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1 四月/六月

第18章 第17章 青豆 不管我們將幸福或不幸

第二天夜晚,月亮依然還是兩個。大的月亮是平常的月亮。簡直像剛剛從灰的山穿過來似的整體帶著不可思議的白色,除了這點之外,還是看慣的舊月亮。一九六九年那炎熱的夏天,阿姆斯壯以他的一小步印下人類最初的一大步的那個月亮。還有那旁邊,形狀歪斜、小一點的綠色月亮。簡直就像沒生好的小孩那樣,有點客氣地靠在大月亮旁邊浮著。 我的頭腦一定有問題,青豆想。月亮自古以來都只有一個,現在也應該只有一個。如果月亮忽然增加成兩個,地球上的生活應該也會產生各種現實上的變化。例如漲潮退潮的關係可能會大為改變,那應該成為世間的重大話題。那麼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沒注意到。這跟因為某種原因而疏忽看漏的報紙報導是道理不同的事情。

但真的是這樣嗎?我能斷言,自己有百分之百的確信嗎? 青豆暫時皺起眉頭。最近,周圍一直在發生一些奇怪的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世界以擅自的方式進行著。就像在玩著只有我閉上眼睛時,大家才可以動的遊戲那樣。那麼,天空有兩個月亮並排掛著,或許也不是多奇怪的事了。在我的意識正沉睡間的某個時候,那就從宇宙的某個地方忽然出現,像月亮的遠房表兄弟般的臉色,就那樣決定留在地球的引力圈內了也不一定。 警察的制服和制式手槍換新了。警察隊和激進派在山梨縣的山中展開激烈槍戰。那一切都在我不知道之間發生。還有美國和蘇聯共同在月球表面建立基地的新聞。和月亮數目增加的事之間有什麼關連嗎?在圖書館讀到的新聞縮刷版上,有沒有關於新月亮的報導?試著搜尋一下記憶,卻沒有任何發現。

如果能問誰就好了,但青豆想不到,該問誰和怎麼問才好。嘿,我覺得天上掛著兩個月亮呢,妳幫我看一下好嗎?這樣問好嗎?但這怎麼想都是很笨的問題。如果月亮增加成兩個是事實,那麼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反而奇怪了,而且如果月亮還像以前那樣只有一個的話,被人家認為自己頭腦出問題,就完了。 青豆身體沉進鋁管椅上,雙腳架在扶手上,試著想出十種提問方式。也實際說出口看看。然而每一種聽起來愚蠢程度都一樣。沒辦法。事態本身太脫離常軌了。關於這個不可能提出合情合理的問法。自己太清楚了。 第二個月亮的問題決定暫時束之高閣。觀察一陣子再說吧。因為目前那並沒有造成什麼實際上的困擾。而且,說不定一留神時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也不一定。

翌日中午過後到廣尾的健身俱樂部去,上了兩堂武術課,一堂個別指導。走近俱樂部櫃台時,很稀奇地有老婦人託的留言。寫著,有空時請聯絡。 像平常那樣,電話是Tamaru接的。 如果方便的話,明天可以請妳過來嗎?想請妳做每次的流程。然後如果可能就一起用個簡單的晚餐。Tamaru說。 四點多可以到那邊,晚餐樂意奉陪,青豆說。 好的。對方說。那麼明天四點多見。 嘿,Tamaru最近有沒有看月亮?青豆問。 月亮?Tamaru說。天上的月亮嗎? 對。 最近並沒有刻意看過的記憶。月亮怎麼了嗎? 沒怎麼樣。青豆說。那麼,明天四點多。 Tamaru稍微隔一下後掛上電話。 那天晚上月亮也有兩個。兩個形狀都是滿月後兩天的缺法。青豆手上拿著白蘭地的玻璃杯,像眺望怎麼也拼不對的拼圖般,久久眺望著那大小一對的月亮。越看越覺得,那組合更充滿了謎。如果可能,她真想朝月亮發問。到底因為什麼,妳突然有了那個綠色小跟班?不過月亮當然不會回答。

月亮比誰都長久地,就近眺望著地球的姿態。想必這個地球上所發生的任何現象,所進行的任何行為都看在眼裡。然而月亮卻沉默不語。始終冷冷地、確實地抱著沉重的過去而已。那裡既沒有空氣,也沒有風。真空適合保存記憶,不會造成損傷。誰也無法解開那樣的月亮的心。青豆朝月亮舉起玻璃杯。 最近有沒有和誰擁抱著睡覺?青豆向月亮發問。 月亮沒回答。 有朋友嗎?青豆問。 月亮沒回答。 這樣冷靜地活著有時候不覺得累嗎? 月亮沒回答。 Tamaru像平常那樣在玄關迎接青豆。 我看了月亮噢,昨天晚上。Tamaru一開始就說。 是嗎?青豆說。 被妳一說掛心起來呀。不過好久沒看了,月亮看起來真好。看了令人心情安穩。

跟情人一起看嗎? 是啊。Tamaru說。然後手指摸一下鼻子旁邊。那麼月亮怎麼樣了嗎? 沒怎麼樣。青豆說。然後選擇用語。只是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很關心月亮。 沒有理由? 沒什麼理由。青豆回答。 Tamaru默默點頭。他好像在推測著什麼。這個男人不相信沒有理由的事情。不過沒有再深入追究,就像平常那樣在前面領著青豆到陽光房去。老婦人身上穿著上下一套的針織運動服,坐在讀書用的椅子上,一面聽著英國作曲家兼魯特琴演奏家約翰.道蘭(John Downland)的器樂合奏曲"Lachrimae"一面讀書。這是她喜愛的曲子。青豆也聽了幾次,記得那旋律了。 昨天才約今天,對不起喔。老婦人說。應該更早預約的,但因為這個時間剛好空下來。

請不用跟我客氣。青豆說。 Tamaru把泡了花草茶的茶壺,放在托盤上送來。然後往兩個優雅的茶杯注入茶。Tamaru走出房間,關上門,老婦人和青豆聽著道蘭的音樂,一面眺望著燃燒般怒放的庭園裡的杜鵑花,一面安靜地喝著茶。青豆每次來,都覺得這裡像另一個世界。空氣中有重量。而且時間有特別的流法。 聽著這音樂時,常常會對所謂時間這東西,有不可思議的感慨。老婦人好像讀出青豆的心理般說。四百年前的人,竟然也聽著和我們現在聽的同樣音樂。這樣想時,妳不覺得很奇妙嗎? 是啊。青豆說。不過說到這個,四百年前的人,也和我們看著同樣的月亮。 老婦人好像有點驚訝地看青豆。然後點頭。確實是這樣。正如妳說的那樣。這樣想起來,隔著四世紀的時間聽同樣音樂這回事,或許也沒什麼特別不可思議了。

也許應該說幾乎同一個月亮。 青豆這樣說著,看看老婦人的臉。但她的話似乎沒有給老婦人帶來任何感覺。 這片光碟的演奏也是古樂器演奏的。老婦人說。用和當時同樣的樂器,照當時的樂譜演奏的。也就是音樂的響法大致和當時相同。就像月亮一樣。 青豆說:只是東西雖然一樣,人們的感受可能和現在相當不同也不一定。當時的夜晚黑暗可能更深、更暗,因此月亮的光輝可能顯得更亮、更大。而人們不用說,沒有唱片、錄音帶和光碟。日常生活中並不能經常擁有像這樣,隨時喜歡聽,就能以完整形式聽到音樂的狀況。那畢竟還是很特別的東西。 沒錯。老婦人承認。因為我們是住在這樣方便的世界,因此感受性也相對鈍化了。天空浮著的月亮就算相同,我們或許看到的是不同的東西。四世紀前,我們可能擁有更接近自然的豐富靈魂。

不過當時卻是個殘酷的世界。一半以上的小孩,因為慢性疾病和營養不良,還來不及長大就夭折了。人們因為小兒麻痺、結核病、天花、麻疹,轉眼就喪失性命。一般庶民間,超過四十歲的人應該不太多。女人生很多小孩,三十幾歲就開始掉牙齒,老得像老太婆。人們為了生存,往往不得不依靠暴力。小孩從小開始,就必須從事骨頭都會變形的重勞動,少女賣春是家常便飯。或也有少年賣春。很多人在和感性和靈性的富足無緣的世界過著最低限度的生活。城市的道路上充滿了身體殘障的人、乞丐和罪犯。能懷著感慨眺望月亮,能被莎士比亞的戲劇感動,能聆聽道蘭的美麗音樂的,恐怕只有極少數人而已。 老婦人微笑。妳是個很有趣的人。 青豆說:我是個極普通的人。只是喜歡讀書而已。主要是關於歷史方面的書。

我也喜歡讀歷史書。歷史書教給我們的,是以前和現在基本上是一樣的這個事實。就算服裝和生活樣式多少不同,我們所想的事情和所做的事情並沒有什麼改變。人類這東西,終究對遺傳因子來說只是承載物,是通道而已。它們就像一直換馬騎一樣,把我們一代又一代地騎下去。而且遺傳因子並不考慮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不管我們將幸福或不幸,他們都不管。因為我們只是手段而已。他們所考慮的,只有什麼是對他們自己最有效率的而已。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不可能不思考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對嗎? 老婦人點頭。沒錯。人不可能不思考這個問題。不過支配我們的生活方式的根本,是遺傳因子。當然,其中就產生矛盾了。她這樣說著微笑起來。 關於歷史的談話就到此結束。兩個人喝了剩下的香草茶,開始轉而練習武術。

那天在宅院裡簡單用餐。 只會做簡單的東西,這樣可以嗎?老婦人說。 當然沒關係。青豆說。 食物是Tamaru用推車推著送來的。餐點可能是專門的廚師作的,但送來和服侍則是他的任務。他打開冰桶裡白葡萄酒的瓶栓,以熟練的手勢注入玻璃杯。老婦人和青豆喝著酒。香味好,冰涼的程度正好。菜是川燙白蘆筍、尼斯沙拉、和蟹肉蛋包飯而已。搭配捲麵包和奶油。食材全都新鮮而美味。量也適度足夠。無論如何,老婦人經常只吃一點點。她優雅地使用著刀叉,簡直像小鳥般少量少量往口中送。在那之間Tamaru一直在房間最遠的地方候著。像他那樣體格壯碩的男人,竟然能長時間消聲匿跡真令人驚訝,青豆每次都很佩服。 在吃著東西之間,兩個人只斷斷續續地說一點話。集中精神在吃的上面。音樂小聲流著。海頓的大提琴協奏曲,也是老婦人喜歡的音樂之一。 餐具收下,咖啡壺送來了。Tamaru注入咖啡後正要退下,老婦人對他舉起手指。 這邊沒事了。謝謝。她說。 Tamaru輕輕點個頭。然後像平常那樣腳步不出聲地走出房間。門安靜閉上。兩個人喝著餐後咖啡之間光碟播完了,新的沉默造訪房間。 妳跟我互相信任。不是嗎?老婦人筆直看著青豆的臉。 青豆簡潔,但毫不保留地同意。 我們共同擁有重要祕密。老婦人說。也就是說彼此把身體交給對方。 青豆默默點頭。 她第一次向老婦人坦白說出祕密,也是在這同一個房間。那時候的事青豆還記得很清楚。她內心的沉重包袱遲早必須向誰告白。自己一個人把那放在心裡繼續活著的負擔,差不多已經到達極限。因此在老婦人的順勢引導下,青豆就把長久緊閉的祕密門扉乾脆打開了。 自己獨一無二的親密好友常年被丈夫暴力對待,精神失去平衡,卻無法逃出,在痛苦到極點時,終於自殺。青豆經過將近一年時間做好準備到那男人家去。並設定好巧妙狀況,以尖銳的針尖從脖子後方插入將他殺害。只那麼一刺,不留傷痕也沒出血。被當成單純的病死處理。誰也沒有懷疑。青豆不認為自己做了不對的事,現在還不認為。也沒感到良心的苛責。不過雖然如此,畢竟是在有意圖之下奪走一個人的生命,這件事的沉重卻不可能減輕。 老婦人側耳傾聽青豆漫長的告白。直到青豆說說停停地,把事情的經過全部說完為止,她只默默聽著。等青豆說完之後,才對不明白的細節提出幾個問題。然後伸出手,長久之間用力握著青豆的手。 妳做了正確的事。老婦人慢慢地仔細說明。如果那個人還活著,終究還會對其他女人做出類似的事情。他總是可以從什麼地方找出被害者來。還會去重複做同樣的事情。妳把那禍根斬斷。這跟單純的個人復仇不一樣。請放心吧。 青豆把臉埋在雙手中痛哭起來。她是為環而哭的。老婦人拿出手帕來幫她擦眼淚。 真是不可思議的偶然。老婦人以毫不猶豫的安靜聲音說。我也可以說是以完全相同的理由讓人消失過。 青豆抬起臉來看老婦人。不太說得出話來。她到底要說什麼呢? 老婦人繼續說:當然不是我親自動手的。我沒有那樣的體力,也沒學到像妳那種特殊技術。我採取了該採取的手段讓人消失。但沒有留下任何具體證據。就算我現在報出姓名去告白,那也不可能當成事件的證明。就像妳的情況一樣。如果有所謂死後的審判這回事的話,我可能會被神審判。不過我對那個一點都不害怕。我沒有做錯事。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堂堂正正地說出理由。 老婦人吐了一口類似為了安心的氣。然後繼續。 好了,這下子妳和我,互相握有對方重要的祕密了。對嗎? 青豆這樣還沒完全明白,對方想說的是什麼。讓人消失?青豆臉上的表情介於深深的疑問和激烈的衝擊之間,快失去正常形狀了。老婦人為了讓青豆鎮定下來,又用安穩的聲音補充說明。 她的親生女兒也在遭遇到類似環的情況之後,斷絕了自己的生命。女兒和錯誤的對象結了婚。老婦人從一開始就知道,婚姻生活可能不順利。從她的眼裡看來,男方顯然擁有扭曲的靈魂。以前也出過問題,那原因可能是根深柢固的東西。不過誰也沒辦法阻止兩人結婚。果然不出所料,激烈的家暴一再重演。女兒漸漸喪失自尊心和自信,被逼得沒辦法,陷入憂鬱狀態。自立能力被剝奪,就像掉落沙挼子的螞蟻一樣。無法從那裡逃出來。於是有一天,就配著威士忌吞下大量的安眠藥。 驗屍時,發現她身上有暴行痕跡。有挫傷和激烈的毆打傷痕,有骨折傷痕、有像用香菸菸頭按壓的多處傷痕。雙手手腕有被緊緊捆綁過的痕跡。用繩子似乎是這個男人的偏好。乳頭變形了。做丈夫的被警察傳喚,接受調查。丈夫承認某種程度用了暴力,但說那只是作為性行為的一部分在對方同意下進行的事,還主張妻子其實喜歡這樣。 結果,和環的情況一樣,警察無法對丈夫追究法律責任。因為妻子不可能向警察告訴,她已經死了。丈夫則有社會地位,請了能幹的刑事律師。而且死因是自殺這點並沒有懷疑的餘地。 是妳殺了那個男的嗎?青豆乾脆這樣問。 不,沒有殺那個男的。老婦人說。 青豆依然看不到話裡的含意,默默注視著老婦人。 老婦人說。我女兒以前的丈夫,那個卑鄙的男人,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天早晨在床上醒來,靠自己的腳走在路上。我並不打算殺那個男人。 老婦人稍微停一下。等自己所說的話在青豆腦子裡安定下來。 我對以前那個女婿所做的,是讓他在世間生不如死。而且是讓他體無完膚地毀滅。我正好有這樣的力量。那個男人是軟弱的男人。頭腦算是可以動的,口才也很好,在社會上某種程度被認可,但基本上是個軟弱惡劣的男人。會在家庭裡對妻子和孩子使用激烈暴力的,一定是性格軟弱的男人。正因為軟弱,所以不得不找到比自己更軟弱的人來當餌。要讓他們毀滅是很容易的事,那樣的男人一旦毀滅了,就再也浮不上來。我女兒死去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到現在還不停地監視那個男人。當他想浮上來時,我不會容許。他雖然還活著,但等於行屍走肉。他不會自殺。因為他沒有足以自殺的勇氣。那是我的做法。不會輕易殺他。讓他在死不了的程度下,不斷地、沒有人會對他慈悲地繼續痛苦。就像活生生地被剝皮般。我讓他消失的是其他的人。現實上有理由不得不讓他們移到別的地方去。 老婦人再對青豆說明。女兒死去的第二年,她為同樣因家暴所苦的女性,設立了一所私人庇護所。她在麻布宅邸旁的土地上,擁有兩層樓的小公寓,打算不久將拆除,因此沒有租出去。她把那棟建築物簡單整理過,收容無處可去的女性,當成她們的庇護所。並開設家暴受害女性會客室,主要請都內的律師來當義工,輪班接受面談和電話諮詢。他們從那裡跟老婦人聯絡。如果有需要緊急避難的女性,就送到庇護所來。也有不少女性是帶著幼兒的。其中也有受到父親性暴力的十幾歲女孩子們。在她們找到安定的地方之前,可以住在這裡。目前需要的生活用品經常齊備。也供應食物和換洗衣服,她們一面互相幫忙一面過著一種共同生活。費用全都由老婦人個人負擔。 律師和輔導員定期到庇護所來,照顧她們,商談以後的對策。老婦人有時間也會露面,一個個聽取那些女性的話,給她們適當的建議。有時也幫她們找工作和安定的去處。如果發生需要外力介入的糾紛時,就由Tamaru出面適當解決。例如丈夫知道了行蹤,跑來發飄要帶妻子回去的情況並不是沒有。於是沒有人比Tamaru更能迅速有效地處理這方面的麻煩。 不過只有我和Tamaru還處理不完,不管擁有多少法律上的支持,還是有些現實上找不到救援對策的例子。老婦人說。 隨著談話的進展,青豆眼裡看出老婦人臉上開始泛起特殊的赤銅色光輝。平常溫厚而高雅的印象隨著變淡、消失。可以窺見超越單純憤怒和嫌惡的某種什麼。那可能是精神最深處的,又硬又小,而且沒有名字像核一樣的東西。雖然如此,唯有聲音的冷靜始終不變。 當然,並不能因為如果人不在了就可以省掉離婚訴訟的麻煩,可以馬上領到保險金,這種實際性的理由,而左右一個人的存在。而是要公正而嚴密地檢討過一切要素之後,只有在得到對這個男人沒有給予慈悲餘地的結論時,才會不得不採取行動。他們是只會吸取弱者的生血活下去的寄生蟲般的男人。擁有扭曲的精神,沒有治癒可能性,沒有更生意志,在這個世界完全找不到繼續生存下去的價值的傢伙。 老婦人閉上嘴,以穿透岩壁般的眼神暫時看著青豆。然後還是以安穩的聲音說: 對那些人只好以某種形式請他們消失。以完全不引起世間注意的做法。 這種事情可能嗎? 人的消失有各種消失法。老婦人選著用語說。然後稍微停頓一下。我可以設定某種消失法。我有這種能力。 青豆對這個尋思一番。然而老婦人的說法未免太模糊了。 老婦人說:我們都分別以毫無道理的形式失去重要的人,深深受到傷害。這心的傷痕可能無法痊癒。不過總不能一直坐著望著傷口。有必要站起來移到下一個行動。而且不是為了個別復仇,而是為了更廣泛的正義。怎麼樣?要不要幫我工作?我需要可以信賴而且有能力的協助者。能夠分擔彼此的祕密,共同扛起使命的人。 把話整理一遍,花了一點時間弄清楚她說的意思。那既是難以相信的告白也是提案。而且對那提案要定下心來又花了更多時間。在那之間老婦人坐在椅子上沒有改變姿勢,一面凝視著青豆一面只保持沉默。她並不急。好像打算一直等下去似的。 這個人無疑處於某種瘋狂狀態,青豆想。不過頭腦並沒有瘋狂。精神也沒有毛病。不,她的精神反倒冷徹得不可動搖的安定。事實也都有憑有據。那與其說是瘋狂不如說是類似瘋狂的什麼。也許更接近正確的偏見。現在她所追求的,是我能和她共有這瘋狂或偏見。以擁有同樣的冷徹。她相信我擁有那樣的資格。 考慮了多久?在陷入深思熟慮之間,時間的感覺好像在什麼地方消失了。只有心臟堅硬地刻著一定的節奏。青豆造訪自己內在的幾個小房間,就像魚溯著河川游那樣追溯著時間。那裡有看慣的風景,有長久遺忘的氣味。有溫柔的懷念,有嚴苛的痛苦。不知從什麼地方射進一道細細的光芒,唐突地刺穿青豆的身體。有一種自己好像變透明了似的不可思議的感覺。把手伸出來照著那光看時,可以看透到對面。身體好像忽然變輕了。那時青豆想。現在在這裡的我如果任憑自己隨著瘋狂或偏見的大浪逐流,就算因而滅頂,就算這個世界完全消失,我到底又有什麼可損失的呢? 明白了。青豆說。咬了一下嘴唇,才再開口。如果有我可以效勞的地方,我樂意幫忙。 老婦人伸出雙手,緊緊握住青豆的手。從此以後,青豆和老婦人分享祕密,共有使命,並共有類似瘋狂的什麼。不,那或許完全就是瘋狂本身。然而那界線在哪裡呢?青豆無法看清。而且她和老婦人一起合力送往遙遠世界的,無論從任何觀點來看,都是找不到能給予絲毫慈悲餘地的男人。 上次妳在澀谷的都市飯店,把那個男的移到別的世界以來,時間還不太久。老婦人安靜地說。她說到移到別的世界時,聽起來簡直就像在談移動家具似的。 再過四天就正好兩個月了。青豆說。 還不到兩個月。老婦人繼續說。因此,這時候要請妳幫忙下一個工作,怎麼看都不好。至少希望能間隔半年。如果間隔太近的話,妳的精神負擔太大。怎麼說好呢因為這不是平常的事。再說,和我所營運的庇護所有關的男人心臟病發作死亡的機率,會不會有點過高?不久可能會出現這樣懷疑的人。 青豆輕輕微笑。然後說:因為世間有很多疑心很重的人。 老婦人也微笑。正如妳所知道的,我是個極慎重的人。我不指望偶然、看樣子或幸運之類的事。我會一直摸索更穩當的可能性,直到判斷無論如何都沒有可能性時才會選擇那個。而且不得不做那個時,會排除想得到的所有風險。用心仔細地檢討所有的要素,準備萬全之後,確信這樣沒問題了才會拜託妳。因此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問題。對嗎? 沒錯。青豆承認。確實正如她所說的那樣。準備好工具到指定的地方去。狀況都在事先周全地安排好。她只要在對方脖子後面的固定一點,將銳利的針刺入一次。並確認對方已經移到別的地方之後離開那裡。過去一切都很順利地系統化進行過來。 不過關於這次的對象,說起來我於心不忍,卻不得不有點勉強地拜託妳了。時機還沒十分成熟,不確定因素很多,有可能無法提供像過去那樣完整的狀況。這跟平常的情況有點不同。 怎麼個不同法? 對方不是普通立場的男人。老婦人慎重地選擇用語。具體說,第一點就是戒備森嚴。 是政治家之類的嗎? 老婦人搖搖頭。不是,不是政治家。關於這個我之後會再告訴妳。本來我們也考慮過各種不必動用妳的方法。可是每一種都不可能順利。以普通的方法都無法應付。很過意不去,不過除了拜託妳之外想不到別的辦法。 是需要趕的工作嗎?青豆問。 不,並不是說需要趕。也不是有到某某時候為止的期限。不過如果延遲,受傷的人可能又會因而增加。而且我們被賦予的機會有限。無法預測下次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窗外已經完全暗下來,陽光房被沉默所包圍。月亮出來了嗎?青豆想。但從她所坐的地方看不見外面。 老婦人說:我打算把情況盡量詳細說明給妳聽。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讓妳見一個人。我們現在就一起過去看她吧。 她住在這個房子裡嗎?青豆問。 老婦人慢慢吸進一口氣,喉嚨深處發出微小的聲音。她的眼睛浮起平常所見不到的特別的光。 六星期前從會客室送到這邊來。有四星期一句話也沒說,應該算是處於失心狀態吧,總之失去了一切語言。只知道名字和年齡,樣子非常糟糕地睡在車站時被警察發現,並加以保護、送到各個單位去,最後送到我們這裡來。我花時間跟她一點一點談。花了很長時間才讓她知道這裡是安全的地方,沒有必要害怕。現在,多少可以說一點話了。雖然是混亂的零碎說法,不過只要將片段組合起來,大致可以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實在是難以啟齒的糟糕的事。令人心疼的事。 也是丈夫的暴力嗎? 不是。老婦人以乾乾的聲音說。她才十歲。 老婦人和青豆兩人穿過庭園,拿鑰匙打開一個小木門,穿過門到鄰接土地上的庇護所。這是一間小巧的木造公寓,以前在宅邸裡工作的傭人還很多的時候,主要是供他們住的。兩層樓房,建築物本身雖然有風味,但要當成住宅出租給一般人則有幾分老朽。不過給走投無路的女性做為暫時棲身的避難所則沒有不足的地方。古老的橡樹像庇護著建築物般枝幹寬大地展開,玄關的玻璃門鑲著圖紋美麗的框框。房間總共有十間。有些時期比較擁擠,有些時期比較空,一般有五、六個女人靜悄悄地住在這裡。現在有一半左右房間的窗戶燈是亮著的。除了偶爾聽得見小孩子的聲音之外,經常都出奇地安靜。看起來好像建築物本身把聲息收斂起來似的。沒有生活所伴隨的嘈雜聲。靠近門邊繫著一隻母的德國牧羊犬,人靠近時就低聲呻吟,然後吠個幾聲。雖然不知道是誰以什麼方法訓練的,不過狗被教成有男人靠近時就會激烈狂吠,但是最親近的卻是Tamaru。 老婦人接近時,狗立刻停止吠叫,尾巴大大地搖著,很開心似地鳴響鼻子。老婦人彎下身,輕輕拍幾次牠的頭。青豆也搔搔牠的耳朵後面。狗記住了青豆的臉。是一隻頭腦很好的狗。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喜歡吃生的菠菜。然後老婦人用鑰匙打開玄關的門。 住在這裡的一個女的,幫我照顧著那孩子。老婦人對青豆說。住在同一個房間,我請她眼睛盡量不離開她。因為這孩子單獨一個人獨處還令人擔心。 在庇護所裡,女人在日常生活上都互相照顧,老婦人暗默中鼓勵她們彼此談談自己如何脫離危險,互相分擔所受到的痛苦。她們藉著這樣做,很多人逐漸自然痊癒了。從以前就住在這裡的人,教後來才進來的人生活要領,給她們生活必需品。打掃和煮飯則採取輪班制。當然其中也有人想一個人獨處,不想談任何自己的體驗。這樣的女性,大家就尊重她們的孤獨和沉默。不過大半的女性,希望跟其他和自己同樣遭遇的女性坦白交談彼此的體驗,互相關心。庇護所內雖然禁止飲酒和抽菸,也禁止未經許可的人出入,不過除此以外沒有其他特別的限制規定。 公寓裡有一具電話,一台電視機,這些放在玄關旁的共同客廳裡。客廳裡也放有一組舊沙發和餐桌椅。女人們似乎大多在這個房間裡度過一天的大半時間。不過幾乎沒有開電視。就算打開電視,音量也降低到好像聽得見又像聽不見的程度。女人們反而喜歡一個人看書、看報紙、編織東西,或跟誰額頭湊近說悄悄話。也有人一整天都在畫畫。那是個不可思議的空間。好像介於現實世界,和死後世界中問的暫時性場所似的,光線暗淡而沉滯。無論是晴朗的日子或陰霾的日子,白天或晚上,光線種類都一樣。每次造訪那個房間,青豆都會覺得自己不屬於那個場所,好像一個粗心大意的闖入者似的。那裡好像是個需要特別資格的俱樂部。她們所感到的孤獨,和青豆所感到的孤獨,是組成方式不同的東西。 老婦人一露面時,客廳裡的三個女人都站起來。一眼就看得出她們對老婦人懷有很深的敬意。老婦人要她們坐下。 妳們不用起來。我只是想跟小翼說話而已。 小翼在房間裡。可能跟青豆差不多年紀的女人說。頭髮直直長長的。 跟佐惠子姊在一起。好像還不能下來的樣子。年紀再大一點的女人說。 可能還需要花一些時間。老婦人微笑著說。 三個女人默默地各自點頭。所謂的花時間意味著什麼,她們都很清楚。 上到二樓走進房間時,老婦人對原來在那裡影子有點淡的小個子女人說,麻煩妳暫時離開一下好嗎?叫佐惠子姊的女人淡淡地微笑著,走出房間把門關上,走下樓梯。只留下叫小翼的十歲女孩子。房間裡放著用餐的小桌子。女孩子、老婦人,和青豆三個人,圍著那張桌子。窗戶拉上厚厚的窗簾。 這位姊姊叫做青豆姊。老婦人對少女說。跟我一起工作的人。所以妳不用擔心。 少女偷偷瞄一眼青豆的臉,然後輕輕點頭。幾乎會被看漏的小動作。 這孩子叫小翼。老婦人介紹。然後問少女:小翼到這裡來有多久了? 不知道,似的,少女的頭還是稍微搖頭而已。幾乎不到一公分吧。 六星期又三天。老婦人說。妳可能沒有去算,不過我有好好算喔。妳知道為什麼嗎? 少女又再輕輕搖頭。 因為有時候,時間這東西會變成非常重要的東西喲。老婦人說。光是算時間這件事,就擁有重大的意義呢。 在青豆的眼裡,這位叫做小翼的女孩子,看起來只是到處可見的十歲女孩子。和年齡比起來個子算高吧,瘦瘦的胸部還沒隆起。看起來可能是慢性營養不良。容貌不錯,但給人的印象非常微弱。瞳孔令人想到模糊不清的玻璃窗。想探頭看也看不清楚裡面。乾乾薄薄的嘴唇不時不安地動著,看起來好像要形成某種語言似的,卻沒有實際變成聲音。 老婦人從帶來的紙袋裡拿出巧克力的盒子。盒子上畫著瑞士山間的風景。裡面有十來顆美麗的巧克力,一顆顆形狀都不同。老婦人把其中一顆遞給小翼,一顆遞給青豆,一顆放進自己口中。青豆也把那放進口中。看到兩個人這樣做之後,小翼也同樣吃了一顆。三個人暫時沉默地吃著巧克力。 妳記得自己十歲時的事情嗎?老婦人問青豆。 記得很清楚。青豆說。那一年她握了一個男孩子的手,發誓要一生繼續愛他。在那幾個月後迎接初潮來臨。青豆身上有很多東西在那時候起了變化。她離開了信仰,和雙親斷絕了關係。 我也記得很清楚。老婦人說。十歲那年,我父親帶我到巴黎去,在那裡住了大約一年。父親當時擔任外交官。我們住在盧森堡公園附近的一棟老公寓裡。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末期,車站裡到處是受傷的士兵。有像還是小孩的士兵,也有老年人。巴黎雖然是一年四季都美得令人倒吸一口氣的都市,我卻只留下血淋淋的印象。前線正展開激烈的戰壕戰,許多斷腕缺腳失去眼睛的人,像被遺棄的幽靈般流離街頭。只有他們綁著的繃帶的白色,和女人手腕上所配戴喪章的黑色特別刺眼。許多新棺木用馬車載著運往墓地。棺木經過時,路上行人紛紛將眼光轉開,閉上嘴巴。 老婦人手伸過桌子來。少女稍微考慮一下之後,把放在膝上的手抬起來,重疊在老婦人手上。老婦人握住少女的手。少女時代的老婦人,在巴黎街上遇到堆積著棺木的馬車經過時,父親或母親可能也同樣緊緊握著她的手。而且鼓勵她說,什麼都不用擔心。沒問題,妳在安全的地方,什麼都不用害怕。 男人每天都製造數百萬個精子。老婦人對青豆說。妳知道這件事嗎? 詳細數目不清楚。青豆說。 當然尾數我也不知道。總之是無數之多。他們把那一次送出來。但女性送出的成熟卵子的數目卻有限。妳知道多少嗎? 正確是多少不清楚。 一輩子也不過才大約四百個。老婦人說。卯子並不是每個月新製造的,而是一出生就儲存在女性體內了。女性迎接初潮之後,每個月成熟一個排出體外。這孩子身上也儲存著這樣的卵子。雖然月經還沒有開始,幾乎還沒有動到。應該是還好好收藏在抽屜裡。這些卵子的功用,不用說是要迎接精子受胎的。 青豆點頭。 男性和女性精神上的不同,似乎很多是從這種生殖系統的差異所產生的。我們女性,純粹從生理學的觀點來說,是以保護這有限數量的卵子為主題而活著的。妳、我,和這孩子都一樣。於是她嘴角浮現淡淡的微笑。我的情況,當然要用活過這樣的過去式了。 我到目前為止已經排出大約兩百個卵子了,青豆在腦子裡快速計算。大概還有一半還留在我身上。可能貼著已預約的標籤。 不過她的卵子不會受胎。老婦人說。上星期,我送她去給認識的醫師檢查。她的子宮已經被破壞了。 青豆皺起眉頭,看著老婦人。然後稍微轉頭看看少女。不太說得出話來。被破壞了? 是的。被破壞了。老婦人說。就算手術,也沒辦法恢復。 到底有誰會做這種事?青豆說。 詳細情形還不知道。老婦人說。 Little People。少女說。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