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2 七月/九月

第7章 第7章 青豆 你現在正要踏進的地方是

大倉飯店本館廣闊大廳的天棚挑得很高,有點昏暗,令人聯想到巨大而高尚的洞窟。坐在沙發上談著什麼的人們,聲音聽來就像五臟六腑被掏空的生物的嘆息般空洞地響著。地毯厚厚軟軟的,令人聯想到極北海島上的太古青苔。那把人們的腳步聲,吸進蓄積的時間之中。往來於大廳的男女彷彿一群被詛咒過的幽靈,從久遠以前就被束縛在這裡,重複扮演著被賦予的角色。身上彷彿包著鎖甲般穿著毫無瑕疵上班西裝的男人們。為了趕赴某大廳所舉辦的盛會而穿著時髦黑色洋裝的年輕苗條女孩子們。她們身上所配戴的昂貴小巧飾品,彷彿嗜血的吸血鳥般,希求著反射的微弱光源。一對身材高大的外國夫婦則像盛年已過的老王和王后般疲倦地在一角的寶座上休息著。 青豆的淺藍色棉長褲,和式樣簡單的白襯衫、白運動鞋,和藍色Nike健身提袋,與那樣充滿傳說和暗示的場所相當不搭調。看起來有點像是住宿客人外叫的臨時保母。青豆坐在大扶手椅上一面消磨時間,一面這樣想。不過沒辦法。我並不是為了社交而來到這裡的。坐在那裡之間,有被人看著的微妙感覺。不過怎麼環視周圍,都沒有發現像是對方的身影。算了,她想。想看就盡量看吧。

手錶的針指著六點五十分時,青豆站起來,提著健身提袋走到洗手間去。然後用肥皂洗了雙手,再檢查一次外表沒有問題。然後向著一塵不染的大面鏡子,做了幾次大大的深呼吸。寬闊的洗手間沒有人的氣息。說不定比青豆住的公寓房間還要大。這是最後的工作了。她面向鏡子小聲說出。這次能順利完成,我就消失了。忽然,像幽靈般地。現在我在這裡。明天就不在這裡了。幾天後,我將有另一個名字,另一張臉。 回到大廳,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健身袋放在旁邊的桌上。那提袋裡放有七連發的小型自動手槍。還有要刺進男人脖子的尖銳長針。她想,一定要鎮定才行。這是重要的最後工作。一定要是平常那冷靜而堅強的青豆小姐才行。 不過青豆不可能沒注意到自己並非平常狀態。呼吸奇怪地困難,心臟跳動之快令人擔心。腋下有點汗溼。肌肉扎扎地刺痛。這不只是緊張而已。我預感到了什麼。這預感在警告著我。在持續敲著我意識的門。現在還不算遲,從這裡走出去,把一切都忘記吧,那個這樣訴說著。

如果可能,青豆很想聽從那警告。放棄一切,就這樣從飯店的大廳離開。這個場所有不祥的東西。散發著迂迴的死亡氣息。安靜而緩慢,卻逃不了的死。然而總不能夾著尾巴逃走。這不符合青豆的生活方式。 很長的十分鐘。時間不怎麼往前進。她依舊坐在沙發上調整呼吸。大廳的幽靈不停地,從口中吐出空虛的聲響。人們像在摸索著去處的靈魂般,無聲地在厚厚的地毯上移動著。女服務生在送咖啡時托盤上的杯盤相碰所發出的聲音,是偶爾傳進耳裡的唯一真實的聲音。然而連那聲音都含有奇怪的雙重意義。這不是好的傾向。從現在開始就這樣緊張的話,緊要關頭就什麼都不行了。青豆閉上眼睛,幾乎反射性地唸起祈禱文。從小時候懂事以來,每天三餐前經常被要求唸這個。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字一句還記得清清楚楚。

天上的主啊。願人都尊妳的名為聖,願妳的王國降臨。請饒恕我們的許多罪過。請賜福我們微小的每一步。阿門。 過去只覺得痛苦的祈禱,現在卻支持著自己,青豆不得不勉強承認。那語言的聲響撫慰著她的神經,把恐怖推出門外,讓呼吸鎮定下來。她用手指壓壓兩邊的眼皮,把那祈禱文在腦子裡重複唸了好幾次。 是青豆小姐嗎?男人在旁邊說。年輕男人的聲音。 聽到聲音她張開眼睛,慢慢抬起臉看聲音的主人。兩個年輕男人站在她前面。兩個人穿著同樣的深色西裝。從質料和手工看來,可以知道那並不是高價的東西。可能是在某個量販店買的成衣西裝。細部尺寸微妙地不合。不過卻難得地沒有一絲皺紋。可能每穿一次就重新用熨斗燙過吧。兩個人都沒打領帶。一個把白襯衫釦子扣到最上面,另一個在西裝裡穿一件灰色圓領襯衫。漆黑而不親切的皮鞋。

穿白襯衫的男人身高約一八五公分,頭髮綁著馬尾巴。眉毛長長的,像畫折線般以漂亮的角度往上翹。端正,清爽的相貌。去當演員也不奇怪。另一個約一六五公分,頭髮理個精光。鼻子粗短,下顎尖端蓄著一小撮鬍鬚。看來就像安錯的陰影般。右眼旁邊有一小道刀傷痕跡。兩個人都瘦瘦的,頰臉焦黑,經常曬的。看不到一點贅肉。從西裝肩膀寬度看來,可以推測那底下有精實的肌肉。年齡大約二十五到三十。兩個人眼神都深邃而銳利。像狩獵時野獸的眼珠那樣,絕不顯露不必要的妄動。 青豆反射性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看看手錶。針指著七點整。嚴守時間。 是的。青豆說。 兩人臉上沒有像表情的東西。他們用眼睛迅速檢查青豆的裝扮,看看放在旁邊的藍色健身提袋。

行李只有這個嗎?和尚頭問。 只有這個。青豆說。 很好。走吧。準備好了嗎?和尚頭說。馬尾巴只默默看著青豆而已。 當然。青豆說。兩個人之間,可能是這位矮個子年紀大幾歲,也是帶頭的人,青豆認定目標。 和尚頭走在前面以緩慢的步調穿過大廳,走向客用電梯。青豆提著健身袋跟在他後面。馬尾巴隔了兩公尺左右,跟在後面走來。形成像青豆被他們夾著的模樣。非常熟練,她想。兩個人背都挺得很直,腳步也都確實而有力。老婦人說他們都練空手道。如果同時以這兩個人為對象,從正面迎戰恐怕沒有勝算。青豆也練過武術很久,這一點倒知道。不過從他們身上,感覺不到Tamaru所散發的那種壓倒性兇惡勁兒。並不是所謂實在敵不過那種程度的對象。進入激烈交戰時,首先必須把小個子的和尚頭擺平才行。他是司令台。如果對手只剩馬尾巴一個人的話,或許可以想辦法當場應付而逃得出來。

三個人搭上電梯。馬尾巴按了七樓的按鈕。和尚頭站在青豆旁邊,馬尾巴在兩人對面的局面,站在對角線的角落上。一切都在無言中進行。非常有系統地。像天生為了採取雙殺而存在的二壘手和游擊手的組合那樣。 在這樣想著之間,青豆忽然發現自己的呼吸節奏和心臟跳動,已經恢復正常了。不用擔心,她想。我還是平常的我。Cool and tough冷靜而堅強的青豆小姐。一切都將順利。已經沒有不祥的預感了。 電梯門無聲地開了。在馬尾巴按著門的OPEN按鈕之間,首先是和尚頭走出去。然後青豆跟著出去,最後馬尾巴手指離開按鍵走出電梯。然後和尚頭帶頭走上走廊,青豆跟在後面,馬尾巴照例殿後。寬闊的走廊沒有人影。到處安安靜靜,到處乾乾淨淨。像個一流飯店的樣子,所有細節都經過精心設想。沒有客房服務吃過的餐具一直放在門前。電梯前的菸灰缸沒有一個菸蒂。花瓶裡插的花散發著剛剛剪下來的新鮮氣息。三個人轉了幾次彎,站在門口。馬尾巴敲了兩下門。然後不等回應就用卡片鑰匙打開門。進入裡面,環視周圍一圈,確認沒有異樣之後,向和尚頭輕輕點頭。

請,請進。和尚頭以乾乾的聲音說。 青豆進入裡面。和尚頭跟在後面進來把門關上。並從內側加上鎖鍊。房間很寬。和普通的客房不同。放著待客的大型沙發組,也有工作用書桌。電視和冰箱都是大型的。可能是特別套房的客廳部分。從窗戶可以眺望東京夜景。住房費一定很高。和尚頭看看手錶確認時間後,請她在沙發坐下。她依言坐下。把藍色健身袋放旁邊。 要更衣嗎?和尚頭問。 方便的話。青豆說。我想換成運動裝會比較方便工作。 和尚頭點頭。在那之前請讓我們檢查一下。很抱歉,因為這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 沒關係。請盡量檢查。青豆說。那聲音裡完全沒有夾雜緊張的成分。聽起來甚至像對他們的神經質感到有趣的意味。 馬尾巴走到青豆旁邊,用雙手在她身體上搜查,確認身上沒有帶可疑的東西。只有薄薄的棉長褲和襯衫而已。不用查也知道,那下面沒辦法藏什麼東西。他們只是依照規定的程序做而已。馬尾巴的手好像緊張得僵硬起來。說得客氣一點都稱不上有要領。可能很少有以女性為對象的搜身經驗吧。和尚頭靠著書桌,看著馬尾巴工作的樣子。

搜身完畢,青豆自己把健身提袋打開。健身袋裡有夏季薄開襟衫,和工作用針織運動裝上下身,大小毛巾。簡單的化妝品組合、文庫本、小珠包。裡面有皮夾、零錢包和鑰匙圈。青豆把這些一一拿出來,交給馬尾巴。然後最後取出黑色塑膠的化妝包,拉開拉鍊。裡面有替換的內衣褲、衛生棉條。 因為會流汗所以需要換衣服。青豆說。然後拿出一套縫有白色蕾絲的內衣褲來,準備攤開來給對方看。馬尾巴臉稍微紅起來,點了幾次頭。好像在說,知道了可以了。這個男人說不定不能說話吧,青豆懷疑。 青豆把內衣和生理用品慢慢放回化妝包,拉上拉鍊。若無其事地把那放回袋子裡。這些傢伙是外行的,青豆想。看到可愛的女人內衣和生理用品就會臉紅的話,根本沒辦法當保鑣。如果讓Tamaru來做這工作的話,就算對方是白雪公主也會徹底搜查到大腿深處。就算翻出一倉庫之多的胸罩、吊帶內衣、內褲,應該也會檢查到化妝包底下去。對他來說這種東西當然和他不折不扣是同性戀者也有關係只不過是碎布而已。或許不用這樣做,只要拿起化妝包搪惦重量。應該一定會發現手帕包著的海克勒&寇奇手槍(重量大約五百公克)和裝在硬盒子裡的特製小冰錐。

這二人組還是業餘的。可能稍微擅長空手道。而且對領導宣誓過絕對忠誠。但業餘畢竟只是業餘。正如老婦人預言的那樣。青豆推測可能不會碰塞滿女性用品的化妝包內容,這預測很準。當然這就像賭博一樣,不過如果預測不準時怎麼辦,她並沒有考慮到那裡。她能做的只有祈禱而已。不過她知道。那就是祈禱有效。 青豆走進寬大的化妝室,換上針織的上下身運動裝。把襯衫和棉長褲疊起來收進袋子裡。確定頭髮確實固定好了。口中噴過口氣清新劑。從化妝包拿出海克勒&寇奇手槍,按了沖水馬桶讓聲音不會傳出外面之後,拉了滑套把子彈送進槍膛。接著只要撥開安全裝置就行了。裝著冰錐的盒子,也放在立刻可以取出的袋子最上面。這樣準備齊全之後,對著鏡子放鬆緊張的表情。沒問題,到這裡為止都冷靜地過關了。

走出化妝室時,和尚頭站著背向這邊,對電話小聲說什麼。看到青豆出現,他中斷對話,就那樣安靜放下聽筒。然後好像在檢查般看著換上整套adidas針織運動服的青豆。 準備好了嗎?他問。 隨時都可以。青豆說。 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情要先拜託您。和尚頭說。 青豆只輕輕象徵性地微笑。 今天晚上的事情請完全不要對外提。和尚頭說。然後稍微停頓一下,等這訊息在青豆的意識中固定下來。就像在乾燥的地面灑水時讓水分滲入地裡,等那痕跡消失那樣。青豆在那之間什麼也沒說地看著對方的臉。和尚頭繼續說。 這樣說可能很失禮,不過我們準備支付優渥的謝禮。以後可能還要勞駕您多來幾次。因此今天在這裡所發生的事情,一切的一切都希望您能忘記。包括看到的、聽到的,一切。 像我這樣從事和人的身體有關的職業,青豆以有點冷的聲音說:非常了解守密的義務。不管怎麼樣,有關個人身體的資訊不會帶出這個房間。如果您擔心這個的話,那麼請放心。 很好。這是我們想聽到的話。和尚頭說。只是,我想再說清楚一點,請把這想成比一般意義上的守密義務更嚴重的事。您現在要走進去的,說起來是像聖域般的地方。 聖域? 聽起來可能好像很誇張,不過絕對沒有誇張。您即將眼睛看到的、手觸摸到的,是神聖的人物。沒有其他適當的形容方式。 青豆什麼也沒說只點點頭。這時候最好不要開口多說。 和尚頭說:很失禮,我們調查了一下您的身世。您可能會覺得不高興。不過這是必要的事情。我們有不得不慎重的理由。 青豆一面聽著他的話,一面觀察馬尾巴的樣子。馬尾巴坐在放門邊的椅子上。背挺得筆直,雙手整齊地放在膝上,下顎收緊。簡直像在擺出拍紀念照的姿勢般,他那姿勢文風不動。他的視線毫不懈怠地經常注視著青豆。 和尚頭好像要檢查黑色皮鞋的耗損情況般眼睛看了腳下一下,然後又抬起臉來看青豆。從結論來說,沒有發現任何像是有問題的東西。因此今天就這樣拜託您了。聽說您是非常能幹的教練,實際上旁人的評價也非常高。 謝謝。青豆說。 根據傳聞,您以前還是證人會的信徒。是嗎? 沒錯。我父母是信徒,我當然從出生開始就是信徒了。青豆說。不是自己選擇成為信徒的,從很久以前也放棄當信徒了。 他們的調查,有沒有查到我和Ayumi常常去六本木荒唐地釣男人的事?不,那種事情無所謂。就算查到了,他們似乎也沒把那當成不利因素來考慮的樣子。所以我現在才會在這裡。 男人說:這點我們也知道。不過有一段時期生活在信仰中。而且是在感受性最強的幼兒期。所以對於所謂的神聖是什麼意思,您應該大體上能理解。所謂神聖,無論任何信仰,都是信仰的最根本的東西。這個世界是我們所不能踏進的,是不應該勉強踏進的領域。認識,並接受那樣的存在,而且獻上絕對的敬意,是所有信仰的第一步。我所說的事情您明白吧? 我想我明白。青豆說。我是說,至於要不要接受是另一個問題。 當然。和尚頭說。這是當然的,您沒有必要接受這個。那是我們的信仰,不是您的信仰。不過今天,超越信仰與否,您可能會親眼看到很特別的事物。不尋常的存在。 青豆沉默。不尋常的存在。 和尚頭瞇細了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的沉默。然後緩緩地說:不管您看到什麼,都不可以把那個說出去。如果對外部走漏了什麼,這神聖就會被無法挽回地玷污。就像美麗清澈的水池被異物污染了一樣。不管世人的想法怎麼樣,現實世界的法律又如何,那是我們所感覺到的狀況。希望您能理解這件事。只要能理解,能遵守約定,剛才也說過了,我們可以給您優渥的謝禮。 我明白了。青豆說。 我們是很小的宗教團體。卻擁有很強的心和很長的手臂。和尚頭說。 你們擁有很長的手臂,青豆想。那有多長,可能是往後我要確認的事情。 和尚頭交抱著雙臂依舊靠在書桌旁,以確認牆上掛的畫框有沒有歪的視線,小心注視著青豆。馬尾巴還繼續保持和剛才一樣的姿勢。他的視線也一樣捕捉著青豆的身影。非常均等,而不停地。 然後和尚頭看看手錶,確認時刻。 那麼我們走吧。他說。乾咳一聲,以度過湖面的修行者般慎重的腳步慢慢穿過房間,在連接隔壁房間的門上輕輕敲兩次。沒有等回應就把面前的門打開。然後輕輕行一個禮,走進裡面。青豆拿著健身提袋,跟在他後面。一面踏在地毯上,一面確認呼吸沒有亂。她的手指緊緊抓著想像中的手槍扳機。不用擔心。平常心面對。雖然如此,青豆還是害怕。背脊好像鋪滿碎冰般。不容易融解的冰。我很冷靜也很鎮定,但心底卻很害怕。 這個世界是我們不能踏進的、不該勉強踏進的領域。和尚頭的男人說。那是怎麼一回事?青豆可以理解了。她自己過去曾經活在把那樣的領域放在中心的世界裡。不,現在其實也可能還同樣繼續活在那個世界。只是自己沒有留意到而已。 青豆不出聲地在口中反覆唸著祈禱文。然後吸一口大氣,下定決心,踏進相鄰的房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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