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2 七月/九月

第18章 第18章 天吾 沉默而孤獨的衛星

她可能就在這附近也不一定。深繪里一面咬著下唇一面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之後這樣說。 天吾手指重新在桌上交叉,注視著深繪里的眼睛。在這附近?也就是在高圓寺的意思嗎? 從這裡走路可以到的地方。 天吾很想追問,妳為什麼會知道這種事情?不過這種問題就算問了可能也不會得到答案。天吾也可以預測到這個。她要的是可以用Yes和No。回答的實際性問題。 換句話說在這附近找的話,就可以遇到青豆嗎?天吾問。 深繪里搖頭。光是到處走也見不到。 她雖然在從這裡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但光是到處走也找不到她。是這樣嗎? 因為她躲起來了。 躲起來? 像受傷的貓那樣。 天吾腦子裡浮現青豆縮著身體,躲在某個發霉的屋簷下的情景。為什麼?她在躲誰嗎?他問。

當然,不會有答案。 不過妳說躲起來,也就是說她正處於危機狀況中嗎?天吾問。 ㄨㄟ ㄐㄧ ㄓㄨㄤ' ㄎㄨㄤ'。深繪里重複著天吾說的話。然後現出小孩看到苦藥放在眼前時的臉色。是不中意那用語的意思嗎? 例如被誰追著之類的?天吾說。 深繪里頭稍稍歪一下。表示不知道。不過不會一直在這附近。 時間有限。 有限。 不過她像受傷的貓那樣一直靜靜地躲在什麼地方,所以不會在這附近到處亂晃。 不會這樣做。這位美少女斷然說。 換句話說,我要在某個特別的地方找才行。 深繪里點頭。 那是什麼樣的特別地方呢?天吾問。 不用說,得不到答案。 關於她,能想得起幾件事。深繪里隔一段時間之後才這樣說。有的事可能有幫助。

有幫助。天吾說。想起有關她的什麼事情,就可能得到關於她藏身地方的提示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輕輕聳肩。其中應該含有肯定的意味。 謝謝。天吾道謝。 深繪里像滿足的貓那樣輕輕點頭。 天吾在廚房準備晚餐。深繪里從唱片架上認真地選著唱片。雖然並沒有很多唱片,不過她卻花時間選。經過一番思考後才抽出滾石的舊唱片,放在轉盤上,放下唱針。高中時候向誰借的,不知道為什麼就那樣一直沒還人家的唱片。很久沒聽了。 天吾一面聽著"Mother's Little Helper"和"Lady Jane"一面用火腿、香菇,和糙米做西式炒飯,煮了豆腐海帶芽味嚐湯。燙花椰菜,淋上事先做好的咖哩醬。也作了四季豆和洋蔥的蔬菜沙拉。做菜對天吾來說並不覺得棘手。他習慣邊做菜邊想事情。關於日常的問題,關於數學的問題,關於小說,或關於形而上的命題。站在廚房動著手時,比什麼也不做的時候更能照順序順利地思考事情。不過不管怎麼想,都想不起深繪里所說的特別地方是什麼樣的地方。本來就是沒有順序的事情,想給它順序也只是徒勞無功。能到達的地方很有限。

兩個人隔桌面對面吃晚餐。沒談什麼稱得上對話的內容。他們就像迎接倦怠期的夫妻那樣,一面默默把菜往口中送,一面各自想著別的事情。或什麼也沒有想。尤其深繪里的情況很難看出那差別來。吃過飯天吾喝咖啡,深繪里從冰箱拿出布丁來吃。她不管吃什麼表情都不變。看起來腦子裡好像只想著咀嚼的事。 天吾坐在工作桌前,依照深繪里的暗示,努力回想有關青豆的什麼事情。 關於她,能想得起幾件事。有的事可能有幫助。 但天吾沒有辦法集中精神做這個。滾石的另一張唱片正在播放。"Little Red Rooster"米克•傑格正熱中於芝加哥藍調時的演奏。不錯。不過並不是為正在認真挖掘回憶的人設想所創作的音樂。滾石合唱團這個樂團幾乎沒有這樣體貼。他想有必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可以一個人安靜地想。

我出去一下。天吾說。 深繪里一面看著手上拿的滾石合唱團的唱片封套,一面無所謂地點頭。 誰來了都不要開門喔。天吾說。 天吾身穿長袖深藍T恤,折痕已經完全消失的卡其布長褲,運動鞋,往車站走了一會兒,走進快到車站前一家叫麥頭的店。然後點了生啤酒。這是一家賣酒和輕食的店。這家店很小,進來二十個左右的客人就要客滿了。以前來過幾次。接近深夜時有不少年輕客人,會熱鬧起來。七點到八點的時間客人比較少,靜靜的感覺不錯。一個人坐在角落的位子,適合一面喝啤酒一面讀書。椅子坐起來也舒服。店名是怎麼來的?有什麼意思?不清楚。也可以問店員的,不過不擅長跟不認識的人閒聊。而且不知道店名的由來,也沒什麼妨礙。總之那家擁有麥頭名字的店,相當舒服感覺不錯。

幸虧店裡沒放音樂。天吾在靠窗的桌位坐下,喝Carlsberg生啤酒,一面嚼著小缽裡的綜合核果,一面回想青豆的事。想起青豆的身影,等於他自己又一次重回到十歲的少年。也等於再一次體驗他人生中的一個轉捩點。十歲的時候他被青豆緊緊握住手,在那之後他開始拒絕跟父親去到處收NHK的收訊費。不久後體驗到清楚的勃起和遺精。那是對天吾來說人生的一個轉機。當然就算手沒有被青豆握過,那轉變應該也會來臨。或遲或早。不過青豆給了他鼓勵,促成那樣的轉變。就像從背後悄悄推他一把似的。 他把左手掌張開來注視了很久。十歲的少女握住這隻手,把我內在的什麼大大地改變了。為什麼會發生那樣的事情,沒辦法以道理說明。不過兩個人當時以極自然的形式互相了解,互相接受。幾乎奇蹟式地,徹頭徹尾。這樣的事情在人生中不可能發生幾次。不,有人甚至可能連一次都沒發生過。不過在那個時間點,天吾還沒有能夠充分理解,那是具有多麼決定性意義的事情。不,不只是那時候而已。一直到最近為止,都還沒有真正理解其中所含的意義。他只是在心裡模糊地繼續藏著對那個少女的印象而已。

她三十歲了,現在可能外表也相當不同了。個子長高了,胸部隆起了,髮型當然應該也變了。如果她脫離了證人會的話,可能也會適度化妝。現在可能穿著昂貴的服裝。青豆身上穿著Calvin Klein的套裝,穿著高跟鞋,意氣風發地走在路上的姿態,天吾不太想像得出。不過當然這種事情也有可能。人會成長,而且所謂成長就等於完成變化的意思。說不定她現在就在這店裡,而自己卻沒有留意到也不一定。 他一面舉起啤酒杯喝,一面重新環視周圍一圈。她就在附近。距離就在走路可以到達的地方。深繪里這樣說。而天吾就這樣聽進深繪里的話。如果她這樣說,可能就是這樣。 然而店裡除了天吾之外,只有像大學生的年輕情侶相鄰坐在吧檯,互相貼著額頭,專注而親密地說著什麼而已。看著他們兩人,天吾發覺很久沒有感到這樣深的寂寞了。在這個世界上他覺得自己是孤獨的。我跟誰都沒有聯繫。

天吾輕輕閉上眼睛,集中意識,腦子裡再一次浮現小學教室的情景。昨夜在猛烈的雷雨中跟深繪里交合時,他也閉上眼睛造訪那個地方。非常真實、非常具象。因此他的記憶好像被更新得比平常更鮮明了似的。好像上面蓋著的灰塵被夜晚的雨沖洗乾淨了似的。 不安、期待和畏怯,分散在空曠教室的每個角落裡,像膽小的小動物般悄悄躲藏在各種事物中。數學算式沒擦乾淨的黑板,折斷了變短的粉筆,日曬褪色的便宜窗簾,講台花瓶中插的花(花名不記得了),牆上用圖釘固定的孩子們畫的畫,講台背後掛著的世界地圖,地板打蠟的氣味,風吹動著的窗簾,窗外傳來的歡呼聲那裡所有的情景,天吾可以非常清楚地在腦子裡再現出來。可以一一以眼睛巡視其中所包含的預兆、企圖和謎題下去。

手被青豆握著的數十秒之間,天吾的眼睛看到許多東西,那影像簡直就像照相機那樣正確地烙印在視網膜上,那成為支持他,在充滿痛苦的十幾歲繼續活下去的,基本情景之一。那情景經常伴隨著少女手指的強烈觸感。她的右手,對一面痛苦掙扎一面成長為大人的天吾,經常不變地帶給他勇氣。沒問題,你有我在,那隻手這樣告訴他。 你並不孤獨。 她一直躲藏著,深繪里說。像受傷的貓那樣。 試想一想真是不可思議的相遇。深繪里也躲藏在這裡。一步也不能從天吾的房子去到外面。在這東京的一角有兩個女人同樣躲藏起來。在逃避著什麼。兩個都是和天吾有很深關係的女人。其中是不是有什麼共通的因素?或者只是偶然的巧合而已? 當然不會有答案。只是漫無目的地發出疑問而已。太多的疑問,太少的答案。每次都這樣。

啤酒喝完之後,年輕的男店員走來,問他要不要其他什麼東西。天吾遲疑一下後,點了波本威士忌加冰塊並追加一份綜合核果。波本只有Four Roses的,這個可以嗎?沒關係,天吾說。什麼都可以。然後再想著青豆。從店裡的料理區散發出烤披薩餅的香味。 青豆到底在躲誰?或者在逃避司法當局的追捕嗎?天吾想。不過天吾無法想像她會成為犯罪者。她到底犯了什麼罪?不,那不是警察。不管是誰為了什麼,在追青豆,應該是和法律無關的人。 說不定,和追深繪里的是同夥人,天吾忽然想到。Little People?但為什麼,Little People為什麼非追青豆不可呢? 可是假定真的是他們在追青豆的話,那扮演重要角色的搞不好就是我這個人也不一定。為什麼自己非要變成那形勢所趨的重要角色不可呢?天吾當然無法理解。不過假定有連結深繪里和青豆這兩個女人的重要因素的話,那除了天吾自己之外不可能有別人。在自己也不太明白之間,我可能已經使用某種力量,將青豆吸引到自己的附近來了。

某種力量? 他注視著自己的雙手。真的不知道。我到底什麼地方有那樣的力量? 加冰塊的Four Roses送來了。新的核果缽也送來了。他喝了一口Four Roses,抓起幾顆綜合核果放在掌心,像骰子般輕輕搖晃。 不管怎麼樣,青豆在這個地區的某個地方。從這裡走路可以到的距離。深繪里這樣說。而且我相信。要問為什麼也傷腦筋,但總之相信。但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找出青豆藏身在哪裡呢?要找出過著普通社會生活的人都不簡單。何況要找的是刻意躲藏起來的人,當然就更麻煩了。到處去大聲喊叫她的名字行嗎?不行,就算這樣做她也不會毫不在乎地走出來。反而只會引人注目,讓她暴露在更危險的境地而已。 應該還有什麼該想到而還沒想到的事情,天吾想。 關於她,能想得起幾件事。有的事可能有幫助。深繪里說。但是在她說出這話之前,關於青豆的什麼重要事項,自己是不是有一兩件遺漏了沒想起來呢?天吾一直有這種感覺。那就像鞋子裡的小石頭那樣,常常讓他感到不安。雖然模糊,但很真切。 天吾像在擦黑板般把意識完全更新,試著再一次重新挖掘記憶。關於青豆,關於自己,關於環繞兩個人周圍的事物,像漁夫收網般撈起柔軟的底層泥土。把一件件事物仔細地順序回想。不過畢竟是二十年前發生的事了。當時的情景不管記得多鮮明,能具體回想得起的事情畢竟很有限。 雖然如此,天吾不得不找出來,在那裡有過什麼,還有到現在為止疏忽了什麼。而且是現在立刻。要不然,以後可能再也無法找到在這個地區某個地方的青豆了。如果相信深繪里所說的話,那麼,時問有限。而且有什麼在追她。 他決定試著回想視線看看。青豆當時有在看什麼嗎?還有天吾自己有在看什麼嗎?沿著時問流向和視線的動向回想看看吧。 這個少女一面緊握著天吾的手,一面筆直地看著天吾的臉。她的視線沒有移開一瞬。天吾剛開始,完全無法理解她行為的用意,好像要求說明似的看著對方的眼睛。這一定是有什麼誤會。或搞錯了吧。天吾這樣想。然而既沒有誤會,也沒有搞錯。他知道的是,這個少女的瞳孔深深地澄清透底。他從來沒看過一雙這樣不含雜質的清澄眼睛。一面清澈透明,一面像看不見底的深深泉水一樣。長久注視著時,自己好像會被吸進去似的。所以像要逃離對方的眼睛般把視線移開。不可能不移開。 他首先眺望腳下的木頭地板,眺望不見人影的教室入口,然後稍微轉過頭看窗外。在那之間青豆的視線依然沒有動搖。她就那樣凝視著正在看著窗外的天吾的眼睛。他的皮膚可以熱辣辣地感覺到那視線。而且她的手指依然以不變的力量緊緊握著天吾的左手。那握力沒有絲毫動搖,也沒有一點猶豫。她毫不畏怯。她沒有任何必須畏怯的東西。而且想透過手指傳達那樣的心情給天吾。 因為是在掃除以後,所以為了空氣流通而把窗戶大大地打開,白色窗簾緩緩地隨風飄揚。那遠方天空遼闊。已經十二月了但還沒有多冷。天空高朗的地方飄浮著白雲。還留有晚秋餘韻的筆直白雲。看來好像剛剛才用毛刷刷過那樣。然後那裡還有什麼。什麼浮在那雲的下方。太陽?不,不是。那不是太陽。 天吾停止呼吸,手指抵在太陽穴想窺探記憶的更深處。沿著眼看著即將斷掉的意識的細線前進。 對了,那裡有月亮。 離黃昏還有一段時間,那裡卻輕輕飄浮著月亮。四分之三大的月亮。天色還這麼明亮,卻看得見這麼大而鮮明的月亮啊,天吾很佩服。還記得這件事。那無感覺的灰色岩塊,簡直像眼睛看不見的線懸掛著似的,無聊地浮在天空偏低的地方。那裡散發著某種人工的氛圍。猛一看,好像是為了演戲用的小道具所製作的月亮。不過不用說那是真的月亮。當然。誰都不會在真的天空特地閒得無聊去懸掛一個假月亮。 一留神時,青豆已經不再看天吾的眼睛了。她的視線轉向他所看著的相同方向。青豆也和他一樣,注視著浮在那裡的白晝的月亮。一面緊緊握著天吾的手,臉上一面露出非常認真的表情。天吾再看一次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已經沒有剛才那樣清澈了。那終究只是一時的,種類特殊的清澈透明法。不過代替的是現在那裡看得見堅硬的結晶般的東西。既明艷,同時又含有霜般嚴謹的東西。那到底意味著什麼,天吾無法掌握。 少女終於明白地下定決心的樣子。唐突地放開握著的手,一轉身背向天吾,一句話也沒說,就快步離開教室。一次也沒有回頭,把天吾留在深深的空白中離去。 天吾張開眼睛停止意識的集中,深深吐一口氣,然後喝一口波本威士忌。品嚐那越過喉嚨,從食道滑下的感覺。然後再一次吸入空氣,吐出來。已經看不見青豆的身影了。她背轉身,走出教室外。並從他的人生中消失蹤影。 從此經過二十年。 是月亮,天吾想。 我那時候看到月亮。而且青豆也同樣看到月亮。浮在下午三點半還很亮的天空。顏色像灰色的岩塊。沉默而孤獨的衛星。兩個人並肩看著那月亮。不過那到底意味著什麼?月亮會把我引導到青豆所在的地方的意思嗎? 青豆那時候或許悄悄地,把某種心意託給月亮了也不一定,天吾忽然想。她和月亮之間,也許結下某種類似密約的東西。她向著月亮的視線,導出那樣的想像,帶有驚人的真摯。 當時青豆對月亮交出了什麼,當然無從知道。不過月亮給了她的東西,天吾大致可以想像到。那可能是純粹的孤獨和靜謐。那是月亮可以給人的最佳東西。 天吾結了帳走出麥頭。然後抬頭看天空。沒看見月亮。天空很晴朗,月亮應該出現在某處。不過從周圍被建築物圍繞的路上,無法看到那蹤影。他的手一直插在口袋裡,為了找月亮從一條路走到另一條路。想走到視野開闊的地方,但高圓寺卻不容易找到這樣的地方。是個要找稍微有點斜坡的地方都難的平坦土地。也沒有稍微高一點的場所。如果能登上可以瞭望四周的大樓屋頂也好,附近卻看不見可以登上屋頂的合適大樓。 不過在漫無目的地走著之間,天吾想起附近有一個兒童公園。散步途中曾經經過那前面。雖然不是很大的公園,但裡面確實應該有溜滑梯。只要爬上那裡,可能就可以稍微瞭望天空了。雖然不是很高,但視野總比在地面多少好一點吧。他朝那公園的方向走。手錶的針指著將近八點。 公園裡沒有人影。正中央高高立著一柱水銀燈,光線照亮公園的每個角落。有一棵很大的樺樹。樹葉還很茂密。有幾棵比較矮的樹,有飲水處,有長椅,有鞦韆,有溜滑梯。也有公共廁所,但天黑之後區公所職員好像就來上鎖了。可能要避免流浪漢逗留吧。白天裡,有年輕母親們帶著還沒上幼稚園的小孩來,一面讓孩子們遊戲一面熱鬧地閒話家常。天吾看過幾次那樣的光景。不過天黑以後,幾乎沒有人造訪。 天吾爬上溜滑梯頂端,站在那裡仰望夜空。公園北側有一棟新建的六樓大廈。以前沒有那樣的樓房。大概是最近才剛落成的。那棟建築物像牆壁般把北側的天空擋住了。不過除此之外的方向只有低矮的房子。天吾環視周圍一圈,在西南方向發現了月亮的蹤影。月亮浮在獨棟兩層樓老房子的屋頂上。月亮有四分之三大。和二十年前一樣,天吾想。完全一樣的大小,一樣的形狀。偶然的一致。大概。 不過浮在初秋夜空的月亮清晰明亮,擁有這個季節特有的內省的溫暖。和浮在十二月午後三點半天空的月亮印象相當不同。那安穩的自然的光,療癒鎮定人們的心。像清澈的水流,優雅的樹葉的婆娑,療癒鎮定人們的心一樣。 天吾一直站在溜滑梯的頂端,長久仰望著月亮。從環狀七號線的方向,傳來各種尺寸輪胎的聲音所混合成的類似海鳴的聲音。那聲音讓天吾忽然想起,父親所在的千葉海邊的療養院。 都市世俗的燈光,像平常那樣擦去星星的蹤影。天空雖然晴朗,卻只能看見幾顆特別亮的星星,淡淡地分散在一些地方而已。雖然如此只有月亮還是可以清晰地看見。月亮對燈光、噪音、污染的空氣都沒有一句怨言,依然規矩地浮在那裡。只要睜大眼睛,也可以辨認出那巨大的隕石坑和山谷所形成的奇妙影子。在專注地眺望著月亮的光輝之問,天吾心中從古代所承繼下來的記憶般的東西被喚起了。從人類得到火和器具和語言之前開始,月亮已經不變地站在人類這邊。以上天賦予的燈火,有時照亮黑暗的世界,有時安撫人們恐懼的心。那定時的圓缺帶給人們時間的觀念。對月亮這樣無償的慈悲的感謝之念,從大多的地方黑暗已經被放逐的現在,似乎還強烈地烙印在人類的遺傳因子中。以集體的溫暖記憶。 試想起來,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地眺望月亮了啊,天吾想。上一次抬頭仰望月亮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在都會中勿勿忙忙過日子時,總變成光看腳下活著似的。連抬頭看夜空的事都忘記了。 然後天吾從稍微離開那月亮的天空一角,發現還有一個月亮浮著。剛開始,他以為那是眼睛的錯覺。或光線所形成的某種幻覺。但不管看幾次,上面依然有兩個擁有清晰輪廓的月亮。他一時目瞪口呆地楞住了,只是呆呆眺望著那個方向。自己在看著什麼,意識無法確定。輪廓和實體無法適當重疊為一。就像觀念和語言無法結合時那樣。 另一個月亮? 閉上眼睛,用雙手的手掌上下搓著臉頰的肌肉。我到底怎麼了?天吾想。並沒有喝多少酒。他安靜地吸氣,安靜地吐氣。確定自己的意識是處於清楚的狀態。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再度確認,自己是誰,現在在哪裡做著什麼。一九八四年九月,川奈天吾,杉並區高圓寺,兒童公園,正仰望著浮在夜空的月亮。不會錯。 然後安靜地睜開眼睛,再一次仰望天空。以冷靜的心情,小心仔細看。但那裡依然浮著兩個月亮。 不是錯覺。有兩個月亮。天吾就那樣長久用力握著右手的拳頭。 月亮依舊沉默。但已經不再孤獨。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