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晚飯過後,我開始翻閱西蒙伯公撰寫的家族史詩,想找出和自縊女孩有關的蛛絲馬跡。我一個人做會簡單許多,但這麼一來就得向學校請假,而我不想濫用生病當作藉口,讓其他人擔心。因此,我和小瑞、丹尼爾坐在空房地板上,西蒙家的族譜攤在面前,艾比和賈思汀在樓下玩皮克牌。
族譜是一張破爛的厚紙,上頭寫滿潦草字跡,層層疊疊,出於不同人之手。最頂端是優雅的棕色墨水字:詹姆斯,約一五九八年生,一六一九年娶坎普小姐為妻。最底下是西蒙伯公歪七扭八的字:艾德華,一九七五年生;以及最後:丹尼爾,一九七九年生。整間房裡就只有這東西還看得懂,丹尼爾拈去族譜邊緣的蜘蛛絲說:可能因為不是伯公一個人寫的。至於其他我們還是能翻一翻,蕾西,假如妳真的很想知道,但就我看來,他下筆時都非常、非常醉了。
嘿,我彎身指著族譜說:敗家子威廉在這裡。
威廉,丹尼爾指尖輕點名字。一八九四年生,一九八三年卒,是他沒錯。我很好奇他最後去哪了。威廉是家族中少數活過四十歲的人,山姆說得沒錯,這一家人都英年早逝。
看這裡能不能找到他,我拉了一只盒子到面前說:我對這傢伙開始感興趣了,真想知道究竟是什麼不堪回首的過去。
女孩子,小瑞傲慢地說:最喜歡挖人隱私。但他自己也抓了一只盒子。
丹尼爾說得沒錯,大多往事都難以辨讀。西蒙劃了一堆重點,行與行不留間隔,標準的維多利亞風格。但我不需要讀,只要尋找姓名縮寫是W或M的花體字。我不曉得自己想不想找到,也許毫無所獲,也許完全推翻拉索文人的講法,女孩懷著孩子移居倫敦,成功經營裁縫事業,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我聽見樓下賈思汀在說話,艾比呵呵笑著,聲音遙遠微弱。我們三個都沒開口,房裡只有沙沙不停的翻頁聲。室內陰涼昏暗,月影朦朧高掛窗外,紙頁在我指尖留下薄薄的灰塵。
欸,有了,小瑞突然說:威廉成為一件極為不當、引起軒然大波的什麼的主角,最後讓他丟了健康和老天,丹尼爾,你伯公肯定醉到翻天了,這能叫做英文嗎?
我看看,丹尼爾彎身湊近細看,應該是健康和原有的社會地位吧。他從小瑞手中接過手札,將眼鏡推上鼻梁:除去滿街謠言,他指尖沿著字跡緩緩讀道:事實真相如下所述:威廉一九一四至一五年參與大戰,服役期間,這裡應該是表現,突出,後因英勇事蹟獲頒軍功十字章。單憑此點,即可什麼所有低下傳言。一九一五年,威廉遭榴霰彈傷及肩部,並飽受彈震症所苦,因而解甲除役
創傷後壓力症,小瑞說。他背靠牆壁,雙手枕頭靜靜聆聽。可憐的傢伙。
這裡我看不懂,丹尼爾說:跟他看到什麼有關,我想應該在戰場上。他用的詞是殘酷,接著是:他解除與威絲特小姐的婚約,對自己的身分地位毫無眷戀,寧可與葛倫斯凱村的市井小民相處,但卻惹來眾人不安。各方都明瞭如此我想是不自然的,關係不可能有圓滿結局。
一群勢利鬼。小瑞說。
你還敢講!我說著衝到丹尼爾身旁,下巴抵著他的肩頭,想把字看清楚。這之前的內容一點也不稀奇,但我曉得不可能有圓滿結局就是我要找的。
約在此時,丹尼爾一邊讀著,一邊傾斜手札讓我看得見。村裡一名年輕女孩發現自己身陷麻煩,表示威廉是腹中孩子的父親。無論真相如何,葛倫斯凱人的道德情操迥異於現今,道德兩個字底下劃了兩條線,村民對於女孩的行為不檢深感震驚,堅持認為?女孩應該離開村子,進入麥格達倫修道院,以洗刷恥辱。他們決定將女孩視為放逐之人,直到她入院修行為止。
沒有圓滿結局,也沒有倫敦的小裁縫店。女孩因為懷孕、遭人強暴、成為孤兒或太過美麗而被迫為奴,終生未能離開修道院洗衣廠,直到成為墓園裡的無名孤墳。
丹尼爾不停往下讀,語氣輕柔平穩,我感覺他的聲音在我肩頭振動。但女孩既不放棄自己的靈魂,也不願接受懺悔的要求,決定自我了結。威廉大受打擊,或許因為他和女孩一起犯罪,或許由於他已見過太多血腥,健康急遽惡化。康復之後,他離開家人、朋友與家園,在異地展開新生,從此幾乎音訊全無。這一起事件或許旨在提醒吾人慾望之險惡,打破社會階級之危害,以及丹尼爾停下來說:後面我讀不出來,反正關於威廉的部分就到這裡,下一段在講賽馬。
天哪!我輕聲說道。
房間裡突然讓人感覺一陣凜冽,冷得彷彿窗戶大開,寒風恣意流竄。
他們把女孩當成麻瘋病患對待,到她支持不住,小瑞說,嘴角微微抽搐,威廉精神崩潰,離開村裡為止。所以,他們這樣不是最近的事,葛倫斯凱村根本一直就是瘋人中心。
我感覺丹尼爾脊背一抖。這件事太卑劣了,他說:真的。我有時候會想是不是應該也對屋子使用不談過去原則,雖然丹尼爾環顧四周,房裡堆滿長物,骯髒殘破,壁紙剝落,房門大開,走道上的鏡子斑斑點點,映著我們三人幽暗發青的身影。雖然我不確定,他近乎喃喃自語:可以這麼做。
丹尼爾收攏手札,小心翼翼地放回盒裡,關上蓋子。我不曉得你們怎麼樣,他說:但我今晚已經讀夠了,我們去找賈思汀他們吧。
全愛爾蘭關於葛倫斯凱的文件,我想我全看過了,那天夜裡,我打給山姆,他對我說。他語氣疲憊模糊(公文倦怠症,我曉得)而滿足:我比誰都清楚那個村子,也找到三個人符合妳的側寫。
我坐在樹上,雙腳緊緊收進枝葉之間。被人窺伺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真希望那傢伙乾脆跳出來,讓我看個明白。我沒有向法蘭克提,更別說山姆。就我判斷,窺伺感十之八九來自我的想像、蕾西的靈魂與心事未了的跟蹤殺人狂,但我不想告訴別人。白天我總覺得罪魁禍首是自己的想像,或許野生動物也幫了一點忙,但到夜裡,我就不是那麼確定了。只有三個?四百人裡面就三個?
葛倫斯凱人正在消逝,山姆語氣平淡,幾乎半數超過六十五歲,小孩一大就會收拾家當,搬到都柏林、科克或威克勞,任何稍微有人氣的地方,留下來的都是家裡有農場或繼承家族事業的人。二十五到三十五歲之間的村民不到三十人,扣掉在外地工作的、失業的、獨居的和白天有辦法抽身的,例如上夜班或獨力工作者,最後就剩三個人。
天哪!我說,不禁想起早晨蹣跚穿越空寂街道的老人,成排破舊房舍只有一扇窗的蕾絲簾子背後有人。
我想這算進展吧,起碼他們三個還有工作,電話那頭傳來翻頁聲:好了,底下就是三人的資料。貝能,三十一歲,在村外經營農場,已婚,有兩個小孩。奈勒,二十九歲,村裡人,和父母同住,在別人的農場工作。麥克艾德,二十六歲,一樣和父母同住,在拉索文路的加油站上日班。三人都和山楂林屋沒有任何關聯,有誰特別讓妳覺得可疑嗎?
一時想不出來,我說:抱歉。說完差點從樹上跌下去。嗯,也對,山姆說道,語氣泰然。是我期望太多了。但我幾乎無心聽他說話。奈勒,總算有人的名字縮寫是N,也該是時候了。
你會挑哪一個?我問,盡量不動聲色。山姆是我認識最會故作無知的警探,這招其實比想像中還要好用。
現在說還太早,但要選的話,我會挑貝能,他是唯一有前科的。五年前,一對美國觀光客將車停在路邊,到小徑散步。車子擋住農場的出入口,讓貝能無法移動羊群,他狠狼踹了車子一腳,踹出一個大凹洞。刑事損壞和對外人不友善,塗鴉破壞滿可能是他的興趣。
另外兩個都沒案底?
伯恩說他看過兩人狀況很差,但從來沒有嚴重到酒醉鬧事之類的地步,需要逮捕。他們或許都有不為人知的犯罪行為,因為葛倫斯凱就是這樣的地方,但就目前看來,沒錯,他們還算安份。
你和他們談過了嗎?很難解釋,但我就是覺得應該瞧瞧這個奈勒。
到村裡酒吧去顯然不可能,假裝經過他工作的農場也不是好主意,但要是能在他到局裡接受偵訊的時候
山姆笑了。
給我一點時間,我今天下午才把對象鎖定,打算明天早上再找他們三個談談。我想問妳能過來一趟嗎?只是看他們一眼,看會不會想到什麼。
我真想吻他。天哪,好啊。在哪裡?幾點?
果然,我想妳應該有興趣,山姆語帶微笑說:就拉索文分局吧,他們家裡當然最好,不會嚇到他們,但我不大可能帶妳過去。
聽來不錯,我說:棒透了,其實。
山姆話語中的笑意更深了。我也是,妳有辦法避開其他人嗎?
我會跟他們說我和醫生有約,檢查縫線,反正本來就該這麼做。想到其他人讓我心頭莫名一痛。假如山姆在這三人身上找到明確的線索,就算不構成逮捕要件,臥底行動也會結束,我就得離開林屋,回到都柏林和家暴組。
他們不會想陪妳到醫院?
有可能,但我不會讓他們跟。我會找賈思汀或丹尼爾載我到威克勞醫院,你能開車到醫院接我,還是我自己搭計程車到拉索文?
山姆笑了。我怎麼會錯過載妳的機會?十點半可以嗎?
沒問題,我說:對了,山姆我不曉得你想探他們多少底,但在你和這三人談話之前,我有一點新消息要給你,關於那個懷孕的女孩,令人難受的背叛感再度抓住我,但我提醒自己,山姆不是法蘭克,他不可能帶著搜索令和一堆刻意煩人的問題找上林屋。整件事似乎發生在一九一五年,女孩身分不明,但她愛人是威廉,一八九四年出生。
詫異的沉默,接著:啊,妳真厲害,山姆開心說道:妳怎麼知道的?
所以,山姆沒有聽麥克風錄音,起碼沒聽全部。我心裡如釋重負,連自己都嚇一跳。西蒙伯公生前寫了家族史,有提到那女孩,某些細節對不上,但確實是女孩的事情沒錯。
等一下,山姆說,我聽見他翻找筆記空白頁的聲音。好了,妳說吧。
根據西蒙的講法,威廉一九一四年參加一次世界大戰,一年後身心受創回家。他和門當戶對的好女孩解除婚約,和故舊斷絕往來,開始在村裡活動。從西蒙的字裡行間看得出來,葛倫斯凱人不是很開心。
不開心也沒辦法,山姆語氣淡然:對方是地主家族的人想也知道,他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後來,女孩懷孕了,我說:她宣稱威廉是孩子的父親西蒙似乎有些懷疑,但不管怎樣,這件事震驚全村,居民視女孩如糞土,想要將她送往麥格達倫洗衣廠。但在葛倫斯凱人逼她就範之前,女孩就自縊身亡了。
微風吹過林間,雨滴輕濺樹葉。
所以,山姆沉默片刻,接著說道:西蒙認為責任不在自己家族,而是那一村子瘋農夫。
怒氣忽然朝我襲來,讓我措手不及,只想將西蒙腦袋咬斷。
威廉也好不到哪裡,我說,清楚聽見自己語帶恚怒:他得了某種精神崩潰,細節我不清楚,但最後似乎進了療養院,而且不一定和他未出世的小孩無關。
又是一陣沉默,這回稍久一些。的確,山姆說:沒錯,反正我今天晚上不打算爭執什麼,因為我太開心就要見到妳了。
我隔了半晌才意會過來。
我心裡只惦記著有機會見到神秘的N,壓根沒想到也會見到山姆。
只剩不到十二小時了,我說:我會打扮成蕾西的樣子,只穿白色的蕾絲內衣。
啊,千萬別這樣對我,山姆說:我們在辦正事,小姐。但我掛上電話之前,還是聽出他聲音裡的笑意。
丹尼爾坐在壁爐旁的扶手椅讀艾略特,其他三個在玩牌。喂,我重重趴在爐邊的地毯上,槍托正好撞進肋骨之間,我毫不掩飾地縮了一下。你是怎麼啦,你從來沒有頭一個輸過。
他被我撂倒了。艾比舉起酒杯高聲說道。
妳少在那裡得意洋洋,賈思汀說,感覺應該快輸了:一點也不迷人。
她是得意沒錯,丹尼爾說:她越來越會虛張聲勢了。妳傷口又痛嗎?
桌上安靜半秒,只聽見小瑞手指撥弄硬幣的聲音。只是因為我正好想到,我說:我明天要做追蹤診療,讓醫師再多戳我幾下,然後告訴我沒事,這我早就知道了。你能載我去嗎?
當然,丹尼爾將書放在腿間說:幾點?
威克勞醫院,十點,我之後再搭火車到學校。
但妳不該自己去醫院,賈思汀在座位上轉頭過來,忘了撲克牌。讓我載妳去,我明天沒事,可以陪妳到醫院,之後再一起到學校。
賈思汀似乎很擔心,但要是我沒辦法阻止他,麻煩就大了。我不要任何人陪我,我說:我想自己一個人去。
可是醫院很恐怖,老是要妳像牛一樣擠在可怕的候診室裡,等上幾個小時!
我低下頭,伸手到夾克口袋裡找煙。所以我會帶書去看。我其實根本不想去,因為我最討厭人家靠近,觀察我一舉一動。我只想趕快結束,忘掉這一切,可以嗎?能夠讓我這麼做嗎?
這是她的決定,丹尼爾說:要是妳改變主意,再跟我們說,蕾西。
謝謝你,我說:你知道,我是大人了,可以自己撩衣服讓醫生看傷口。
賈思汀聳聳肩,回頭繼續玩牌,我知道他受傷了,但卻愛莫能助。我點起煙,丹尼爾將放在椅子扶手上的煙灰缸遞給我。妳最近煙是不是抽得比較多?
我外表肯定一臉茫然,內心卻急得發慌。其實,我已經減少抽煙量了,一天大約只抽十五、六根,介於自己的十根與蕾西的二十根之間,心想減量可以用病體虛弱來解釋。但我卻忽略了二十根是屋友的說法,是法蘭克聽來的片面之詞。丹尼爾本來就不相信蕾西只是遇刺昏迷,天曉得還有哪些地方讓他起疑。他先前接受偵訊,只要先透露一、兩點假訊息,接著就能靜觀其變(那雙沉著的灰色眼眸,神情裡沒有絲毫不耐),看自己設下的誘餌如何引君入甕。就這麼簡單,簡單到了極點。
不曉得,我面露困惑地說:我沒注意,有嗎?
妳之前出去散步不會帶煙,丹尼爾說:我是說意外之前,現在會帶。
我鬆了一大口氣,差點不能呼吸。我早該察覺的,因為屍體沒有煙味,但比起丹尼爾不動聲色,拿著一手好牌貼在胸前,這種小疏失簡單應付多了。
我之前也想帶,我說:只是一直忘記。現在你們讓我記得帶手機,所以我也記得帶煙。總之我坐起身子,氣憤瞪著丹尼爾說:你為什麼要找我麻煩?小瑞一天抽掉快兩包煙,你從來也沒唸過他。
我不是在找妳麻煩,丹尼爾隔著書對我微笑,說:我只是覺得做壞事就該好好享受,不然何必做呢?但要是妳出於緊張才抽煙,那就不是享受了。
我才沒有緊張,我對他說。為了證明,我又躺了回去,雙肘撐地,將煙灰紅放在肚子上:我沒事。
這陣子會緊張很自然,丹尼爾說:很容易理解,但妳應該尋找其他的方法抒解壓力,而不是糟蹋一件很棒的壞事,他又是似笑非笑。妳要是想找人聊
你是說找治療師?我問:噁,醫院的人有跟我說,我告訴他們想都別想。
嗯,好吧,丹尼爾說:我想也是,我個人也覺得妳做得對。我一直沒辦法理解為什麼要付錢給一個缺乏主見的陌生人,讓他聽你的困擾。朋友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存在的嗎?妳要是想找人說,我們幾個都
我的無敵天老爺啊,小瑞揚起聲音說。他將牌狠狠甩在桌上,猛力撥開。誰去幫我拿嘔吐袋來。喔,我認可妳的感受,我們何不談一談我有聽漏什麼嗎?我們是不是搬到加州了,沒人告訴我?
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對?賈思汀問,語氣雜著兇惡。
我最討厭肉麻兮兮的廢話。蕾西很好,她自己說沒事,我們有什麼該死的理由多管閒事?
我已經坐直起來,丹尼爾放下書本。這不關你的事。賈思汀說。
要是還得再聽這些屁話,就他媽關我的事。我不跟了,賈思汀,這局就算你贏吧。艾比,發牌。小瑞說完伸手越過賈思汀去拿酒瓶。
說到做壞事消除緊張,艾比語氣淡漠,你不覺得你今天晚上酒已經喝夠了?
其實,小瑞回答:我覺得不夠,差遠了。他將酒杯斟滿,滿到溢了一滴流到桌面。再說,我不記得有請教妳的意見,操你媽的快點發牌。
你喝醉了,丹尼爾冷冷說道:變得很煩。
小瑞衝到丹尼爾面前,一手抓著杯緣,我感覺他就要將杯子砸出去。
沒錯,小瑞說道,語氣低沉粗暴。我確實喝醉了,而且打算再醉一點。你也想和我談一談嗎,丹尼爾?你想要嗎?你希望我們所有人都談一談嗎?
小瑞的聲音很不對勁,帶著一絲危險,彷彿聞得到火藥味,一觸即發。
我看不出和你這樣狀況的人有討論任何事的必要,丹尼爾說:清醒一點,去喝咖啡,別再像個被寵壞的小嬰兒。說完又拿起書本,轉身背對其他人。
只有我看得到丹尼爾的臉,他的表情非常冷靜,但是眼珠並沒有轉動,連一個字也沒讀進去。
連我也看得清楚,丹尼爾的處理方式大錯特錯。小瑞只要情緒一來,就不曉得該如何收拾,需要別人幫他改變現場氣氛,要嘛耍寶,要嘛調停,甚至就事論事,讓他能夠照做,兇他只會火上添油。
丹尼爾竟然會犯下這麼普通的過錯,讓我不禁心頭一凜。除了驚訝,還有一種感覺,類似恐懼或興奮。
我只要幾秒鐘就能搞定小瑞(哦,你想我是不是得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像越戰退伍軍人一樣?有人大喊手榴彈,看我會不會立刻臥倒),也差點真的出手了。我咬緊牙關才沒這麼做,因為我需要看事情怎麼發展。
小瑞頓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隨即改變心意,滿臉嫌惡地搖了搖頭,狠狠推開椅子,一手拿著杯子,一手握住酒瓶,大步走出起居室。不久,他房門砰的一聲猛然關上。
搞什麼?過了一會兒,我開口說:看來我終究得找心理醫生,跟他說我的室友都是怪蟲。
別再說了,賈思汀說:別說了。他聲音顫抖。
艾比放下紙牌,起身將椅子小心翼翼推回原位,離開房間。丹尼爾沒有動靜,我聽見賈思汀撞倒什麼,低聲咒罵一句,但我沒有抬頭。
隔天早餐很安靜,不祥的那一種。賈思汀刻意不和我說話,艾比愁眉不展在廚房走來走去,直到我們洗完碗盤,她才將小瑞揪出房間,三人一起出門到學校。
丹尼爾坐在桌邊凝視窗外,沉浸在個人的世界裡。我將碗盤擦乾、收好,最後他總算動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氣。好,他微微困惑對著指間的香煙眨眼說:我們最好出門了。
他到醫院途中,依然不發一語。謝了。我下車之後對他說。
哪裡,他答得心不在焉,要是出了什麼問題,我是覺得不會,或妳改變主意,想找人陪妳,記得打電話給我。說完便轉頭朝我揮手,揚長而去。
確定丹尼爾離開之後,我在醫院咖啡館買了裝在保麗龍杯近似咖啡的咖啡,靠在醫院外牆等待。我看見山姆的車開進車格,他下車環顧停車場,接著才看到我。山姆臉龐疲憊、臃腫而蒼老,老得離譜,我幾乎認不出他來,心裡只想著:這傢伙是誰?
山姆看到我,臉上露出微笑,我霎時回神,是山姆沒錯。我提醒自己,山姆辦大案子時總是會胖個一、兩公斤,因為忙碌常吃垃圾食物,加上我一直和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一起,看到三十幾歲的人自然覺得他們很老。我將杯子扔進垃圾桶,朝車子走去。
喔,天哪,山姆將我緊緊擁入懷中說:見到妳真好。他的親吻溫暖、濃烈而陌生,就連身上的肥皂香與熨燙過的棉料味也讓我不習慣。我隔了半晌才憶起這樣的感覺,是我抵達山楂林屋的第一天,我應該對所有的陌生事物完全熟悉。
嗨!我說著抬頭朝他微笑。
山姆將我的腦袋壓在他的肩頭,老天,他嘆了一口氣說:讓我們把這個該死的案子忘了,私奔一整天吧,如何?
我們在辦正事,我說:還記得嗎?是你叫我別穿白色蕾絲內衣的。
我改變心意了,他雙手拂過我的手臂。妳看起來好極了,妳知道嗎?感覺放鬆又清醒,也沒那麼瘦了,都是這件案子的功勞。
是鄉下的空氣,我說:加上賈思汀老是煮十二人份的食物。你有什麼打算?
山姆又嘆息一聲,放開我的手,靠回車上。那三個小子半小時後會到拉索文,時間還很充裕,這次我只想探探水溫,不打算惹毛他們。警局沒有觀察室,但妳在服務台可以清楚聽見偵訊。我帶他們進去的時候,妳可以先躲在後面,再溜出來偷聽。
我也想看看他們,我說:何不讓我在服務台待著,他們意外看到我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假如其中一人正巧是嫌犯,不管是殺人兇手或破壞狂,看到我一定會反應激烈。
山姆搖搖頭說:我擔心的就是這點,沒錯。記得我們前晚講電話,妳好像聽見有人在附近嗎?要是跟蹤妳的是其中一個,他看到妳,肯定會覺得妳找警察談而我們已經知道兇手脾氣不好。
山姆,我手指貼上他的手指,柔聲說:我和你來就是為了這個,能更接近我們要找的人。你要是不讓我做,我就變成拿錢吃好料,整天讀通俗小說的大懶蟲了。
過了一會兒,山姆笑了,有些勉強。好吧,他說:有道理,那我帶他們進來的時候,妳就順便看一眼。
他輕摁我的手指,然後放開。趁我還沒忘記他在外套裡翻找說:法蘭克要我給妳這個。山姆通給我一罐藥,和我帶去山楂林屋的一樣,刻意用大字註明是口服抗生素。他要我告訴妳,妳的傷尚未完全癒合,醫生仍舊擔心妳會感染,因此還是要再服藥。
這下我不缺維他命C了。我說著將藥罐收進口袋,感覺很沉,將夾克拉向一邊。醫生擔心法蘭克已經在考慮我的退場機制了。
拉索文派出所簡直爛到破表。這種小警局我看過許多,位於愛爾蘭的窮鄉僻壤,深陷惡性循環之中,被出錢的、提供職位的和能在地球上找到其他工作的人所鄙視唾棄。服務台只有一把破椅子、宣導騎單車要戴安全帽的海報和一扇小窗,讓伯恩可以嘴嚼口香糖,望著門外發呆。偵訊室顯然也是儲藏間,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只沒有上鎖的檔案櫃和一疊自填口供單,角落還擺著一面八〇年代的破舊鎮暴盾,我不曉得為什麼。塑料地板已經開始發黃,牆上有一隻打扁的蒼蠅,難怪伯恩會變成現在這副德行。
山姆東踢西踹,努力將偵訊室理出一點樣子,我和伯恩待在服務台,不讓別人發現。伯恩將口香糖抵到一邊的腮幫裡,神情沮喪地凝視我說:沒有用的。
我不曉得該說什麼,但他顯然也沒期待我回答。伯恩回頭繼續注視小窗,又開始咀嚼口香糖。現在這傢伙是貝能,他說:醜大個兒。
只要他想,山姆偵訊時很會誘導對方,而他今天就打算這麼做。他讓氣氛輕鬆自在,毫無威脅。你知道誰刺傷了蕾西小姐?會不會碰巧有什麼概念?你覺得住在山楂林屋那五個人怎麼樣?你有看到陌生人在葛倫斯凱村出沒嗎?山姆釋放的訊息雖不經意,但很明顯,偵查工作即將結束。
面對問題,貝能多半答得心浮氣躁,嘟嘟囔囔。麥克艾德比較沒那麼野蠻,但也比較無趣。兩人都說他們毫無頭緒,我聽得漫不經心,要是有什麼破綻,山姆會抓出來,我只想瞧瞧奈勒的模樣,看他見到我時臉上的神情。我雙腳伸直,假裝自己是被找來詢問更多無聊問題的,坐在破椅子上靜靜等待。
貝能果然是醜大個兒,誇張的啤酒肚夾在壯碩的四肢之間,外加一枚蛋頭。山姆帶他走出偵訊室,貝能見到我,認出來之後又瞪了我一眼,露出狠毒險惡的冷笑。他顯然認識蕾西,而且不喜歡她。麥克艾德完全相反,長得瘦瘦高高,因為想留鬍子而讓鬍碴生得亂七八糟。他只朝我微微頷首,就踉蹌走開了。我回到服務台後,等奈勒出來。
奈勒的回答也差不多,就是一問三不知。他聲音悅耳,彷彿輕快的男中音,帶著葛倫斯凱腔與一絲緊張。我剛學會辨別這個腔調,比威克勞人說話粗聲粗氣一些,也比較外放。山姆結束偵訊,打開偵訊室的房門。
奈勒身材中等,精瘦結實,穿著牛仔褲和鬆垮褪色的套頭衫,一頭糾結的紅髮,臉龐骨感,有稜有角,顴骨突出,寬嘴細眼,眉毛濃密,綠色眼眸。我不曉得蕾西對男人品味如何,但這傢伙顯然很迷人。
奈勒一見到我,立刻雙眼圓睜,目光幾乎讓我猛然倒退。他眼裡閃著熊熊火光,或許同時夾雜恨意、愛情、憤怒與恐懼,但卻不像貝能兇狠冷笑,完全不像。他的目光裡有激情,有如烽火明亮熾烈。
妳覺得呢?山姆看著奈勒大步穿越馬路,走向當成廢鐵頂多只值五十英鎊的泥濘八九年福特破車,一邊問我。
我心裡只想著一件事,這下我很確定頸間的刺痛來自何處了。除非麥克艾德是偽裝高手,否則我想你可以將他列在名單最後,因為我敢說他一點也不曉得我是誰。就算破壞狂不是殺人搏手,他也花了很多時間注意林屋,肯定認得我的臉。
就像貝能和奈勒一樣,山姆說:他們兩個看到妳一點也不開心。
他們是葛倫斯凱人,伯恩在我們背後幽幽說:不用講,他們見到誰都不開心,誰見到他們也不會開心。
我餓壞了,山姆說:一起吃午餐?
我搖搖頭:不行,小瑞已經發簡訊給我,問我好不好。我跟他說還在候診,但要是我不盡快趕回學校,他們就會來醫院找我。
山姆深吸一口氣,挺直肩膀。好吧,他說:至少我們已經排除一個傢伙,還剩兩個。我載妳回都柏林。
我回到圖書館,他們四個沒問什麼,只朝我點點頭,彷彿我剛才不過是出去抽煙。看來昨晚我對賈思汀的發飆果然有效。
賈思汀依然對我很不諒解,我下午都在裝聾作啞。沉默攻勢讓我緊張極了,但蕾西的頑固從來不會動搖,只有注意力會變。到了晚飯時間,燉肉稠得有如固體,整間房子氣味芬芳、馥郁而溫暖,我終於爆發了。可以和你談一下嗎?我問賈思汀。
賈思汀聳聳肩膀,沒有看我。女主角登場了。小瑞低聲說了一句。
賈思汀,我說:你還在氣我昨天像頭蠻牛,怎麼也說不聽嗎?
他又聳聳肩膀。艾比拿著燉鍋想遞給我,見狀又將鍋子放了下來。
我很害怕,賈思汀,我擔心自己走進醫院,醫生會說我哪裡出問題,必須再動手術之類的。我見他抬起頭來,眼神焦慮一閃,接著又繼續將麵包撚成小塊。要是你也跟著怕了,我沒辦法處理。我真的、真的很抱歉。你可以原諒我嗎?
過了半晌,賈思汀擠出半抹微笑說:我想可以吧,接著將燉鍋挪到我的盤子邊,對我說:現在,把肉吃完。
結果醫生怎麼說?丹尼爾問:妳應該不用再動手術了,對吧?
不用,我舀起燉肉說:只需要再吃抗生素。傷口還沒完全好,他們非常擔心我又會被感染。大聲說話讓我身體一緊,就在麥克風底下。
他們做了檢查嗎?丹尼爾問。
我完全不曉得醫生該做什麼。我很好,我說:我們可以不要再談了嗎?
乖孩子,賈思汀看著我的盤子點頭說道:這表示我們以後做飯一年可以用超過一次洋蔥嗎?
我腹中猛然一沉,兩眼茫然看著賈思汀。
呃,我是說妳現在既然會吃,賈思汀表情拘謹:就表示洋蔥不會讓妳想吐了,對吧?
媽的媽的媽的!我幾乎什麼都吃,完全沒想到蕾西可能挑食,而這種事法蘭克不大可能從一般談話中套出來。丹尼爾放下湯匙看著我,我根本沒嚐出來,我說:我想抗生素可能讓我嘴巴怪怪的,什麼東西味道都差不多。
我還以為妳討厭的是口感。丹尼爾說。
媽的!我怕的是想到洋蔥,現在我既然知道這裡面有
我奶奶也是這樣,艾比說:她那時吃了抗生素,嗅覺就消失了,再也沒恢復。妳最好和醫生說這件事。
拜託,千萬不要,小瑞說:我們好不容易才讓她不會抱怨洋蔥,我投順其自然一票。剩下的妳還要嗎?還是給我?
我可不想失去味覺,然後吃到洋蔥,我說:那還不如感染算了。
很好,那就拿過來吧。
丹尼爾繼續用餐,我疑心地翻動盤裡的燉肉,小瑞賞我一個白眼。我心臟狂跳,心想:我遲早一定會犯下百口莫辯的錯誤。
洋蔥的事轉得很漂亮,那一天夜裡,法蘭克說:妳已經安排好自己的退場機制,就看時機需要了。抗生素破壞妳的味覺,於是妳停止吃藥,結果,嘿,就發生感染了。真希望我能想到這招。
我裹著公用夾克坐在樹上,天空烏雲密佈,雨絲輕點樹葉,隨時可能轉成傾盆大雨,我豎起耳朵,傾聽是不是有奈勒的動靜。你聽到了?你是都不回家的?
這陣子是沒怎麼回去,反正逮到人之後有得是時間補眠。說到這個,我和荷莉約的週末快到了,所以我們要是能趕快結束,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也是,我說:相信我。
哦?我還以為妳開始習慣那裡了呢,過得很舒服。
我聽不出法蘭克話語裡的含意,沒有人能像他這樣不動聲色。當然還有可能更糟,我說:但今晚已經夠我警覺的了,我不可能一直矇過去。你那裡有什麼進展?
運氣不好,查不到梅露絲逃跑的原因。查德和她好友都不記得那星期有什麼異狀,但這本來就有可能,因為畢竟是四年半前的事了。
我不意外。嗯,好吧,我說:起碼試過了。
不過,我們倒是發現一件事,法蘭克說:可能和案子無關,但這件事很怪,而在這個階段,任何怪事都值得注意。從外表看,蕾西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妳覺得?
雖然法蘭克看不到我,我還是聳聳肩。這個問題太過親密,讓我有些不自在,彷彿要我描述自己。不曉得,活潑吧,我想。開心、自信、活力旺盛,或許有點孩子氣。
嗯,我也覺得。我們從錄影畫面看到的是這樣,她的屋友也這麼說,但聯邦調查局問了梅露絲的朋友,得到的回答可不是如此。
我忽然腹中一涼,忍不住雙腳抬高,更往枝葉裡收,嘴巴咬住指關節。
他們說梅露絲很害羞,非常靜。查德認為是她來自阿帕拉契山上偏遠小鎮的關係,雷利市對她來說就像一場大冒險,雖然喜歡卻有點難以承受。梅露絲個性溫和,愛作白日夢,喜歡動物,正在考慮要不要當獸醫助理。好,我問妳:妳覺得這聽起來像是我們認識的蕾西嗎?我一手拂弄頭髮,希望人在地面上,因為我很想動。所以你想說什麼?你認為有兩個女孩恰巧長得和我很像?我得告訴你,法蘭克,這件案子已經快要耗盡我對巧合的容忍極限了。我腦中突然浮現一幅瘋狂的景象,我的分身在世界各地不斷出現、消失又重現,宛如電玩店裡的打地鼠機,每個洞都有一個我上上下下。我咬定牙關不讓自己咯咯笑出來,心想:我童年一直想要有個姊姊或妹妹,結果你看。所以,許願的時候千萬要小心
法蘭克笑了。
不是。妳知道我愛妳,寶貝,但兩個妳就夠了。再說,女孩的指紋也和梅露絲吻合。我只是覺得奇怪,我認識不少人改名換姓,例如保護證人或類似女孩的成年逃家者,但他們都告訴我一點,就是這些人之前和之後完全一樣。改名換姓展開新生是一回事,改變個性又是另一回事,就算訓練有素的臥底,也得時時叮嚀自己。妳現在二十四小時喬裝蕾西,應該很清楚,知道那是什麼感覺。絕對不容易。
我做得還可以。我說,心裡又有衝動想笑。這女孩,無論她到底是誰,絕對能當頂尖的臥底。也許我真的該和她互換身分。
那是當然,法蘭克討好我說:但女孩也是,這點很值得調查。女孩或許只是天賦異稟,但也可能受過訓練,比如臥底或演員。我會開始打探,妳自己也想想,是不是有什麼跡象可以判斷。這能算是計畫嗎?
嗯,我說,身體緩緩靠向樹幹。這主意不壞。
笑意消失了。我初次造訪法蘭克辦公室的回憶閃過心底,鮮明得彷彿能聞到灰塵、皮革與威士忌咖啡的氣味。我忽然懷疑那天下午在陽光飽滿的房裡,自己是不是完全沒有察覺真相,是不是太過雀躍,心不在焉,以致錯過了關鍵時刻。我之前一直認為開頭幾分鐘就是測驗,包括分析街上那對情侶和法蘭克問我會不會怕,從來未曾發覺這只是第一道關卡,真正的考驗來自許久之後,在我自認早已取得入場券的時候。當年我和法蘭克做下秘密約定,但卻毫無所覺,或許正因如此,我才能輕鬆化身蕾西。
查德知道嗎?法蘭克正要掛斷,我突然問:梅露絲其實不是梅露絲?
知道,法蘭克開心回答:他曉得。我之前盡量讓他多保有一點幻想,但這週找人跟他說了,因為我需要知道他是不是有所隱瞞,不管基於忠貞或其他理由,不過顯然沒有。
可憐的像伙。他反應如何?
他會沒事的,法蘭克說:我們明天再聊。說完就掛了電話。我坐在樹上,指尖循著樹幹的紋路,坐了很久很久。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低估了死者,而非兇手。我不願這麼想,心裡不斷逃避,卻又非常篤定,蕾西肯定有問題,在她生命深處。她我行我素,不聲不響地拋棄查德,笑著預備離開山楂林屋,在在有如困獸咬斷陷阱夾住的腳掌,沒有一絲呻吟。女孩這麼做可能是情急使然,這些我都能理解。但她從害羞甜美的梅露絲變成活潑逗趣的蕾西,轉換得天衣無縫,這就不同了,是不對的,一個人再怎麼情急恐懼也不致如此。但她做了,因為她想。女孩如此隱瞞、如此黑暗,極有可能引來某人的滔天怒氣。
絕對不容易,法蘭克說。但這就是重點,對我來說一直很容易。前後兩次,我化身蕾西就像呼吸一樣自然,輕鬆走進她的生命,有如套上舊牛仔褲。這一點始終讓我害怕,恐懼不已。
直到睡前,我才想起那天在草地上,一切喀噠各歸其位,我開始將五人看成一個家庭,而蕾西是淘氣的么妹。蕾西的思路與我相同,只是迅速百萬倍。她只瞥了一眼就看出他們是誰,少了什麼,眨眼就讓自己補上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