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2 七月/九月

第6章 第6章 天吾 我們擁有很長的手臂

從此以後狀況暫時看不出進展。沒有任何人跟天吾聯絡。小松沒有、戎野老師沒有,而且深繪里也完全沒有傳任何類似訊息的東西過來。大家全都把天吾給忘了,到月球上去了吧。如果真是這樣倒也沒話可說,天吾想。但事情不可能那麼順利。他們沒有去什麼月球。只是該做的事情一堆每天都忙得很,沒有閒工夫也沒那麼熱心特地通知天吾而已。 天吾照小松的指示,盡量每天看報紙,至少他所談到的報紙上,已經不再刊登有關深繪里的報導了。報紙這種媒體對於發生的事情會積極報導,但對繼續的事情則採取比較消極的態度面對。因此這應該可以當成現在沒有發生任何大不了的事情的無言訊息來看。至於電視新聞又是如何處理事件的,沒有電視的天吾就無從知道了。

以週刊來說,幾乎全都把這個事件拿來報導。不過那些報導天吾並沒有實際過目。他只看到報紙上所刊登的雜誌廣告列出像:美少女暢銷作家,謎般失蹤事件的真相、或《空氣蛹》作者深繪里(17歲)消失何處?、或失蹤美少女作家的隱密身世之類的聳動標題。有好幾個廣告刊出深繪里的肖像照。都是在記者會上拍的。上面到底寫了什麼,當然不是沒有興趣,不過並不想特地花錢去搜購各種週刊。如果上面寫了什麼天吾不能不注意的事情,小松應該會立刻打電話來。沒有聯絡,表示現在並沒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發展。換句話說人們還不知道《空氣蛹》背後(可能)有代筆槍手也就是影子作家的事。 從標題的內容來看,媒體所關心的,現階段還在深繪里的父親曾是活躍的知名激進派運動者,深繪里是在山梨縣山中的公社裡與世隔絕地成長的,現在的監護人是戎野老師(過去是著名的文化人),似乎收集了這類事實。而且那位謎樣的美麗少女作家依然行蹤不明,《空氣蛹》也還依然穩坐暢銷排行榜。現在只要這些報導就夠吸引世人耳目了。

不過如果深繪里失蹤更久的話,調查的手伸往更廣的周邊情況應該只是時間的問題。那樣一來事情可能就會變得有點麻煩了。比方說如果有人到深繪里上過的學校去調查的話,她有閱讀障礙的事,還有可能因此而幾乎沒去上學的事都會暴露出來。她的國語成績、所寫的作文如果她寫過這種東西的話也可能曝光。當然就會產生有閱讀障礙的少女,能寫出這樣扎實的文章是否有點不自然的疑問。如果到這個地步,那麼說不定是借第三者的手寫的這種假設的出現,並不需要天才的想像力。 這種疑問首先會被帶進的,當然是小松的地方。因為小松是《空氣蛹》的執行編輯,有關出版的一切都一手包辦。而且小松應該會始終堅持一概不知。自己只是將收到的本人寄來的投稿原樣轉送評審團。關於評選過程則不得而知。以事不關己的臉色裝傻到底。經驗老到的編輯多少都學到這一套技倆,小松也很擅長面不改色地說些虛情假意的話。然後會立刻打電話到天吾這裡,說:嘿,天吾,差不多要開始火燒屁股了喔。之類的吧。以帶著戲劇性的口吻,簡直像幸災樂禍似的。

他或許真的幸災樂禍也不一定,天吾有這樣的感覺。小松有時看得出有類似毀滅願望的傾向。計畫中的一切完全曝光,原汁原味的滿滿大醜聞壯觀地引爆,全體相關者從高空彈飛出去,他心底或許正求之不得。小松這個人並不是沒有這種特質。不過同時小松也是個冷靜的現實主義者。願望歸願望還是會擺到一邊去。實際上並不會那麼輕易地越過那毀滅的邊緣。 或許對小松來說,無論遇到什麼,都有只有自己還能活下去的勝算。天吾還不知道,這次事件的發展他將如何殺出重圍。只要是小松,不管任何事情是形跡可疑的醜聞、或是破滅他都可能巧妙地適度利用。他不是那麼好對付的男人。對戎野老師的事也沒有多說的立場。不過無論如何對於《空氣蛹》的執筆過程,疑雲如果開始浮上地平線的話,小松應該一定會跟天吾聯絡的。天吾對這點倒很有信心。天吾到目前為止對小松來說發揮了既方便又有用的工具功能,同時現在又像阿基里斯的腳踝般成為他的致命弱點。天吾如果把事實全部抖出來的話,他無疑將被逼到絕境。天吾已經成為不容忽視的存在了。因此只要等小松的電話就行了。沒有電話表示還沒有到火燒屁股的地步。

戎野老師在做什麼呢?天吾對這邊反而比較有興趣。戎野老師和警察之問想必在展開什麼行動。他不斷地對警察鼓吹先驅和深繪里的失蹤有關的可能性。打算拿深繪里失蹤事件當撬棒撬開先驅這個團體的硬殼。警察有沒有朝這個方向動起來?可能有在動吧。深繪里和先驅的關係已經被媒體炒作起來了。警察對這方面不著手的話,事後如果在這條線上發現了重要事實,一定會被責備搜查怠慢。不過不管怎麼樣,搜查應該是在水面下進行的。也就是說就算讀雜誌、看電視新聞,真實的最新資訊是不會出現的。 天吾有一天從補習班工作完畢回到家時,看到玄關的信箱裡塞進一封厚厚的信封。寄件人是小松,有出版社商標的信封上,快遞的印章連蓋了六個地方。回到房間打開來一看,有整理好《空氣蛹》各種書評的影印資料。也附上小松的信,照例以潦潦草草的字寫的,要解讀很花時間。

天吾君: 目前還沒有什麼大動向。深繪里的行蹤依舊不明。雜誌和電視所提到的主要是她出身的問題。幸虧這樣,不會波及我們。書越來越暢銷。到這個地步到底該不該慶賀還真難判斷。不過公司非常高興,社長還頒了獎狀和獎金給我。在這家公司工作了二十幾年,還是第一次受到社長讚美。我也很想看看,同事們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會有什麼樣的臉色。 在這裡附上目前為止所刊出《空氣蛹》的書評和相關報導的影本。有空時不妨讀一讀當參考。有些對你來說應該會感到有趣的。我是說如果你有想笑的心情的話,也有幾個可笑的地方。 前幾天你提到的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我請朋友調查了。這個團體是幾年前設立的,取得許可,實際在進行活動。有辦公室,也有做年度會計報告。一年會選出幾個學者、創作者,頒發補助金。至少協會方面這樣宣稱。至於那錢是哪裡出的則不清楚。總之朋友坦白表示覺得形跡可疑。也有可能是為了節稅所設的人頭團體。詳細調查的話可能會查出什麼資訊,不過這邊沒有人手和閒工夫去做。無論如何上次電話中也說過了,那個團體會對在社會上無名的天吾提供三百萬圓之多的金錢也令人有點納悶。背後恐怕有什麼問題。也不排除和先驅有掛勾的可能性。假定果真是這樣,那麼他們己經嗅出天吾和《空氣蛹》有關了。無論如何,可能不要跟那個團體扯上關係為妙。

天吾把小松的信放回信封。小松為什麼會特地寫這封信寄來呢?可能只因為要寄書評所以順便附上信而已,不過這不像小松。他如果有事的話不是可以像平常那樣打電話就行嗎?寫了這樣的信,事後還會留下證據。行事小心的小松不可能沒注意到這點。或許小松與其擔心留下證據,不如更擔心電話可能被竊聽也不一定。 天吾看了一眼電話。竊聽?從來沒想過自己的電話可能被竊聽。不過這麼一想,這一星期左右,沒有任何一個人打電話到天吾這裡來過。或許這個電話被竊聽,已經全世界都知道了。連老愛打電話的年長女朋友,都很難得地一次都沒有打來。 不但這樣,上星期五,她也沒有到天吾家裡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如果發生什麼事不能來,她也一定會事先打電話來。說孩子感冒沒去學校上課,或忽然生理期開始了,大概都是這種理由。不過上星期五,她沒有聯絡,就沒來了。天吾做了簡單的中餐等著,最後卻白等。可能臨時發生什麼急事,不過事前和事後都完全沒有聯絡卻不尋常。然而他也不能從這邊跟她聯絡。

天吾不再想女朋友,也不再想電話了,坐在廚房的桌子前面,依序讀著寄來的書評影本。書評按照日期順序整理,左上方空白的地方用原子筆註明報紙雜誌名稱和刊登日期。可能是吩咐打工的女生做的吧。小松本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去做這種麻煩的事。書評大部分是善意的內容。許多評論者對該故事內容的深度和大膽給予肯定,對文章的精確給予認同。有幾個書評寫道:實在難以相信這是十七歲的少女所寫的作品。 不錯的猜測,天吾想。 也有報導評成:就像吸取魔幻寫實主義空氣的法國女作家莎岡。到處都充滿保留和附帶條件,文章主旨有一點不明確,不過整體氣氛綜合起來看似乎是在讚美的樣子。 只是對於空氣蛹和Little People的意思,就有不少書評家表示困惑不解。或難以表示態度。有一位評論家做了這樣的結論:故事寫得很有趣,一直吸引著讀者讀到最後,不過說到空氣蛹到底是什麼?Little People又是什麼?我們到最後還被留在充滿神祕問號的泳池中。或許這正是作者的意圖也不一定,不過應該有不少讀者會把這種姿態視為作家的怠慢。就算對這部處女作暫且認可,但作者往後如果要繼續當個小說家的話,則不久的將來這種故意賣弄的態度就有待誠懇檢討了。

讀到這裡天吾不禁歪頭懷疑。故事寫得很有趣,一直吸引著讀者讀到最後如果這方面作者成功的話,誰都不能說作者是怠慢的吧? 不過老實說,天吾並不清楚。或許他的想法不對,評論家的說法才對。天吾對《空氣蛹》這作品的改稿工作名副其實是專心投入地寫的,幾乎變得無法以第三者的眼光來客觀處理了。他現在變成會把空氣蛹和Little People當成自己內部的東西來看待。那些有什麼意義,老實說天吾也不太清楚。不過那對他來說不是多重大的事情。那實際存在能不能被接受,才是具有更大意義的事情。而天吾已經可以很自然地接受那實際存在性了,所以才能打心底專心投入《空氣蛹》的改稿上。如果不能接受那故事是不言自明的東西的話,不管給他多少錢,甚至威脅他,他應該都不會參與那樣的詐欺行為吧。

雖然如此,但那畢竟只是天吾的個人見解而已。並不能勉強推給別人。對於讀完《空氣蛹》之後還被留在充滿神祕問號的泳池中的善男信女,天吾不得不懷著同情心。眼前浮現人們各自抓住色彩鮮艷的游泳圈滿臉困惑而漫無目的地飄浮在充滿問號的廣大游泳池裡的光景。天空閃耀著始終超現實的太陽。天吾以將那樣的狀況散布到世上的負責人之一,感覺自己並不是完全沒有責任。 不過到底天吾想有誰能夠拯救全世界呢?就算把全世界的神都集合起來,也無法完全斷絕核子武器、根除恐怖行動吧。也無法解除非洲的旱災、無法讓約翰.藍儂復生,不但如此,各種神之間還彼此分裂、激烈爭吵不是嗎?而且世界可能會變得更混亂。想到那樣的事態將帶來的無力感時,人們暫時浮在充滿神祕問號的泳池中,罪惡可能反倒輕一些吧。

天吾讀了小松寄來的《空氣蛹》書評的一半左右,剩下的沒讀就裝回信封。只要讀一半,就可以大致想像得到,其他的會寫什麼了。《空氣蛹》的故事吸引了很多人。那吸引了天吾、吸引了小松、吸引了戎野老師。而且吸引了數目驚人的讀者。除此之外還需要什麼呢? 電話鈴在星期二晚上九點過後響起。天吾一面在聽音樂,一面在讀著書時。這是天吾最喜歡的時刻。睡覺前可以盡情地讀書,讀累了就那樣睡著。 好久沒有聽到電話鈴聲了,但感覺得到那有某種不祥的響法。不是小松打的電話。小松的電話響法不同。天吾猶豫一下要不要接。他讓鈴一直響了五次。然後才把唱針停下拿起聽筒。說不定是女朋友打來的。 請問是川奈先生府上嗎?男人說。中年男人的聲音,深沉而輕柔。不記得有聽過的聲音。 是的。天吾小心地說。 這麼晚抱歉打攪了。我姓安田。男人說。非常中立的聲音。既不友好,也不敵對。既不公事性,也不親切。 安田?不記得有安田這個姓。 有一件事要告訴您所以打這通電話。對方說。而且好像在書頁中間夾書籤那樣,稍微停頓一下。我想內人已經不能到府上打攪了。我要說的只有這個。 這時候天吾才忽然發現。安田是女朋友的姓。安田恭子,這是她的名字。她在天吾面前從來沒有機會提到這個姓,所以花了很長時間才想到。打電話來的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喉嚨深處好像有什麼卡住的感覺。 您明白了嗎?男人問。聲音中完全不帶感情。至少天吾聽不出有類似那樣的東西。只是音調稍微有一點口音。是廣島或九州,可能是那一帶的人,但無法判斷。 不能來了。天吾重複那話。 是的,已經不能去打攪了。 天吾鼓起勇氣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嗎? 一陣沉默。天吾的問題沒有答案,一直懸在空中。然後對方才開口。所以,我想川奈先生以後,再也不會見到內人了。我只想先告訴您這件事。 這個男人知道天吾和自己的妻子睡覺的事情。每星期一次,這關係大約持續一年左右。這天吾也知道。不過很不可思議,對方的聲音中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裡面含有的是不同種類的東西。與其說是個人的感情,不如說是客觀的情景般的東西。例如像被捨棄而荒廢的庭園,或被大洪水沖過的河床,那樣的情景。 我不太了解 那麼,就保持那樣好了。男人好像要阻止天吾說話似地說。聲音中聽得出疲勞的影子。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內人已經失去了,無論以任何形式,都已經無法到府上去了。事情就是這樣。 失去了。天吾恍惚地重複對方的話。 川奈先生,這種電話以我來說也不想打。不過就這樣放著不說,我這邊也會覺得睡不安穩。您以為我喜歡跟您談這種事情嗎? 對方一旦沉默下來,從話筒中就聽不到任何聲音了,男人好像從意想不到的極安靜的地方打的電話。或者這個男人所擁有的感情達成了像真空般的任務,而把周圍的一切音波都吸收掉了也不一定。 非提出什麼問題不可,天吾想。要不然一切都將在這充滿莫名其妙的暗示之中結束掉。對話不能中斷。不過這個男人本來就不打算把細節告訴天吾。對於不想告知實情的對方,到底該提出什麼樣的問題才好呢?對著真空到底能弄響什麼樣的語言呢?在天吾拼命搜尋有效話語之間,電話線沒有任何預告就切斷了。那個男人什麼也沒說地放下聽筒,從天吾面前走掉了。可能是永遠地。 天吾依然把死掉的聽筒暫時貼著耳朵。如果電話正被誰竊聽著的話,也許可以聽出那氣息。他屏著氣側耳傾聽。然而完全聽不到任何像那樣的可疑聲音。只能聽到自己心臟鼓動的聲音而已。在聽著那鼓動之間,覺得自己反而好像變成卑鄙的盜賊,半夜偷偷潛進別人家裡似的。躲在陰影下,屏住呼吸,等待家人睡著安靜下來。 天吾為了鎮定情緒用水壺燒開水,泡了綠茶。然後拿著茶杯坐在桌前,讓剛才在電話中的對話,在腦子裡從頭開始依序重現。 內人已經失去了,無論以任何形式,都已經無法到府上去了。他說。無論以任何形式那形容法尤其讓天吾困惑。從那裡可以感覺到類似陰暗潮濕而黏滑的東西。 安田這個人想傳達給天吾的,好像是假設他的妻子即使希望再到天吾這裡來一次,實際上都不可能實行了,的意思。為什麼?到底是什麼在什麼脈絡之下,不可能的呢?所謂已經失去了,是什麼意思呢?天吾腦子裡浮現發生意外受了重傷,或得了不治之症,或遭到暴力,臉嚴重變形的安田恭子的模樣。她坐在輪椅上,失去一部分身體,全身纏著繃帶,身體變得動彈不得。或者在地下室,被像狗一樣用粗重的鐵鍊鎖著。不過無論任何一種,可能性都太離奇古怪了。 安田恭子(天吾現在開始以全名想她了),幾乎沒有提過自己的丈夫。丈夫從事什麼職業,幾歲,臉長成什麼樣子,個性如何,在什麼地方認識,什麼時候結婚,天吾全都不知道。是胖是瘦,是高是矮,英俊不英俊,夫妻感情好不好,也不知道。天吾只知道,她生活沒有什麼困難(生活好像過得還算富裕),對和丈夫做愛的次數(或品質)好像覺得不太滿足的樣子,這樣而已。不過就算是這些,畢竟也全都是他的推測而已。天吾和她在床上談到各種事情消磨下午的時光,然而在那之間,一次也沒有觸及過她丈夫的話題。而且對天吾來說,並不覺得特別想知道那種事情。也盡可能希望不要知道,自己到底從什麼樣的男人那裡偷他太太的。他以為那是一種類似禮儀的東西。不過事態變成這樣之後,現在天吾很後悔自己完全沒有問過有關她丈夫的事(只要問起她應該會很坦白回答)。那個男人嫉妒心很強嗎?占有慾很強嗎?有暴力傾向嗎? 當成自己的事情來想看看吧,天吾想。如果處於相反立場的話,自己會怎麼感覺呢?換句話說,有妻子,有兩個孩子,過著極普通而安穩的家庭生活。然而卻發覺妻子每星期跟別的男人睡覺一次的事。對方是年紀小十歲的男人。關係已經持續了一年多。假定處在那樣的立場,自己會怎麼想呢?什麼樣的感情會支配自己呢?激烈的憤怒,深沉的失望,茫然的悲哀,無動於衷的冷笑,現實感覺的喪失,或無法判斷的幾種感情的混合物? 無論怎麼想,天吾都無法適當找到自己可能會擁有什麼樣的感情。透過那樣的假設,他腦子裡浮現的,是穿著白色長襯裙,讓陌生的年輕男人吸著乳頭的母親的姿勢。乳房豐滿,乳頭變得大而硬。她的臉陶醉地浮起官能的微笑。半張開嘴巴,閉起眼睛。那微微顫抖的嘴唇令人聯想到性器。在那旁邊天吾自己躺著。簡直像因果循環般。天吾想。那謎樣的年輕男人可能就是今天的天吾自己,天吾所抱著的女人是安田恭子。構圖完全相同,只是人物換掉了而已。那麼我的人生,不過是把自己心中的潛在印象具象化,把它再現的過程而已嗎?而且關於她已經失去了的事情,自己應該負多少責任呢? 天吾就那樣沒辦法睡著。耳邊一直響著姓安田的男人的聲音。他所留下的暗示很重,他口中的話語帶有奇怪的真實感。他想到安田恭子。想起她的臉,她身體的細部。和她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兩星期前的星期五。兩個人像平常那樣花時間做愛。不過在接到她丈夫的電話之後,那些感覺好像是在很久以前的過去所發生的事情。簡直就像歷史的一個片段似的。 她從家裡帶來幾張LP唱片,放在唱片架上,為了在床上和他一起聽。都是些很久以前的爵士樂唱片。路易斯.阿姆斯壯、比莉.哈樂黛(在這裡巴尼.畢葛德還是以伴奏者身分參加),一九四○年代的艾靈頓公爵。每一張都經常聽,很珍惜地收藏著。唱片封套經過漫長歲月雖然有點褪色了,但裡面的東西看來卻和新的沒有兩樣。拿起那些封套看著之間,可能從此無法再跟她見面的真實感,在天吾心中慢慢成形。 當然在正確的意義上,天吾並沒有愛安田恭子。並沒有想和她一起生活,或說再見很難過,之類的事情。也沒有感覺過類似激烈的心的震動。不過他已經習慣了這位年長女朋友的存在,也已經對她懷有自然的好感。每週一次,迎接她到自己家來肌膚相親,這樣的日程讓他愉快地期待。對天吾來說,這算是很稀奇的。他對很多女性都無法有這種親密感。不如說,不管有沒有性關係,大多的女性都讓天吾感覺不舒服。而且為了抑制這種不舒服,他不得不把自己心中的某些領域好好地先圍起來。換一種說法是,他不得不把自己心中的幾個房間緊緊地關閉起來。然而面對安田恭子時,就不需要這麼複雜的作業。她似乎已經知道天吾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所以天吾覺得能遇到她很幸運。 不過不管怎麼樣,現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已經消失了。由於某種原因,無論以任何形式,她都不會再來這裡了。而且根據她丈夫說,關於那原因,和關於所帶來的結果,天吾最好什麼都不要知道。 天吾一直沒辦法睡,坐在地板上小聲聽著艾靈頓公爵的唱片時,電話鈴又響了。牆上的時鐘指著十點十二分。這種時間會打電話來的人,說起來除了小松之外沒有別人。不過那鈴聲的響法也不像是小松的電話。小松的電話鈴聲會響得更著急、更焦躁。或許是那位姓安田的男人,想起對天吾有什麼話忘記傳達了。可能的話不想接電話。以經驗來說,這種時刻打來的電話從來都沒有讓人心情愉快的。雖然如此,想到自己所處的立場時,沒有別的選擇只好拿起聽筒。 川奈先生嗎?男人說。既不是小松,也不是安田。那聲音無疑是牛河。口中的水分或莫名其妙的液體像滿出來似的講話方式。天吾腦子裡反射地浮現他那奇怪的臉,和扁平而歪斜的頭。 啊,這麼晚來打攪真抱歉。我是牛河。前幾天忽然冒昧拜訪,謝謝您撥時間接見。今天本來也應該早一點打的,忽然有急事,一留神時已經是這樣的時間了。不過,我很清楚川奈先生是過著早睡早起生活的。真了不起。晚上熬到很晚東摸摸西摸摸的,也沒有一點好處。天黑了還是早一點鑽進棉被裡,早上跟太陽一起醒來,是最好不過的了。不過,啊,我憑直覺說的,我忽然覺得川奈先生,今夜恐怕還沒睡吧。所以就明知很失禮,還是這樣試著打了。怎麼樣,是不是很打攪啊? 牛河說的話,讓天吾很反感。他居然知道這家裡的電話號碼也讓他很不高興。那並不是什麼直覺。他是知道天吾還沒睡,才打這電話來的。他的房間電燈還亮著牛河也許知道。這個房子難道被人監視著嗎?眼前浮現一個熱心而能幹的調查員正拿著高性能望遠鏡,從什麼地方偷窺天吾房間的樣子。 確實今天晚上還沒睡。天吾說。你這直覺很正確。可能是剛才喝太多很濃的綠茶吧。 是嗎?那樣不行。睡不著的夜晚,往往會讓人想一些無聊的事情。怎麼樣?可以談一下話嗎? 如果不是更讓人睡不著覺的話。 牛河覺得好笑地高聲笑起來。聽筒那一頭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他那歪斜的頭正歪斜地搖著。哈哈哈,您說得真有意思,川奈先生。那當然可能不像搖籃曲那麼舒服,不過事情本身並沒有嚴重到讓人睡不著的地步。請放心。只不過是Yes或No。的問題而已。那就是,啊,那個補助金的事情。一年三百萬圓的補助金。不是很好的事情嗎?怎麼樣?您考慮了嗎?這邊差不多也不得不請您做個最後答覆了。 關於補助金的事,我應該是那時候就已經明白拒絕了。謝謝您的提起。不過以我來說,現在這樣並沒有什麼不足的。經濟上沒有困難,如果可能,希望就以這樣的生活步調繼續過下去。 意思是不想讓任何人幫助。 說白一點正是這樣。 哇,這真是令人敬佩的用心啊。牛河說,好像輕輕乾咳了一下。想一個人過下去,盡量不想跟組織有關聯。這種心情我很能了解。不過啊,川奈先生,恕我多管閒事,這世界就是這樣啊。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誰也不知道。所以無論如何都需要類似保險的東西。需要可以倚靠的東西、可以避風的地方,沒有的話總是不方便。我這麼說也許怎麼樣,川奈先生,您現在這個時候,啊,什麼可以倚靠的東西都沒有。周圍的人,也都不能當您的後盾。萬一碰到什麼事情,情勢惡化的話,您身邊似乎只有會把您丟下自己逃掉的人。不是嗎?常言道有備無患。為了防備萬一,自己先投保險不是很重要嗎?這並不只是錢的事情。錢只不過像是象徵的東西。 您說的話有一點不容易懂。天吾說。第一次見到牛河時直覺地感覺到的不快感,又再一點一點地復甦了。 啊,是嗎?您還年輕而且氣壯,或許還不明白這方面的事情。例如這種事情。一過了某種年紀,所謂人生就會變成一連串失去的過程而已了。對您的人生重要的東西會一樣又一樣,像細梳子的齒逐漸缺掉一樣,從您手中一一滑落。而能拿到手的替代品,卻全是毫不足取的贗品而已。肉體的能力、希望夢想和理想、自信和意義、或心愛的人,這些東西都會一個又一個,一個人又一個人,從您身邊消失而去。可能向您告別而離去,或者有一天忽然就不告而別了。而且一旦失去之後,您就再也無法挽回了。要找到代替的東西可不那麼容易。這玩意兒可真難受。有時候就像身上切掉一塊肉那樣難過。川奈先生,您也快三十歲了。往後就要一點一點步向人生的這種黃昏年華了。那,啊,也就是說會變老的。那失去什麼的難過,您應該也正逐漸開始了解了。不是嗎? 這個男人難道在暗示安田恭子的事嗎?天吾想。我們每星期在這裡幽會的事,還有她,由於某種原因離天吾而去的事,他或許也知道。 您對我的私生活倒是知道得相當詳細啊。天吾說。 不,沒這回事。牛河說。我只是對所謂的人生說明一般想法而已。真的。川奈先生的私生活我不太知道。 天吾沉默。 何不乾脆接受補助金呢?川奈先生。牛河嘆著氣這樣說。我坦白說,您現在正處於有點危險的處境。萬一發生什麼的時候,我們可以當您的後盾。可以丟一個救生圈給您。如果再這樣下去,事情可能會演變到進退不得的地步喔。 進退不得的地步?天吾說。 沒錯。 那具體說是什麼樣的地步? 牛河稍微停頓一下,然後說:川奈先生,您聽我說,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有些資訊會剝奪人的睡眠。那可不是綠茶可以比的。那可能會把您的安眠永遠剝奪也不一定。啊,我想說的嘛,也就是這種事情。請這樣思考看看。就在您自己也不太明白原因之間,已經轉開特殊的水龍頭,把特殊的東西流出外面了。那會影響周圍的人。很難說是讓人喜歡的影響。 Little People和這有關係嗎? 一半是瞎猜的,不過牛河暫時沉默下來。那就像很深的水底下只有一個黑色石頭沉下似的,沉重的沉默。 牛河先生,我想知道清楚的情況。請不要再像猜謎似地說話了,我們來更具體地談吧。她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啊。 天吾嘆一口氣。那話題要在電話上講,太過於微妙了。 很抱歉。川奈先生,我只不過是個傳話的人。雇主派出的傳話者。盡量婉轉地說明我們的原則,這是目前我所接到的任務。牛河以慎重的聲音說。很抱歉,好像讓您很焦急的樣子。不過這種事卻是只能用曖昧的話語才能談的。而且老實說,我自己知道得也很有限。不過不管怎麼樣,您所說的她,我並不清楚。可以說得更具體一點嗎? 那麼,所謂Little People到底是什麼呢? 嘿,川奈先生,那個什麼Little People的事情我也完全不知道。當然我是說除了那在《空氣蛹》裡出現之外都不知道。不過這樣好嗎?從您的話聽起來,您好像已經把什麼話都向世人一口氣全放出去了似的。在您自己都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時候。那在有些情況下,可能會變得非常危險。那有多危險、怎麼個危險法,我的雇主知道得很清楚。而且擁有某種程度的本事可以處理這種危險。所以我們才要向您伸出援手。而且坦白說,我們擁有非常長的手臂。又長又有力的手臂。 您所說的雇主到底是誰?和先驅有關係嗎? 很遺憾,我沒有被賦予在這裡說出名字的權限。牛河遺憾地說。不過不管怎麼樣,我的雇主擁有那樣的力量。不容忽視的力量。我們可以成為您的後盾。怎麼樣?這是最後的提議。川奈先生。要不要接受是您的自由。不過一旦態度決定之後,就沒辦法輕易退出。所以請您好好考慮。而且,請注意,如果您不站在他們那邊的話,很遺憾,有些情況下,他們所伸出的雙臂在無意間可能會帶給您很無趣的結果也說不定。 你們那長長的雙臂,會對我造成什麼樣的無趣結果呢? 牛河一時之間答不上來。像在吸著嘴邊的垂涎般微妙的聲音,從電話中傳過來。 具體的事情我也不清楚。牛河說。細節並沒有聽說。所以我終究只是告訴您一般情形而已。 還有我到底放出去了什麼話?天吾問。 這個我也不知道。牛河說。好像重複提過了,但我只是交涉的代理人而已。詳細的事情背景並不清楚。我只被賦予有限的資訊。豐沛的資訊源頭,傳到我這裡來時,也已經變成一滴一滴的水滴般細了。我只是把雇主賦予我的有限權限,照著這樣說的指示,原樣傳達給您而已。為什麼雇主不直接聯絡呢?那樣不是比較快嗎?為什麼非要用這樣莫名其妙的人當中間人呢?您可能會這樣問。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 牛河乾咳了一聲,等對方提問。但沒有提問。於是他又繼續。 那麼,川奈先生是問您放出什麼話了嗎? 天吾說是。 我有一點這樣感覺,川奈先生,那恐怕不是別人能夠簡單回答:是的,是這樣的事情吧。那是要川奈先生自己親自走出去,汗流浹背地去發現才行的事吧?不過東奔西跑搞清楚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也有可能。啊,依我看來您有特別的能力。這確實沒錯。所以這次您所做的事情,才擁有不容忽視的威力。而且我的雇主對您的這能力似乎給予很高的評價。因此這次才會提出補助金的事情。不過就算有能力,很遺憾,這樣還不十分足夠。而且因為想法的不同,擁有不十分足夠的優越能力,有時反而比完全沒有能力來得危險。這是我對這次的事情所模糊感覺到的印象。 另一方面,您的雇主對這個卻擁有十分足夠的知識和能力,是嗎? 不,這個很難說吧。誰也沒辦法斷言那是不是十分足夠了。對嗎?或許可以想成像新型的傳染病那樣的東西。他們對那個所擁有的專業知識,也就是手上握有疫苗而已。在現在這個時點,也確定那個能夠發揮某種程度的效果。不過病菌是活的,時時刻刻在自我強化、進化中。他們是頭腦很好的傢伙。正在努力凌駕抗體的力量。那疫苗的效果能發揮到什麼時候?並不清楚。也不知道疫苗的儲存量是否夠用。所以雇主才有危機感吧。 他們為什麼需要我呢? 如果能再讓我用一次傳染病的比喻的話,很失禮,你們可能正扮演著那主要帶原者的角色。 你們?天吾說。是指深田繪里子和我嗎? 牛河沒有回答那問題。啊,如果讓我用古典的說法的話,就是你們也許已經打開潘朵拉的盒子了。很多東西已經從那裡來到這個世界了。如果把我得到的印象綜合起來的話,似乎正如我的雇主所想的那樣。你們兩個人,雖說是偶然遇到的,不過卻結成比你想像中更有力的組合。彼此所欠缺的部分,能有效地互補。 不過那在法律的意義上並不是犯罪。 沒錯。在法律的意義上,在現世的意義上,啊,當然不算犯罪。但是讓我引用喬治.歐威爾的偉大古典作品或做為偉大引用來源的小說的話,那正是接近所謂的思考犯罪的東西。非常神奇的是今年正是一九八四年。不知道因為什麼因緣。不過川奈先生,我今天晚上好像話說過多了。而且我所說的,多半只是我個人不懂事的推測而已。單純只是個人的推測。並沒有確實的根據。因為你提出來問,所以我就把自己所得到的印象,大概說一說而已。 牛河沉默下來,天吾思考。是單純的個人推測?這個男人所說的話哪些是可以當真的呢? 差不多該結束了。牛河說。因為是很重要的事,所以稍微再多給您一點時間吧。不過也不能太久。畢竟時鐘在刻著時刻。滴答滴答地不休止。對我們所提出的提案,請再好好檢討一次看看。過一陣子我會再跟您聯絡。晚安。很高興能跟您談話。啊,川奈先生,希望您好夢成眠。 這樣單方面說完之後,牛河就毫不遲疑地掛斷電話。天吾暫時還沉默地注視著手中死掉的聽筒。就像農夫在烈日乾旱的季節,拾起枯乾的青菜望著那樣。最近這一陣子,許多人都對天吾單方面地切斷對話。 雖然是預料中的事情,不過安詳的睡眠果真沒有來訪。直到清晨的淡淡陽光染亮窗簾,都會強壯的小鳥們醒過來開始一天的勞動為止,天吾都坐在地板上靠著牆壁,想著年長的女朋友,和從什麼地方伸出強而有力的長手臂的事。不過想這些也沒辦法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他的思緒,只是在同樣的地方沒有目的地打轉而已。 天吾一面看著周圍,一面嘆氣。並發現自己真的是完全變成孤單一個人了。或許確實正如牛河所說的那樣。周圍沒有任何可以倚靠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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