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2 七月/九月

第22章 第22章 天吾 只要天空浮著兩個月亮

走下溜滑梯,走出兒童公園,天吾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從一條路徘徊到另一條路。幾乎沒有留意到自己走在哪裡。一面走著一面努力把腦子裡毫無頭緒的想法,盡量理清輪廓。然而無論多麼努力,都已經無法正常思考。因為在溜滑梯上已經把太多各種事情,一次想完了。關於增加成兩個的月亮、關於血緣這件事,關於人生的新出發點,關於伴隨著暈眩的白日夢,關於深繪里和《空氣蛹》,關於應該潛藏在這附近的青豆。他腦子裡混雜著許多想法,精神集中力已經接近極限。如果可能,真想就這樣倒在床上沉沉熟睡。其他的事等明天早晨,醒過來再想就行了。現在再想什麼,都不可能想到。 天吾回到屋裡,深繪里坐在天吾的工作桌前,用袖珍型小刀認真地削鉛筆。天吾經常在鉛筆筒裡放著十枝左右的鉛筆,現在那數目增加到二十枝左右。她把那些鉛筆削得漂亮到令人佩服的地步。天吾從來沒看過削得這麼漂亮的鉛筆。尖端像縫針般尖銳。

有電話。她一面用手指試著鉛筆尖的程度一面說。從千倉打來的。 我說過不要接電話的。 因為是很重要的電話。 從鈴聲能知道是重要的電話嗎? 什麼樣的事情?天吾問。 沒說是什麼事。 但那是從千倉療養院打來的電話對嗎? 要這邊打去。 說要這邊打電話過去嗎? 說晚了也沒關係在今天之內打。 天吾嘆一口氣。不知道對方的號碼。 我知道。 她記住號碼了。天吾把那號碼記在便條紙上。然後看看時鐘。八點半。 電話是幾點左右打來的? 不久前。 天吾到廚房去喝了一玻璃杯水。雙手支在流理台邊閉上眼睛,確定腦袋總算能轉動之後,走到電話前面撥了那號碼。說不定父親已經過世了。至少那是生死交關的事情不會錯。除非有相當重大的事情,否則他們不會在這種夜晚的時間特地打電話給天吾。

電話是女人接的。天吾報了自己的姓名,說剛才那邊有打來,所以現在回電話。 川奈先生的公子嗎?對方說。 是的。天吾說。 前幾天在這邊見過。那個女人說。 眼前浮現戴著金邊眼鏡的中年護士的臉。名字想不起來。他簡單地打招呼。聽說剛才您打電話來。 是的。現在我把電話轉給負責的醫師,請您直接跟他說。 天吾依然把聽筒抵著耳朵,等電話轉接。對方一直不來接。<山腰上的家>(Home on the Range)單調的旋律近乎永遠地不斷播著。天吾閉上眼睛,回想那房總海岸邊療養院的風景。層層重疊的茂密松林,穿過林間的海風。不停翻湧的太平洋海浪。不見訪客蹤影的悠閒大廳。推過走廊的移動床輪子發出的聲音。日曬過的窗簾。燙得筆挺的白色護士服。淡而無味的餐廳咖啡。

醫師終於來接電話。 啊,讓您久等了對不起。因為剛才接到其他病房的緊急呼叫。 請不用掛心。天吾說。然後試著回想主治醫師的樣貌。但仔細想想,自己連一次都沒見過這位醫師。腦袋還不太能動。那麼,我父親有什麼狀況嗎? 醫師稍微停頓一下說:並不是今天有什麼特別的狀況,只是,從前一陣子開始就慢性地處於不太好的狀態。很難說明,不過您的父親處於昏睡狀態。 昏睡狀態。天吾說。 一直深深熟睡。 換句話說是沒有意識嗎? 是的。 天吾尋思。腦袋必須想辦法動起來。我父親是得了什麼病,所以陷入昏睡狀態嗎? 正確說不是這樣。醫師頗為難地說。 天吾等著。 電話上很難說明,也沒有哪裡特別不好。例如得了什麼癌症、或肺炎等確切名稱的病。如果以醫學來說的話,看不出可以判別的症狀。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不過以您父親的情況,維持身體生命的自然力眼看著水位正在降低。但因為原因不明,所以也找不到治療方法。雖然繼續在打點滴,補充營養,但那畢竟是治標性的。不是根本辦法。

我可以坦白問嗎? 當然。醫師說。 我父親,是不是活不久了? 這種狀態持續下去的話,那個可能性很高。 是像老衰的樣子嗎? 醫師在電話中發出曖昧的聲音。您的父親才六十多歲。還不是老衰的年齡。而且基本上算健康。除了失智之外,也沒有發現其他的病。定期實施的體力測驗結果相當好。看不出任何有問題的地方。 醫師在這裡一時停下。然後繼續說: 不過對了,這幾天看樣子,就像您所說的,可能有類似老衰的現象。身體機能整體下降,活下去的意志似乎薄弱下來了。這通常是八十歲後半才會出現的症狀。到了那樣的年齡,可以看出對繼續活下去已經感到疲倦,於是放棄努力維持生命的例子。但為什麼六十多歲的川奈先生,會出現和那同樣的現象,我現在也不太能理解。

天吾咬著嘴唇,稍微思考。 什麼時候開始昏睡的?天吾問。 三天前。醫師說。 三天來完全沒有醒來嗎? 一次也沒有。 而且生命的跡象正逐漸減弱中。 醫師說:雖然不是急遽地,不過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生命力的數值水位正逐漸,而且眼看著下降中。就像列車逐漸降低速度快要停下時那樣。 還有多少時問? 沒辦法說得準。不過以這樣的狀態持續的話,最糟糕的情況,可能大約一星期左右。醫師說。 天吾把聽筒換邊拿,再一次咬嘴唇。 我明天會到那邊去。天吾說。就算沒有接到電話,我也正想近日要過去那邊。不過幸虧您打電話來。謝謝。 醫師聽了似乎鬆一口氣。請過來吧。我想盡量早一點來見面比較好。也許沒辦法說話,不過您能來的話,您父親一定也會很高興。

可是他沒有意識吧? 沒有意識。 會痛嗎? 現在不會痛。應該不會才對。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只是熟睡而已。 謝謝您打電話來。天吾道謝。 川奈先生。醫師說。您的父親,怎麼說呢,是非常不需要別人照顧的人。沒有給任何人添過麻煩。 從以前就是這樣的人。天吾說。然後再一次謝過醫師,才掛斷電話。 天吾把咖啡熱了,回到桌子在深繪里對面坐下來喝。 明天要出門。深繪里問天吾。 天吾點頭。明天一早必須搭電車,再到貓之村去。 到貓之村去。深繪里面無表情地說。 妳在這裡等。天吾問。跟深繪里一起生活後,已習慣沒有問號的問法了。 我在這裡等。 我一個人到貓之村去。天吾說。然後喝一口咖啡。接著忽然想到問她:想喝什麼。

如果有白葡萄酒的話。 天吾打開冰箱找白葡萄酒。看見不久前在打折時買回來的Chardonnay藏在後面。商標上畫有野生的山豬。打開瓶塞,注入葡萄酒杯放在深繪里面前。接著稍微猶豫之後,也注入自己的玻璃杯。確實心情上與其喝咖啡不如更想喝葡萄酒。葡萄酒有點過冰,太甜了些,不過酒精讓天吾的心情稍微鎮定下來。 你明天要去貓之村。少女重複著。 早上搭早班電車。天吾說。 喝著白葡萄酒時,天吾想起隔著桌子面對面的這位十七歲美少女的體內,有自己射出的精液。才昨天晚上的事情,感覺上卻像是發生在久遠的過去的事。甚至像歷史上的事件那樣。不過那時候的感覺還清清楚楚留在他體內。 月亮的數目增加了。天吾一面慢慢轉動著手中的玻璃杯,一面像告白般告訴她。剛才看天空,月亮已經變兩個了。黃色的大月亮,和綠色的小月亮。可能以前就一直這樣了。不過我以前沒注意到。剛才才終於知道。

關於月亮的數目增加這件事,深繪里並沒有表示感想。聽到這個消息,看不出她覺得驚訝。表情完全沒有改變。甚至稍微聳肩都沒有。那對她來說似乎也不是特別新鮮的新聞。 我想雖然不用說,不過天上浮著兩個月亮,和《空氣蛹》中所出現的世界是一樣的。天吾說。而且新的月亮就像我所描寫的那個模樣。大小和顏色也一樣。 深繪里只是沉默著。對於沒有必要回答的問題,她不會回答。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為什麼能發生這種事情? 還是沒有回答。 天吾乾脆率直地問:換句話說,就是我們已經進入了《空氣蛹》中所描寫的世界了嗎? 深繪里暫時小心地檢查著雙手指甲的形狀。然後說:因為我們兩個人合寫了書。 天吾把玻璃杯放在桌上。然後問深繪里:我和妳兩個人合寫出《空氣蛹》,然後把那出版了。完成共同工作。然後那本書成為暢銷書,把Little People和Mother和Daughter相關的資訊傳播到世界去。所以結果,我們一起進入了這個新的改變的世界。是這樣嗎?

你擔任Receiver∥接受者的角色。 我擔任Receiver∥接受者的角色。天吾重複。確實我在《空氣蛹》中寫了關於Receiver∥接受者的事。不過我並不太知道那是怎麼回事。Receiver∥接受者具體上到底要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深繪里輕輕搖頭。表示無法說明。 不說明就不明白的事情,是說明了也不會明白的事情。父親這樣說過。 我們最好在一起。深繪里說。在那個人發現以前。 天吾暫時默默看著深繪里的臉。想讀取那臉上所表達的東西。但那上面並沒有浮現任何表情。就像平常那樣。然後他無意識地把頭轉向旁邊,看窗外。但看不見月亮。只看見電線桿,和糾纏著的醜陋電線而已。 天吾說:要接受Receiver∥接受者的角色,需要什麼特殊的資質嗎?

深繪里輕輕點著下顎。表示需要。 不過《空氣蛹》本來是妳的故事。是妳從零開始建立起來的故事。從妳內部出來的故事。我只是碰巧接受委託把那整理成文章的形式而已。單純只是技術者。 因為我們兩個人合寫了書。深繪里重複和前面一樣的話。 天吾下意識地用指尖按著太陽穴。從那時候開始,我在不知情之下開始扮演起Receiver的角色嗎? 在那之前。深繪里說。並用右手的食指指著自己,然後再指天吾。我是知覺者,你是接受者。 Perceiver和Receiver。天吾改用正確的用語說。換句話說由妳知覺,由我接受。是這樣嗎? 深繪里短短地點頭。 天吾稍微歪著臉。換句話說妳知道我擁有Receiver,或接受者的資質,所以才會把《空氣蛹》交給我改寫。把妳所知覺的事情,透過我變成書的形式。是這樣嗎? 沒有回答。 天吾把歪著的臉復元。然後一面看著深繪里的眼睛一面說:雖然還無法確定具體的時間點,我可能從那前後開始就進入這有兩個月亮的世界了。只是以前一直沒有留意到。因為夜裡一次都沒有看過月亮。沒有留意到月亮的數目增加了。一定是這樣吧? 深繪里只保持沉默。那沉默像細粉般,悄悄漂浮在空中。那是從特殊的空間出現的蛾群,剛剛才撒出的粉末。天吾眺望了一會兒那粉末在空中描出的形狀。天吾感覺自己簡直像變成前天的晚報了似的。資訊日日在更新。只有他沒有被人告知那資訊。 原因和結果好像亂得毫無章法。天吾轉換心情說。已經分不清哪邊是先哪邊是後的順序了。不過不管怎麼樣,總之我們進入這個新世界了。 深繪里抬起頭,注視天吾的眼睛。也許是心理作用,那瞳孔中可以輕微看見類似溫柔的光似的東西。 不管怎麼樣,已經沒有原來的世界了。天吾說。 深繪里輕輕聳聳肩。我們要在這裡活下去。 在有兩個月亮的世界? 深繪里沒有回答。這位美麗的十七歲少女,嘴唇堅硬地抿成一直線,從正面注視天吾的眼睛。和青豆在放學後的教室裡,注視著十歲的天吾的眼睛一樣。其中有很強很深的意識的集中。被深繪里這樣注視著時,天吾覺得自己好像快變成石頭了。變成石頭,就那樣快變成新的月亮了似的。形狀歪斜的小月亮。過一會兒深繪里的視線終於和緩下來。然後舉起右手,指尖輕輕按在太陽穴上。像要讀取自己心中的祕密想法那樣。 你去找過人了。少女問。 對。 可是沒找到。 沒找到。天吾說。 沒找到青豆。但代替的是發現了月亮變成兩個。那是因為依照深繪里的暗示挖掘自己的記憶底層,結果想到要看月亮的關係。 少女的視線只稍微和緩,拿起葡萄酒杯。口中暫時含著葡萄酒,像吸露水的昆蟲那樣珍惜地喝進去。 天吾說:妳說她藏身在什麼地方。如果這樣,就沒有那麼容易發現了。 不用擔心。少女說。 我可以不用擔心。天吾又重複對方的話。 深繪里深深點頭。 換句話說,我可以找到她嗎? 她會找到你。少女以安靜的聲音說。像吹過柔軟草原的風般的聲音。 在這高圓寺一帶。 深繪里歪著頭。表示不知道。在某個地方。她說。 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天吾說。 深繪里輕輕點頭。只要天上浮著兩個月亮。 似乎只能相信妳說的。考慮一會兒之後天吾放棄地說。 我是知覺者你是接受者。深繪里深思熟慮地說。 妳是知覺者我是接受者。天吾把人稱換過重新說。 深繪里點頭。 所以我們才會交合吧,天吾想問深繪里。在昨夜那場猛烈的雷雨中,那到底意味著什麼但是沒有問。那應該是不適當的問題。而且反正不會有答案。天吾知道。 不說明就不明白的事情,是說明了也不會明白的事情。父親在什麼地方說過這話。 妳是知覺者,我是接受者。天吾再重複一次。和改寫《空氣蛹》時一樣。 深繪里搖搖頭。並把頭髮撥到後面,露出小而美麗的一隻耳朵。像立起發信器的天線那樣。 不一樣。深繪里說。你變了。 我變了。天吾重複說。 深繪里點頭。 我變怎麼樣了? 深繪里注視著手上的葡萄酒杯良久好像裡面看得見什麼重要的東西似的。 到貓之村去就知道了。那個美少女說。然後耳朵就那樣繼續露出,喝了一口白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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