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將近十一點才抵達都柏林堡。我希望早晨盡量照舊,包括早餐、開車上學和大夥兒進圖書館用功,心想這樣應該能讓他們釋懷,不會緊跟著我。這招果然有用。
我起身穿上夾克的時候,只有丹尼爾開口:需要我陪妳去,給妳道義支持嗎?但他看我搖頭,便點頭沒說什麼,繼續讀書。記得用顫抖的食指同時比著那傢伙和山姆,小瑞對我說:嚇一嚇他。
然而,走到重案組大樓門口,我卻沒膽了。入口最難,我怎麼也無法逼自己在服務台用訪客身分登記,忍著痛苦和秘書伯娜黛特閒話家常,承受老同事訝異的目光,等人帶我在走道穿梭,彷彿我從來不曾來過。我打電話給法蘭克,要他出來接我。
早安,法蘭克下來之後,朝門外探頭對我說:我們正好在休息,重新評估狀況,應該算是吧。
評估什麼狀況?我問。
法蘭克為我開門,站在門後說:妳等會兒就知道了。早上過得太有趣了,你們還真的把那傢伙的臉蛋給打慘了,是吧?
法蘭克說得沒錯,奈勒交叉雙臂坐在偵訊室桌邊,身上穿著同樣的舊牛仔褲和褪色套頭毛衣,臉龐俊俏全失,頂著兩個黑眼圈,臉頰一大一小,發腫瘀青,下唇裂傷泛黑,鼻梁像是被人壓扁似的,非常恐怖。我努力回想他前夜伸手抓我眼睛,膝蓋硬頂我的腹部,卻怎麼也無法和眼前這個傢伙連在一起。奈勒全身狼狽,椅子後仰輕輕搖晃,自顧自地哼著<月兒升起>。我見到他,想起我們怎麼對付他,只覺得喉嚨一緊。
山姆在觀察室,雙手深插在外套口袋靠著單面鏡,盯著奈勒。凱西,他表情疲憊,朝我眨眨眼說:嗨。
天哪!我用頭比了比奈勒說。
那還用說。他說是騎腳踏車摔傷的,臉直接撞到牆上,除此之外就沒講什麼。
我剛才跟凱西說,法蘭克說:說我們遇到了一點狀況。
是啊,山姆說。他揉揉眼角,彷彿想叫醒自己:是狀況沒錯。我們把奈勒找來這裡,那時候是幾點?八點左右?從那之後就一直偵訊他,但這小子什麼也不肯說,只是瞪著牆壁哼歌,幾乎都是反抗軍的歌。
他對我倒是破例過一次,法蘭克說:暫停個人演唱會,罵我是骯髒齷齪的都柏林混蛋,竟然舔愛奸屁股,真該感到羞恥。我想他一定是愛上我了。不過,重點是我們想辦法弄到一張搜索令,搜查他的家當,鑑識科的人這會兒才剛把東西搬回來。我們當然希望看到血刀或血衣之類的,可惜運氣不好,但沒想到意外啊、意外。
法蘭克從角落桌上抓起一只證物袋,朝我揮了揮:妳看看吧。
證物袋裝了一組象牙骰子、一把玳瑁手鏡、一小幅拙劣的鄉間風景水彩畫和一只銀色糖缽。我還沒轉動糖缽,見到刻字(細緻的花體字M,代表西蒙家族)之前,就曉得這些玩意兒的出處。這麼混雜的廉價收藏只可能來自一個地方,就是西蒙伯公家。
東西都在奈勒床下,法蘭克說:裝在鞋盒裡收得好好的。我敢說妳要是仔細翻過屋子一遍,肯定能找到配對的奶酪罐。這讓我們不得不問,這些東西是怎麼跑到奈勒床下的?
他闖進去過,山姆說著又回頭盯著奈勒,看他無精打采坐著,仰頭呆望天花板。四次。
但什麼都沒拿。
這我們不曉得,因為供詞是西蒙給的,那傢伙住得像豬窩一樣,幾乎成天醉到四肢癱瘓。奈勒就算把他想要的東西統統拿走,塞滿手提箱,那老頭也搞不清楚。
或者,法蘭克說:他也可能是向蕾西買的。
當然,山姆說:不過照這樣說,也可能是丹尼爾、艾比或哪個傢伙,甚至西蒙自己,雖然沒有跡象顯示是老頭自己賣的。
但他們都沒有被刺殺或搜身,在奈勒家一公里外的地方。
他們顯然已經辯論過一陣,語調帶著爭執後才有的低沉老練。我將證物袋放回桌上,靠牆遠離那一堆東西。奈勒的薪水只比最低工資好一點,還要照顧生病的爸媽。山姆說:到底哪來的錢買這些古董玩意兒?又到底為什麼想買?
他想買,法蘭克說:因為他對西蒙家族恨之入骨,絕不會放過整倒他們的機會,而且就像你講的,他是個窮光蛋,但他沒有錢,不代表其他人沒有。
我聽了很久才明白兩人爭執的重點,為何房間裡充滿尖銳對立的氣氛。藝術古董組的幹員感覺都是書呆子,一群身穿蘇格蘭呢西裝的教授,只是別著警徽,但他們的工作可不是開玩笑的。古董與藝術品的黑市網絡遍佈全球,還牽涉許多組織犯罪,交易的物品從畢卡索、俄製衝鋒槍到海洛因都有,許多人因此受傷,甚至喪命。
山姆氣憤地嘟囔一聲,挫折搖頭,重重靠回單面鏡。我只想知道,他說:這傢伙是不是殺人兇手,是的話就逮捕他。至於他平常有什麼嗜好,就算盜賣蒙娜麗莎像,我也毫無興趣,懶得管他。你要是真的認為他竊取古董,偵訊之後可以把他交給藝術古董組,但目前他只有一個身分,就是殺人嫌犯。
法蘭克眉毛一挑,你認為兩者沒有關聯?注意一下模式吧,那五個人搬進屋子之前,奈勒又扔磚頭又噴漆,玩得不亦樂乎,但他們搬進去之後,他只做了一、兩次,接著就他手指一彈說:西線無戰事了。怎麼,難道他覺得那五個人很可愛?看他們整修布置,不想破壞新的裝潢?
因為他們追了出來,山姆抿著嘴角,眼看就要雷霆大怒了。他可不想被教訓得七葷八素。
法蘭克笑了。你覺得怨恨有辦法一晚上就消失嗎?不可能。奈勒肯定找到別的方法傷害山楂林屋,否則他不會放棄破壞,給他一百萬年都不可能。你看蕾西一旦不再偷古董給他之後發生了什麼?他先等個幾週,看蕾西會不會和他聯繫,結果沒有,於是他又開始朝窗子扔石塊。再說那天晚上,他根本不在乎被教訓得很難看,不是嗎?
你想談模式是吧?那我們就來談。那五個人頭一回追出去,就是去年十二月,讓他對屋子的恨意更深。他不打算一次對付全部人,卻暗中監視他們,結果發現其中一人夜裡習慣外出散步,正好是他的空檔時間。他跟蹤蕾西一陣子,之後殺了她,卻發現連殺人都沒成功,於是再度心生怨恨,氣得情緒失控,砸石頭揚言縱火。你覺得他對那天晚上的事情有什麼感覺?要是那其中一人繼續到小徑散步,而且形單影隻,你想他會怎麼做?
法蘭克置若罔聞。重點是,他對我說:我們現在應該如何處置這小子。我們可以用竊盜或破壞之類的罪名逮捕他,什麼都行,然後祈禱老天保佑,那傢伙會鬆口吐露和兇案有關的線索。我們也可以把東西塞回他床底下,感謝他協助調查,送他回家,看他接下來怎麼反應。
山姆和法蘭克的對峙或許在所難免,打從兩人同時出現在命案現場,就注定會有這樣的局面。重案組警探總是專心一志,心無旁騖慢慢縮小偵查範圍,直到清除所有枝節,找出最後剩下的事物為止,也就是殺人兇手。臥底卻專靠枝節而活,永遠分攤賭注,預備所有可能,因為你永遠不曉得岔路會帶你走到哪裡,要是左顧右盼夠久,是不是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冒出頭來。臥底會點燃手上所有引線,看誰會爆炸。
那然後呢,法蘭克?山姆追問道:假設你說得沒錯好了,蕾西偷古董出來給奈勒銷贓,凱西接下來也這麼做,然後怎樣?
然後,法蘭克說:我到藝術古董組聊一聊,去法蘭西斯街幫凱西買幾件亮晶晶的可愛小玩意兒,再看後續如何。他面帶微笑,但卻瞇著雙眼打量山姆。
多久?
看要多久。
藝術古董組經常利用臥底,喬裝成買主、銷贓者或手腕高明的賣家,步步逼近上游的大魚,通常需要好幾個月,甚至幾年。
我是在查他媽的兇殺案,山姆說:還記得嗎?只要被害人依然活蹦亂跳,偷拿銀糖缽,我就不能用謀殺罪名逮捕任何人。
所以咧?那就等古董組刺探清楚再抓他也行,隨便。反正幸運的話,我們可以找出動機,查明他和被害人的關係,用這兩點套他,逼他招供,而最壞也不過就是多浪費一點時間。總之,現在又不是期限就要到了。
要說蕾西過去三個月不斷偷賣山楂林屋的東西給奈勒,只為了賺點零花,這機率實在不高。
她確定懷孕之後,為求離開什麼都肯做,但這之前絕不可能。
我可以這麼回答,也應該這麼說,但法蘭克說得對,奈勒一心破壞山楂林屋,無所不用其極。他就像關在籠裡的貓,因為無助而瘋狂,將數百年的積怨對準林屋,但卻手無寸鐵,只有石塊和噴漆。這時倘若有人拿屋裡的東西給他,告訴他銷贓地點,還答應繼續偷竊,他很可能(非常可能)不會拒絕。
不如這樣吧,法蘭克說:我們再問奈勒一回,就你一個人,因為他和我不是處得很來。你想偵訊多久都行,要是他提到任何和命案有關的事,再小的線索都行,我們就忘了古董這件事,讓凱西抽身,結束調查。但要是他什麼都沒說
那怎麼樣?山姆追問道。
法蘭克聲聳肩說:要是你的招數沒效,你就回來這兒,我們再談談我的方法。
山姆看著法蘭克,注視良久,之後說道:不耍詭計。
詭計?
中途打斷,在我就要問出什麼的時候突然敲門,那一類的。我見到法蘭克下巴一緊,但他只是淡然回答:不耍詭計。
那好,山姆深呼吸一口氣說:我會全力以赴。妳能再多待一會兒嗎?他是在對我說話。當然。我說。
我可能會用到妳,例如找妳進去之類的,看情況而定,山姆目光瞟向奈勒,只見那傢伙已經改唱<隨我攻上克羅>,剛好是聽了煩人的音量。祝我好運吧!山姆說完拉直領帶,走了出去。
妳男朋友剛才覺得我是小人嗎?山姆將門關上之後,法蘭克問我。
你要是不服氣,可以找他決鬥。我說。
我做人一向光明正大,妳也知道。
有誰不是?我說:只不過大家對光明正大的看法都不一樣,山姆也不確定你的定義和他相同。
所以,我是沒機會和他合租Club Med的度假別墅了,法蘭克答道:好吧,這也沒辦法。不過,妳覺得我剛才的說法怎麼樣?
我隔著鏡子注視奈勒,但可以感覺法蘭克目光掃過我的腦側。我還不曉得,我說:我觀察這傢伙還不夠,沒辦法說什麼。
但妳看了很多蕾西,就算是間接認識,也比誰都瞭解她。妳覺得她能做到嗎?
我聳聳肩說:誰曉得?這女孩的特點就是誰也不知道她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妳從剛才就把牌藏得很緊,竟然能憋那麼久沒說話,真不像妳,尤其是妳心裡一定有想法。要是妳男人待會兒出來兩手空空,我們又開始爭執,我很想知道妳打算站在哪一邊。
偵訊室的門開了,山姆走了進去,手裡搖搖晃晃拿著兩杯茶,用肩膀抵住門。他看來神清氣爽,甚至有些開心。警探只要面對嫌犯,再大的疲憊都會一掃而空。噓,我說:我想仔細看。
山姆坐了下來,自在輕嘆一聲,將馬克杯推到奈勒面前。好了,他說,鄉下口音突然明顯起來,彷彿魔術似的,立刻將現場變成我們對抗城裡人的氣氛。我讓法蘭克警探去忙文件,有他在只會煩人。
奈勒停止哼歌,思忖片刻,之後開口說:我不喜歡他那樣子。
我發現山姆嘴角抽動,也對,我也不喜歡,但我們比較慘,甩不掉他。法蘭克在我身旁輕聲微笑,朝鏡子走近一點。
奈勒聳聳肩說:你們也許吧,我可不是。只要他在,我就沒什麼好說的。
那好,山姆語氣輕鬆,現在他走了,我也不打算問你話,只想聽你說。我一直聽人講葛倫斯凱出過事情,在滿久之前,我覺得這可以解釋很多疑點,而我只希望你告訴我對不對就好。奈勒狐疑地看了山姆一眼,但沒有繼續唱歌。好,山姆喝了一大口茶說: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葛倫斯凱有個女孩
山姆將他在拉索文聽到的說法、我從西蒙伯公大作中讀到的內容和好萊塢女影星莉莉安.吉許主演的電影情節巧妙編成一個故事,還不忘加油添醋:女孩父親將她趕出家門、女孩在村裡街上乞討、村民朝她吐口水、小孩扔她石頭山姆在敘述之間不時婉轉暗示,女孩被憤怒的村民處以私刑,這裡顯然應該配上悲壯的管弦樂。
山姆賺人熱淚的故事接近尾聲,奈勒又開始搖晃椅子,目光嫌惡而冷漠。才怪,他說:天哪,不是這樣,這是我從小到大聽過最扯的屁話,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我目前,山姆聳聳肩說:聽到的就是這樣,除非有人指正,否則我也只能相信這套說法。
椅子吱嘎一聲,音調沉悶刺耳。
告訴我,警探先生,奈勒說:你為什麼對咱們和咱們過去的故事這麼感興趣?你知道,咱們只是葛倫斯凱的普通百姓,不習慣你們這些大人物的關心。
他從車上到局裡就只跟我講這一件事,法蘭克對我說,肩膀靠著窗緣調整到舒服的姿勢。這小子有被害妄想症。
你們上頭的山楂林屋出了一點麻煩,山姆說:當然,這我不用多說。我們得到消息,屋子和葛倫斯凱村民處得不是很好,但我需要確定事實,才能決定兩者是不是真的有關。
奈勒笑了,不過笑得冷酷,皮笑肉不笑。處得不是很好,他說:我想應該可以這麼說吧,嗯。屋子裡的人是這麼告訴你的?
山姆聳聳肩說:他們只說自己在村裡的酒吧不是很受歡迎,但也沒有理由要受歡迎就是了,畢竟不是在地人。
他們還真好運,只是出了一點小麻煩,就有警察冒出來四處打探。在地人有麻煩的時候,條子在哪裡?女孩吊死的時候,條子又在哪裡?還不是當成自殺案件打發掉,只想快點窩回酒吧。
山姆豎起眉毛說:不是自殺?
奈勒緊盯山姆,腫脹的雙眼半瞇著,感覺陰險惡毒。你想知道真相?
山姆伸手輕輕一擺,意思是我在聽。
奈勒沉默半晌,椅子往前靠,伸出指甲斷裂、關節瘀血結疤的雙手握住杯子。女孩是山楂林屋的女僕,他說:上頭一個年輕人,西蒙家族的小夥子,愛上那女孩。女孩也許蠢到相信小夥子會娶她,也許沒有,但無論如何,她都惹上了麻煩。
奈勒獲禽似的凝視山姆,確定他聽懂了才接著說:女孩沒有被逐出家門,我敢說她父親氣壞了,還揚言夜裡要在小路堵西蒙家族的小夥子,但他瘋了才會這麼做,瘋到極點才會。那時咱們還沒獨立,你記得唄?葛倫斯凱村是西蒙家族的屬地,不管女孩是誰,她父親的房子都是人家的。他只要多說一句,家人就得在路旁喝西北風,所以他啥也沒做。
不會這麼簡單就放棄吧?山姆說。
就這麼簡單。從此之後,村裡人除非必要,絕對不和山楂林屋扯上關係,因為屋子名聲不好,是棵妖樹,你曉得吧?奈勒朝山姆陰森一笑,表情莫測高深地說:直到現在,有些人夜裡依然避開山楂樹,即使不曉得為什麼。但現在只剩這一點了,算是往事的殘跡,不過當時到處都是傳言,因為天色昏暗的關係。當時沒有電,冬季黑夜又長,心裡想到什麼怪東西,在暗處都見得到。許多村民相信山楂林屋裡的人和妖精甚至魔鬼打交道,大家看法都不一樣。奈勒說著嘴角又浮現冷笑:你說呢,警探先生?你覺得咱們當年都是野蠻的瘋子嗎?
山姆搖搖頭。我伯伯的農場也有妖精,他說得稀鬆平常,他不信那一套,從來沒信過,但就是甩不掉。
奈勒點點頭說:女孩懷孕的時候,葛倫斯凱人也是這麼說。他們說女孩和屋子裡的妖精睡在一起,懷了對方的孩子,因此罪有應得。
他們覺得孩子會是醜妖怪?
哎呀,法蘭克說:再醜也是人哪,老奈,只是長相不同罷了。他刻意忍住笑,身體微微顫抖,我真想踹他一腳。
是啊,沒錯,奈勒冷冷說道:別那樣看我,警探先生,咱們現在說的是你和我曾祖父那一輩。你敢發誓自己要是活在當時,絕對不會相信這樣的事?
時代不同了。山姆點點頭說。
現在沒什麼人提妖精了,就剩幾個,幾乎全是老頭子。但不知怎的,那傢伙也這麼認為,我說孩子的父親。他要嘛根本討厭孩子,只想拿傳說當藉口,要嘛他腦袋原來就有問題。照現在的說法,那屋子裡的人都有一點怪,也許就是如此,才會傳說他們和妖精打交道。總之,那傢伙信了,他認為自己有問題,體內流著不祥的血,會毀了那孩子。
奈勒咧開受傷撕裂的嘴。於是,在小孩出生之前,他有天晚上約了女孩出來。女孩單獨赴會,心裡一點也不擔憂,這傢伙是她的愛人,不是嗎?她想男人肯定想做什麼安排,供應她和孩子的生活,不料男人卻拿繩子出來,將她吊死在樹上。這才是事實真相,葛倫斯凱人都知道,女孩不是自殺,村裡也沒有人殺她,害死女孩的是嬰兒的父親,因為他怕自己的孩子。
死鄉下人,法蘭克說道:我敢對天發誓,都柏林和都柏林之外根本就是兩個世界。傑瑞.史賓格(編註:Jerry Springer,美國脫口秀主持人,節目內容以八卦著稱,專請家庭失和、亂倫等所謂的社會邊緣人自曝驚人故事。),你還差遠了。
天哪!山姆輕輕說了一句。
沒錯,奈勒說:天哪。你們的前輩還沒去抓大屋裡的紳士,就先說女孩是自殺死的。最後她和小孩埋在一起,沒有牧師祝禱。
奈勒的說法可能是真的,我們聽到的說法都可能是真的,事情相隔一百年,真相完全無從判斷,但重點是奈勒相信自己說的一字一句。他似乎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但這點沒有各位想得那麼重要。他太投入其中,你可以從他語氣裡的憤慨聽出來,因此可能不覺得需要歉疚。我的心跳又快又沉,想起其他人正在圖書館埋首用功,等我回去。
村裡為什麼沒人告訴我?
因為這不關你的事,而咱們也不想讓外人閒話,說這裡是瘋人村,有瘋子覺得自己的私生子是妖精,所以把他殺了。咱們住在村裡的都是老實人,普通百姓,不是白癡或野蠻人,也不想讓旁人當怪胎看,你懂嗎?咱們只想自己好好過日子。
但有人放不下這件事,山姆提醒奈勒,有人在山楂林屋噴了嬰兒殺手,還噴了兩次。有人拿石頭砸他們的窗子,就在前天晚上,被他們追上之後還狠狠打了一架。有人不想讓那孩子好好安息。
冗長的沉默。奈勒在椅子上扭動身子,手指輕碰裂傷的嘴唇,檢查有沒有流血,山姆耐心等待。不光是孩子,最後,奈勒開口說:孩子的事已經夠糟了,但這只證明山上那一家子是啥款貨色,平常是什麼樣子,我只能這麼說。
奈勒已經差不多招認噴漆的事了,但山姆沒有反應,他想釣更大的魚。他們平常是什麼樣子?他靠著椅背問道,馬克杯放在膝上,神情輕鬆好奇,彷彿在和老鄉秉燭夜談。
奈勒下意識又碰了碰嘴唇,努力思索,尋找合適的字眼。你們警探在葛倫斯凱混了這麼久,可知道這村子打哪來的?
山姆咧嘴微笑說:我的愛爾蘭語早就生鏽了,葛倫是山楂的意思,對嗎?
奈勒面露不耐,匆匆搖頭說:哎,不對不對,不是說名字,是地方,這村子,葛倫斯凱村,你認為這村子打哪來的?
山姆搖搖頭。
西蒙家族,是他們建的,為了自己方便。他們當年得到這塊地,就建了屋子,然後找人來替他們幹活,例如女僕、園丁、馬夫和獵場看守人等等。他們希望僕人也住在屬地,方便就近控管,但又不能太近,免得沾上農夫的臭氣。奈勒撇著嘴角,神情狠毒嫌惡。所以他們蓋了一座村子給僕人住,就像興建游泳池、溫室和馬廄一樣,算是小小的奢侈品,讓日子舒服一點。
這簡直不把人當人看,山姆附和說:但畢竟是很久以前了。
是啊,很久以前,那時西蒙家族還需要葛倫斯凱。現在村子不再侍奉他們了,他們就眼睜睜看著咱們自生自滅。我看著奈勒對山姆大談村中往事,聽他語氣浮現一絲變化,飄忽而危險,心裡總算能將他和深夜在小路挖我雙眼的惡獸連在一起。村子已經瓦解了,再過幾年什麼也不會剩下。留著的傢伙都是出不去的,像我,只能跟著村子陪葬。你知道我為什麼沒唸大學嗎?
山姆搖搖頭。
我人不笨,程度也夠,卻得留在葛倫斯凱照顧父母。村子裡的工作根本不需要讀書識字,能幹的活兒除了種田還是種田。我在別人的農場挖爛泥,哪裡需要什麼學位?我一離開學校就開始工作,沒別的選擇,村裡還有幾十個人像我這樣。
這顯然不是西蒙家族的錯,山姆試著講道理,他們又有什麼辦法?
奈勒又是咆哮一聲,說:他們能做的可多了,多得很。四、五年前,有人來村子裡考察,蓋威人,和你一樣。他是房地產開發商,想買下山楂林屋改成豪華旅館,並且打算擴建,加上側廳、幾棟新建築和高爾夫球道之類的。他計畫很大,那傢伙。你知道旅館對葛倫斯凱影響多大嗎?
山姆點點頭說:一堆新工作。
不只如此,還有旅客、做旅客生意的店家和替店家工作的人統統都會過來。村裡的年輕人也能待著,不用老想著搬到都柏林。這裡會有新房子和像樣的馬路,重新擁有自己的學校,不用再把孩子送到拉索文。會有工作給老師、醫生,甚至房地產仲介,給讀過書的人。當然不是一下子,可能要好幾年,但只要雪球開始滾我們就需要這個,需要一點助力,一個機會,就能讓葛倫斯凱起死回生。
四、五年前,就是山楂林屋頭一回遭受攻擊的時候。奈勒完全吻合我的側寫,切合得天衣無縫。我想到山楂林屋可能變成旅館,就覺得奈勒活該滿臉是傷。但話說回來,你還是很難不被他話語之間的熱情打動,也能想像他滿心期盼的熱鬧景象,見到村子再度繁榮起來,充滿希望,生機活絡。
可是西蒙不肯賣?山姆問。
奈勒搖搖頭,動作緩慢氣憤,打個哆嗦,摸摸腫脹的下巴。一個人,住在一間可以住幾十個人的屋子裡,這麼做到底對他有什麼好處?但他就是不肯賣。打從屋子建好那一天起,那裡就沒好事,他卻依然緊抓不放,不讓其他人得到一點好處,就算死後也一樣。新來的小夥子除了小時候,根本沒靠近過葛倫斯凱。他沒有家人,也不需要房子,卻還是巴著山楂林屋。他們就是這種人,我說西蒙家族,從以前到現在都是。他們要的就一直留著,其他人去死也無所謂。
這是他們家族的房子,山姆提醒他:或許他們很喜歡。
奈勒突然抬頭看著山姆,只見他眼圈腫脹瘀青發黑,淡色眼眸卻炯炯發亮。一個人做出什麼,他說:就有責任照顧它,這是正直的人該做的事。你生了小孩,只要他活著一天,你就得照顧他,沒有資格為了自己方便殺了他。你造了村子,就有責任照顧它,竭盡所能地保護它,沒有資格眼睜睜看它衰亡,只為了保住自己的屋子。
這一點我倒是贊同他,法蘭克在我身旁說:也許我們的共同點比想像中還多。
法蘭克的話語從我耳邊飄過。我的側寫終究錯了一點:這個人絕不會因為蕾西懷了他的孩子而殺她,甚至不會因為她住在山楂林屋而下手。我始終以為他是復仇者,執迷於過去,但他的想法顯然更加暴烈與複雜。奈勒執迷的是未來,他家園的未來即將付諸東流,而過去與未來就像一對連體嬰,前者是黑暗邪惡的哥哥,未來被他握在手中,任其擺布。
你對西蒙家族的要求就是這樣?山姆輕聲說:要他們做該做的事,賣掉屋子,給葛倫斯凱一個機會?
奈勒沉默良久,最後點了點頭,動作僵硬而不情願。
你覺得要讓他們這麼做,唯一的方法就是恐嚇他們。
奈勒又點了點頭,法蘭克低低呼哨一聲,我屏住呼吸。
而最好的恐嚇,山姆用、沉思的口吻淡然說道:莫過於找一天晚上刺傷他們其中一個,不用很嚴重,甚至不需要真的傷到她,只要讓他們曉得自己在這地方不受歡迎就好。
奈勒將馬克杯朝桌上重重一放,椅子猛然後推,緊緊交叉雙臂說:我從來沒有傷過任何人,從來沒有。
山姆豎起眉毛說:你騎車摔傷那天晚上,正好有人和山楂林屋的三個傢伙狠狠打了一架。
那是決鬥,光明正大的決鬥,而他們竟然三個對付我一個人。你難道看不出其中的差別嗎?我要是想做,西蒙早就不知道被砍十幾回了,但我連他一根寒毛也沒碰。
西蒙是老頭子了,你知道他不出幾年一定會死,而他的子孫親人很可能在離開葛倫斯凱之前,就會將屋子賣掉,你可以等。
奈勒嘟囔一句,但山姆繼續往下說,語氣平板沉重,打斷奈勒的話:然而,丹尼爾那小子和他朋友搬來之後,情況便完全不同了。他們哪兒也不去,光是噴漆又嚇不了他們,所以你只好往上加碼,是吧?
不對,我從來沒有
你得讓他們知道,而且知道得清清楚楚:為了你們自己好,快滾。你發現蕾西深夜會出門散步,說不定還跟蹤過她,對吧?
我沒有
你從酒吧出來,喝得醉醺醺的,身邊正好有刀。你想到西蒙家族坐視不管,讓葛倫斯凱村自生自滅,便決定上去讓事情一了百了。或許你只是想恐嚇她,是嗎?
不是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奈勒?告訴我,怎麼回事?
奈勒猝然向前,揚起雙拳,嘴唇恨恨抿緊,眼看就要朝山姆撲上去。你這個噁心的傢伙,是他們跟你說的,山上那幾個,他們一說,你就像狗一樣乖乖追了過來。他們向你哭訴,說山下有一個不自量力的惡劣農夫,你就把我帶來這裡,指控我刺傷他們其中一個。這根本就是胡扯。我要他們離開葛倫斯凱,相信我,他們一定會的,但我從來沒想過傷害任何人,從來沒有,我才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等他們收拾家當滾出這裡,我要親自向他們揮手道別。
我應該失望才對,但卻熱血奔騰,彷彿就要衝上喉間,讓我無法呼吸。我靠著單面鏡挪動身子,側過頭去不讓法蘭克看見,發現我其實鬆了一口氣。
奈勒還在說:那些齷齪的混球利用你,要我安分一點,就像這三百年來,他們家族利用警察和其他人一樣。我直接告訴你吧,警探先生,不管誰聽說咱們是一群暴民,我都會這麼跟他說,你們儘管來葛倫斯凱吧,但我保證你們什麼也查不到,那個姑娘絕不是村民傷的。我知道追查富人比追查窮人辛苦,但假如你要找的是罪犯,而不是代罪羔羊,你最好上山楂林屋找去,他們可沒咱們這種教養。
奈勒說完緊抱雙臂,椅子後倒,開始唱起<風吹大麥>。法蘭克背部一拱離開單面鏡,兀自輕輕一笑。
山姆試了一個多小時,逐一談論所有破壞事件,從四年半前開始,接著舉出證據,說明奈勒和那晚的石塊與打鬥有關,有些是真憑實據,例如他身上瘀青和我的描述,有些純屬捏造,例如指紋與筆跡辨識。山姆走進觀察室,一把抓了證物袋就走,完全不看我和法蘭克,接著回到偵訊室,將袋子扔在桌上,奈勒面前,威脅要用竊盜或使用致命武器攻擊之類的罪名逮捕奈勒,只差沒有直接說他謀殺。但他得到的回應只有<光頭小子>和<四綠野>,穿插一首變化氣氛的<她走過市集>。
最後,山姆只得放棄。他將奈勒留在偵訊室,走到觀察室來,中間隔了很久。他一手拎著證物袋,倦意再度回到臉上,比之前還要疲憊。
我覺得還滿順利的,法蘭克開懷地說:要不是你想釣大魚,應該能讓他招認破壞罪名吧。
山姆不理他,妳覺得呢?他問我。
就我理解,奈勒要氣到動刀刺殺蕾西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他是孩子的父親,而蕾西說她想墮胎。我不曉得,我說:真的不曉得。
我想他不是我們要找的人。山姆將證物袋朝桌上一扔,重重坐在桌邊,回頭看著奈勒。法蘭克一臉驚訝,說:你才偵訊他一個早上,這樣就放棄啦?就我看來,他根本是頭肥羊,有動機、有機會、心理狀態又對只因為他是說故事高手,你就打算用微不足道的破壞罪名逮捕他,放棄控告他謀殺的機會?
我不曉得,山姆用手腕按摩雙眼,說:我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
好吧,法蘭克說:那就用我的方法。輸了就是輸了,你的方法完全沒用。把奈勒放了,讓凱西用古董交易試探他,看能不能藉此發現命案的蛛絲馬跡。
這傢伙根本不在乎錢,山姆沒看法蘭克,說:他只關心村子,還有山楂林屋造成的傷害。
所以他有動機,全心相信一件事的人最恐怖。你覺得他為了心中目標,願意犧牲奉獻多少?
法蘭克和別人爭論有一個特點,他會不停變換對話主軸,讓你追趕不及,最後完全忘了自己起初想說什麼。我不曉得他是真的相信奈勒盜賣古董,或只是不擇手段想要駁倒山姆。
山姆愣愣望著法蘭克,有如吃了連環拳的拳擊選手,頭暈目眩。我想他不是兇手,他語氣堅定,也不曉得你為什麼認定他是銷贓犯,我看不出任何跡象。
我們問凱西吧,法蘭克提議道,眼神戒慎看著我。法蘭克天生愛賭,但我真希望自己曉得他為什麼要押這一點,寶貝,妳說呢?我猜是古董詐騙,妳認為有可能嗎?
千頭萬緒忽然湧入我的腦中。我想起自己對觀察室瞭若指掌,兩年前打翻咖啡在地毯留下污漬,現在成為訪客站在這裡。我想起警探芭比服掛在家裡衣櫥;馬厄早晨猛清喉嚨,聲音抑揚頓挫。我想起其他人在圖書館等我,山楂林屋我房裡的鈴蘭清香有如薄紗,輕柔將我包裹。
有可能,我說:嗯,是的話也不令人意外。
山姆已經折騰一早上,聽我這麼說終於火了。老天,凱西!現在是怎樣!妳該不會真的相信這套蠢話吧?妳到底是哪一國的?
別這麼說,法蘭克出來打圓場,他自在地靠著牆面,手插口袋注視我們說:我們是同一國的。
少來了,法蘭克,我厲聲說道,免得山姆出拳揍人。山姆,我和蕾西一國,不和法蘭克,也不和你一國,只和她一國,聽懂沒有?
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山姆發現我一臉詫異,怎麼,你以為我會在意這個智障法蘭克指著自己胸口,裝出受傷的表情。沒錯,他是個大混帳,但起碼我還能看住他,可是那女孩和她一國非常、非常糟糕。她的室友一直挺她,但要是法蘭克說得沒錯,她其實暗地裡出賣他們,而且毫無悔意。女孩在美國的戀人也挺她、愛她,結果妳看他的下場?那可憐的傢伙,整個人都垮了。妳讀過那封信嗎?
信?我轉頭對法蘭克說:什麼信?
法蘭克聳聳肩說:查德寄了一封信給她,在我聯邦調查局的朋友那裡,寫得很感人,但我仔細爬梳過,沒什麼有用的發現,我覺得沒必要再麻煩妳。
老天,法蘭克!我不是說你只要發現和她有關的東西,任何東西
這個晚點再說。
記得讀信,山姆語氣粗魯,臉色發白,有如那天在命案現場,把信讀完。要是法蘭克不給妳,我就幫妳印一份。那個叫查德的傢伙完全崩潰了,事情到現在四年半,他沒有和半個女孩約會過,可能再也無法相信女人了。怎麼可能?他,天早上醒來,生命已經摔成碎片,他所夢想的一切頓時化為輕煙。
小聲一點,法蘭克輕聲細語,免得你們老大進來關切。
山姆置若罔聞。還有別忘了,女孩不是從北卡羅萊納平空出現的,她之前還在別的地方,再之前還在別的地方。在那些地方還有其他人,天曉得有多少,直在想女孩究竟在哪裡,是不是身首異處被人草草掩埋,還是離經叛道流落街頭,是不是從開始就不在乎他們,他們的生命到底為什麼會支離破碎。他們全都和女孩同一國,但結果又是什麼?站在她那邊的人都毀了,凱西,所有人,妳也不會例外。
我很好,山姆。我說。他剛才的話語有如晨霧覆蓋我,感覺虛幻不實。
那我問妳一件事,妳上一個認真交往過的男朋友,你們是在妳剛開始擔任臥底之前認識的,對吧?叫艾什麼?
沒錯,我說:艾登。艾登是個好對象,聰明熱情,前途光明,而且非常會講冷笑話,就算我一天過得再糟,也能逗我大笑。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他了。
他怎麼了?
我們分手了,我回答:在我臥底期間。我眼前忽然浮現艾登和我分手當晚的眼神。當時我正趕著回到住處,和幾個月後刺傷我的毒梟小子見面。我坐在雙層公車頂層往下看,艾登待在公車站旁,我彷彿見到他泛著淚光。
因為妳是臥底,這就是怎麼了,山姆說完,轉頭對著法蘭克,你呢,法蘭克?你有老婆嗎?還是女朋友?任何親密關係?
你想約我嗎?法蘭克玩笑似的問,但卻微瞇雙眼,目光如電。因為我得警告你,我可不是什麼隨便的人。
換句話就是沒有,我想也是,山姆又轉頭看我,說:才三個星期,凱西,妳看我們已經變成什麼樣子?這是妳希望的嗎?要是妳為這個可笑到極點的想法,繼續臥底一年,妳覺得我們會怎麼樣?
這樣吧,法蘭克身體僵硬靠著牆壁輕聲說:你那邊的問題你自己決定,我這邊的問題我自己解決,可以吧?
法蘭克眼神狠戾,連長官和毒梟都會怕得抱頭鼠竄,山姆卻毫無感覺。不可以,一點也不可以。你那邊的狀況根本亂七八糟,你可能沒發現,幸好我看得出來。我有嫌犯就坐在隔壁,不管他是不是殺人兇手,我都是按照警方程序逮到他的。你找到什麼?發了三星期神經,搞得人仰馬翻,結果什麼也沒有。可是你卻不想收手,反倒叫我們繼續加碼,發更大的神經
我沒叫你做什麼,我只是問凱西別忘了,她會辦這個案子可是因為我,當我的臥底,不是重案組警探我只是問她願不願意更深入一點。
我想像夏日無盡,午後獨坐草地,傾聽蜜蜂嗡鳴,搖椅慵懶搖晃吱嘎作響;想像自己跪在香草園子採擷收成,空氣中飄著細雨與焚燒草葉的薰香,手上沾滿揉擰迷迭香與薰衣草的味道;我想像在蕾西房間地板上包裝耶誕禮物,窗外白雪飄飄,小瑞在樓下彈奏頌歌,艾比在自己房間輕聲唱和,薑餅的香氣從門縫飄來。
山姆和法蘭克盯著我,眼睛眨也不眨。兩人都不再說話,房裡突然寂靜下來,感覺深沉平和。當然,我說:有何不可?
奈勒開始哼唱<艾馮戴爾>,奎格利在走廊抱怨什麼。我想起自己和羅伯在這個房間觀察嫌犯,在走廊並肩嘻笑,中了薇絲塔行動之毒而分開,有如流星撞毀燃燒。但我沒有任何感受,只覺得牆壁有如花瓣,輕盈展開傾倒在我身旁。山姆雙目圓睜,眼神晦暗,彷彿我揍了他,法蘭克的目光讓我覺得似乎應該害怕。但我只感覺全身肌肉瞬間放鬆,彷彿回到八歲當時,我在青翠山坡側翻觔斗,頭暈目眩,又像潛入冰涼湛藍的水中兩千公里,完全不用呼吸。我說對了,自由的氣味有如臭氧、雷雨和火藥,又像雪花、營火與除過的青草,嚐在嘴裡有如海水,又有柑橘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