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打從山姆說他想找三名可疑男子聊聊,我就曉得會出事。倘若殺手先生是他們其中之一,接受警方偵訊肯定不會開心,絕對會怪到屋子頭上,不可能輕易放過我們。但我沒想到對方反擊如此之快,而且直截了當。我在屋裡感覺安全自在,以致忘了安全本身就是警訊。
他只等了一天。週六晚上,我們在起居室,將近午夜,我和艾比坐在壁爐前用蕾西的銀指甲油塗完指甲,正揮手吹乾。小瑞和丹尼爾忙著清理西蒙伯公的威伯利手槍,消耗體內過剩的雌激素。
槍已經在陽台上的一鍋溶劑裡浸了兩天,小瑞認為夠了。他和丹尼爾將桌子變成槍械區,擺滿工具、廚房抹布和破布,開心拿著舊牙刷清槍。丹尼爾負責槍把頑垢,小瑞處理實槍,賈思汀攤坐在沙發上,一邊對著論文筆記喃喃自語,一邊抓起身旁大碗裡的冷爆米花放進嘴裡。
唱機播放英國作曲家普塞爾的小調序曲,旋律祥和,房裡充滿溶劑與鐵鏽味,濃郁熟悉,讓人放心。
你知道,小瑞放下牙刷,檢視槍體說:這東西外表破破爛爛,其實狀況不錯,很可能還堪用,他伸手去拿子彈盒,塞了兩枚到彈膛裡,再旋回定位。有誰想玩俄羅斯輪盤?
不要,賈思汀打了個哆嗦說:恐怖死了。
拿來,丹尼爾伸手要槍。別亂玩。
我在開玩笑,拜託!小瑞將槍遞出去說:我只是想檢查槍還能不能作用。明天早上,我會帶著槍到陽台,晚上吃兔子加菜。
不行,我倏地坐直,瞪著小瑞說:我喜歡兔子,你少碰牠們。
為什麼?那些混球只會一直生小兔子,大便大得草地上都是,還不如拿來油炸燉煮,做成好吃的料埋比較實在
你真變態,你難道沒讀過《瓦特希普高原》嗎?
不要摳耳朵,否則妳的指甲就完了。我可以幫妳煮紅酒兔肉,讓妳
你會下地獄的,知道嗎?
哎,冷靜一點,小蕾,他又不會真的那麼做,艾比吹著拇指指甲說:兔子通常破曉出來活動,那時候小瑞根本還沒活過來。
我不覺得殺害動物有什麼可惡之處,丹尼爾小心翼翼拆解手槍說:只要是為了填飽肚子而殺。人類本來就是掠食者,我也希望活在理想世界,可以自給自足,不用種植或獵殺任何生物,無須仰賴他人。但當然,這幾乎不可能發生,而且我也不希望從兔子開始,因為我開始喜歡上牠們了,感覺和屋子是一起的。
看吧?我對小瑞說。
看什麼?別再裝無辜了妳,我又不是沒看過妳臉埋在牛排裡,看了不曉得多少次,還有
我站起來,擺出射擊姿勢,伸手去抓佩槍平常插著的地方,接著才想起自己剛才聽見撞擊聲響。只見一塊巨石落在我和艾比身旁,彷彿原本就在那裡,周圍佈滿碎玻璃,有如冰晶閃閃發光。艾比嚇得嘴巴張成大圓,冷風從破窗呼嘯而入,吹得窗簾鼓脹,有如船帆。
小瑞從椅子上猛然起身,朝廚房拔腿狂奔,我跟在他半步之後,耳中聽見賈思汀慌張哀號:蕾西,妳的傷口!丹尼爾不知喊了什麼,但我已經隨著小瑞衝出法式落地窗門。小瑞翻身跳過陽台,頭髮飛揚,我聽見後院大門發出哐啷一聲。
我們奔到門邊,鐵門依然劇烈搖晃。小瑞跑到小路上突然僵立不動,抬頭往上,同時往後伸手抓住我的手腕說:噓!
我們屏住呼吸,豎耳傾聽。我感覺背後有東西貼近,立刻轉身,結果看到丹尼爾動作迅速安靜,有如草地上一隻大貓,湊到我的身旁。
枝葉婆娑,接著在我們右手邊不遠處,朝葛倫斯凱村的方向,傳來樹枝的斷裂聲。
屋子的燈光已經隱匿不見,我們三個沿著小徑飛奔,我伸手摸著樹籬探路,樹葉在我腳下沙沙作響。忽然,前方傳來一陣腳步衝刺聲,接著小瑞在我身旁撕吼歡呼。他和丹尼爾健步如飛,快得超乎想像。
我們氣喘吁吁好比獵獸,呼吸在我耳畔迴盪,腳步和心跳在我四周有如戰鼓頻催。浮雲蔽月,忽圓忽缺,我瞥見一道黑影,在我們前方只有二、三十公尺處,映著月光蜷縮成詭異的姿態,拚命前奔。我眼前驀然浮現法蘭克靠在桌上,雙手緊壓耳機的模樣。我心裡朝他吶喊:不要,絕對不要派出你的手下,這傢伙是我們的。
我們繞過彎道,手抓樹籬保持平衡,衝到岔路後停住腳步。月光下,無數小徑伸向四面八方,曖昧荒涼,什麼也不透露。田野聚集幾堆石塊,有如遭人降咒鎮服,默默佇立觀望。
人呢?小瑞吁喘低語,有如獵犬急急四下張望。那混帳跑哪兒去了?
他不可能這麼快離開我們視線,丹尼爾呢喃道:他一定在附近,躲起來了。
可惡!小瑞咬牙切齒說:可惡,混球,不要臉的老天,我要宰了他
月色再度昏暗,他們兩人在我身旁有如幻影,迅速消逝。有沒有手電筒?我湊到丹尼爾耳邊低聲說道,只見他輕輕搖頭。
無論這人是誰,他對此地的山林肯定瞭若指掌,可以躲上整夜,不停變換掩蔽位置,效法他數百年來的反抗軍祖先,隱身葉間瞇眼觀望,然後銷聲遁跡。
但他崩潰了。即使知道我們一定會追上去,他依然拿起石塊破窗朝我們砸來。這表示他的自制力正在消失,因為山姆的偵訊和自己內心難平的憤怒而瓦解。他大可以躲上一輩子,但這就是關鍵所在:他其實並不想躲。
世上所有警探都曉得,我們最好的武器就是嫌犯心中的慾望。我們再也不能使用指捻螺釘或發紅的火鉗,無法逼人認罪,帶我們去找屍體,供出愛人或背叛老大,但嫌犯還是會做,因為他們要的不只是安全,或許是求得心安、向人吹噓、消弭壓力或重新開始,隨便都行。我們只要找出你要什麼不動聲色挖出埋藏在你內心深處,連你都不曾意識到的事物放在你面前,你就會自動奉上我們所要的一切。
這傢伙已經受夠在自己的地盤上遮遮掩掩,像個無理取鬧的青少年想引人注意,拿著噴漆和石塊鬼鬼祟祟。他真正想要的是正大光明地教訓某人。
喔,天哪!他竟然躲起來了。我刻意用都市女孩的驕縱語氣,對著無邊夜色輕輕說道,聲音清楚,彷彿覺得事情很有趣。小瑞和丹尼爾同時攫住我,但我反抓他們,用力捏了一下。真可憐,明明是兇大個兒,卻只敢站得遠遠的,一看到我們走近就立刻躲到樹籬下,怕得像隻小白兔一樣拚命發抖。
丹尼爾鬆開我的手臂,我聽見他輕吁一聲,像是淺笑,剛才一陣追逐幾乎沒讓他臉紅氣喘。這有什麼奇怪的?他說:他可能沒有膽子出來和我們較量,但起碼還有腦袋,知道自己沒有勝算。
我又擰了一下小瑞。除了他的慵懶英式嘲諷,還有什麼更能把那傢伙激出來?小瑞狠狠地倒抽一口氣,隨即意會過來。我倒不認為他有腦袋,他慢條斯理地說:家裡懦夫太多。我想他這會兒早就忘了我們,回去和膽小鬼一塊兒了。
窸窣一聲,來得又輕又快,無法辨別方向,接著又是一片沉寂。
小貓咪,過來,我低聲輕唱:小貓咪,過來、過來接著咯咯一笑。
想我曾祖父當時,丹尼爾淡淡說道:最會對付不知好歹的農夫。只要稍微一甩馬鞭,所有人立刻服服帖帖。
你曾祖父當初就不應該讓他們隨便亂生,小瑞對他說:最好嚴格育種,像農場裡的動物一樣。
又是一陣窸窣,這回大聲一點。接著喀噠,聲音微弱清晰,彷彿石頭碰撞,距離近在咫尺。
農夫對我們很有用處的。丹尼爾說,語調若有所思,和他平常埋首書中或遇到別人發問一樣。
嗯,這是沒錯,小瑞說:但你看下場如何?根本就是反進化,膚淺的基因越來越多,結果就是一堆胡說八道、沒有腦袋、沒有肩膀、只會近親交配的
小瑞話還沒說完,就忽然有東西從幾公尺外的樹籬冒了出來,從我面前閃過,讓我手臂感覺有微風吹過,只見那人砲彈似的撲向小瑞。小瑞悶哼一聲,重重摔倒在地,震得地面搖晃。我聽見扭打、激烈喘氣和拳頭狠狠擊中身體的聲響,立刻加入戰局。
我們三個打成一團,小瑞掙扎喘息,我肩膀抵著硬土,嘴裡咬到誰的頭髮,一手扭扯纜索似的抓著某人胳膊。那人身上帶著落葉味,力道驚人,下手卑劣,手指朝我兩眼摳來,雙腿使勁上彎,想要猛頂我的腹部。我揮拳出去,只聽見對方大氣一喘,手掌離開我的臉龐。這時,有東西像載貨火車從旁狠狠地撞了過來,是丹尼爾。
他的重量讓我們四個人都滾進樹叢,樹枝有如利爪抓過我的頸間,我感覺臉頰有灼熱喘息吹來,耳中聽見拳頭不停猛捶柔軟的物體,聲音急促無情。打鬥混亂、狠毒而粗暴,拳腳齊飛,骨頭劇烈碰撞,不時傳出恐怖的悶哼,有如野狗宰殺獵物。
我們三人聯手對付一個,心裡就和對手一樣憤怒,但黑夜給了他額外的優勢。我們不曉得自己打的是誰,而那人也不忘利用這點,不停扭身鑽動,將我們拖倒在地,不讓我們認清左右方向。我頭暈目眩,呼吸困難,發瘋似的拳打腳踢,卻一直撲空。有人撲來,我手肘立刻往後一頂,只聽見對方痛得哀號,可能是小瑞。
接著,那隻大手又朝我的雙眼抓來。我胡亂摸索,摸到長滿鬍碴的堅硬下巴,立刻使盡全力一拳過去。有人頂我肋骨,力道強勁,但我卻沒有感覺,一點也不疼痛。那傢伙就算讓我開膛破肚,我也感覺不到,我只想打他、踹他,死不住手。微弱聲音在我腦中響起,語氣漠然:你們會打死他,你們三個這樣會打死他,但我不在乎。
我胸口突然亮白一片,難以逼視。我看見蕾西的頸子最後一仰,客廳撒滿褻瀆溫馨氣氛的碎玻璃,我看見羅伯的臉冷漠支離。我只想拚命揮拳,讓這傢伙的鮮血灌入我的喉中。我只想讓他的臉在我拳下迸裂四濺,而我不會收手。
男人像貓一樣扭動身軀,讓我指關節打到泥土與石頭卻碰不到他。我摸黑亂抓,攫住某人的襯衫,對方一肩將我頂開,襯衫應聲撕裂。有人掙扎爬走,碎石飛濺,砰的一聲悶響,似乎是靴子猛踹身體。我聽見野獸般的尖銳咆哮,接著是急促紊亂的腳步聲,朝遠方漸漸淡去。
去哪裡我頭髮被人抓起,我一拳將對方手臂捶走,瘋狂尋找剛才那張臉龐與粗糙堅硬的下巴,卻只摸到布料和滾燙的皮膚。
你放開有人吃力掙扎,從我背上挪開,接著周遭像是無聲爆炸,突然靜寂下來。
人呢
月亮從雲後探出頭來,我們三人互瞪對方,兩眼圓睜,渾身骯髒,氣喘如牛。我一時認不出身旁的人。小瑞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齜牙咧嘴,濃亮鼻血汩汩而出。丹尼爾披頭散髮,雙頰沾滿血與泥土,有如戰場偽裝。月色皎潔,他們雙眼黝黑如洞,彷彿陌生殺手,來自消失蠻荒部落的神鬼戰士。人呢?小瑞語帶殺氣低聲說道。
晚風羞怯地拂過山楂樹叢,四下沒有一絲動靜。丹尼爾和小瑞有如武士般彎身半蹲,雙手微弓,蓄勢待發,我發現自己也是,感覺三人就要彼此廝殺。
月光再度消失,天空似乎有什麼滴漏而出,聲音尖細幾不可聞。我全身肌肉彷彿忽然變成液體,滲進土裡。我趕緊抓住樹籬,才沒有不支倒地。有人緩慢喘息,聲音斷續猶如啜泣,可能是小瑞或丹尼爾。
腳步聲從小徑傳來,在我們背後幾步停下,我們全都嚇了一跳。丹尼爾?賈思汀喘息說道,語調緊張。蕾西?
我們在這兒。我回答。我身體劇烈顫抖,彷彿痙攣,感覺心臟在喉間狂跳,似乎就要嘔吐。小瑞在我身旁不遠,只見他乾嘔幾聲,彎身咳嗽,接著啐了一口:嘴裡都是土!
喔,天哪,你們還好嗎?到底怎麼了?你們有逮到他嗎?
我們有逮到他,丹尼爾沉沉喘息一聲說:但什麼也看不見,那傢伙就趁亂脫身逃走了。我們沒必要往下追,他這會兒應該快到葛倫斯凱了。
老天,他有傷到你們嗎?蕾西!妳的傷口
賈思汀眼看就要失控了。我好得很,我說得大聲響亮,讓麥克風收音清楚。我的肋骨疼得要命,但我可不能冒險讓他們看到。只是雙手因為揮了幾拳痛死了。
潑辣女,妳有一拳打到我了,小瑞說,聲音還微微暈眩。希望妳兩手腫起來,瘀血發青。
要是你再不小心,我還是會揍你。我對他說。
我伸手去摸肋骨,但手抖得厲害,實在無法確定狀況,不過我想應該沒有大礙。賈思汀,你都不曉得丹尼爾剛才說了什麼,太精采了。
喔,天哪,沒錯,小瑞說著笑了起來。馬鞭一甩?你是從哪裡想出來的?馬鞭?賈思汀激動問道:什麼馬鞭?誰有馬鞭?
我和小瑞笑得前俯後仰,說不出話來。喔,老天,最後我總算擠出一句。想我曾祖父當時
農夫都曉得自己的地位
什麼農夫?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剛才說什麼都很合理,丹尼爾說:艾比呢?
她待在後院門口,以防他回頭喔,天哪,你們覺得他是不是回去了?
我很懷疑,丹尼爾說,他也一樣幾乎忍俊不禁。是腎上腺素在搞鬼,讓我們靜不下來。我想他今天晚上已經玩夠了。大家都沒事吧?
不好,都是潑辣女害的。小瑞說著伸手抓我頭髮,卻只抓到耳朵。
我沒事!我將小瑞的手撥開說。
賈思汀依然在一旁喃喃自語:喔,天哪!喔,天哪
很好,丹尼爾說:那我們回家吧。
艾比不在門口,後院裡只有涼涼微風吹得山楂樹婆娑搖曳,鐵門慵懶晃動,發出吱嘎聲響,彷彿精靈附身。
賈思汀開始猛力吸氣,丹尼爾高喊一聲:艾比,是我們。艾比從暗處現身,臉龐白皙,裙襬飛揚,銅光微閃。她拿著火鉗,雙手緊緊握著。
抓到他了嗎?艾比低聲說道,語帶恨意。抓到他沒有?
老天,我身旁怎麼都是女戰士?小瑞說:提醒我絕對不要惹妳們兩個生氣。他聲音有些模糊,似乎捏著鼻子。
聖女貞德和波狄西雅王后(編註:古不列顛愛希尼族王后,原本跟羅馬簽有和平協定,愛希尼王去世後羅馬人毀約欲放逐該族,甚至羞辱波狄西雅王后及公主,王后遂率領族人對抗羅馬人長達兩年。),丹尼爾笑著說。我感覺他微微摁了我的肩膀,另一手輕撫艾比的頭髮。為了保衛家園而戰。我們有抓到他,但只有一下下,不過,我想我們已經表明立場了。
我想抓他回來,塞住嘴巴釘在壁爐上,我用手腕揩去牛仔褲上的泥土說:結果讓他跑了。
那個混帳,艾比說完長嘆一口氣,將火鉗放下。我還真希望他會回來。
我們進去吧!賈思汀回頭看了一眼說。
話說回來,他到底扔了什麼?小瑞很想知道。我根本沒注意看。
大石塊,艾比說:上頭還用透明膠帶貼了東西。
唉,我的天老爺啊!我們剛走進廚房,賈思汀立刻大驚小怪地說:你看你們三個變成什麼德行。
哇,艾比豎起眉毛說:好誇張,我真想看看那個逃走的傢伙是什麼模樣。
我們果然狼狽不堪,和我想的一樣。眼神驚慌,直打哆嗦,渾身泥土與擦傷,駭人的血跡出現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丹尼爾重心偏向一腳,襯衫扯裂一半,一截袖子斷開。小瑞的褲子一邊膝蓋破洞,隔天早上肯定會有黑眼圈。
你們的傷口,賈思汀說:一定要消毒才行,誰曉得你們剛才在小路沾到什麼,泥巴、牛糞、羊大便,還有
晚一點,丹尼爾說。他撥開遮住眼睛的頭髮,發現手裡不知何時抓了一根樹枝,感覺很稀奇,便將樹枝小心翼翼地放在流理台上。我想在我們做其他事情之前,最好先看看石頭上貼了什麼。
是一張折好的紙,從小學生作業本撕下來的條紋紙。等等。丹尼爾說。我和小瑞湊上前去,丹尼爾在桌上抓了兩枝筆,動作優雅避開碎玻璃走到石塊邊,用筆尾將紙取下。
好了,賈思汀口氣輕快,匆忙走進廚房,雙手分別拿著水和布說:我們來檢查傷勢吧。女士優先,蕾西,妳說妳的手受傷了?
等一下。我說。丹尼爾將紙挪到桌上,戰戰兢兢攤開,用的還是那兩枝筆。
喔,賈思汀說:喔!
所有人都湊到丹尼爾身邊,擠在一塊兒。丹尼爾的臉龐還在流血,可能被拳頭打傷或被眼鏡邊緣劃傷臉頰,但他似乎沒有察覺。
紙條上寫了幾個粗體大字,力道大得有幾處被筆戳出了洞:等著被火燒吧!
那一秒鐘,房裡完全寂靜。
喔,老天,小瑞說。他癱倒在沙發上哈哈大笑。厲害,全村手拿火把就對了,這還不夠酷嗎?
賈思汀咂了咂舌,不表贊同。愚蠢,他說。回到屋裡,有我們四個平平安安在他身邊,又有事情可做,他的冷靜便回來了。蕾西,手伸過來。
我將手伸給他。我的雙手慘不忍睹,沾滿鮮血和泥土,關節裂傷,半數指甲斷到露出新肉,可惜了我新塗的銀色指甲油。賈思汀輕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不滿。我的老天,妳到底對那可憐蟲做了什麼?當然,他是罪有應得。過來,讓我看清楚。他拉著我坐到艾比的扶手椅上,立燈旁邊,自己跪在我身旁。碗裡的液體冒著蒸氣和消毒水的味道,感覺溫暖心安。
我們要報警嗎?艾比問丹尼爾。
老天,千萬不要,小瑞輕拍鼻子,看還有沒有流血,他說:妳瘋啦?他們只會千篇一律回說,謝謝報案,但我們逮到犯人的機率微乎其微,養隻狗吧,再見。他們這一回或許還會逮捕我們,因為任何人一眼就看得出來我們打過架。妳認為那對勞萊、哈台會在意誰先動手的嗎?賈思汀,那塊布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馬上好。賈思汀將布沾濕壓在我指關節上,動作溫柔得幾乎沒有感覺。會覺得刺痛嗎?我搖搖頭。
我正倒在沙發上流血耶。小瑞語帶威脅。
才怪,你頭往後仰,乖乖等著。
其實,我想,丹尼爾依然對著紙條皺眉沉思,他說:到了這個地步,報警這個主意或許不壞。
小瑞立刻坐直,完全忘了鼻子。丹尼爾,你是認真的嗎?他們已經被村裡那群猿人嚇壞了,只會偏袒葛倫斯凱。為了村子好,他們一定會以攻擊罪名逮捕我們。
嗯,我說的不是地方警察,丹尼爾說:不算是,而是法蘭克或山姆。但我不確定這麼做真的比較好,妳覺得呢?他問艾比。
丹尼爾,賈思汀說,他停下幫我擦拭手傷的動作,語氣裡又浮現驚慌失措的尖銳音調。不要,我不想蕾西回來之後,他們就放過我們了
丹尼爾隔著眼鏡,質問似的定睛注視賈思汀。沒錯,確實如此,他回答:但我不認為他們放棄調查了。我敢說他們一定投下大量精力尋找嫌犯,絕對不想錯過今晚發生的事。因此,我想我們有義務告訴他們,即使可能對我們造成不便。
我只是希望一切回復正常。賈思汀的聲音幾近啜泣。
嗯,是啊,我們也是,丹尼爾回答,語氣有些不耐。他身體一顫,伸手搓揉大腿肌肉,又打了個哆嗦。只要一切越快結束,有人被起訴,我們就能越快回復正常。我敢說蕾西,或許還有其他人,一定樂於見到那傢伙被繩之於法,對吧,小蕾?
去他的繩之以法,我寧願那混球逃得慢一點,我說:我打得正開心呢!小瑞咧嘴微笑,伸手和我擊掌。
就算不談蕾西的意外,艾比說:今晚的事也是威脅。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感覺,賈思汀,但我可不怎麼想被火燒死。
喔,拜託各位,他不會真做的,小瑞說:縱火起碼需要組織能力,我想這傢伙還沒靠近我們,就會把自己燒死了。
你願意拿屋子冒險?
屋裡的氣氛變了。緊密和樂的陶然感覺消失了,有如冰水澆上熱爐似的滋滋幾聲蒸散殆盡,不再有人覺得有趣。
我寧可相信那小子很蠢,也不願寄望警察的智力,找警察幫忙就像在腦袋上開洞。那白癡要是敢再出現今晚以後,他不會再來了我們就自己解決他。
因為到目前為止,艾比語氣緊繃。我們一直自己解決問題,解決得棒透了!她憤憤地伸手一揮,將地板上的爆米花碗推開,蹲下來收拾碎玻璃。
停,別動碎玻璃,警方應該希望現場原封不動!丹尼爾一屁股坐進扶手椅,隨即哎了一聲,從後口袋掏出西蒙伯公的手槍,放在咖啡桌上。
賈思汀一手懸在空中,艾比猛然挺直身子,差點往後摔倒。
換作別人,我連眼睛也不會眨一下,但拿槍的人是丹尼爾。我全身彷彿被冰冷的海水灌滿,瞬間難以呼吸。感覺就像見到父親喝醉或母親歇斯底里,又像搭乘的電梯纜索斷裂,就要猛然墜落幾百層樓,無法阻擋,腹中沉重不已。
不會吧!小瑞說,眼看又要哈哈大笑。
這到底艾比低聲問道,近乎呢喃。你幹嘛帶著它?
其實,丹尼爾略帶迷惘看著手槍說:我也不曉得,我順手就拿了。但我們衝到外頭之後,天色太暗,情況又太混亂,當然不可能用它做什麼,那太冒險。
千萬不要。小瑞說。
如果的話,你會用嗎?艾比追問。她雙眼圓睜盯著丹尼爾,緊緊抓住爆米花碗,彷彿就要扔出去。
我不曉得,丹尼爾說:我有想過用它威脅對方,要他別逃,但我想這種事必須遇上了才知道。
陰暗小徑的喀噠聲,原來如此。
我的天哪!賈思汀怯怯地低呼一聲。真混亂。
這算非常輕微的了,小瑞開心說道:我是說就血腥程度來講。說完脫下一隻鞋子,將沙子和石頭倒到地板上,但連賈思汀都沒有看他。
你閉嘴!艾比火了。給我住口,事情一點也不好笑,已經完全失控了,丹尼爾!
沒關係,艾比,丹尼爾說:真的,一切都在掌控中。
小瑞躺回沙發,開始哈哈大笑,聲音尖銳脆弱,幾近歇斯底里。妳還說他媽的一點也不好笑?他問艾比,都在掌控中,這真的是你想說的,丹尼爾?你真的、真的認為事情都在掌控中?
我已經掌握住了。丹尼爾回答,雙眼盯著小瑞,目光警醒而冷酷。
艾比砰的將碗扔在桌上,爆米花撒了出來。胡說八道,小瑞嘴巴很壞,可是他說得沒錯,丹尼爾,事情已經超出掌控了,可能會有人遇害,你曉不曉得?你們三個摸黑追逐心理變態的縱火狂
我們回來的時候,丹尼爾反駁道:妳手裡還不是拿著火鉗?
那根本是兩回事,我只是提防那人回來,一點也不想招惹麻煩。要是那人把它從你身上搶走呢?該怎麼辦?
房裡隨時可能有人說出槍這個字。一旦法蘭克或山姆發現西蒙遺留的左輪手槍不再是破銅爛鐵,而是丹尼爾可能使用的武器,狀況就會完全不同,荷槍實彈、身穿防彈背心的緊急應變小組就得開始待命。想到這裡,我就腹中一絞。你們有誰想要聽聽我的看法?我猛力一拍椅子的扶手說。
艾比忽然轉頭瞪著我,彷彿剛才完全忘了我的存在。也對,她沉默半晌,才沉著嗓子說:天哪!說完便跌坐在地上碎玻璃之間,雙手交握在頸後。
我認為應該報警,我說:因為這回他們或許真的能逮住那傢伙。警方之前沒有任何線索,但現在只要去村裡找人,看誰像被絞肉機絞過就行了。
在這種地方,小瑞說:應該刪不掉太多人吧。
有道理,丹尼爾對我說:我倒是沒想到這點。再說這麼做還能先發制人,免得他回過頭來反咬我們侵害。我是覺得不可能,但誰曉得?所以,我們都同意囉?現在把警探拖來沒什麼意義,但我們可以明天早上打電話?
賈思汀又開始幫我擦手,臉上卻是憔悴退縮。隨便,只要能夠把事情解決就好。他喃喃說道。
我覺得你他媽的瘋了,小瑞說:其實,我之前也有想到這一點,但話說回來,我怎麼想根本不重要,不是嗎?因為無論如何,你只會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丹尼爾置若罔聞:打給法蘭克或山姆?
法蘭克。艾比盯著地板,頭也不抬說。
有意思,丹尼爾開始找煙,他說:我當下的直覺是找山姆,尤其他似乎在村裡打探我們和葛倫斯凱人的關係。但妳可能是對的,誰有打火機?
我可以提個意見嗎?小瑞親切問道:我們和你警察朋友聊天的時候,或許最好別提那玩意兒。他朝手槍點了點頭。
嗯,那當然,丹尼爾答得心不在焉,依然到處找打火機。我發現艾比的擺在旁邊桌上,便扔給他。反正它從頭到尾也沒出現過,沒必要提到,我會把它收好。
這樣一來,艾比對著地板,語氣平淡說道:我們就可以假裝沒有這件事。
沒有人答腔。賈思汀清理完我的雙手,在裂傷的指關節綁上繃帶,仔細對齊邊緣。
小瑞兩腳甩下沙發,走進廚房抓了一把濕紙巾回來,開始馬馬虎虎地擦拭鼻子,將紙巾扔進壁爐裡。艾比一動不動,丹尼爾若有所思地抽著香煙,臉頰的鮮血已經凝結,雙眼迷濛地望著前方。
屋外風勢增強,繞著屋檐盤旋而上,灌入煙囪發出尖聲哀號,隨即調轉方向直直奔入起居室,有如一長道冰冷的幽靈列車。
丹尼爾熄掉香煙,走上樓去,隔著天花板可以聽見他的腳步、長長一陣摩擦和一聲重擊,接著就看他走回客廳,手裡拿著一塊刮痕處處、邊緣殘破的木板,似乎是舊床頭板的一部分。
艾比扶著木板,讓他釘在破掉的窗戶上,鐵鎚發出刺耳的敲擊聲,在整間屋裡迴盪,隨即飄向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