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1 四月/六月

第17章 第16章 天吾 妳喜歡 我高興

天吾花了十天動手修改<空氣蛹>,總算讓稿子變成新的作品了,交給小松之後,無風的平穩日子便造訪天吾。每週到補習班去上三天課,和別人妻子的女朋友見面。此外的時間就花費在做做家事,散散步,寫寫自己的小說上。四月就這樣過去。櫻花謝了,新芽露出臉來,木蓮開始盛開,季節的腳步正踩著階梯一步步移動。每天生活規律,平滑,無事地流過。這才是天吾所追求的生活一週沒有間斷地自動和下一週連上。 不過其中看得出有一個變化。是好的變化。天吾一面寫著小說,一面發現自己內部出現了新的泉源般的東西。並不是有那麼多水滾滾流出。而是像從岩縫間湧出的些微泉水。不過就算量少,水還是不斷地滴湧出來。不急。也不用焦躁。只要安靜等候岩石的凹處水逐漸積起來就行了。水積起來,可以用手掬起來。然後只要面對書桌,把掬起來的東西化為文章的形式就行了。這樣故事就會自然地往前進展。

可能由於集中精神專心做著<空氣蛹>的改稿工作,把過去阻塞泉源的岩石搬開了也不一定。為什麼會這樣,天吾也不知道道理何在,不過確實感受到這種沉重的蓋子終於打開的反應。身體變輕鬆了,覺得手腳可以從狹小的地方出來自由伸展了。可能<空氣蛹>這部作品,刺激了他心中本來就有的什麼東西。 天吾並感覺到自己心中正產生像動機般的東西。這是天吾有生以來,不記得有過的感覺。從高中到大學,柔道教練和學長們常常說:你有資質,有力量,也常常練習,可是卻缺少所謂的動機。確實可能是這樣。無論如何都要戰勝的想法,天吾不知道為什麼很薄弱。所以他會進到準決賽或決賽,但到了最重要的決勝關頭,卻多次乾脆地敗下陣來。不只柔道而已,不管什麼事情天吾都有這種傾向。可以說從容不迫吧,卻沒有緊緊抱住石頭不放的拚命姿勢。小說也一樣。會寫不錯的文章,也能寫出相當有趣的故事。卻沒有向讀者剖心傾訴的強度。讀完後會留下還有什麼地方不夠的不滿。所以每次都沒有進入最後決審,無法獲得新人獎。正如小松所說的那樣。

不過天吾在改寫<空氣蛹>之後,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類似後悔的感覺。正在改寫時,反正一心埋頭寫著。只是什麼都不想地動著手。但把稿子完成交給小松之後,一股深沉的無力感卻襲擊他。那無力感告一段落之後,接下來是類似憤怒的東西,從腹底湧上來。那是對自己的憤怒。我借用他人的故事,形同詐欺般改寫。而且比寫自己的作品時更熱心。這樣一想,天吾覺得很羞恥。找出潛藏在自己內部的故事,以正確的語言把那表現出來才是作家,不是嗎?不覺得自己不爭氣嗎?這樣的東西,如果有心的話你自己應該也能寫啊。難道不是? 但他必須證明這個。 天吾把以前寫到一半的稿子乾脆捨棄。然後開始從白紙寫起完全嶄新的故事。他閉上眼睛,久久傾聽著自己心中那細小泉源的水滴聲。語言終於自然浮上來。天吾把那一點一滴,花時間整理成文章。

進入五月,小松已經好久沒打電話來了。晚上快九點時打來。 確定了。小松說。聲音中聽得出些微興奮的感覺。這對小松是很罕見的。 剛開始小松在說什麼,天吾還不太明白。你在說什麼? 不用問說什麼吧?<空氣蛹>獲得新人獎剛剛確定了啊。評審委員全體一致同意。沒有爭論之類的。不過,這是當然的。因為是這麼有力的作品嘛。不過最重要的是,事情已經開始往前進展了。這樣一來,往後我們就要所謂一蓮托生了噢。彼此努力幹吧。 看一眼牆上的月曆。這麼說今天是新人獎評審會的日子。天吾正專心寫自己的小說,忘記日期的感覺了。 那麼,接下來會怎麼樣呢?我是說日程上。天吾問。 明天,會有新聞發表。全國的報紙會一起報導出來。說不定也有照片出來。十七歲的美少女,光是這一點就夠造成話題了。這麼說有點怎麼樣,不過比方說跟看起來像冬眠醒來的熊般,三十歲的補習班數學講師獲得新人獎,新聞價值就大不相同了。

天壤之別。天吾說。 五月十六日在新橋的飯店有頒獎典禮。會在那裡舉行記者招待會。 深繪里會出席嗎? 應該會。只有這一次。新人文學獎的頒獎典禮得獎人不出席沒道理呀。只要這次沒有大過錯,其他可以採取徹底的祕密主義。很抱歉,作者不喜歡在人前出現。以這條線巧妙推掉。這樣就不會露出破綻。 天吾想像著深繪里在飯店大廳出席記者招待會的情形。現場排列著麥克風,聚集著鎂光燈。那種光景不太能適當想像。 小松先生,你真的要舉行記者招待會嗎? 不舉行一次的話就不成個樣子啊。 一定會很糟糕。 所以,要讓它變成不會很糟糕,是天吾的任務。 拿著話筒的天吾沉默下來。不祥的預感像烏雲般出現在地平線上。 嘿,你還在嗎?小松問。

在呀。天吾說。你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所謂我的任務? 就是說,你要把記者招待會的性質和對策之類的事情密集教給深繪里呀。在那種地方出現的問題,大概都類似。所以你預先準備好可以預料到的一連串問題的答案,讓她全部照背起來。你也在補習班教書。很懂這方面的要領吧? 你要我去做這個嗎? 是啊,沒錯。深繪里不知道為什麼很信任你。只要你說的話她就會聽。要我就不行。她到現在還不肯見我呢。 天吾嘆一口氣。如果可能,他真想和<空氣蛹>的問題乾脆切斷關係。已經照吩咐的做完了,接下來想集中精神做自己的工作。卻有一種不會那麼順利的預感。而且不好的預感往往比好的預感準的機率更高。 後天傍晚有沒有空?小松問。 有空啊。

六點在新宿每次的喫茶店。深繪里會在那裡。 嘿小松先生,我沒辦法做這種事的。我不太清楚記者招待會是怎麼回事。因為我從來都沒見過這種事啊。 你不是想當小說家嗎?所以去想像啊!想像從來沒看過的事情是作家的工作不是嗎? 可是只要把<空氣蛹>改寫完,就可以什麼都不做。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辦,你只要悠閒地坐在椅子上看戲繼續演就行了,這不是小松先生自己說的嗎? 天吾啊,只要是我能做的事,我都很樂意主動做。我也不喜歡拜託別人做事。但就因為不行才這樣向你低頭啊。如果以在急流中搭船比喻的話,我正在忙著掌舵,雙手沒辦法放開。所以把槳交給你。如果你說不行的話,船會翻覆,我們可能全部滅頂。包括深繪里在內。你不想變成那樣吧。

天吾再嘆一次氣。為什麼每次都這樣,被逼到無法推辭的地步。明白了。做得到的,我盡量試試看。不過不能保證順利喲。 就這樣吧。我很感謝。因為深繪里這孩子好像決定只聽天吾的話似的。小松說。還有一件事。我們要設立新公司。 公司? 事務所、辦公室、工作室叫什麼名字都行。總之是為了處理深繪里的文字工作的公司。當然是紙上公司。表面上是由公司支付深繪里報酬。請戎野老師當代表。天吾也是公司的職員,要掛什麼職稱都可以。總之從那裡領報酬。我也以名字不對外公開的形式加入。如果被知道我也分一杯羹的話,那才成問題呢。就這樣分配利益。你只要在文件的幾個地方蓋章就行了。其他都由這邊全部明快地處理。我有朋友是能幹的律師。

天吾想了一想。嘿,小松先生,可不可以把我從那裡除外。我不需要報酬。改寫<空氣蛹>很愉快。學到很多事情。深繪里能獲得新人獎太好了。我會盡力幫忙安排,讓她能順利參加記者招待會。到那為止的事,我會盡力去做。不過我不想牽涉到那樣麻煩的公司。那樣就完全是組織性詐欺了啊。 天吾,已經不能退回去了。小松說。組織性詐欺?要這麼說也許確實是這樣。也可以用這種說法吧。不過這種事你應該一開始就知道了。深繪里這個半虛構的作家是我們把她塑造出來,一開始就打算蒙蔽世人的。不是嗎?當然這就牽涉到錢了,要處理這個自然也就需要有周密的組織。不是小孩子的遊戲。事到如今才說:太可怕了,我不想跟這有關。我不需要錢。是行不通的。如果要下船,要在更早,水流還平靜的時候就該下去。到現在已經太遲了。設立公司,必須要有名義上的人數,在這裡不可能把不明狀況的人拉進來。無論如何還是不得不請你加入公司。事情正以確實包括你在內的形式進行著。

天吾動著腦筋。然而湧不起任何好想法。 我有一個問題。天吾說。聽小松先生的口氣,好像戎野老師對這次的計畫打算全面加入似的。成立紙上公司擔任那代表,也已經認可了似的。 作為深繪里監護人的戎野老師對一切事情都了解,也認可,發出Go!指令的正是他。上次聽完你的話後,我立刻打了電話給戎野老師。戎野老師當然還記得我噢。只是想從天吾口中,聽一聽對我這個人物的評價而已。他很佩服說你對人物的觀察相當敏銳。你到底對他說了什麼關於我的話? 戎野老師參加這個計畫到底能得到什麼好處?應該不是為了錢。 沒錯。他不是會被這種程度小錢所動的人物。 那麼為什麼要涉入這樣危險的計畫?能得到什麼呢? 這個我也不清楚。因為他是個城府很深的人。

如果小松先生都無法摸清他的底細的話,一定是城府很深吧。 嗯,可以這麼說。小松說。表面上看來好像是到處可見的無罪的爺爺,其實是個完全猜不透的人。 深繪里對這些事情知道多少? 背後的事情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深繪里信任戎野老師,也對天吾有好感。所以要請你再兩肋插刀地幫忙到底了。 天吾把聽筒換邊。有必要再追究事情的進展情況。對了,戎野老師已經不是學者了吧?大學的工作辭掉了,書也沒寫了。 是啊,和學問方面的事斷絕關係。以前是優秀學者,但現在好像對學術世界並不留戀的樣子。本來就跟權威和組織不對盤,說起來算是異端的人。 現在在做什麼職業呢? 好像在做股票操盤師。小松說。如果說做股票操盤師有點古老的話,可以說當投資顧問。從外面聚集雄厚的資金,一面操作一面賺取佣金。人躲在山上,發出買進賣出的指令。第六感非常靈。也擅長資訊分析,建立起自己的系統。本來是為了興趣,後來終於變成正業。聽說,在這個世界相當有名。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他不缺錢。 文化人類學和股票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真搞不懂。 對一般人來說沒有關係。對他來說有。 所以說他城府很深。 沒錯。 天吾用手指按著太陽穴一會兒。然後放棄地說:我後天傍晚六點,到新宿每次那家喫茶店去見深繪里,和她兩個人商量有關即將來臨的記者招待會。這樣可以了吧? 程序是這樣安排的。小松說。嘿,天吾,不要把這一時的記者招待會想得那麼難。只要順其自然就好了。這種事情,一輩子沒有幾次。這是華麗的惡徒冒險小說的世界。就下定決心,享受這濃濃的惡臭吧。享受這急流中的隨波逐流吧。然後從瀑布上方墜落時,就一起痛快地墜落吧。 兩天後的傍晚,天吾在新宿的喫茶店和深繪里見面。她穿著可以明顯看出胸部曲線的夏季薄毛衣,修長的藍牛仔褲。頭髮筆直,皮膚滑潤。周圍的男士眼光都悄悄瞄向她這邊。天吾感覺到那視線。但深繪里自己似乎並沒有留意到。確實這樣的少女如果獲得文藝雜誌的新人獎,可能會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 深繪里已經收到通知,知道<空氣蛹>獲得新人獎的事了。不過對這件事既沒有特別高興,也沒有很興奮的樣子。得不得新人獎,好像都無所謂。那是個會令人想到夏天的日子,但她卻點了熱可可。而且用雙手捧著杯子,珍惜地喝著。並沒有事先告訴她有記者招待會的事,聽了之後也沒表示任何反應。 妳知道記者招待會是什麼樣的事情吧? ㄐㄧ' ㄓㄜ' ㄓㄠ ㄉㄞ' ㄏㄨㄟ'。深繪里重複一次。 就是報紙和雜誌的記者聚集起來,向坐在台上的妳提出各種問題。拍照。說不定電視記者也會來。妳的回答會被報導給全國的人。十七歲的女孩子得了文藝雜誌的新人獎很稀奇,會成為社會新聞。評審委員全體一致強力推薦也會成為話題。因為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 會提ㄨㄣ' ㄊㄧ。深繪里問。 他們提問題,妳回答。 什麼樣的ㄨㄣ' ㄊㄧ。 所有各方面的事情啊。關於作品,關於妳自己,私生活、興趣,以後的計畫。對這些問題的回答,現在就先準備起來可能比較好。 為什麼。 因為那樣比較安全哪。才不會答不出來,也避免說出會引起誤會的事。某種程度準備一下不會損失。就像預先排演一樣。 深繪里什麼也沒說地喝著可可。然後以這種事情我並不關心,不過如果你想有必要的話就做吧的眼神看著天吾。她的眼睛有時候比她的語言更會表達。至少會用更多的句子。只是總不能光靠眼神舉行記者招待會。 天吾從皮包拿出紙來攤開。上面寫著為記者招待會所預想的問題。天吾前一天晚上,花很長時間絞盡腦汁擬出來的。 如果我問問題,妳可以當我是新聞記者回答我嗎? 深繪里點點頭。 到目前為止妳寫了很多小說嗎? 很多。深繪里回答。 從什麼時候開始寫的? 從以前。 這樣就好。天吾說。只要答得短短的就可以。不必說多餘的話。這樣就好。換句話說是薊幫妳寫的嗎? 深繪里點頭。 這個不用說。這是我跟妳之間的祕密。 這個不說。深繪里說。 投稿新人獎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會得獎? 她微笑,但沒有開口。繼續沉默。 不想回答嗎?天吾問。 對。 那就好。不想回答的時候沉默地微笑就可以了。反正是無聊的問題。 深繪里再點頭。 <空氣蛹>的故事是從哪裡想到的? 從瞎眼的ㄕㄢ ㄧㄤ開始的。 瞎眼不太好,天吾說:眼睛看不見的山羊的說法比較好。 為什麼。 因為瞎眼是歧視用語。如果聽到這樣的用語,新聞記者中可能有人會輕微地心臟病發作。 ㄑㄧ ㄕ' ㄩㄥ' ㄩ'。 這要說明太花時間了。總之不要說瞎眼的山羊,就說眼睛看不見的山羊好嗎? 深繪里停了一下後才說。從眼睛看不見的ㄕㄢ ㄧㄤ開始的。 這樣很好。天吾說。 瞎眼不行。深繪里確認。 是的。不過這回答相當好。 天吾繼續問:學校的朋友,對這次的得獎怎麼說? 沒有去ㄒㄩㄝ ㄒㄧㄠ'。 為什麼沒有去學校? 沒有回答。 以後還會繼續寫小說嗎? 還是沉默。 天吾把咖啡喝乾,杯子放回碟子上。從嵌在店裡天花板的喇叭,小聲傳來弦樂器演奏《真善美》的配樂。喜歡雨滴、玫瑰、小貓的鬍子。 我的回答不妙。深繪里問。 不會不妙。天吾說。一點都不會不妙。這樣就很好。 那就好。深繪里說 天吾是真心說的。就算一次只說一個句子,就算缺乏句讀點,她的回答方式某種意義上都是完美的。最令人喜歡的是間不容髮地立即回答的地方。而且她一面筆直看著對方的眼睛,不眨一眼地回答,是老實作答的證據。並不是輕視別人才簡短回答的。何況,她所說的是什麼,正確說誰也無法理解。這才是天吾所希望的。一方面給人誠實的印象,一方面巧妙地向對方放出煙霧。 妳喜歡的小說是? ㄆㄧㄥ ㄐㄧㄚ ㄨ' ㄩ'。 太美的答案了天吾想。喜歡《平家物語》的什麼地方? 全部。 其他呢? ㄐㄧㄣ ㄒㄧ ㄨ' ㄩ'。 《今昔物語》。不讀新的文學嗎? 深繪里想了一下。ㄕㄢ ㄐㄧㄠ ㄉㄞ' ㄈㄨ。 太美了。森鷗外寫《山椒大夫》應該是在大正時代初年。那對她來說就是新文學了。 興趣喜歡什麼? 聽音樂。 什麼音樂? 巴哈很好。 特別喜歡的曲子呢? 從BWV846到BWV893。 天吾想了一下後說:是《平均律鋼琴曲集》。第一卷和第二卷。 對。 為什麼以編號回答? 那樣比較容易記。 對喜歡數學的人來說,《平均律鋼琴曲集》真是天上的音樂。十二音階全部均等使用,長調和短調各作了前奏曲和賦格曲。全部二十四曲。第一卷和第二卷合計四十八曲。在這裡形成完全的循環。 其他呢? BWV244。 BWV244是什麼,天吾一下想不起來。雖然記得號碼,但曲名卻想不起來。 深繪里開始唱起來。 Buß und Reu Buß und Reu Knirscht das Sundenherz entzwei Buß und Reu Buß und Reu Knirscht das Sundenherz entzwei Knirscht das Sundenherz entzwei Buß und Reu Buß und Reu Knirscht das Sundenherz entzwei Buß und Reu Knirscht das Sundenherz entzwei Daß die Tropfen meiner Zahren Angenehme Spezerei Treuer Jesu, dir gebaren. 天吾一時失去了語言。雖然音程不是那麼確實,但她的德語發音卻明瞭而且驚人的正確。 《馬太受難曲》。天吾說。妳記得歌詞啊! 我不記得。這位少女說。 天吾想說什麼,但言語卻浮不上來。沒辦法只好看一下手頭的筆記,移到下一個問題。 妳有男朋友嗎? 深繪里搖頭。 為什麼沒有? 因為不想ㄏㄨㄞ ㄩㄣ'。 我想有男朋友,也不必一定要懷孕。 深繪里什麼也沒說。只是安靜地眨幾次眼而已。 為什麼不想懷孕? 深繪里依然只是一直閉著嘴。天吾覺得自己好像提出了非常愚蠢的問題。 好了到這裡為止。天吾一面把問題表收進皮包一面說。不知道實際上會出現什麼樣的問題,不過那些只要隨妳高興回答就好了。妳可以辦到。 太好了。深繪里好像放心了似地說。 妳在想採訪的答案,怎麼準備都沒有用是嗎? 深繪里輕輕聳肩。 我也贊成妳的意見。我也不喜歡做這種事。只是被小松先生拜託了才做的。 深繪里點頭。 只是,天吾說:我改寫<空氣蛹>的這件事,希望妳不要跟任何人說。這點妳明白吧? 深繪里點兩次頭。是我一個人寫的。 不管怎麼說,<空氣蛹>都是妳一個人的作品,不是任何別人的作品。這是從一開始就說清楚的。 是我一個人寫的。深繪里重複說。 我動手過的<空氣蛹>妳讀了嗎? 薊讀給我聽了。 怎麼樣? 你寫得很高明。 也就是,表示妳喜歡嗎? 好像我寫的一樣。深繪里說。 天吾看著深繪里的臉。她拿起可可的杯子來喝。需要努力才能不看她美麗的胸部曲線。 很高興聽到妳這麼說。天吾說。改寫<空氣蛹>是非常快樂的事情。不過當然也很辛苦。為了不要損傷到<空氣蛹>是妳一個人的作品的事實。所以完成的作品妳能不能喜歡,對我很重要。 深繪里默默點頭。然後好像要確認什麼似的,伸手摸一下形狀小巧的耳垂。 女服務生走過來,為兩個人的玻璃杯注入冷水。天吾喝了一口,潤一下喉。然後鼓起勇氣來,把從剛才就一直有的想法說出口。 我個人想拜託妳一件事。當然也要妳覺得可以才行。 什麼樣的事。 可能的話,請妳穿和今天同樣的衣服出席記者招待會好嗎? 深繪里一臉不明白的表情看天吾。然後一一確認自己所穿的衣服。好像到目前為止還沒注意到自己穿著什麼似的。 穿這個ㄧ ㄈㄨ去那裡。她問。 對。妳現在穿的衣服就這樣穿到記者招待會去。 為什麼。 因為很搭配。也就是說,胸部曲線很美麗地顯露出來,而且這雖然只是我的預感,不過新聞記者的眼光會不知不覺地轉向那邊,就不會提出太嚴格的問題了。如果妳不喜歡就算了。因為我不是要勉強拜託妳。 深繪里說:ㄧ ㄈㄨ全部是薊選的。 妳沒有選? 我穿什麼都沒關係。 今天的衣服也是薊選的嗎? 薊選的。 不過非常搭配喲。 這件ㄧ ㄈㄨ胸部形狀好。她提出省略問號的問題。 就是這樣啊。怎麼說好呢?醒目。 毛衣和胸罩的組合很好。 被深繪里一直注視著他的眼睛,天吾感覺臉頰紅了起來。 組合怎麼樣我不太清楚,總之該怎麼說呢?好像帶來很好的結果。他說。 深繪里又再一直注視著天吾的眼睛。然後認真地問:眼睛自然會看過來。 我不得不這樣承認。天吾慎重地選擇用語回答。 深繪里拉起毛衣領子的地方,把鼻子鑽進去似的往裡面窺視。可能要確認自己今天穿的是什麼樣的內衣吧。然後像在看很稀奇的東西似地,看了一會兒天吾潮紅的臉。過一會兒才說:會照你說的做。 謝謝。天吾道了謝。然後結束了談話。 天吾送深繪里到新宿車站。許多人脫掉外套走在路上。甚至看得見穿無袖衣服的女性。人們的嘈雜聲,和車輛的聲音混為一體,形成都市特有的開放性聲音。清爽的初夏微風穿過道路。新宿街頭到底從哪裡吹來氣味這麼美好的風?天吾覺得不可思議。 現在要回到那個房子嗎?天吾問深繪里。電車很擠,而且回到家還要花非常長的時間。 深繪里搖搖頭。信濃町有房子。 太晚了就住那過嗎? 二俁尾太遠了。 走到車站以前,深繪里像以前那樣握著天吾的左手。簡直像小女孩握著大人的手一樣。雖然如此,被像她這樣的美麗女孩子握著手,天吾還是自然地心跳起來。 深繪里到了車站,不再握天吾的手。然後在自動販賣機買了往信濃町的票。 不用擔心ㄐㄧ' ㄓㄜ' ㄓㄠ ㄉㄞ' ㄏㄨㄟ'。深繪里說。 我沒有擔心哪。 不擔心也能順利。 我知道。天吾說。我什麼都不擔心。一定會順利的。 深繪里什麼也沒說,就那樣消失到剪票口的人潮裡去了。 和深繪里分手後,天吾走進紀伊國屋書店附近的小酒吧點了Gin Tonic。那是一家他常去的酒吧。喜歡那裝潢古典,不放音樂的地方。一個人坐在吧台,什麼也沒特別想地頻頻望著自己的左手。深繪里剛才握過的手。那手上還留有少女手指的觸感。然後浮現她胸部的形狀。胸部曲線很美。因為實在太端正美好了,因此甚至幾乎失去性的意味。 在想著這種事情時,天吾開始想打電話跟年長的女朋友說話。任何話題都可以。對孩子教育的抱怨、中曾根政權的支持率等,什麼都沒關係。總之只是非常想聽她的聲音。可能的話,真想立刻在什麼地方見面做愛。可是卻不能打電話到她家。她丈夫可能會來接電話。小孩可能會來接電話。他不會主動打電話給她。這是兩個人之間的約定。 天吾再點了一杯Gin Tonic,在等待之間,想像一下自己正乘著小船順著急流往下漂。從瀑布上方墜落時,就一起痛快地墜落吧。小松在電話上說。但是他說的話可以就那樣相信嗎?來到瀑布前面時,小松會不會忽然一個人跳到附近的岩石上去呢?天吾,很抱歉。我想起一件不能不做的事。接下來就拜託你了。丟下這樣一句話。於是沒逃成而從瀑布痛快墜落的,只有自己一個人,事情可能會變成這樣。不是不可能。不,非常可能。 回到家睡覺,做了夢。很久沒有做這麼清楚的夢了。夢見自己變成巨大拼圖玩具中的一小片。不過他並不是固定的一片,而是每個瞬間不斷在變形的片段。因此到任何地方都沒辦法順利被吻合收納。當然。何況和尋找自己的地方這個工作同時並行的,是必須在被賦予的時間中收集撿拾定音鼓的樂譜。那樂譜被強風吹散了,到處飛揚。他正一張一張地撿起來。而且必須一面確認著頁碼,依照順序整理才行。在這樣做著之間,他自己還像變形蟲般繼續變形事態越發不可收拾。終於深繪里不知從什麼地方走來握住他的左手。這麼一來天吾停止變形。風也忽然停了,樂譜不再飛揚。這下好了,天吾想。然而和這同時被賦予的時間也即將結束。這就結束了。深繪里小聲告知。還是只有一個句子。時間倏忽停止,世界到此終結。地球慢慢停止轉動,一切聲音和光都消滅。 翌日醒來時,世界還無事地繼續著。而且一切事物都已經朝前方動起來。就像印度神話的巨大車輪一般,把在前面的一切生物一一輾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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