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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5章 青豆 氣球綁上錨般穩固

青豆對每天的飲食很用心思。青菜料理是她所做的日常飲食的中心,此外再加上魚介類,主要是加白身魚。肉的話,只有偶爾吃雞肉而已。食材只選擇新鮮的,調味料只用最低限度的量。排除脂肪多的食物,碳水化合物控制在適量。生菜沙拉不加醬料,只加橄欖油、鹽和檸檬汁拌著吃。不只多吃青菜,還仔細研究營養素,盡量均衡搭配各種青菜,適度組合著吃。她自己製作特別菜單,在健身俱樂部也應要求擔任指導。她的口頭禪是,忘掉卡洛里的計算吧!只要能掌握選擇正確食物適量吃的感覺,就可以不必介意數字了。 不過她也不是只抱著那種禁慾式菜單活著,非常想吃的時候,也會衝進某個餐廳點一份厚厚的牛排或小羊排。偶爾不知道為什麼會忍不住很想吃時,身體會沒來由地尋求那樣的食物,發出訊號,她想。於是她就順從那自然的呼聲。

她喜歡喝葡萄酒和日本酒,不過為了保護肝臟,控制糖分,所以節制著不喝過量,規定每星期有三天不喝酒類。身體正是青豆神聖的神殿,必須經常保持乾淨才行。一塵不染,一點污點都不容許。至於那裡要祭祀什麼則是另一個問題。關於這個以後再想好了。 她的肉體現在沒有贅肉。有的只有肌肉。她每天站在鏡子前面脫光衣服完全赤裸,仔細確認那事實。並不是為自己的身體而陶醉。反而相反。認為乳房不夠大,而且左右不對稱。陰毛長得像被行軍的士兵踐踏過的亂草叢似的。她每次看到自己的身體就不得不皺起眉頭。不過雖然如此還是沒有贅肉。沒辦法用手指抓起多餘的肉來。 青豆過著樸實的生活。她用錢最花心思的是在食物上。對食材的支出她很捨得,葡萄酒也只喝高級的。偶爾在外面吃飯時會挑選很用心調理的餐廳。不過除此之外的事她幾乎都不關心。

對衣服、化妝品、飾品也不太關心。到健身俱樂部上班,只要穿牛仔褲和毛衣這種休閒穿著就夠了。一旦進入健身房,反正就要換成上下一套的針織運動服過一整天。身上當然沒戴裝飾品。而且她也幾乎沒有必須特別盛裝外出的機會。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和誰約會的機會。自從大塚環結婚後,一起吃飯的女友也沒有了。要找臨時做愛對象時會化妝,也穿得像樣一點,但那一個月頂多也只一次。不需要很多衣服。 必要時就到青山的服裝店逛逛,新買一套殺手服,買一兩件搭配那套衣服的飾品,一雙高跟鞋,就夠了。平常她穿平底鞋,頭髮綁在後面。用肥皂仔細洗臉,只要擦上基礎保養品,臉上就經常容光煥發。只要有一個乾淨健康的身體,一切就足夠了。 從小時候開始,她就習慣沒有裝飾的樸素生活。禁慾和節制,從有記憶開始她腦子裡首先就被灌輸這樣的觀念。家裡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太浪費了是她家人最頻繁掛在嘴上的用語。沒有電視,也沒訂報紙。在她們家,連資訊都是不需要的東西。魚和肉很少擺上餐桌,青豆主要是從學校的營養午餐補給成長所必需的營養。大家都說難吃而把午餐留下,她則連別人的份也想吃的地步。

穿的衣服經常是別人穿過給她的。信徒組織中有這種不要的舊衣交換會。所以除了學校指定的體育服之類的之外,家裡一次也沒買過衣服給她。她也不記得穿過尺寸剛好合身的衣服和鞋子。顏色和花樣搭配也很糟糕。如果家裡因為貧窮不得不過這樣的生活,那也沒辦法。不過青豆家絕對不是貧窮。父親的職業是工程師,也有和別人相當的收入和儲蓄。他們只是在那樣的主義下,選擇過那樣極樸素的生活。 無論如何,她所過的生活,和周圍的一般孩子差異未免太大了,因此長久之問她都未能交到一個朋友。她沒有可以穿著和朋友一起出遊的衣服,而且也沒有去哪裡玩的餘裕。她沒有零用錢,就算被招待到誰的生日派對(幸運或不幸一次也沒有過),也買不起一個小禮物。

所以她很恨父母親,也深深憎恨雙親所屬的世界和那思想。她所追求的是和大家一樣的普通生活。並不希望奢侈。只要極普通的微小生活就好了。只要有這個其他什麼都不需要,她想。她希望快快長大、能早早離開雙親,一個人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想吃的東西盡量吃,錢包裡有錢可以自由使用。穿上喜歡的新衣服、尺寸合腳的鞋子,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希望能交很多朋友,可以互相交換包裝精美的禮物。 然而長大後青豆發現一個事實,就是自己感覺最自在的時候,竟然是過著禁慾式節制生活的時候。她所追求的,並不是穿得漂漂亮亮跟誰出去玩,而是穿著運動衫,一個人在自己房間裡消磨時問。 環死了以後,青豆辭掉運動飲料公司的工作,搬出過去住的員工宿舍,在自由之丘租了一房一廳的公寓。雖然不算寬敞的房子,但看起來還是空蕩蕩的。烹調用具雖然齊全,但家具則只有最低限度的。擁有的東西也很少。雖然喜歡讀書,但讀過之後就賣給舊書店。也喜歡聽音樂,但不可能收集唱片。不管什麼東西,只要眼前堆積有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會覺得痛苦。每次在什麼店裡買什麼東西時都有罪惡感。心想這種東西其實沒有必要。看到衣櫥裡稍微美麗的衣服和鞋子時會覺得心痛,呼吸困難起來。那樣的自由而富裕的光景,反過來說,只有讓青豆憶起自己什麼也沒有被賦予的不自由而貧窮的童年時代。

所謂人變自由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情?她經常自問。就算能從一個檻欄順利逃脫出來,那裡也只不過是另一個更大的檻欄嗎? 她把被指定的男人送到另一個世界後,麻布的老婦人會給她報酬。用紙包裝得硬邦邦的,沒有寫收件人和寄件人姓名地址的整疊現金包裝,放在郵局的私人信箱裡。青豆從Tamaru那裡拿到信箱鑰匙。拿出裡面的東西,事後歸還鑰匙。密封的包裹,她並沒有確認內容就丟進銀行的保險箱。裡面已經有兩包,像堅硬的磚塊般躺在保險箱裡。 青豆連每個月的薪水都花不完。自己也有一點儲蓄。所以完全不需要那樣的錢。她第一次領到報酬時,就對老婦人這樣說。 這只是一個形式。老婦人以輕細安穩的聲音對她曉諭似地說。妳就當這像是規定的事來想吧。所以妳必須先收下。如果不需要錢,就不要動用好了。或者如果這樣也討厭,就匿名地捐給什麼團體也沒關係。怎麼用是妳的自由。不過如果妳願意聽我的忠告,那我建議那錢不妨先不要動,放到什麼地方暫時保管起來。

不過以我來說,不想因為這種事情,而把錢拿來拿去。青豆說。 這種心情我可以了解。不過幸虧妳把那些沒用的男人巧妙移走,省掉麻煩的離婚訴訟,也不用引起監護權的爭奪。讓那些女人不必害怕丈夫什麼時候會來,把自己的臉打到變形的地步。可以領到保險金,和遺族年金。交給妳的這個錢,妳就當成是那些人表示感謝的形式。妳做了沒有錯的正確事情。但那不能是無償的行為。妳知道為什麼嗎? 不清楚。青豆老實說。 因為妳既不是天使,也不是神。我知道妳的行為是出自單純的心情。所以也可以理解妳不想拿錢的心情。不過所謂沒有雜質的純粹心情,也自有那危險。活生生的人要抱著那樣的東西活下去,並不是簡單的事。所以妳為了安撫那心情,就像為氣球綁上錨那樣,有必要把它牢牢固定在地上。是那樣的東西。並不是說事情只要正確,只要心情純粹,就什麼都可以做。妳明白嗎?

考慮了一下之後,青豆點頭。我不太明白。不過總之暫且依照您說的去做。 老婦人微笑。然後喝一口香草茶。不要存入銀行戶頭裡。如果稅務署發現的話,會懷疑這是什麼來歷。就以現金放進銀行的保險箱吧。什麼時候也許會有用處的。 好的。青豆說。 從健身俱樂部回來,正在準備餐點時,電話鈴響了。 青豆姊。女人的聲音說。有點沙啞的聲音。是Ayumi。 青豆把聽筒抵著耳朵,一面伸手把瓦斯火關小說:怎麼樣,警察的工作順利嗎? 拼命開違規停車罰單,讓全世界的人討厭。也沒有男人緣,正努力工作著。 那最好。 嘿,青豆姊,現在正在做什麼? 正在做晚飯。 後天有空嗎?我是說傍晚以後。 有空,不過不打算像上次那樣了。那方面暫時休息。

嗯,我也暫時不用了,那樣的。只是最近都沒有跟青豆姊見面,想見個面聊一聊而已。 青豆稍微考慮了一下。不過一時下不了決心。 嘿,我現在正在炒東西。青豆說。沒辦法放手。妳過三十分鐘左右,再打來好嗎? 好啊,三十分鐘以後我再打喔。 青豆掛斷電話,把菜炒好。然後做了豆芽味噌湯,和糙米飯一起吃了。罐頭啤酒只喝一半,剩下的倒進流理台丟掉。洗了餐具,坐回沙發喘一口氣時,Ayumi的電話又打來了。 如果可以,本來想一起吃飯的。Ayumi說。因為經常一個人吃飯也很無聊。 妳平常都一個人吃飯嗎? 我住在有供餐的宿舍,所以平常都跟大家一面吵吵鬧鬧地大聲聊著一面吃飯。不過有時偶爾也會想慢慢安靜地吃一點美味的東西。可能的話到有點時髦的地方。不過又不想一個人去。這種心情妳了解吧。

當然。 不過這種時候能一起用餐的對象,周圍卻一個也沒有。不管男的也好,女的也好。說起來大家都屬於居酒屋型的。結果,就想到也許青豆姊可以一起去那種地方也不一定。會不會帶給妳麻煩? 麻煩倒不會。青豆說。可以呀,到什麼地方去吃個時髦的飯吧。我也有一陣子沒做這種事了。 真的?Ayumi說。那真是太高興了。 後天可以吧? 嗯,第二天不用值班。妳知道什麼地方有好餐廳嗎? 青豆說出乃木坂一家法國餐廳的名字。 Ayumi聽到那名字倒吸一口氣。青豆姊,那不是非常有名的店嗎?價格也非常高,預約要提早兩個月,我在哪個雜誌上讀到的。以我的薪水實在去不起。 沒問題,那家的老闆兼大廚是我們健身房的會員,我教過他個人訓練課程。有關菜單的營養價值方面也給過他建議。所以如果拜託他的話可以優先幫我訂桌,價格也會算便宜很多。不過相對的,可能不是很好的桌子。

要是我的話,壁櫥裡也沒關係喲。 那就好好打扮得時髦一點吧。青豆說。 掛上電話之後,青豆知道自己對這位年輕女警察懷有自然的好感,有點驚訝。對人懷有這種感覺,是大塚環死後第一次。當然這和對環所懷有的感覺完全不同。不過雖然如此,跟誰兩個人一起用餐本身,或出去吃個飯也好的想法本身,都好久沒有過了。而且對方碰巧還是現任警察。青豆嘆一口氣。世間真不可思議。 青豆穿一身藍灰色短袖洋裝,披一件白色小毛衣,Ferragamo高跟鞋。戴耳環和金色細手鐲。平常帶的皮包放在家裡(當然冰錐也是),換成小型La Bagagerie皮包。Ayumi則穿Comme des Garcons簡單黑色上衣,大領口的茶色T恤衫,花紋摺裙,拿和上次一樣的Gucci皮包,戴真珠小耳環,穿茶色低跟皮鞋。比上次看到的時候要可愛多了,高雅多了。絕對看不出是警察。 兩個人約在酒吧,稍微喝一點含羞草雞尾酒,然後被領到餐桌。還不錯的桌子。大廚親自露面,和青豆說一下話。然後說葡萄酒由餐廳招待。 不好意思已經開瓶了,可以享用的分量變少了。昨天,有人抱怨味道不好,雖然換了一瓶給他,但其實,原來的那瓶味道一點也不差。只是對方是以前名氣很大的政治家,在那個世界被稱為葡萄酒通。其實對葡萄酒一竅不通。只是喜歡在人前,裝模作樣一番故意抱怨的。說是這瓶勃根地味道好像有點衝噢,因為顧客總是顧客,所以我也說:是啊。味道可能有點衝。大概進口業者的倉庫管理不夠好吧。我立刻幫您換一瓶。不過果然是某某先生。您真內行啊。這樣適度說了,再拿另一瓶出來。才不會得罪客人。嗯,這不能大聲說,不過算帳的時候多少膨脹一點就行了。反正對方也是以交際費報帳的。不過不管怎麼說,以我們餐廳來說,一旦有人抱怨退回來的,就不能再拿出去了。這是當然的。 你想如果是我們應該沒關係吧。 大廚眨一隻眼。沒關係吧? 當然沒關係。青豆說。 一點都沒關係。Ayumi說。 這位美麗小姐是妳妹妹嗎?大廚問青豆。 像嗎?青豆問。 臉雖然不像,但氣質有點像。大廚說。 是朋友。青豆說。她還是警察呢。 真的?大廚一副難以相信的表情重新看看Ayumi。帶著槍巡邏的那種嗎? 不過還沒開槍射過人。Ayumi說。 我沒說什麼不妥的話吧?大廚說。 Ayumi搖搖頭。沒有,沒有。 大廚微笑著,雙手在胸前合十。不管對方是誰,總之這是我有信心推薦的極好的勃根地葡萄酒。有歷史的釀酒廠出品的,年分也好,一般點的話要上萬圓呢。 服務生走過來,在兩個人的玻璃杯裡注入葡萄酒。青豆和Ayumi以那葡萄酒乾杯。玻璃杯輕輕相碰時,發出像遙遠的天國鐘聲般的聲音。 啊,這輩子還沒喝過這麼美味的葡萄酒。Ayumi喝一口後,瞇細眼睛說。到底什麼地方的誰會抱怨這樣的葡萄酒呢? 不管什麼東西都會有人抱怨的。青豆說。 然後兩個人仔細看菜單。Ayumi以精明的律師閱讀重要契約時似的銳利眼神,讀了兩次菜單檢查每個細部的內容。看看有沒有看漏什麼重要東西,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藏著巧妙的漏洞。腦子裡檢討著上面寫的各式各樣的條件和項目,充分考慮那將帶來什麼樣的結果。把利益和損失放在天秤上仔細秤一秤。青豆從對面的座位興趣濃厚地看著她那樣子。 決定了嗎?青豆問。 大概。Ayumi說。 那麼,點什麼? 九孔貝淡菜湯,三種蔥的沙拉,然後波爾多葡萄酒燉岩手產小牛腦漿。青豆姊呢? 扁豆湯,春季溫室青菜總匯,然後紙包烤鮟鱇魚,搭配義大利玉米餅(polenta)。雖然跟紅葡萄酒不太搭,不過人家請客的不能抱怨。 可以各交換一點嗎? 當然。青豆說。還有如果可以的話,前菜點個炸小車蝦兩個人分吧。 好主意。Ayumi說。 決定之後不妨把菜單闔起來。青豆說。因為不這樣的話,服務生永遠都不會過來。 確實。Ayumi說著很惋惜地把菜單闔上,放回桌上。服務生立刻走來,接受兩個人點菜。 每次在餐廳點完菜,就會覺得自己好像點錯了。服務生走掉之後,Ayumi說。青豆姊呢? 就算錯了,也只不過是食物而已。比起人生的錯誤來,就不算什麼了。 當然是這樣。Ayumi說。不過這對我來說是相當大的事情。我從小開始就一直這樣。每次每次點完菜之後就會後悔:啊,不該點漢堡,應該點蝦可樂餅的。青豆姊從以前就這麼冷靜嗎? 我成長的家庭,因為很多原因,沒有外食習慣。完全沒有。自從我有記憶開始,一次也沒有踏進過餐廳之類的地方一步。進餐廳、看菜單,從裡頭選什麼喜歡吃的東西,是長很大以後才有的經驗。在那之前每天每天,只能默默地吃端出來的東西。難吃也好,量少也好,討厭的東西也好,都沒得抱怨。老實說,現在也一樣,什麼都沒關係。 哦?是這樣啊。我不太清楚原因是什麼,不過看不出來是這樣。看起來青豆姊好像從小就習慣這種地方似的呢。 這些事情都是大塚環一一教她的。到高級餐廳的時候舉止該如何,要怎麼點菜才不會被看輕,要怎麼點葡萄酒,怎麼點甜點,怎麼對待服務生,餐具的正式使用法,這些環都得心應手,連細節都一一詳細地教給青豆。服裝的選法、飾品的搭配法,化妝法,都是環教給青豆的。對青豆來說這一切都是新發現。環成長在東京高級住宅區的富裕家庭,母親是社交名媛,特別講究禮儀和服裝。因此環從高中時候就學會這方面的社交知識。大人出入的場所,她都不怯場地大方進去。這些知識青豆貪婪地一一吸收。如果沒有遇到環這位好老師的話,青豆今天可能會變成不一樣的人。有時候會覺得環好像還活著,悄悄藏在自己的身體裡面似的。 Ayumi剛開始有點緊張,但喝了葡萄酒之後心情好像漸漸放鬆了。 嘿,我想問青豆姊一個問題。Ayumi說。如果妳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不過我有一點想問。妳不會生氣吧? 不會生氣呀。 就算問了奇怪的問題,我也沒什麼惡意。請妳了解喲。只是好奇心很強而已。不過這種事情有時候有人會非常生氣。 沒問題。我不生氣。 真的嗎?大家都一面這樣說一面其實在生氣呢。 我不一樣。所以沒問題。 嘿,妳小時候有被男人做過奇怪事情的經驗嗎? 青豆搖搖頭。我想沒有。為什麼? 只是問一下而已。沒有就好了。Ayumi說。然後改變話題。嘿,妳到現在為止交過男朋友嗎?我是指認真交往過的。 沒有。 一個也沒有? 一個也沒有。青豆說。然後猶豫一下後說:老實說,我到二十六歲為止還是處女。 Ayumi一時語塞。把刀子和叉子放下,用餐巾擦一下嘴角,然後瞇細眼睛凝視了青豆的臉一會兒。 像青豆姊這麼出色的人?很難相信哪。 我對這種事完全沒興趣。 妳是說對男人沒興趣? 我喜歡的只有一個人。青豆說。十歲的時候喜歡上那個人,握過手。 十歲的時候喜歡上男孩子。這樣而已? 這樣而已。 Ayumi拿起刀子和叉子,好像在深思似地把小車蝦切成小塊。那麼,那個男孩子現在在什麼地方做什麼呢? 青豆搖搖頭。不知道。他是我在千葉縣的市川國小三年級和四年級時的同班同學,我五年級的時候轉學到東京都內的小學,從此以後一次也沒見過。也沒有說過話。我對他所知道的,只有如果還活著現在已經二十九歲了而已。到秋天應該就三十歲了。 那麼也就是說,那個孩子現在在什麼地方做什麼,青豆姊都沒有想去調查嗎?我想這並不太難調查啊。 青豆又再斷然搖頭。我不想自己去調查。 好奇怪喲。如果是我一定會運用所有的手段去查出他在哪裡。如果那麼喜歡的話,就把他找出來,當面告訴他說我喜歡你,不好嗎? 我不想這樣做。青豆說。我希望有一天在什麼地方偶然遇到他。例如在路上對面遇到,或共乘一輛巴士。 命運的邂逅。 嗯,可以這麼說。青豆說著,喝一口葡萄酒。那時候,我會對他說清楚。說我一生中所愛的人只有你一個。 我覺得那是非常羅曼蒂克的。Ayumi驚訝地說。可是實際上會這樣相遇的機率,我覺得很低吧。 而且已經二十年沒見了,所以對方的容貌可能也變了噢。在路上遇見還會認得嗎? 青豆搖搖頭。不管容貌怎麼變,只要看到一眼我就會知道。不會錯的。 是這樣嗎? 是這樣。 而且青豆姊,相信會有這樣的偶然邂逅,一直在繼續等待著。 所以我每次走在街上都不敢懈怠地注意著。 哦?Ayumi說。不過妳既然這麼喜歡他,還和其他的男人做愛沒關係嗎?我是指二十六歲以後。 青豆想了一下。然後說:那種事只是通過而已。什麼也沒留下。 暫時沉默一下,在那之間兩個人集中精神吃著東西。然後Ayumi說:好像問得太冒昧了,不過二十六歲的時候青豆姊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青豆點頭。那時候我身上發生了一件事情,讓我完全改變了。不過現在在這裡不想談這個。很抱歉。 沒關係。Ayumi說。我好像問太多了,妳有沒有不高興? 一點也不。青豆說。 湯送來了,兩個人靜靜地喝著。在那之間談話中斷。兩個人放下湯匙,服務生把那收走之後談話再開始。 不過,青豆姊不會害怕嗎? 例如怕什麼? 因為,說不定永遠都遇不到他啊。當然可能有偶然的重逢這回事。我也覺得這樣很好。我真的這樣希望。不過以現實問題來說,無法重逢就結束的可能性,也很大吧?而且就算能重逢,說不定他已經跟別人結婚了。可能孩子都有兩個了。對嗎?如果那樣的話,青豆姊以後的人生可能一個人孤零零的過。在這個世界上可能不會跟任何一個喜歡的人結合。這樣想不會害怕嗎? 青豆看著玻璃杯裡的紅葡萄酒。可能會害怕。不過至少我有喜歡的人。 就算對方不喜歡青豆姊嗎? 就算只有一個也好,心裡只要能喜歡誰,人生就有救了。就算不能跟那個人在一起。 Ayumi為這件事沉思了一會兒。服務生走過來,在兩個人的玻璃杯裡添加葡萄酒。喝了一口,青豆重新想道,Ayumi說的沒錯。什麼地方有誰會抱怨這麼棒的葡萄酒呢? 青豆姊真了不起。能這麼達觀。 並不是達觀。只是很直地這樣想而已。 我也有過喜歡的人。Ayumi坦白地說出來。高中剛畢業,我第一個做愛的對象。比我大三歲。不過對方馬上就跟別的女孩子在一起。然後我,情緒變得激動不穩。這種情況相當難過。我雖然放棄那個人了,不過那時候的激動不穩部分並沒有完全復元。腳踏兩條船的無聊傢伙。好得意的樣子。不過那個歸那個,我還是喜歡他。 青豆點頭。Ayumi也拿起葡萄酒杯喝了一口。 到現在那傢伙還偶爾會打電話來。問說能不能見個面。當然目的只有身體喲。我知道。所以我不見。因為如果見了面反正又會變得很慘。不過,頭腦雖然知道,身體方面卻自然會有反應。熱辣辣地想讓他擁抱。這種事情幾次累積下來,偶爾就會啪一下想掙脫束縛。這種情況,青豆姊可以了解嗎? 了解呀。青豆說。 真的是很差勁的傢伙。本性小氣,做愛也並沒那麼行。不過那傢伙至少不怕我,總之在見面的時候非常疼惜我。 說起來這種心情是無從選擇的喔。青豆說。因為是對方不請自來的。不像從菜單上選菜。 只是錯了之後事後後悔這點,倒是很像。 兩個人笑了。 青豆說:不過不管是菜單也好,其他的什麼也好,我們覺得好像是自己在選似的,其實或許什麼也沒有選。那可能是一開始就已經決定的事,只是做出讓你選擇的樣子而已。說什麼自由意志,可能只是自我陶醉而已。我有時會這樣想。 如果是這樣,人生就相當陰暗了。 也許吧。 不過如果能打心裡愛一個人的話,不管是多麼糟糕的對象,就算對方並沒有愛自己,是地獄。就算有幾分陰暗。 就是這樣。 不過啊,青豆姊。Ayumi說。我這樣想,這個世界呀,既不講理,也相當不親切。 也許是。青豆說。不過事到如今也不能更改。 早就已經過了退貨期限了。Ayumi說。 連收據都丟了。 真的是。 不過,沒關係。這樣的世界一轉眼就會結束的。青豆說。 這樣想起來,就很快樂。 然後王國就要來臨了。 我等不及了。Ayumi說。 兩個人吃了甜點,喝了Espresso咖啡,分別付了帳(便宜得驚人)。然後經過附近的酒吧,進去各喝了一杯雞尾酒。 嘿,那邊那個男的,會不會是青豆姊喜歡的類型? 青豆望過去。個子高高的中年男人,坐在吧台的一端一個人喝著馬丁尼。成績很好運動很行的高中生,就那樣上了年紀變成中年似的類型。頭髮開始變薄了,不過臉還很年輕。 也許吧,不過今天不提男人。青豆斷然說而且這裡是高級酒吧啊。 我知道啦。只是說一下而已。 下次吧。 Ayumi看看青豆的臉。妳是說,下次要再陪我嗎?也就是說,去找男人的時候那件事。 可以呀。青豆說。一起去吧。 太好了。跟青豆姊兩個人,我覺得好像什麼都行得通似的。 青豆喝著龍舌蘭酒。Ayumi喝著Tom Collins。 對了,上次在電話上,妳說過跟我做了學女同性戀的事情對嗎?青豆說。那麼,妳到底做了什麼樣的事? 啊,那個啊。Ayumi說。沒做什麼不得了的事啊。只是為了讓氣氛熱起來所以做了一點學同性戀的動作而已。難道妳完全不記得嗎?青豆姊那時候也很放得開喲。 都不記得了。忘得一乾二淨。青豆說。 就是兩個人脫光了,摸一下乳房,吻一下那裡 吻了那裡?青豆這樣說出之後,急忙看一看周圍。因為安靜的酒吧裡她的聲音太響。幸虧她說出口的話,似乎沒有傳進任何人的耳裡。 所以我說只是形式而已呀。並沒有用到舌頭。 真要命。青豆用手指壓著太陽穴,嘆一口氣。真是的!太過分了! 對不起。Ayumi說。 算了。妳不用在意。是我不好,不該喝醉到那個地步。 不過青豆姊的那個地方又可愛又漂亮噢。感覺好像新品一樣。 怎麼這樣說?實際上就跟新品一樣啊。青豆說。 只有偶爾才用? 青豆點頭。就是這樣。嘿,妳會不會有女同性戀的傾向? Ayumi搖搖頭。那種事情,有生以來是第一次做。真的。不過因為我也很醉了,而且心想如果是跟青豆姊的話,應該可以試一下吧。如果只是做樣子的話,當作玩耍總可以吧。青豆姊呢,是那種嗎? 我也沒有那種意思。不過只有高中的時候,跟一個女的好朋友做過。本來沒有那個打算,但順其自然就試了一下。 可能也會有這種事情。那麼,那時候有感覺嗎? 嗯,我想有感覺。青豆老實說。不過只有那一次。我想這種事情不行,就不再做第二次了。 妳是說女同性戀不行嗎? 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說女同性戀不行,或不潔,這樣的意思。只是覺得不該跟那個人有那樣的關係。我不想把重要的友情變成那種肉體的形式。 這樣子啊。Ayumi說。青豆姊,如果方便的話今天晚上能不能讓我在青豆姊家住一夜?我不想就這樣回宿舍。一旦回去那裡的話,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優雅氣氛就會瞬間被破壞光。 青豆喝了最後一口龍舌蘭酒,把玻璃杯放在吧檯。留妳住可以,但不能作怪喲。 嗯,可以。不是要那樣啦。只是想跟青豆姊再多在一起而已。讓我睡哪兒都行。我睡地上睡哪兒都可以睡著。而且明天不值班,所以早晨可以慢慢來。 搭地下鐵轉車回到自由之丘的公寓。時鐘指著快十一點。兩個人都醉得很舒服,也很睏。把沙發鋪成床,借睡衣給Ayumi。 可以在床上一起躺一下嗎?只是想靠在一起一下。不會作怪。我跟妳約定。Ayumi說。 好啊。青豆說。到目前為止殺了三個男人的女人,和現任女警察一起躺在床上,她很感慨。世界真不可思議。 Ayumi鑽到床上,雙臂摟著青豆的身體。她結實的乳房壓在青豆的手臂上。氣息中混著酒精味和牙膏味。 青豆姊妳覺不覺得我的乳房太大? 沒這回事。看起來形狀非常美。 不過,乳房大好像頭腦不好的樣子。跑起來會搖搖晃晃的,好像兩個沙拉缽似的胸罩排著在曬衣架上晾著,實在不好意思。 男人好像就喜歡這樣啊。 而且乳頭也太大了。 Ayumi把睡衣的釦子解開,露出一邊乳房,讓青豆看乳頭。妳看,這樣大啊。不覺得奇怪嗎? 青豆看看那乳頭。確實不小,不過那尺寸倒也不覺得需要擔心。只是比環的乳頭大一點。很可愛呀。曾經被人家說太大過嗎? 被一個男的。說從來沒看過這麼大的乳頭。 那個男的沒見過世面。這很普通啊。只是我的太小而已。 不過,我喜歡青豆姊的乳房。形狀高尚,有知性印象喔。 怎麼會?太小了,而且左右形狀不一樣。所以選胸罩時很傷腦筋呢。因為左右尺寸不同。 是嗎?每個人活著都各有掛心的事。 沒錯。青豆說。所以睡吧。 Ayumi的手伸到下面,手指想伸進青豆的睡衣裡。青豆抓住那手推開。 不行。剛才不是約定了嗎?說不作怪的。 對不起。Ayumi說著把手縮回去。對,剛才確實約好了。大概醉了吧。不過啊,我喜歡青豆姊。像不成熟的高中生那樣。 青豆沉默著。 嘿,青豆姊是不是把對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很珍惜地留給那個男孩子?一定是。Ayumi小小聲地悄悄說。我好羨慕妳喲。有一個特地為他保留的對象。 也許是這樣,青豆想。不過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睡吧。青豆說。在妳睡著以前我抱著妳好了。 謝謝。Ayumi說。對不起。給妳添麻煩。 不用道歉哪。青豆說。也沒添什麼麻煩。 青豆腋下繼續感覺到Ayumi溫暖的呼吸。聽得見遠方狗在吠著,有人把窗戶啪搭地關上。在那之間,她一直撫摸著Ayumi的頭髮。 青豆把睡著的Ayumi留在那裡,從床上起來。看來她今夜要睡沙發了。她從冰箱拿出礦泉水,倒在玻璃杯裡喝了兩杯。然後走出狹窄的陽台,坐在鋁製椅子上,眺望街上。安穩的春天夜晚。從遠方的道路上,像人工海鳴般的聲音,乘著微風傳過來。已經過了午夜,霓虹燈也減少幾分了。 我對Ayumi這個女孩,似乎確實懷有好感。可能的話也想珍惜她。自從環死了以後,長久以來,決心對誰都不要深交,就這樣活著。從來沒想過需要新朋友。不過對Ayumi,不知道為什麼可以自然地敞開心。也可以把心情坦白說出到一個地步。不過當然,她跟妳完全不同,青豆對自己心中的環說道。妳是特別的存在。我跟妳一起長大。其他的任何人都無法跟妳比較。 青豆把頭往後仰,以那樣的姿勢仰望天空。眼睛一面眺望天空,她的意識一面徘徊在遙遠的記憶中。和環度過的時間,兩個人談過的話。還有互相觸摸過的身體。不過不久,她發現到現在眼睛看到的夜空,和平常所看到的夜空有什麼地方不同。有什麼和平常不一樣。有一種微小的,卻無法消除的不對勁的感覺。 不同在哪裡?花了一點時間才想到。而且在想到之後,要接受那事實也不得不經過相當的掙扎。因為視野所捕捉到的東西,意識無法認證。 天上浮著兩個月亮。一個小月亮,和一個大月亮。兩個並排浮在天空。大的是平常看慣的月亮。接近滿月,黃色。但是在那旁邊,有另外一個別的月亮。是形狀沒看慣的月亮。有幾分歪斜,顏色也淡淡的像長了青苔般帶著綠色。那是她的視野所捕捉到的東西。 青豆瞇細了眼睛,一直凝神眺望著那兩個月亮。然後閉一次眼睛,停一陣子,深呼吸,再睜開一次眼睛看看。期待一切都恢復正常,月亮只有一個。然而狀況完全一樣。既不是光線的惡作劇,也不是視力出問題。天空沒有問題,也沒有看錯,兩個月亮美麗地並排浮著。黃色的月亮,和綠色的月亮。 青豆想叫醒Ayumi。想問她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兩個月亮排在那裡?不過改變主意作罷了。那當然。月亮從去年開始就增加成兩個了啊。Ayumi可能這樣說。或可能說:妳說什麼話,青豆姊。只看得見一個月亮啊。妳眼睛怎麼了嗎?不管怎麼樣,我的問題都無法解決。只有加深而已。 青豆用雙手覆蓋臉的下半部。並繼續凝神注視著那兩個月亮。沒錯,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她想。心臟的跳動加速。世界怎麼樣了嗎?或者我怎麼樣了呢?這兩者之一。是瓶子有問題?還是蓋子有問題? 她回到房間,把玻璃門鎖上,窗簾拉上。從櫃子裡拿出白蘭地,注入玻璃杯。Ayumi在床上很舒服地發出沉睡的鼻息。青豆一面眺望著那姿勢,一面啜飲著白蘭地。雙肘支在廚房的桌上,努力不去想窗簾背後的東西。 她想,說不定,世界真的正在結束。 然後王國就要來臨了。青豆小聲說出口。 我等不及了。什麼地方有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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