眼的純粹。世界上有什麼道理比這句話更簡單、更重要?只要承認凡事都有代價,而且願意承擔,就什麼都能得到。   丹尼爾戴上眼鏡,目光沉著地凝視我,將手帕塞回襯衫口袋說:我覺得,我們的社會忽略了後半句,只聽見神說,拿走你要的,卻絕口不提代價,等到需要償還了,才個個氣憤難當。舉個最明顯的例子來說吧,我們國家這幾年經濟狂飆,但在我看來不是沒有代價,而且非常高昂。我們是有壽司館子和休旅車沒錯,但有些和我們年紀差不多的人卻在都柏林買不起房子,即使他們在這裡出生長大,幾百年來建立的社群還是有如沙丘一般分崩離析。大夥兒每天花五、六小時通勤,父、母親都必須加班免得入不敷出,根本沒空和小孩相處。我們再也沒有時間享受文化,劇院紛紛關門,造型建築不斷消失,變成商業大樓,等等之類的。   丹尼爾說得忘我,語氣裡聽不出一絲憤怒。我不認為這有什麼好生氣的,他看出我的想法,便說:其實,這一點也不該讓人吃驚才對。我們拿到自己想要的,正在付出代價,而且應該有許多人都認為這是樁好交易。真正讓我驚訝的是大家都對代價默不作聲。政客一再告訴我們現在的世界有多美好,但只要有人帶點遠見,指出這麼好的禮物或許不會白白從天上掉下來,那隻小可憐蟲他叫什麼名字,我說首相?就會上電視,不是告訴我們付出代價天經地義,而是嚴詞否認,痛批我們像小孩一樣直言不諱。我最後只好完全不看電視,丹尼爾有點暴躁補了一句:我們已經成為寅吃卯糧的國家,大夥兒靠信貸買東西,收到帳單卻又火冒三丈,甚至懶得看它一眼。   丹尼爾用指關節推了推眼鏡,朝我眨眼。我一向接受,他說得直截了當:代價是必要的。   為了什麼?我說:你想要什麼?   丹尼爾沉吟半晌,但我想不是思考自己想要什麼,而是該怎麼向我解釋。   其實,最後,他開口說道:應該說我不想要什麼。我大學還沒畢業,就發現普通人的交易不適合我,為了生活中的一點奢侈享受,出賣個人的時間與舒適。我寧可活得簡約,只要能避開朝九晚五的生活就好。為了做到這點,我非常樂於犧牲新車、南國假日和那個那個叫什麼?iPod。   我已經聽得心頭火起,想到他躺在托雷莫里諾斯海灘,喝著彩色雞尾酒,隨iPod搖頭晃腦,讓我差點爆發。丹尼爾抬頭看我一眼,露出淺笑說:這其實不算什麼犧牲,一點也不。但我忽略了一件事,沒有人是孤島,我不可能說走就走,脫離主流的生活方式。當某種交易成為社會上的常態,也就是達到關鍵多數,人其實沒有什麼選擇。這年頭,人很難說我要活得簡單,他要嘛變成工作狂,要嘛就得住在破破爛爛的單房公寓,靠吐司過活,樓上擠了十四名學生。這樣的生活,我也不是很感興趣。我曾經試過一陣子,但實在受不了噪音,加上房東又是個麻煩的鄉下老頭,老是在很詭異的時間到公寓來,想找人聊天。而且總之,就是這樣。自由和舒適現在所費不貲,想要的人都必須付出非常高的代價。   你難道沒有別的選擇嗎?我問:你不是滿有錢的?   丹尼爾愣愣瞄了我一眼,我也茫然看了回去。片刻之後,他嘆了口氣。我想我需要喝一杯,他說:我記得我留了沒錯,在這裡,丹尼爾側身在石椅下摸索,我下意識準備就緒我手邊沒有什麼能當武器,但起碼可以用藤蔓拖延他,跑回去拿麥克風,尋求支援但他只是拿了一瓶半滿的威士忌出來。我昨晚拿過來的,後來太興奮就忘了。我想應該還有果然,他又從石椅下撈出一只杯子。妳要喝一點嗎?   丹尼爾拿的是好酒,傑姆森十年醇釀威士忌。天曉得我有多需要喝一杯,但不了,謝謝。我說。緊要關頭最好別冒險,我眼前這傢伙可不是普通聰明。   丹尼爾點點頭,檢視杯子,彎腰用水將杯子洗淨。妳有沒有想過,他問:我們國家的恐慌程度有多驚人?   不常想。我說。丹尼爾到底想講什麼,我有些摸不著頭緒,但我知道他這個人,曉得他肯定有話要說,而且一定會按自己的步調講。佛瑞的唱片還有四十五分鐘就要結束,但我一向擅長讓嫌犯盡情表現。一個人再堅強、再能自制,保守秘密一段時間之後(這我應該清楚)要再繼續也會變得很難,感覺辛苦、疲憊又孤獨,讓人窒息。這時他們要是有機會說出來,你只需要不時提點一下,讓談話保持正確方向,剩下的他們自己會做到。   丹尼爾將杯裡的水甩乾淨,再度掏出手帕將杯子擦乾。寅吃卯糧的心態會讓人經常恐慌,瘋狂壓抑在心底。我們的債務所得比率在全球數一數二,大部分人沒有流落街頭只是因為還拿得到薪水。政府和雇主之類的當權者便充分利用這一點,因為恐懼的人最聽話,不只勞動如此,智性與情感也一樣。老闆要你超時工作,你知道拒絕可能會失去現有的一切,於是你不但加班,還說服自己是主動願意,而非單純為公司賣命,因為不這麼做,你就得活在驚恐之中。就這樣,我們不知不覺說服自己,對許多巨型跨國企業產生依賴之情,不僅貢獻工時,連思考也賣給公司。能夠自由行動和思想的只剩免於恐懼的人,這些人要嘛有如英雄般勇敢,要嘛瘋了,不然就是知道自己非常安全,不用害怕。   丹尼爾倒了三指高的威士忌。我怎麼想都算不上英雄,他說:但也不覺得自己瘋了。我想小瑞他們和我相去不遠,但我很希望我們有機會得到自由。他放下酒瓶轉頭看我。妳問我要什麼,我花了許多時間問過自己,大概一、兩年前,我最後得到結論,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想要兩樣東西:思考的自由與朋友的陪伴。   丹尼爾的話語有如薄刃刺穿了我,注入一絲緬懷舊日的感受。聽起來要得不多。我說。   喔,其實很多,丹尼爾灌了一口酒,聲音略微沙啞說道:非常多。妳瞧,為了擁有那兩樣東西,我們需要安全,永久的安全,因此這又回到妳剛才的問題。我父母過去的投資讓我擁有微薄的收入,八〇年代還算充裕,現在卻連單房公寓都租不起。小瑞的信託基金收入和我差不多,賈思汀博士班畢業就不再有零用金,艾比的助學金也是,還有蕾西。妳覺得都柏林有多少工作能讓唸文學又只想守在一起的人做?不出幾個月,我們的處境就會變得和大多數同胞一樣,受困於貧窮或奴役之間,讓房東和雇主頤指氣使,兩週沒拿薪水就得流落街頭,永遠擔心害怕。   丹尼爾隔著藤蔓往外看,從草坪望向陽台,緩緩搖晃酒杯,讓威士忌在杯子裡轉圈。我們要的,他說:就是一個家。   這樣就夠安全了?我問道:一個家?   嗯,當然,丹尼爾有點詫異地說:這一點對心情的影響簡直難以形容。只要有自己的家,免費又乾淨,還有誰能威脅你?無論房東、雇主或銀行都一樣,還有誰能掌控你分毫?緊要關頭,你幾乎什麼都不需要,我們再拮据也湊得出錢買食物。況且除了失去家園,物質方面其實沒有什麼更緊急、更能癱瘓日常生活的東西。一旦去除這項恐懼,我們就自由了。我當然不是說有家就能萬事太平,我只想強調家能讓我們在奴役和自由之間做選擇。   他顯然讀出我臉上的神情。老天,我講的是愛爾蘭哪,他語氣有些不耐,只要讀過一點點歷史,就應該清楚才對,不是嗎?英國人當時做了一件事影響深遠,就是將土地佔為己有,讓愛爾蘭人從地主變成佃農。一旦跨出這一步,後續發展也就順理成章:沒收作物、虐待租戶、驅趕住民、移民、饑荒和一連串不幸與奴役,全都源自於此,無可避免,因為失去土地的人根本沒有據點可以退守抵抗。我敢說,我的家族就和其他英國人一樣罪孽深重,如今主客異位,換我處在相反的一方,或許有人覺得是遲來的正義。但我不覺得自己必須乖乖認命,認為罪有應得。   我租房子,我說:也許兩週拿不到薪水就要流落街頭,但我不怕。   丹尼爾點點頭,並不意外。妳可能比我想的還要勇敢,他說:或者,請原諒我這麼說,妳還不曉得自己要什麼,沒發現妳真的想要牢牢抓住的東西。搞清楚這一點會改變一切,妳知道。學生和年輕人可以租房子,思想自由完全不會受到阻礙,因為他們一無所有,根本無從威脅起。妳有沒有發覺,年輕人要死多麼容易?一點小事情就能讓他們犧牲奮鬥,不惜放棄生命。那是因為他們和世界沒什麼連結,還沒有累積愛情、責任與承諾等等,一切將我們固定在此時此地的人事物,因此可以輕易放下,就像舉起手指一樣簡單。但隨著年歲增長,你會遇見希望永遠保有的事物,就會忽然像是俗話說的,想要留得青山在,整個人徹底改變。   我感覺頭暈目眩,彷彿真的喝了酒。或許是腎上腺素的關係,或藤蔓之間閃爍的奇怪光芒、丹尼爾的曲折想法,或只是眼前的狀況太過詭異,我不曉得。我想到蕾西夜裡偷走可憐人查德的車揚長而去,憶起山姆帶著無比耐心的臉龐,想到黃昏時的重案組辦公室,其他幹員的卷宗擺在我和羅伯的桌上。我想到自己的公寓空蕩安靜,灰塵開始堆在書架,音響的綠色待機燈在漆黑房裡閃閃發亮。我很喜歡那間公寓,但隨即發覺自己過去幾週一次也沒有想到它,突然覺得非常、非常感傷。   我敢說,丹尼爾說道:妳應該還保有最原初的自由,還沒發現想要保有的任何人事物。丹尼爾的灰色眼眸目光專注,手裡威士忌散發令人迷醉的金色光澤,水聲潺潺,葉影在他的烏黑髮間搖曳,有如黝黑的花圈。我之前有過一個夥伴,我說:工作上的搭檔。你沒見過,他沒辦這個案子。我們就像你們一樣,心靈投契。別人說我們就像雙胞胎一樣,兩個人是一個人。那是凱西羅伯的案子,要凱西羅伯去辦要是你問我,我會說這就是我想要的:我和他未來能再一起工作,做到同一天退休,免得和其他人搭檔。重案組只會送一支金錶,不是兩支。但我之前什麼也沒想,你知道,覺得理所當然。我只想得到這一個。   我從來沒對別人說過這件事。羅伯調離重案組之後,我和山姆絕口不提他,只要有人問起,我就會露出最甜的微笑,給他們最模糊的回答。我和丹尼爾是陌生人,又處在對立兩方,雖然談話彬彬有禮,背地卻殺得你死我活。這點他知我知,但我還是對他說了。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第一個警訊。   丹尼爾點點頭。但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他說:再說,就像一本書名說的,姑娘己死。   差不多就是這樣,我說:沒錯。丹尼爾望著我,眼神閃著超越友善與同情的光芒,是理解。我想,自己那一刻真的很愛他,要是能拋下案子留在這裡,我一定會這麼做。   原來如此。丹尼爾說,將杯子遞到我面前。我下意識搖搖頭,但隨即改變主意,接過酒杯。管他的。威士忌濃郁順口,讓我全身燃燒,直達指尖。   那妳應該能夠理解,丹尼爾說:遇見他們對我有什麼影響。我的世界完全變了模樣,生命的分量陡然增加,色彩美得令人心碎,生活甜蜜得難以想像,卻也恐怖得無法形容。這一切非常脆弱,妳知道,很容易打破。我想,這就是談戀愛或生小孩的感覺,知道一切隨時可能從你身旁消失。我們拚命衝刺,直到冷酷世界無情地取走我們擁有的人事物。在此之前,每一秒都美妙珍貴到了極點,讓我屏息。   丹尼爾伸手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後來,他一掌指著屋子,就是屋子。   真是奇蹟。我說。我沒有說謊,是認真的。忽然間,我的手掌彷彿摸到舊木欄杆,感覺它溫暖而有肌理,有如活著的生物。   丹尼爾點點頭。難以置信,他說:我相信奇蹟,相信不可能的可能。這間屋子當然對我一直是個奇蹟,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我一接到伯公律師打來的電話,就曉得這代表什麼。其他人都很猶豫,有許多懷疑,我們爭執了好幾個月,只有蕾西從一開始就很開心,現在想來不無悲傷與諷刺。艾比最難說服,儘管她最渴望有家,但也可能因為如此才會反對,我不曉得,總之就連她也改變了主意。我後來覺得關鍵在於一個事實,只要你百分之百確定一件事,就幾乎能說服任何人,不管他之前信或不信。而我當時非常確定,從來沒有這麼確定過。   所以你才讓其他人一起擁有這間屋子?   丹尼爾目光銳利看我一眼,但我裝出不是很感興趣的樣子。過了半晌,他又轉頭看著藤蔓之外。呃,不是為了爭取他們同意之類的,如果妳是這麼想的話,他說道:不算是,而是我想法中絕對必要的一步。雖然我很愛這間屋子,但我要的不是它,而是安穩,讓我們有一個安穩的港灣。假如我是唯一的擁有者,那就迴避不了殘酷的現實,我是其他人的房東,他們的處境沒有比之前好,必須仰我鼻息,無論搬家、結婚或賣掉都得看我決定。但我們一起擁有林屋,這裡就是所有人的家,永遠都是。   丹尼爾伸手將有如簾幕的藤蔓撥開,夕陽照得林屋的石牆橙紅一片,有如玫瑰,又像琥珀,窗戶閃耀得彷彿屋裡著火。   我覺得這個主意真棒,他說:幾乎完美得難以想像。搬家那天,我們清理煙囪,用冰冷的水洗地,點起壁爐,坐在火前喝黏稠稠的冷可可,想辦法烤吐司。爐子壞了,電熱水器也沒用,整間屋子只有兩只燈泡會亮。賈思汀把所有衣服穿在身上,抱怨我們會感染肺炎或吸入黴菌而死。小瑞和蕾西故意逗他,說聽見閣樓有老鼠,艾比警告他們兩個再胡說八道就去睡閣樓。我用壁爐的火烤吐司,烤壞就扔進火裡,我們都覺得很好玩,笑到喘不過氣來。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   丹尼爾一雙灰眼目光沉靜,語調卻像鐘聲低鳴,讓我心頭一痛。我幾乎一搬來就發覺丹尼爾不開心,但到此刻才明白無論蕾西出了什麼事,他都非常心碎。   丹尼爾將一切都押在這個絕妙的點子上,結果卻輸了。不管別人後來怎麼說,我都認為自己那天在藤蔓之下就應該看出事情的結局,一切迅速不停地在我面前展現,清清楚楚,而我應該曉得如何阻止才對。   那是哪裡出了差錯?我悄聲問道。   當然是想法有瑕疵,丹尼爾語氣暴躁說:想法本身就有致命的缺陷,因為必須仰賴人類社會的兩大迷思:永恆的可能與人性的單純。這兩樣東西在書本裡有多少人謳歌讚美,但出了書本只是癡人說夢。我們的故事其實應該停在搬家那天,停在我們暢飲冷可可那一刻,他們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結束。可惜現實並非如此,我們不得不繼續生活下去。   丹尼爾將酒一飲而盡,皺了皺臉。這酒餿了,真希望有冰塊。   我等他又斟了酒,看他微微嫌惡看了杯子一眼,放在石椅上,之後才開口說: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丹尼爾輕輕點頭。你剛才提到凡事都有代價,我問道:那你為這間屋子付出了什麼?就我感覺,你是免費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   丹尼爾眉毛一挑,說:妳真的這麼認為嗎?妳也在這裡住了幾個星期,應該很清楚代價是什麼才對。   我當然曉得,怎麼會不清楚,但我想親口聽他說。例如,我說:不談過去。   不談過去。丹尼爾重複一遍,彷彿自言自語。過了半晌,他聳聳肩說:這當然是其中之一,因為我們需要共同擁有一個全新的開始,但這還是容易的。我想妳應該也發覺了,我們幾個都沒有什麼美好到想要保留的過去。真正的困難其實都來自實際生活,而非心理層面,例如讓小瑞的父親不再打電話羞辱他;賈思汀的父親不再指控他和異教徒廝混,揚言報警處理;艾比的母親不再奇裝異服出現在圖書館,嗑藥嗑得胡言亂語之類的。不過,這些都算是小麻煩,可以解決的技術問題,只要花點時間。真正的代價其實   丹尼爾手指漫不經心繞著杯緣,凝視金黃的威士忌映著他的身影忽明忽暗。雖然我個人認為這麼說有過度簡化之嫌,片刻之後,他開口說道:但我想或許有人會說問題來自所謂的生命暫停。比方說,結婚生子變成不可能的選項,找到外人加入我們,還要契合這麼非比尋常的生活模式,即使對方再有意願,成功的機率也是微乎其微,根本不用考慮。另外,儘管我不否認我們的互動頗為親密,但我幾乎可以肯定地說,只要其中兩人認真發展感情,現有的平衡就會嚴重破壞,再也難以彌補。   親密?我想到蕾西的孩子,便問:誰和誰?   嘖,老實說,丹尼爾語氣微微不耐,我不認為這很重要。重點是,為了讓屋子成為大夥兒的家,我們不得不放棄許多別人認為不可或缺的生活目標,放棄小瑞父親稱為現實世界的一切。也許是威士忌的緣故,加上昨夜的宿醉與半空的肚子,我腦中不停浮現奇異的景象,彼此交纏,有如三稜鏡灑出細雨般的光點。我想起古代的故事:飽經風霜的旅者踉蹌逃離暴風雨,走進金碧輝煌的宴會廳,品嚐麵包與蜜酒,一切的過往倏地消逝無蹤。我想起我搬來的頭一天晚上,他們四個隔著滿桌食物對我微笑,舉杯祝福,蜷曲藤蔓光滑美麗,他們眼中映著燭光。我想起我和丹尼爾接吻前的一剎那,我們五人的身影漂浮在草波之上,立於我的面前,感覺甜美永恆,有如精靈夢幻得令人屏息。我想起耳後隆隆的鼓聲,警告我危險將至。   聽起來很糟,其實並沒有,妳知道,丹尼爾見我神情有異,便說:別相信什麼廣告詞,我們不可能擁有一切。犧不犧牲由不得我們,也不是時代錯誤,而是生命的現實。我們都必須自斷手腳,放到祭壇焚燒,差別只在於選擇送上哪一個祭壇,切斷哪一隻手腳,然後同意犧牲。   你也是,我說,感覺石椅在臀下搖晃,和藤蔓一起擺動,節奏緩慢令人暈眩。你接受犧牲。   沒錯,我是,丹尼爾說:我知道這麼做的後果,非常清楚,在決定這麼做之前就徹底想過一遍,認為值得為它付出代價。我不認為自己會有可能想要孩子,也從來不大相信靈魂伴侶的概念。我以為其他人也和我一樣權衡過輕重,決定值得犧牲。他將酒杯遞到唇邊喝了一口,說:這是我犯下的第一個錯誤。   丹尼爾冷靜無比。我當時沒聽出來,要到很久以後,當我在腦中回顧這段談話,試圖尋找線索,才察覺到這一點。丹尼爾自始至終都用陳述往事的語氣說話,不管聽的人有沒有發現,他都清楚一切已成過去。他坐在藤蔓之下,手握酒杯,沉著有如佛陀,凝望自己一手打造的船艦船艏傾斜,淹沒在波濤之中。   他們沒想清楚?我問,腦袋依然不受控制,輕飄飄的,感覺一切都像玻璃,滑溜無法把握。我忽然有個瘋狂的想法,難道威士忌下了藥?但丹尼爾喝得比我多,而且顯然沒事。還是改變主意了?   丹尼爾用拇指和食指按摩鼻梁。其實,他語帶疲憊說:事後回想起來,我一路犯的錯誤還多得驚人。就拿體溫過低這件事來說好了,我不應該相信的。其實我開頭就沒買帳,雖然我的醫學知識很少,但聽妳同事法蘭克警探這麼對我說,我根本一個字也不信。我認為他只是覺得假如我們以為是攻擊,而不是謀殺的話,會比較願意談,因為蕾西隨時可能會透露什麼。那一星期,我都認定他在胡扯,但後來丹尼爾抬頭看我,眨了眨眼睛,彷彿忘了我人在他身旁。但後來,那個,他說:妳就出現了。   丹尼爾目光離開我的臉龐,說:妳和蕾西簡直像得驚人,妳是妳們之前有親戚關係嗎?   沒有,我說:起碼我不曉得。   沒有,丹尼爾逐一翻找口袋,掏出煙盒與打火機說:她跟我們說她沒有家人,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我才沒想到回來的人是妳。這麼不可能的狀況一路都對妳有利,只要我們對妳有任何懷疑,認為妳不是蕾西,就得假定妳的存在,而這點很不可能。我應該想到柯南.道爾說過:剩下的可能無論多麼離譜,都一定是真相。   丹尼爾點燃打火機,側頭就著火光。妳知道,他對我說:我很清楚蕾西不可能活著,因為我親自檢查過她的脈搏。   院子沐浴在漸弱的夕陽裡,彷彿嚇呆了。鳥兒停止鳴唱,枝葉暫停擺動,屋子的沉靜有如龐然大物籠罩我們,豎耳傾聽。我愣得忘了呼吸。蕾西有如閃耀微風吹過草坪,在山楂樹林間搖蕩,停在我身旁的牆上,有如樹葉般輕盈,接著滑過我的肩頭,彷彿磷火沿著脊背向下猛竄。   怎麼回事?我低聲問道,語氣很輕、很輕。   這個,老實講,丹尼爾說:妳知道我不能說。我想妳或許已經猜到,蕾西是在山楂林屋遇刺的,精確地點是廚房。妳不可能找到血跡,雖然她後來有流血,但被刺當時沒有。妳也不會找到刀子。我們沒有預謀,也無意殺她,我們追了出去,但等到發現她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我想我只能說這麼多。   好吧,我說:好吧。我雙腳用力踩著石板地,讓自己頭腦清醒。我很想伸手到池塘弄點冰水灑在頸背上,但不能讓丹尼爾看見,再說我也不認為會有用。我可以說說我的看法嗎?   丹尼爾輕輕點頭,一手很有禮貌地微微一撇,請便。   我認為蕾西打算賣掉她的林屋所有權。   丹尼爾毫無反應,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只是淡然看著我,有如主持口試的教授,接著彈彈煙灰,小心對準會被沖走的地方,將煙扔進池塘。   我很有把握自己知道原因。   我以為丹尼爾一定會有反應,絕對會,因為他已經挖空心思揣摩了一個月,但他只是搖搖頭,說:我沒必要知道,就算過去想過,但事已至此,知不知道都無所謂了。妳知道,我想我們五個人都有一點無情的因子,只是表現方式不同。或許這很自然,確定自己想要什麼,然後跨過那一條河。不用說,蕾西無情起來非常無情,但絕不是殘忍。當妳想到她,請千萬記得這一點。她從來沒有殘忍對人。   蕾西打算賣給你表哥奈德,我說:商務公寓先生,對我來說這麼做很殘忍。   丹尼爾哼笑一聲,冷酷嚴苛,讓我嚇了一跳。奈德,他嫌惡一撇嘴角說:我的天哪,比起蕾西,我更擔心這傢伙。蕾西和妳一樣意志堅強,假如她想告訴警方事情經過,就一定會說,但要是她決定封口,你們再怎麼努力也問不出來。然而,換成是奈德的話   丹尼爾嘆了口氣,將煙從鼻子忿忿噴出,搖搖頭說:奈德不是性格軟弱,而是根本沒有骨頭,一點價值也沒有,腦袋裡只有他認為別人想聽到的想法,七拼八湊。我們之前談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奈德想將屋子變成高級公寓或高爾夫球俱樂部,只要講到就一頭熱。他做了一大堆複雜的財務推算,告訴我們接下來幾年每個人可以賺到幾十萬鎊,說得頭頭是道,卻完全不曉得幹嘛這麼做,一點概念也沒有。我問他賺到那麼多錢要做什麼他當然不是靠救濟品維生的貧民他竟然愣愣看著我,彷彿我說的是外國話。我的問題徹底超乎他的理解,離他的思考模式幾萬光年。他這麼做不是因為渴望環遊世界,或想辭去工作專心創作偉大的愛爾蘭繪畫,他拚命賺錢只是因為身旁一切都這麼說,告訴他應該追求金錢。他完全無法理解我們五個人可能有不同的偏好與需求,有自己的輕重緩急。   丹尼爾將煙捻熄。所以,他說:妳可以瞭解我為什麼擔心他。他有千萬個理由閉緊嘴巴,絕口不提自己和蕾西的交易,否則很可能搞砸協議。再者,他一個人住,而且據我所知沒有不在場證明,就連他自己也曉得,一旦出事很難不被當成主嫌犯。但我很清楚,只要法蘭克和山姆稍微認真偵訊他,所有顧慮都會飛出他的腦袋裡。奈德會變成他們想要的樣子,成為主動配合的證人、熱心履行義務的公民。當然,這不會是世界末日,奈德手上沒有任何能構成實質證據的東西,但他可能引出一大堆麻煩與壓力,而這是我們最不想見到的。然而,我沒辦法精確評估奈德,瞭解他在想什麼,再設法引導他遠離災難。蕾西,還有妳,我起碼還可以盯著,監視到某個程度,但他我知道和他接觸是最糟糕的選擇,但可惡,要是我不做,就可能失去一切。   話題講到奈德就很危險,我不希望丹尼爾想太多,關於奈德、我深夜散步和兩者的可能關聯。   你們一定氣壞了,我說:你們幾個,對他們兩個,會想攻擊她一點也不令人意外。我是認真的。說來誇張,但整件事可以說是蕾西一手造成的。   丹尼爾聽我這麼說,默默沉思片刻,神情就如平常傍晚在客廳裡埋首書中一樣,神遊物外。   我們是很憤怒,他說:開始的時候。激憤填膺、震驚難過,感覺被家人捅了一刀。但換個角度來說,妳知道,最後拆穿妳的和開頭讓妳成功的其實是同一樣東西,就是妳和蕾西的關鍵差異。只有蕾西這樣的人,對行動與後果沒有一點概念,才能泰然自若地回到家裡,和我們相處,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假如她不是這樣的人,我們一定不會原諒她,妳也根本沒機會踏進這間屋子。但蕾西我們都曉得她從來沒有意圖傷害大家,一秒鐘也沒有,因此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麼做會傷害我們,造成多大的震驚與難過,她其實一直無法想像,所以丹尼爾疲憊地深呼吸一口氣,所以才能回家。   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我說。   我想是這樣。蕾西從來無意傷害我們,我們也無意傷她,更別說殺人,我還是覺得這應該代表些什麼。   我想也是,我說: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她已經和奈德商量過一段時間,但還沒達成協議就被你們發現了。老實說,我已經大概知道事跡是如何敗露的,但沒必要現在告訴丹尼爾,我想等之後效果更大再說。我想你們大吵一架,過程中有人刺了蕾西。也許大家都不曉得出了什麼事,連當事的兩人都沒察覺,蕾西很可能以為自己只是被打了,我感覺自己彷彿身歷其境,所有細節看得清清楚楚。她奪門而出,朝荒廢小屋跑去,也許因為約好和奈德碰面,也許只是直覺,我不曉得。總之,奈德沒有出現,發現蕾西的人是你們。   丹尼爾嘆息一聲。差不多,他說:沒錯,大致就是如此。妳難道不能停在這裡就好?重點妳都知道了,其他枝微末節沒什麼用處,只會對別人造成很大傷害。蕾西人很可愛、很複雜,可惜死了,剩下的事情還有什麼好說的?   這個嘛,我說:例如誰殺了她。   妳有沒有想過,丹尼爾的語氣開始浮現出一絲激動,他問:蕾西希不希望妳查出真相?不管她當時想做什麼,她都愛著我們。假如她知道妳潛進來是為了摧毀我們,妳想她會願意嗎?   我身旁一切依然扭曲著,振動我腳下的石板。高空中有東西彷彿細針,在每一片葉子背後顫動。是她找我,我說:不是我找她,是她來到我面前的。   也許。丹尼爾說。他隔著流水彎身湊到我面前,鏡片放大了他的灰色眼眸,深不見底。   但妳真的那麼有把握她想復仇?她其實大可以跑到村裡,一點也不難,隨便敲一扇門,找人叫救護車和警察。村民也許不喜歡我們,但我不認為他們會拒絕協助一個明顯受傷的女孩子。然而,她卻直接跑到小屋,待在那裡等著。妳難道沒想過,蕾西可能願意就此了結生命,包庇殺死她的兇手,同意為我們其中一人犧牲?妳難道沒有想過為了她,妳或許應該尊重她的意願?   空氣味道奇特,甜美如蜜,卻又帶著鹹味。的確,我說,腦中的思緒似乎怎麼也無法傳到舌尖,讓我很難開口。我有想過,一直在想。但我這麼做不是為了蕾西,而是為了工作。   這麼說非常老套,我也只是脫口而出,但一字一句卻像鞭鳴聲聲驚人,有如強力電流振動藤蔓,在水上耀眼閃爍。我忽然回到那個臭氣薰天的樓梯間,手插口袋仰頭注視年輕混混毫無生氣的困惑臉龐。我倏地清醒過來,作夢般的暈眩消逝無蹤,臀下石椅再度變得堅固濕黏。丹尼爾看著我,眼神重新警覺而防備,彷彿面對徹底的陌生人。這時,我突然明白自己說得一點沒錯,或許從頭到尾都是如此。   那,丹尼爾說:這樣的話   他從我面前退開,緩緩後仰靠牆。兩人一陣沉默,只剩四下嗡鳴。蕾西,丹尼爾開口說道,隨即頓了一下,語氣裡沒有半點起伏。她這會兒人在哪裡?   在停屍間,我說:我們還聯絡不到她的近親。   我們會儘可能幫忙料理後事,我想蕾西也希望這樣。   命案還在偵辦,屍體是證物,我說:我不認為警方會交給你們,她得一直待在那裡,直到偵查終結。   我無須描述細節,我曉得丹尼爾腦中的畫面。我心裡也有同樣的影像,有如一套全彩幻燈片,隨時準備播放。丹尼爾臉上閃過一絲異樣,鼻子和雙唇微微一縮。   一旦我們查出兇手是誰,我說:我就能向組裡爭取將屍體交給你們,因為你們也算是她的近親。   丹尼爾眼皮淺淺跳動,變得一臉茫然。事後看來,我想(這不是為自己找藉口)這是丹尼爾最容易讓人忽略的特點。在他彷彿置身象牙塔的恍惚神情底下,有著一顆無比冷酷現實的心靈。戰場上的軍官面對敵人包圍,部屬遭受生命威脅,絕對會義無反顧拋下陣亡弟兄,沒有絲毫遒豫。   很顯然,丹尼爾說道:我希望妳離開林屋。其他人還要一小時左右才會回來,應該夠妳收拾東西,做好必要的安排。   這樣的發展並不意外,但我還是感覺被人甩了一巴掌。丹尼爾小心地將煙放在石板地上撚熄,說:可以的話,我不希望他們知道妳是誰,妳應該瞭解這對他們的打擊可能有多大。我必須承認,我還不曉得該怎麼做,但我想妳和法蘭克警探應該早就想好怎麼脫身了吧,不是嗎?讓妳可以安然離開,不會引起懷疑的說法?   事到如今,我顯然得這麼做,也只能這麼辦。一旦身分敗露,就要盡快抽身。我已經對蕾西仁至義盡,將嫌犯縮小到四個人,山姆和法蘭克一定能接手。至於這段談話為何沒有錄音,我也可以自圓其說,只要把線路弄斷,辯稱是意外就好。法蘭克可能不信,但他不會在乎。我可以自行決定回報哪些談話內容,之後就下台一鞠躬,帶著完美的表現凱旋回家。   但我壓根沒想到這麼做。沒錯,的確有,我說:我可以在兩小時內離開,完全不洩漏自己的身分。但我不打算這麼做,我要待著直到查出誰殺了蕾西,還有殺人的原因為止。   丹尼爾轉頭看我,我立刻嗅到一絲威脅,有如霜雪冰冷強烈。這不是很自然嗎?因為我不僅侵犯了他的家和家人,還想將兩者一舉殲滅。   他或他的夥伴已經為此殺了一個女孩子,而她做的事情還比我輕微。丹尼爾有力氣置我於死,也可能聰明得足以逍遙法外,我的槍又放在臥室。水流涓涓,在我們腳邊輕聲哼唱,我的脊背電流猛竄,直貫掌心。我動也不動,定睛望著他,兩眼分毫不眨。   過了許久,丹尼爾肩膀微微一動,幾乎無法察覺,我發現他的眼神陷入沉思。他放棄取我性命,開始盤算別的作法,腦海中跑過各種可能,不停整理、分類、連結,快得讓我難以揣測。   妳查不出來的,妳知道,他說:妳認為我不想傷害其他人這點對妳有利,而只要他們繼續相信妳是蕾西,妳就有機會讓他們開口。但請妳聽好了,他們全都明白茲事體大。所謂茲事體大,指的不是我們當中有人會坐牢,因為妳手上根本沒有證據顯示嫌犯是誰,不可能逮捕我們其中一個或全部四人,否則早就做了,不必玩偽裝臥底的把戲。老實說,我敢打賭幾分鐘前,妳根本還不確定目標就在山楂林屋裡。   我們向來不排除任何可能。我說。   丹尼爾點點頭。就目前來說,坐牢是我們最後需要擔心的事,但請妳從他們的角度來看一下。假設蕾西活得好好的,平安回到家裡,結果發現事實真相,我們努力建立的一切就會瓦解。讓我們隨便舉例,假設她發現動刀的人是小瑞,差點要了她的命。妳覺得蕾西有可能繼續和小瑞住在一起,既不害怕,也不怨恨,不會用這一點來對付他嗎?   我還以為你說她完全不念過去呢。我說。   嗯,這兩個情況有點不一樣,丹尼爾語帶不悅。小瑞不大可能認為蕾西會完全釋懷,好比只是爭執該誰去買牛奶一樣。就算蕾西真的釋懷,妳難道覺得他可以每天和蕾西相處,知道她只要一通電話給法蘭克或山姆,就能讓他坐牢,卻絲毫不以為意,覺得沒有危險嗎?別忘了,我們說的是蕾西,她隨時可能拿起電話,完全不會意識到可能的後果。小瑞怎麼可能像往常一樣對待蕾西,調侃她、和她吵架,甚至反對她的意見?還有,其他人怎麼辦?整天如履薄冰,他們兩人交換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字都可能蘊藏危機,稍有不慎就會引爆地雷,將一切炸成碎片。妳覺得我們這樣子能撐多久?   丹尼爾的語氣冷靜平淡,香煙輕煙裊裊,他抬頭凝視煙霧緩緩向上飄散,穿越一束束陽光。我們撐得過拿刀傷人這一關,他說:但彼此之間對這件事心知肚明卻會毀了我們。這句話出自一個重視知道勝於一切的學術研究者口中,感覺或許有點奇怪,但妳可以讀《聖經》的<創世紀>,甚至詹姆斯一世時期的劇作,他們都曉得知道太多可能讓人喪命。我們只要待在同一個房間,這件事就會像帶血的刀出現在我們之間,最後將我們剝成碎片。我們誰都不願意見到這種結局。打從妳踏進山楂林屋的那一天,我們便一直極力避免悲劇發生,拚命讓生活回復正常,他眉毛一挑,嘴角浮出淺笑。應該可以這麼說吧,我想。告訴蕾西是誰刺傷她,只會破壞回復正常的希望,相信我,其他人不會說的。   和人太親近,花太多時間與他們相處,甚至愛他們太深,有時反而看不到對方真正的面貌。除非丹尼爾刻意騙我,否則他又犯了錯,一個他一犯再犯的錯誤。在他眼中的其他四人不是他們實際的樣子,而是應該表現出來的樣子,是在美好世界可能存在的樣子。丹尼爾忽略了一個根本的事實,艾比、小瑞和賈思汀已經分裂了,筋疲力盡。這個事實每天盯著他看,在他上下樓時有如冷風從他身旁吹過,早上和我們一起鑽進車裡,晚上跑到餐桌縮在我們之間,他卻始終不曾看見。此外,他還忽略了一件事,就是蕾西可能也有秘密武器,並且交給了我。丹尼爾知道他的世界正在瓦解,卻依然相信裡面的居民安然無恙,有如十二月的寒冬,五個人臉龐浮現在大雪之中,冰冷、明亮、純潔而永恆。我們相處了幾個星期,這是我頭一回意識到他比我年輕許多。也許吧,我說:但我非得試試。   丹尼爾仰頭靠牆,嘆了一口氣,忽然顯得非常疲憊。的確,他說:沒錯,我想也是。   由你決定,我說:你可以現在告訴我事情經過,在我裝回麥克風之前。這樣子其他人回來的時候,我已經離開這裡。之後警方如果過來逮人,那就看法院相信你的說法,還是我的證詞。不然我就留下不走,你最好賭我不會錄到什麼證據。   丹尼爾伸手抹了抹臉,勉強挺直腰桿。妳知道,我很清楚,他望著煙,彷彿忘了自己還拿著它。事情發展到現在,回復正常幾乎不可能。老實說,我也曉得我們的計畫從一開始便是不可行的。但我們和妳一樣別無選擇,只能冒險一試。   丹尼爾將煙扔在石頭地上,用鞋尖踩熄,冷漠疏離的神情再度回到他的臉龐。他戴起面對外人用的面具,語氣帶著言盡於此的味道。我就要失去他了。只要我們繼續談話,我就還有一絲機會,即使微乎其微。但他隨時可能起身回到屋裡,而一切也將隨之告終。   假若下跪能讓他不走,我一定立刻跪在石板地上求他留下。但這人是丹尼爾,我唯一能夠倚靠的只有邏輯與冷酷的理性思考。我說,我盡量保持語氣平淡:你這樣只是大大增加麻煩而已。要是我真的錄到什麼,那麼根據情節輕重,你們四個很可能統統得去坐牢,其中一人是謀殺,剩下三人是從犯或共謀。到時你們還剩什麼?之後又能回到哪裡?以葛倫斯凱人對你們的態度,你覺得山楂林屋能撐到你們出獄的機率有多高?   我們不得不冒這個險。   你只要告訴我實情,我一定幫你力爭到底,我向你保證。丹尼爾大可以輕蔑瞪我一眼,但他沒有,反而目光溫和有禮望著我,彷彿頗感興趣。你們當中三個人可以無罪開釋,剩下的那個也可以改用過失殺人罪名起訴,而非謀殺。整件事沒有預謀,攻擊發生在爭執期間,沒有人想置蕾西於死地,我可以作證你們都很關心她,殺人是因為一時把持不住情緒。過失殺人通常判個五年,甚至更短,然後就沒了。那人出獄之後,你們四個可以團聚,將過去拋到腦後,讓一切回復正常。   我的法律知識很有限,丹尼爾靠過來拿起酒杯,說:但就我理解假如有錯還請糾正我嫌犯答話前,警察必須告知他後果,否則他說的一切都不能當作呈堂證據。我只是好奇,面對根本不曉得妳是警察的人,妳打算怎麼做到這一點?說完他又將酒杯清洗一次,對著陽光瞇眼檢查是否洗乾淨了。   沒必要,我說:我根本不用想。我錄到的一切本來就不能當證據,但可以讓我拿到逮捕令,做正式的偵訊舉個例子好了,賈思汀要是深夜兩點被捕,讓法蘭克問話二十四小時,不斷聆聽描述蕾西被殺經過的錄音帶,你覺得他能撐多久?   有意思。丹尼爾說。他將威士忌瓶蓋拴緊,小心翼翼放在石椅上,酒杯旁邊。   我心跳有如馬蹄狂奔。牌壞千萬不要全押,我說:除非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自己比對手還強。問題是你有多少把握?   丹尼爾看我一眼,目光曖昧難辨。我們該回去了,他對我說:我想就跟他們說我們下午都在看書,消除宿醉。妳覺得如何?   丹尼爾!我開口說道,隨即喉頭一緊,幾乎無法呼吸。直到他低頭往下看,我才發覺自己抓著他的袖子。   警探,丹尼爾對我微笑,笑容很淡,眼神卻是沉靜而憂傷。妳不能什麼都要。妳難道忘了我們剛才說的,就在幾分鐘前,犧牲是無可避免的嗎?要嘛和我們一起,要嘛做妳的警探,不可能兩者兼得。妳要是真心想和我們一起,超過世上任何事情,妳就不會犯下那些錯誤,而我們也不會坐在這裡了。   丹尼爾伸手按住我的手,將我的手從他袖子上移開,放回我腿上,動作非常溫柔,對我說道:其實,妳知道,這麼說可能很怪,很誇張,但我真的很希望妳當初做了不同的選擇。   我不想破壞你們,我說:我當然不能說自己站在你們這邊,但比起法蘭克警探,甚至山姆警探換成他們,你們四個絕對會以謀殺罪名起訴,求處最大刑責,終身監禁。除非你跟我合作,否則一定是這樣,承辦案子的是他們兩個,不是我。我正在極力挽救,丹尼爾,不讓事情走到這一步。我知道看起來不像,但我真的在盡力。   藤蔓間,一片葉子落下來掉進水裡,卡在其中一級台階,逆著水流輕輕顫動。丹尼爾小心翼翼拾起葉子,在指間翻轉。我一進三一學院就認識艾比,他說:真的是這樣,就在註冊日當天。我們擠在考試廳,幾百名學生排隊排了幾小時,早知道我就帶書去看,但我沒想到會拖這麼久。我們緩緩前進,抬頭望去全是看了就悶的古畫,所有人不知為什麼都在竊竊私語。艾比排在隔壁行,我們偶然四目交會,她指著一幅肖像畫說:不仔細看的話,那傢伙是不是很像《芝麻街》裡的老布偶?   丹尼爾甩動葉子,水滴四濺,映著交錯的日光閃耀如火。那時我才沒幾歲,他對我說:但已經察覺別人都認為我很難親近,不過我無所謂。然而,艾比似乎不那麼覺得,反而讓我很好奇。她後來跟我說,她當時害羞得要命,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廳裡的人和氣氛。她來自寄養家庭,從小在市中心貧民區長大,如今突然被扔進中產階級學生之間,和天生將大學與特權視為理所當然的人一起,於是她當下決定,假如要鼓起勇氣和人攀談,就找外表最不可親的傢伙。我們當時還真年輕,妳知道。   後來,我們總算註冊完了,我和她一起去喝咖啡,約好隔天見面。其實,我才提到約這個字,艾比就對我說:我明天中午要參加圖書館導覽,到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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