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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青豆 Daughter醒來的時候

《空氣蛹》雖然採取奇幻故事的形式,但基本上是容易閱讀的小說。那是以模仿十歲少女說話語氣的文體所寫成的。沒有困難的用字,沒有牽強的邏輯,沒有囉嗦的說明,也沒有精雕細琢的形容。故事從頭到尾,由少女敘述。她的用語容易明白,很簡潔,很多情景聽在耳裡很舒服,雖然如此幾乎什麼也沒有說明。只是把她自己眼睛所看見的,依序流暢地說出來而已。並沒有站定下來,思考;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什麼意思?她以緩慢,但適度的腳步一直往前走。讀者隨著那視線,跟著少女的腳步走下去。非常自然。然後忽然一留神時,他們已經進入另一個世界了。不是這裡的世界。是Little People在製作著空氣蛹的世界。 青豆讀了最初的十頁左右,首先對那文體留下深刻印象。如果這文體是天吾創作出來的話。他確實具有寫文章的才華。青豆所知道的天吾一開始是以數學天才被大家認識的。被稱為神童。連大人都不太能解出來的困難數學問題他都能輕易解出。其他學科的成績,雖然沒有數學出色,但也都很好。無論讓他做什麼都有其他小孩難以企及的地方。身材高大,運動也萬能。卻不記得他文章也寫得很好。可能當時這種才華,隱藏在數學的陰影下,不太引人注目吧。

或許天吾只是把她的口氣照樣轉換成文章而已。他自己的創意並沒有太影響到文體上。不過她覺得不只是這樣而已。那文章猛一看非常簡單而不介意,仔細閱讀,卻知道那是經過相當周到的計算,和調整的。沒有一個部分寫得過度,同時,必要的事情又全部都寫到了。形容性用語雖然盡量收斂,但描寫精確而色彩豐富。最重要的是文章令人感覺到具有優越的音調般的東西。即使不出聲讀,讀者還是可以聽到其中的深遠聲響。不像是十七歲少女能夠流利自然地寫出的文章。 青豆確定了這一點之後,接下來更細心注意地往前讀下去。 主角是十歲的少女。她屬於山中的一個小聚落。她的父親和母親,也在那個聚落裡過著共同生活。沒有兄弟姊妹。少女出生後不久就被帶到這個地方來,因此對外面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家庭成員三個人各自忙著日課,不太有機會面對面悠閒談天,雖然如此還是很親密。白天少女到當地的小學去上學,雙親主要從事農業。只要有空閒時間,孩子們也會幫忙田裡的工作。

在聚落裡生活的大人,討厭外面世界的生活方式。認為自己所住的世界,,是浮在ㄗ ㄅㄣ' ㄓㄨ' ㄧ'海上的美麗孤島,和堡壘。他們有事沒事就這樣講。少女不知道什麼是ㄗ ㄅㄣ' ㄓㄨ' ㄧ'(有時也用ㄨ' ㄓ ㄓㄨ' ㄧ'稱呼)。只是從大人提到那用語時可以聽出輕蔑的意味來看,那好像是違反自然和正義的,不正的事物。為了保持自己身體和想法的清潔,盡量不要跟外面的世界接觸,少女被這樣教導。要不然的話心會被污染。 聚落是由約五十個比較年輕的男女所組成的,但大概分成兩組。一組是以ㄍㄜ ㄇㄧㄥ'為目標的團體,一組是以ㄏㄜ ㄆㄧㄥ為目標的團體。她的雙親算是屬於後者。父親是在那裡的人中最年長的,從聚落成立的時候以來就擔任核心的角色。

不用說,十歲的少女對於那樣的兩者對立的結構無法以理論來說明。也不太了解革命與和平的不同。革命是形狀有一點尖銳的想法,和平是形狀有一點圓的想法,只有這樣的印象。說到想法,是分別擁有形狀、擁有色調的。而且也會像月亮一樣變圓變缺。她所知道的是只有這種程度的事情。 少女不太清楚聚落是怎麼成立的。只知道將近十年前,她剛出生不久社會發生過很大的變動,人們捨棄了都會生活,移到孤立的山中村子裡來。她對都會也知道不多。沒有搭過電車,也沒有搭過電梯。沒有看過比三層樓更高的建築物。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她所能理解的,只有眼睛看得見手摸得到的身邊事物而已。 雖然如此,少女的低角度視線和沒有修飾的語氣,還是將那稱為聚落的小社區的結構和風景,以及住在那裡的人的生活方式和想法,很自然而栩栩如生地描寫出來。

想法雖然不同,但住在那裡的人懷有強烈的連帶感。他們共同擁有遠離ㄗ ㄅㄣ' ㄓㄨ' ㄧ'生活是好事的想法,即使想法的形狀和色調多少不和諧,也不得不肩並肩地在一起,因為他們非常了解不這樣的話自己就無法活下去了。生活過得很節儉。人們每日不休息地勞動,種菜,和鄰近的人以物易物,多餘的農產品賣出去,盡量避免使用大量生產的製品,在自然中營生。他們不得不使用的電器產品,是從什麼地方的資源回收場撿來修理的,他們所穿的衣服幾乎都是從哪裡送來的舊衣服。 像這樣雖然純樸,卻很嚴格的日常生活,有人無法適應而離開聚落,也有人慕名而來,加入行列。新加入的人,比離開的人多得多。因此聚落的人口也漸漸增加。這是可喜的趨勢。他們所住的廢村裡,還有很多只要稍加整理就可以住人的廢屋,也還有很多可以耕種的農田。能增加勞動的人手當然非常歡迎。

那裡有八到十個小孩。多半是在聚落裡出生的孩子,年紀最大的,就是這位主角少女。孩子們在當地的小學上學。大家一起走到學校去,一起放學。孩子們不能不上當地的學校。那是法律規定的。而且和當地的人保持友好關係,也是為了社區生存不可或缺的,這是聚落的創始者們的想法。但另一方面,本地的孩子卻覺得聚落來的孩子討人厭而疏遠他們,或欺負他們,因此聚落的孩子大致上都一起行動。孩子們聚在一起以保護自己。避免身體上的傷害,或心理上的污染。 除此之外,聚落中也設立了自己的學校,大人輪流教孩子功課。他們大多都受過高等教育,也有不少人具有教師資格,因此並不是難事。他們自己編自己的教科書,可以教基本的讀書寫字,和算數。教化學、物理、生物的基本知識。也教世界歷史。世界有ㄗ ㄅㄣ' ㄓㄨ' ㄧ'和ㄍㄨㄥ' ㄔㄢ' ㄓㄨ' ㄧ'兩個系統,彼此互相僧恨。但兩邊都各有很深的問題,世界大體上正朝不良的方向進展。ㄍㄨㄥ' ㄔㄢ' ㄓㄨ' ㄧ'本來是擁有崇高理想的優越思想,但由於出現自私的政治家,中途走上錯誤路線而扭曲了形狀。少女看過一張自私的政治家的相片。鼻子很大,留著黑黑的大鬍子的男人,讓她聯想到惡魔的國王。

聚落裡沒有電視,收音機只在特別的場合才能聽。報紙和雜誌也受到限制。被認為必要的新聞,會在集會所晚餐席上以口頭傳達。對發布的每一則新聞,集會的人會以歡呼或不贊成的噓聲顯示反應。噓聲要比歡呼聲的次數多得多。那是對少女來說唯一的媒體體驗。少女從出生以來沒有看過電影。也沒有看過漫畫。只被准許聽古典音樂。集會所有音響設備,不知道是誰整套帶進來的,有很多唱片。自由時間在那裡可以聽到布拉姆斯的交響曲、舒曼的鋼琴曲、巴哈的鍵盤音樂、宗教音樂。那對少女來說成為寶貴的,而且幾乎也是唯一的娛樂。 有一天,少女受到處罰。她那星期,接到命令每天早晚要照顧幾隻山羊,但因為忙著做學校的習題和其他日課,一時疏忽忘記了。第二天早晨,最老的眼睛看不見的山羊被發現已經變冷死掉了。她被處罰要離開聚落十天。

這隻山羊在人們的心目中是被視為具有特別意義的山羊。年紀已經很大了,而且疾病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病正伸出爪子緊緊抓住牠瘦弱的身體。不管有誰照顧或不照顧,那隻山羊都沒有希望復元。死去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話雖如此,少女所犯的罪並不會因此減輕。不只是山羊的死這件事本身而已,被交付的職務她怠忽職守才是問題。隔離算是聚落中最重大的處罰之一。 少女和死掉的眼睛看不見的山羊,一起被關在老舊的泥土倉庫裡。那倉庫被稱為反省屋。違反聚落規則的人,對自己所犯的罪被給予反省的機會。在接受隔離處罰期間,誰也不許跟她說話。少女必須忍耐完全沉默的十天。只給她最低限度的水和食物,倉庫裡又暗又冷,陰陰溼溼的。而且有死山羊的臭味。門從外面上鎖,房間角落放著方便用的桶子。牆壁高處有一個小窗戶,陽光和月光會從那裡照進來。只要沒有被雲遮住,還可以看見幾顆星星。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燈光。她躺在木板床上鋪著的硬床墊上,裹著兩條舊毛毯,一面發抖一面過夜。雖然已經四月了,山上的夜晚還是很冷。周遭暗下來以後,死掉的山羊被星光照射下閃閃發光。那很可怕,少女沒辦法睡覺。

第三天晚上,山羊嘴巴大大地張開。那嘴巴從內側被推開。然後從那裡接連走出小小的人來。全部六個人。剛出來時高度只有十公分左右,但在地面站定之後,他們就像雨後的蘑括伸長那樣急速變大。話雖這麼說,頂多也只有六十公分。然後自己說他們叫做Little People。 像《白雪公主和七矮人》那樣,少女想。小時候父親曾經讀過這個故事給她聽。可是那樣的話就少一個人。 如果妳覺得七個人好的話,我們也可以是七個人。低聲的Little People說。他們好像能讀出少女的心。然後重新數一下看看,他們已經不是六個人而是變成七個人了。不過少女對這件事並不覺得奇怪。Little People從山羊口中出來的時候,世界的規則已經跟著改變。從此以後發生什麼都不奇怪了。

你們為什麼會從死掉的ㄕㄢ ㄧㄤ口中出來。少女問。她發現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說法也和平常不一樣。可能因為三天沒有開口跟人說話的關係。 因為山羊的口成為通路了。沙啞聲的Little People說。我們在出來以前,也沒有發現那是死掉的山羊。 尖銳聲的Little People說:我們一點都不在乎。是山羊也好,鯨魚也好,豌豆也好。只要那是通路就好。 妳開了一條通路。所以我們試走看看。心想到底會通到哪裡?低聲的Little People說。 我開了一條ㄊㄨㄥ ㄌㄨ'。少女說。聽起來依然不是自己的聲音。 為我們做了好事。小聲的Little People說。 幾個人發出同意的聲音。 來做空氣蛹玩好嗎?男高音的Little People說。

既然來到這裡了。男中音說。 空氣蛹。少女問。 從空氣中抽取絲,用那個做一個巢。把那個漸漸做大起來。低聲的說。 那是給誰住的巢。少女問。 以後就會知道。男中音說。 出來了就知道啊。低音的說。 啊哈另外一個Little People也湊熱鬧。 我也可以幫忙。少女問。 不用說當然。沙啞聲說。 妳為我們做了好事。一起做看看吧。男中音的Little People說。 從空氣中抽取絲,一旦習慣以後並不太困難。因為少女的手很巧,所以立刻就上手了。仔細看時,空氣中浮著各種絲。只要想看,就看得見。 對,就是這樣,這樣就可以喲。小聲的Little People說。 妳是個很聰明的女孩。記性很好。尖銳聲的說。他們穿著同樣的衣服,臉長得一樣,只有聲音卻個個清楚地不同。 Little People所穿的衣服,是到處可見的普通衣服。這樣說雖然很奇怪,不過除此之外沒辦法形容。眼睛一旦轉開,已經完全想不起他們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了。他們臉的長相也可以這麼說,那相貌沒有好壞。就是普普通通到處可見的長相。而且眼睛一旦轉開,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他們長成什麼樣的相貌了。頭髮也一樣。既不長,也不短。那只是頭髮而已。而且他們也沒有所謂氣味這東西。 黎明來臨,雞開始啼叫,東方的天空亮了起來時,七個Little People停下工作,一個個伸懶腰。然後把做著的白色空氣蛹大小還只有小白兔那樣的程度藏在房間的角落裡。可能為了避免讓送飯的人發現。 早晨來了。小聲的Little People說。 夜晚結束了。低音的說。 各種聲音的人這樣齊全地聚在一起,如果組一個合唱團就好了,少女想。 我們不唱歌。男中音Little People說。 啊哈湊熱鬧角色的Little People說。 Little People像原來出來的時候一樣,個子縮小成十公分左右,排隊走進死掉的山羊口中。 今天晚上還會再來喲。小聲的Little People,在山羊的口從內側關閉之前小聲對少女說。我們的事情不可以對任何人說。 我們的事如果對誰說了,會發生很不好的事情噢。沙啞聲為了慎重起見補上一句。 啊哈湊熱鬧的說。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少女說。 而且這種事就算說出來,一定誰也不相信。少女常常因為把腦子裡浮現的想法說出口,而遭到大人斥責。人們說她分不出現實和想像的區別。她的想法的形狀和色調,和其他人好像相當不同。而少女還不太能理解,自己什麼地方不行呢?不過總之Little People的事情最好不要告訴任何人。 Little People消失,山羊的嘴再度閉起之後,少女在他們把空氣蛹藏起來的那一帶找了很久,但怎麼也找不到。他們非常懂得怎麼藏匿。在這麼狹小的空間裡,怎麼找都找不到。到底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後來少女就裹起毛毯睡覺。好久沒有睡得這麼安穩了。沒有作夢,也沒有中途醒來。她充分享受那深深的睡眠。 白天的時候山羊仍然死著。身體僵硬,混濁的眼睛像玻璃珠那樣。但天黑之後,倉庫裡黑暗降臨,眼睛受到星光照射開始閃閃發光。然後像受到那光的引導般山羊的嘴巴就啪地張開來,Little People就從那裡走出來。這次從一開始就是七個人。 開始繼續昨天的工作吧。沙啞聲的Little People說。 剩下的六個人個個發出同意的聲音。 七個Little People和少女在蛹的周圍圍成一圈坐下,繼續那工作。從空氣中抽出白色絲線,用那個製作著蛹。他們幾乎沒有開口,只默默地努力工作。專心地動著手時,也沒留意到夜晚的寒氣了。時問在不知不覺中過去。既不會無聊,也沒有感覺到睏。蛹一點一點眼看著漸漸變大起來。 要做多大。少女在接近黎明時這樣問。她想知道自己被關在這倉庫的十天裡,這工作能不能結束。 盡可能大啊。尖銳聲的Little People回答。 到一個地步,自然會裂開。男高音很快樂地說。 然後會有什麼出來。男中音以有力的聲音說。 什麼樣的東西。少女問。 有什麼會出來。小聲的說。 快樂地期待那個出來。低音的Little People說。 啊哈湊熱鬧的Little People鼓譟地說。 啊哈剩下的六個人齊聲附和。 小說的文體散發著不可思議的獨特灰暗。青豆發現到這點稍微皺起臉來。這是奇幻童話般的故事。但那腳底下卻有眼睛看不見的暗流寬闊地流著。在沒有修飾的簡潔用語中,青豆可以聽出那不祥的聲響。裡面含有暗示某種病即將來臨似的陰鬱。那是讓人的精神從內心靜靜腐蝕下去的致命的病。而且把那病帶來的東西,就是像合唱團般的七個Little People。這裡面無疑含有某種不健全的東西,青豆想。而且在他們的聲音中,青豆不知道為什麼可以聽出,宿命性地接近自己的東西。 青豆從書本抬起頭來,想起領導在臨死前提到有關Little People的事。 我們從很久以前就和他們一起共生到現在。從善惡這東西還沒存在的時候開始。從人們的意識還未明的時候開始。 青豆繼續讀著故事。 Little People和少女繼續工作,幾天後空氣蛹已經大約像大型狗那麼大了。 明天我的處罰將結束,我會從這裡出去。黑夜將盡天色快亮時,少女對Little People這樣說。 七個Little People默默地傾聽著她的發言。 所以已經沒辦法一起製作空氣蛹了。 那真遺憾。男高音的鬥ittle下。騖e以實際上真的很遺憾般的聲音說。 因為有妳在,所以對我們幫助很大。男中音的Little People說。 聲音尖銳的Little People說:不過蛹大餿上快要完成了。再增加一點就可以用了。 Little People們排在旁邊,以測量尺寸的眼光,眺望著目前為止所完成的空氣蛹。 還剩下一點點。沙啞聲的Little People,像單調的船頭歌的首席歌者那樣帶頭說。 啊哈湊熱鬧的角色忙鼓譟。 啊哈其他的六個人齊聲附和。 十天的隔離處罰結束了,少女回到聚落中。再度過起遵守許多規則的團體生活。沒有一個人獨處的時間了。當然也不能和Little People一起製作空氣蛹。她每天晚上睡覺以前,就會想像圍著空氣蛹坐著,讓那蛹繼續變大的七個Little People的身影。她變得無法去想其他事情了。甚至感覺那空氣蛹好像實際上整個進入她的腦子裡了。 空氣蛹的內部到底有什麼?時候到了空氣蛹啪地裂開時,會有什麼從裡面現身呢?少女非常想知道。自己不能親眼看見那場面實在太遺憾了。因為製作空氣蛹時自己也幫了很多忙,我也應該有資格在現場看著啊。甚至認真想到要不要乾脆再犯一次什麼罪接受隔離,就能回到倉庫中去。不過也許辛辛苦苦那樣做,Little People也不會再出現在倉庫了也不一定。死掉的山羊已經被運走,埋在什麼地方了。那眼睛也不會在星光照射下閃閃發光了。 故事述說著少女在公社裡的日常生活。規律的日課、規定的勞動,她身為最年長的小孩,要指導和照顧比較小的孩子。樸素的飲食。睡前的一段時問雙親讀故事給她聽。有空的時候就聽古典音樂。過著沒有污染的生活。 Little People來到少女的夢中。他們在喜歡的時候可以進入人類的夢中。他們邀請少女說,空氣蛹快裂開了所以要不要來看。等天黑後,不要讓別人看見,帶著蠟燭到倉庫來。 少女壓制不住好奇心。從床上起來,帶著預先準備的蠟燭,躡著腳步走到倉庫去。裡面沒有任何人。只有空氣蛹悄悄放在床上。空氣蛹比最後一次看到的時候大了一圈。全長大約一公尺三十公分到四十公分。而且整個發出淡淡的光。輪廓畫出美麗的曲線,正中央一帶形成漂亮的微凹。那是空氣蛹還小的時候所沒有的。Little People自從那以後似乎相當勤奮地工作。然後蛹開始裂開了。縱向有一道整齊的裂痕。少女彎下腰從那縫隙往裡面窺探。 少女發現,在蛹裡面的居然是少女自己。她看著蛹裡面赤裸躺著的自己的姿態。她的分身在那裡閉著眼睛仰臥著。似乎沒有意識。也沒有呼吸。簡直像個大娃娃般。 在那裡的是妳的。蠶簪日r(女兒)。沙啞聲的Little People說。然後乾咳一聲。 回頭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七個Little People已經出現,在後面排成扇形站著。 Daughter。少女自動地重複那個詞。 然後妳被稱為Mother(母親)。低音的說。 Mother和Daughter。少女反覆說。 Daughter將擔任Mother的代理。尖銳聲的Little People說。 我分成兩個人。少女問。 不是這樣。男高音的Little People說。並不是妳分成兩個人。妳從頭到腳還是原來的妳。不用擔 心。Daughter終究只是Mother內心的影子而已。那個的具體化東西。 她什麼時候會醒來。 快了,時間一到就會。男中音的Little People說。 這個Daughter身為我內心的影子要做什麼。少女問。 扮演Perceiver∥知覺者的角色。小聲的悄悄說。 Perceiver。少女說。 知覺者。沙啞聲的說。 把知覺的事情傳達給Receiver∥接受者。尖銳聲的說。 換句話說Daughter會成為我們的通路。男高音的Little People說。 代替山羊。少女問。 死掉的山羊只不過是暫時的通路。低音的Little People說。要把我們所住的地方和這裡結合,需要一個活的Daughter。當作Perceiver∥知覺者。 Mother需要做什麼。少女問。 Mother要在Daughter附近。尖銳聲的說。 Daughter什麼時候會醒來。少女問。 兩天後或三天後。男高音說。 這兩者之一。小聲的Little People說。 妳要好好照顧Daughter喔。男中音說。因為是妳的Daughter。 沒有Mother的照顧,Daughter會不完全。很難久活。尖銳聲的說。 如果失去Daughter的話,Mother就會失去內心的影子。男高音說。 失去內心的影子的Mother會怎麼樣。少女問。 他們面面相覦。誰也無法回答那問題。 Daughter醒來的時候,天空的月亮會變成兩個。沙啞聲的說。 兩個月亮映照內心的影子。男中音說。 月亮會變成兩個。少女自動地複誦。 那是記號噢。妳要好好注意看天空。小聲的悄悄說。 注意看天空。小聲的慎重起見又說。數月亮。 啊哈湊熱鬧的角色忙鼓譟。 啊哈剩下的六個人齊聲附和。 少女逃走。 那裡有錯誤的東西,有不對的東西。有很大的歪斜的東西。那是違反自然的事情。少女知道這個。她不知道Little People在追求什麼。但是空氣蛹中所收著的自己的身影令少女戰慄。她無法忍受和活著會動的自己的分身一起生活。必須逃出這裡才行。而且要盡快。趁著Daughter還沒醒來的時候。浮在天空的月亮還沒變成兩個之前。 聚落裡禁止個人擁有現金。但她父親曾經悄悄給過她一萬圓鈔票和一點零錢。藏起來不要讓人發現。父親對少女說。並交給她一張寫有姓名、住址和電話號碼的紙條。如果必須逃出去的話,可以用這個錢買車票搭電車,到這裡去。 父親或許把聚落未來可能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先放在心裡。少女毫不猶豫。而且迅速採取行動。連和雙親告別的時間都沒有。 少女從埋在地下的瓶子裡,拿出一萬圓鈔票和零錢和紙條。在小學的課堂上,說不舒服要到保健室去便離開教室,就那樣走出學校。上了開來的巴士搭到車站去。在窗口遞出一萬圓鈔票,買了到高尾車站的票。把找的零錢收起來。對她來說買車票、拿回找的錢、搭電車,都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不過這流程父親已經仔細地教過她了,她腦子裡記得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她依照紙條上所寫的指示,在中央線的高尾站下了電車,從公共電話打了交代給她的號碼。打電話的對象,是父親的老朋友,一個日本畫家。比父親年長十歲左右,和女兒兩個人住在高尾山附近的山中。妻子不久前過世了,有一個名字叫核桃,比少女小一歲的女兒。他接到電話立刻趕到車站來,溫暖地迎接這位從聚落逃出來的少女。 被接到畫家的家翌日,從房間的窗戶仰望天空時,少女發現月亮已經增加成兩個。在平常的月亮旁邊,第二個比較小的月亮,像快乾癟的豆子那樣浮著。Daughter醒過來了,少女想。兩個月亮映照著內心的影子。少女的心在顫抖。世界完成改變了。而且即將發生什麼事。 雙親沒有來聯絡。聚落中,人們可能沒有發現少女逃走了。因為少女的分身Daughter留下來了。看起來一模一樣,普通人一定分不出來。但是她的雙親當然應該知道。Daughter不是少女本人,只是她的分身而已。也知道那只是代替她留下來的替身,實體已經從聚落這個公社逃出去了。會去的地方也只有一個。雖然如此,雙親卻一次也沒有聯絡這邊。這或許是雙親要她繼續留在外面的無言的訊息也不一定。 她有時去學校有時沒去新的外面的世界,和少女生長的聚落的世界太不一樣了。規則不同、目的不同、使用的語言也不同。所以在那裡很難交到朋友。她無法適應學校生活。 不過中學的時候,她跟一個男孩子感情很好。他的名字叫Tooru。Tooru個子很小,瘦瘦的。臉長得像猴子那樣有幾道深深的皺紋。好像小時候生過什麼重病,無法從事激烈運動。脊椎也有點彎。休息時間經常會離開大家,一個人讀書。他也沒有朋友。他太小、太醜了。少女午休時間會坐到他旁邊,對他說話。問他在讀什麼書。他把讀著的書,出聲談出來給她聽。少女喜歡他的聲音。雖然是小而沙啞的聲音,她卻能聽得很清楚。那聲音所說的故事讓少女著迷。Tooru簡直像讀詩那樣把散文優美地朗讀出來。她午休時間,開始經常都和他一起度過。靜靜地側耳傾聽他所讀的故事。 但不久之後她就失去Tooru了。Little People把他從少女身邊奪走了。 有一天晚上Tooru的房間裡出現了空氣蛹。在Tooru睡覺的時候,Little People把那空氣蛹一天一天做大起來。Little People每天夜晚透過夢中讓少女看到那情景。但少女無法停止那作業。蛹終於大到十分夠大時,縱向裂開。和少女的情況一樣。但那蛹裡面卻是三條黑色的大蛇。三條蛇彼此緊緊糾纏在一起,誰可能連牠們自己都無法把牠們解開。牠們那三個頭滑溜溜地,看起來像會永遠糾結在一起的樣子。那些蛇對自己的不得自由非常生氣。而且牠們拚命掙扎著想甩開彼此的身體,但越掙扎事態卻越惡化。。Little People讓少女看見那生物。叫做Tooru的少年在那旁邊,什麼也不知道地繼續睡覺。那是只有少女的眼睛才能看得見的東西。 幾天後,少年突然發病,被送到遠方的療養院去。那是什麼樣的病,沒有對外公開。無論如何,Tooru可能不會再回到學校來了她已經失去他了。 少女領悟到那是Little People給她的訊息。他們似乎無法對身為Mother的少女直接動手的樣子。但代替的卻是能危害、毀滅她身邊的人並不是對誰都有用。證據是對她的保護者日本畫家,和他的女兒核桃。並不能動手。他們會選擇最弱的部分當餌。他們從少年的意識深處拉出三條黑色的蛇,讓牠們從夢中醒來。藉著毀滅少年,對少女發出警告,想辦法把少女帶回Daughter身邊。他們告訴她會變成這樣,說起來也是因為妳的關係。 少女又再變孤獨了。她再也不去學校。跟誰感情好,會讓對方陷入危險。這是活在兩個月亮下的意思。她知道了。 少女終於下定決心開始製作自己的空氣蛹。她可以辦到。Little People說他們是順著通路,從他們的地方來的。那麼自己應該也可以沿著通路反向回推找到那個地方。如果去到那裡的話應該就可以解開祕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Mother和Daughter可意味著什麼?或許可以救出已經失去的Tooru也不一定。少女開始製作通路。只要從空氣中抽取絲線,紡出蛹來就行了。會很花時間。但只要花時間就可以。 雖然如此有時候她還是會很不解。混亂抓住她。我真的是Mother嗎?我會不會在什麼地方跟Daughter對調了呢?越想她越失去信心。我該如何證明我就是實體呢? 故事在她正要打開那通路的門的地方象徵性地結束了。那門扉的深處發生了什麼,並沒有寫出來。可能那是尚未發生的事吧。 Daughter,青豆想。領導在死以前口中也提過這個用語。女兒為了建立反Little People的作用,留下自己的Daughter逃亡了,他說。那可能是真的發生的事情。而且看見兩個月亮的不只有自己一個人。 不過那個歸那個,青豆覺得好像明白了這本小說為什麼會被人們接受,會有這麼多人閱讀了。當然作者是十七歲的美少女,這件事在某種層面可能也發揮了作用。不過光靠這個不可能成為暢銷書。生動而確切的描寫,無疑成為這本小說的魅力。讀者可以透過少女的視線鮮明地看到,包圍著少女的世界。那雖然是有關處於特殊環境下的少女的,非現實的寫實故事,但其中有自然能喚起人們共鳴的東西。可能是喚起潛意識的什麼吧。所以能吸引讀者繼續翻頁讀下去。 在那樣的文學的美質中,天吾的貢獻應該很大,但總不能一直在這上面佩服。她必須把焦點對準Little People出場的部分,仔細閱讀這個故事才行。這對青豆來說,是賭上人的生死的極實際的故事。就像說明書一樣的東西。她不得不從這裡面去獲得必要的知識和know︱how。她不得不盡可能更詳細、更具體地去讀取自己被捲進的世界的意義。 《空氣蛹》並不是像世上一般人所想的那樣,是從一個十七歲少女的腦子裡所創作出來的大膽奇幻故事。雖然名字改變了,但裡頭所描寫的事物,大半是那位少女親身經歷過的毫無疑問的現實青豆這樣確信。深繪里把她所體驗的事情盡可能正確地,寫下來當成紀錄。為了把那被隱藏的祕密向世界廣為公開顯示。為了把Little People的存在,和他們所做的事情讓更多人知道。 她所留下的Daughter,很可能成為Little People的通路,把他們導向身為領導的少女的父親,把那個男人變成Receiver∥接受者。並把已經成為不必存在的黎明逼進血淋淋的自我毀滅的道路,把留下來的先驅轉變成精明而先進,且具有排他性的宗教團體。那對Little People來說可能是最舒服而方便的良好環境。 深繪里的Daughter沒有Mother的照顧能否順利地長久活下去?Little People說過,沒有Mother照顧的Daughter很難長久活下去。而以Mother來說,失去了內心的影子繼續活著又會怎麼樣呢? 少女逃出之後,Little People的手中,可能又以同樣的手法,在先驅裡製作出幾個新的Daughter。Little People的目的,應該是為了讓來往的通路更寬廣更安定。就像增加道路的車道一樣。於是好幾個Daughter就成為Little People的Perceiver∥知覺者,扮演起女巫的角色。小翼也是其中的一個。和領導發生性關係的,不是少女們的實體,而是她們的分身。如果這樣想的話,也就可以理解領導說的多重意義的交合的說法了。也能說得通為什麼小翼的眼睛非常呆板直視而沒有深度,和幾乎不能開口說話。至於身為Daughter的小翼又為什麼和如何逃出教團的?這原因還不清楚。不過不管怎麼說,她可能被放進空氣蛹裡,回收到Mother身邊去了。狗被血淋淋殺死是Little People所發出的警告。和Tooru的情況一樣。 那些Daughter雖然想懷領導的孩子。但不是實體的她們沒有月經。雖然如此,據領導所言她們依然殷切地盼望能懷孕。為什麼呢? 青豆搖搖頭。還有好多不明白的事情。 青豆想把這件事立刻轉告老婦人。說,那個男人所強暴的,或許只是少女們的影子而已。我們或許沒有必要特地去殺害那個男人。 不過即使這樣說明了,當然她可能也不會輕易相信。那種心情青豆也了解。老婦人,不,凡是頭腦正常的人,猛然接觸到什麼Little People啦、Mother、Daughter、空氣蛹啦,這種事情以事實被提出來時,應該都不能立刻接受。因為對於頭腦正常的人來說,這些東西都是只會在小說裡出現的虛構情節而已。就像無法相信《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撲克牌女王,和帶懷錶的兔子是實際存在的一樣。 不過青豆實際上一直親眼看到天上浮著兩個新舊月亮。她一直在那兩個月亮的月光下真實地過著生活。肌膚一直感受著那不正的引力。而且在飯店的一個黑暗房間裡,自己親手殺害了被稱為領導的人物。在他脖子背後的穴點插入磨得無比尖銳的細針時不祥的手感,還清清楚楚留在手掌上。那感覺讓她的皮膚現在都還激烈地起雞皮疙瘩。而且在那稍前,她也親眼目睹領導讓沉重的時鐘懸空浮起五公分左右。那既不是錯覺,也不是魔術。那是只能照著接受的冷靜而透徹的事實。 就那樣Little People實質上開始支配先驅這個公社。他們透過那支配最終想得到什麼?青豆不知道。那或許是超越善惡的事物。不過《空氣蛹》的少女主角,憑直覺認識到那是不正的事情,她試著展開反擊。捨棄了自己的Daughter逃離那個公社,如果借用領導的形容,是為了保持世界的平衡試著建立反Little People的力矩。她將追溯Little People所來自的通路,進入他們所來自的地方。故事成為她的乘載物。而天吾成為她的搭檔,幫助她建立那個故事。天吾本人當時應該沒有理解自己所作所為的意義。或許現在也還沒理解。 無論如何,《空氣蛹》的故事成為巨大的鑰匙。 一切都從這個故事開始。 然而在這個故事裡我到底能補上哪個空缺位置呢? 自從在那塞車的首都高速道路的太平梯,一面聽著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一面走下梯子的時點開始,我就被強拉進這個天空浮著大小兩個月亮的世界,這充滿了謎的1Q84年。其中到底有什麼含意呢? 她閉上眼睛,開始尋思。 我可能已經被拉進,深繪里和天吾所建立的反Little People力矩的通路裡了。是那力矩把我運送到這一邊來的。沒有其他可能可想了。而且我在這個故事裡所扮演的也絕對不是一個小角色。不,或許可以稱為主要人物之一也不一定。 青豆環視四周。換句話說,我已經置身於天吾所建立的故事中了,青豆想。某種意義上我已經在他體內。她發現了這件事。換句話說我在那神殿中。 從前,在電視上看過一部老科幻電影。片名忘記了。科學家們把自己的身體縮小到只有顯微鏡才能看見的地步,坐上像潛水艇般的乘載物(那也同樣縮小了)進入患者的血管裡,通過血管進入腦中,進行平常無法辦到的複雜外科手術的故事。情況可能和那個相似。我進入天吾的血管中,巡視他的身體。一面和為了排除侵入的異物(就是我)而大舉湧上來的白血球激烈戰鬥,一面朝目標的病根前進。而且由於我在大倉飯店的一個房間裡殺害了領導,可能那病根就成功地削除了。 這樣一想,青豆的心情才能多少開始溫暖起來。我完成了被賦予的使命。那毫無疑問是困難的使命。感覺也相當恐怖。不過我能在雷聲隆隆中冷靜,而且毫無漏洞地完成工作。可能在天吾的面前。她為那件事感到自豪。 然後如果再拿血液的比喻更深入探究下去的話,我可能會成為完成任務的老舊廢物,即將被收進靜脈,不久應該就會被排出體外了。這是身體系統的規則。無法逃出這個命運。不過那也沒關係呀,青豆想。我現在,正在天吾裡面。被他的體溫包著,被他的跳動引導著。被他的理論和他的規則引導著。而且可能被他的文體引導著。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在他體內這樣被包含著的事情。 青豆坐在地板上閉著眼睛。把書頁拿到鼻子前面,吸進那上面的氣味。紙的氣味、油墨的氣味。安靜地委身於其中所有的流動。側耳傾聽天吾心臟的跳動。 這就是王國啊,她想。 我已經完成赴死的準備了。隨時都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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