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2 七月/九月

第5章 第5章 青豆 一隻老鼠遇見素食主義的貓

把Ayumi已經死去的事,暫且當作事實來接受之後,青豆心中進行了一陣子類似意識的調整。那終於告一段落之後,青豆哭了起來。雙手搗著臉,肩膀細細顫抖,不出聲音安靜地哭泣。自己正在哭泣的事,好像不願意讓全世界的任何人注意到似的。 窗簾沒有縫隙地緊閉著,雖然如此還是可能有人從什麼地方在看著也不一定。那一夜青豆在廚房的桌上攤開晚報,在那前面不斷哭泣。有時忍不住發出嗚咽的聲音,此外都無聲地哭泣。眼淚沿著手滴落在報紙上。 在這世界上,青豆不輕易哭。有些事情與其讓她想哭,不如令她感到憤怒。無論對別人,或對自己。所以流淚對她來說是相當稀奇的事。不過也因此,一開始流起淚來,便一發不可收拾。哭這麼久,是從大塚環自殺以後所沒有的。那是幾年前呢?想不起來了。總之是相當久以前了。青豆那時也是不停地哭連哭了幾天。不開口,也不出門。有時補充一點眼淚所流失的水分,偶爾短暫地倒頭昏睡一下而已。其他時間都在不停地哭。從那次以來。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Ayumi了。她已經變成失去體溫的屍體,這時候可能正送去做司法解剖。解剖結束後又再被縫起來,可能有簡單的葬禮,之後就被送到火葬場去,燒掉。化成煙升上天空,混到雲裡去。然後又化成雨降到地面,滋潤養育什麼地方的草。不言不語的草,不知名的草。不過青豆再也不能看見活著的Ayumi了。她只感覺到那是違反自然運行的事情,非常不公平的可怕事情,違反道理的扭曲想法。 大塚環從這個世界消失以來,青豆稍微能夠懷有類似友情感覺的對象,除了Ayumi之外沒有別人。但很遺憾,那友情中存在著極限。Ayumi是現職警察,青豆是連續殺人者。雖然是擁有自信的有良心的殺人者,但殺人終究是殺人,從法律來看青豆毫無疑問是個犯罪者。青豆屬於被逮捕的一方,Ayumi則屬於逮捕的一方。

所以Ayumi即使想要更深入交往,青豆還是不得不盡量鐵著心,不回應她。彼此的關係如果變成日常性必要的親密程度的話,難免露出各種矛盾和破綻,而那很可能就會要青豆的命。青豆基本上是正直而坦率的人。她沒辦法一面把重要的事情對人說謊,或隱瞞,一面和對方建立誠實的人際關係。這種狀況讓青豆感到混亂,而混亂並不是她所要的東西。 Ayumi某種程度應該也知道這點。青豆好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個人祕密,因此和自己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Ayumi的直覺很靈敏。那看起來一副開朗的模樣有一半是演技,背後其實隱藏著軟弱而容易受傷的感性。青豆也知道這點。由於自己所採取的防禦性姿態,可能讓Ayumi有點寂寞。感覺到被拒絕、被疏遠也不一定。想到這裡心更像被針刺般的痛。

就這樣Ayumi被殺了。可能在街上遇到不認識的男人,一起去喝酒,進了飯店。然後在昏暗的密室裡開始做精心安排的性愛遊戲。銬上手銬、堵住嘴巴、蒙起眼睛。眼前浮現這樣的景況。男人用浴袍的腰帶勒緊女人的脖子,一面看著對方苦悶掙扎一面興奮、射精。然而那時候,男人手握浴袍腰帶的力道過度了。應該在極限前停下的卻停不下來。 Ayumi自己應該也會害怕不知道何時會發生這種事。Ayumi定期需要激烈的性行為。她的肉體可能還有精神―需要這個。但不想要固定的男朋友。固定的人際關係讓她感到窒息、不安。因此只和隨便碰到的男人做逢場作戲的性交。這方面的狀況跟青豆並非沒有相似之處。只是Ayumi有比青豆更深陷的傾向。Ayumi比較喜歡危險而奔放的性愛,可能在潛意識中期待受傷害。青豆則不同。青豆很小心,不讓任何人傷害自己。如果好像有可能被傷害時,她可能會激烈反抗。但Ayumi,不管對方要求什麼,不管是什麼樣的事情,都傾向於會答應。相對的也會期待知道對方到底會如何對待自己?很危險的傾向。畢竟是萍水相逢的男人。他們到底懷有什麼樣的慾望,隱藏著什麼樣的傾向,不到時候不知道。Ayumi本人當然也知道那危險性。因此才需要像青豆這樣穩重的搭檔。能為自己踩煞車,能小心守護自己。

青豆也需要Ayumi。Ayumi擁有幾項青豆所沒有的能力。有能讓人安心的開放熱情人格。親切體貼,自然的好奇心,孩子般的積極性,有趣的對話。能吸引人注意的豐滿胸部。青豆只要在她身旁面帶神祕微笑就行了。男人會想知道那深處到底有什麼。在這層意義上,青豆和Ayumi正是理想的組合。無敵的性愛機器。 不管有什麼理由,我都應該更接受這孩子的,青豆想。應該了解她的心情,緊緊擁抱她才對的。那才是這孩子所需要的。她需要被無條件地接受,被緊緊擁抱。就算片刻也好,總之這樣就能讓她安心。然而我卻未能回應她那需求。保護自己的本能過強,加上不願意破壞對大塚環的記憶的意識過強。 於是Ayumi就沒有找青豆,只一個人走出暗夜的街頭,被勒死了。雙手被銬上真正的手銬,眼睛被蒙著,嘴巴被塞入絲襪或內褲。Ayumi常常畏懼的事情,就那樣真的發生了。如果青豆能大方一點地接受Ayumi的話,Ayumi那天可能就不會一個人走上街頭吧。應該會打電話邀青豆的。於是兩個人會去比較安全的地方,彼此一面互相檢查後才和男人擁抱的。但可能Ayumi對青豆太客氣了點。另一方面青豆這邊一次也沒有打電話邀過Ayumi。

接近凌晨四點時,青豆受不了自己一個人待在房間裡,穿上涼鞋走出房間。而且就穿著無袖背心和短褲,在天還沒亮的街上漫無目的地到處走著。有人出聲招呼也不回頭。走著之間喉嚨渴了,於是經過全天營業的便利商店,買了大包裝的柳橙汁,當場全部喝完。然後回到房間,又再哭了一陣子。我喜歡Ayumi啊,青豆想。比自己所想的,更喜歡這孩子。如果她想摸我的身體,當時就該讓她盡情摸的。 第二天的報紙登出澀谷的飯店女警遭到勒死事件的報導。警察傾全力追捕去向不明的男子。據報紙報導,同事都很困惑。Ayumi性格開朗,周圍大家都很喜歡她,責任感重、行動力強,以警官來說成績優秀。從父親、兄長到許多親戚都是警察,家族間也很團結。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誰都無法理解,只感到手足無措。

誰也不知道,青豆想。不過我知道。Ayumi內心抱著巨大的缺陷。那是像地球盡頭的沙漠般的地方。不管注入多少水,都會從注入的旁邊被吸進地底去。事後沒留下一點溼氣。任何生命都無法在那裡生根。連鳥都不會從那上空飛過。是什麼在她身上形成那樣荒涼的東西呢?只有Ayumi才知道。不,其實連Ayumi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不過讓周圍的男人爭先恐後地湧來的扭曲性慾,肯定是主要原因之一。她為了擋住那致命缺陷的周圍,不得不把自己這個人偽裝起來。將這偽裝起來的裝飾性自我一層一層剝開時,只剩下虛無的深淵。那只會帶來強烈的乾渴。而且不管多想忘記,那虛無都會定期性地來造訪她。在孤獨一人的雨天午後,或從噩夢醒來的黎明時分。而且那樣的時候,她就非要讓不管是誰都行的人擁抱不可。

青豆從鞋盒裡拿出海克勒&寇奇HK4手槍來,以熟練的手法裝上彈匣,解除安全裝置,拉下滑套,把子彈送進槍膛,撥起擊槌,用雙手握緊槍把瞄準牆壁的一點。槍身文風不動。手已經不會再顫抖了。青豆停止呼吸集中精神,然後嘆一口大氣。把槍放下,重新把安全裝置扣上。手上檢查著槍的重量,眼睛凝視一片朦朧的光。那把槍好像已經變成她身體的一部分了似的。 她不得不壓抑感情的衝動,青豆告訴自己。就算處罰Ayumi的叔叔和哥哥,他們可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被處罰,可能無法理解。而且事到如今不管做什麼,Ayumi都不會回來了。雖然可憐,不過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Ayumi朝向致死的漩渦中心,緩慢而不可避免地繼續接近。就算我下定決心,對她大方一點,那幫助應該也很有限。不要再哭了。必須重新調整步調才行。就像Tamaru豐說的那樣,要讓規則比自己優先,這很重要。

呼叫器響起來,是在Ayumi死去五天後的早晨。青豆一面聽著收音機的準點新聞,一面在廚房燒開水準備泡咖啡。呼叫器放在桌上。她看了那螢幕上所顯示的電話號碼。一個陌生的號碼。不過那毫無疑問是Tamaru送來的訊息。她到附近的公共電話亭去,打了那個號碼。響了三聲,Tamaru接了。 準備好了嗎?Tamaru問。 當然。青豆回答。 這是夫人的傳話。今天晚上到大倉飯店(Hotel Okura)本館的大廳。做好每次的準備。很抱歉事情太突然了,只能做到勉強的安排。 今天晚上七點,在大倉飯店本館的大廳。青豆機械式地複誦。 我想說祝你幸運,不過就算我祈求幸運,恐怕也幫不上忙吧。 因為你是不仰賴幸運的人。

就算我想仰賴,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東西。Tamaru說。因為我還沒看過。 你不用祈求什麼。不過倒要請你幫我做一件事情。我屋子裡有一棵橡膠樹的盆栽,希望你幫我照顧。因為我沒辦法好好丟掉。 我來收留。 謝謝。 如果是橡膠樹的話,比照顧貓或熱帶魚要輕鬆多了。還有什麼? 其他什麼也沒有。剩下的東西全都丟了。 工作完畢後就到新宿車站去,從那裡再打一次電話到這個號碼。到時候再給妳下一個指示。 工作完畢後,從新宿車站再打一次電話到這個號碼。青豆複誦。 我想妳知道了,不過這個電話號碼不要寫下來。呼叫器在離開家的時候就弄壞它,隨便丟掉。 了解。我會。 一切程序都仔細準備好了。妳什麼都不用擔心。事後都交給我們來辦。

我不擔心。青豆說。 Tamaru沉默了一會兒。我可以坦白說出我的意見嗎? 請說。 我完全沒有打算批評妳們所做的事情,沒有用。那是妳們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不過我保留一點說,這是魯莽的。而且是沒有所謂止境的。 也許是這樣。青豆說。不過這是沒辦法改變的事情。 就像一到春天就會發生雪崩一樣。 大概。 不過有常識的正常人在容易雪崩的季節,不會靠近容易雪崩的地方。 有常識的正常人,本來就不會跟你談這種事情。 也許是這樣。Tamaru承認。不過如果遇到雪崩的時候,有沒有可以聯絡的家人? 沒有家人。 本來就沒有,或有但是不在呢? 有但是不在。青豆說。 很好。Tamaru說。一身輕最好。說起來親人,只要有一棵橡膠樹就好了。 在夫人那裡看到金魚,我忽然也很想要金魚。我想家裡有這個也許還不錯。又小又不吵,要求也少的樣子。於是第二天到車站前面的店裡去買,不過看到水槽裡的金魚時,突然又不想了。於是買了賣剩的營養不良的橡膠樹,代替金魚。 我覺得是正確的選擇。 也許永遠不會買金魚了。 也許。Tamaru說。可以再買橡膠樹。 短暫的沉默。 今晚七點在大倉飯店本館的大廳。青豆再確認一次。 只要坐在那裡等就行了。對方會來找妳。 對方會來找我。 Tamaru輕輕乾咳一下。對了,妳知道素食主義的貓遇到老鼠的故事嗎? 不知道。 想聽嗎? 很想。 有一隻老鼠在閣樓上,遇見一隻大公貓。老鼠被追趕到無處可逃的角落。老鼠一面顫抖著說:貓大哥拜託你。請不要吃我。我非回去家人那裡不可。我的孩子正餓著肚子在等我呢。請放我逃走吧。貓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吃你。老實說,這不能大聲說,不過我是一個素食主義者。完全不吃肉。所以你遇到我很幸運喔。老鼠說:啊,多美好的一天。我是多麼幸運的老鼠啊。竟然會遇見素食主義的貓。然而下一個瞬間,貓卻撲向老鼠,用利爪緊緊壓住牠的身體,用尖銳的牙齒咬住牠的喉嚨。老鼠痛苦得以最後一口氣問貓:你不是說,你是素食主義的,完全不吃肉嗎?難道你說謊?貓舔著嘴唇說:嗯,我是不吃肉啊。我沒說謊。所以我要把你叼回去,交換萵苣呀。 青豆想了一下。這故事的重點是什麼? 並沒有什麼重點。只是剛才提到幸運的話題,忽然想到這個故事。只是這樣而已。不過當然要找出重點是妳的自由喔。 很窩心的話。 還有一點。我想事先會有搜身和行李檢查。那些傢伙很小心。這點最好要先記得。 我會記得。 那就這樣了。Tamaru說。在什麼地方再見吧。 什麼地方再見。青豆反射性地重複說。 電話斷了。她看了聽筒一下,稍微歪一下臉,把那放下。然後把呼叫器的號碼確實刻進腦子裡之後,消除掉。什麼地方再見,青豆在腦子裡重複一次。不過她知道。往後,自己可能不會再和Tamaru碰面了。 看遍早報的每一個角落,但已經看不到關於Ayumi被殺事件的報導了。到目前為止搜查似乎沒有進展。可能不久,就會被週刊雜誌一起拿來當奇案報導。現職年輕女警,在澀谷的賓館用手銬玩性愛遊戲。然後全裸地被勒死。不過青豆不會想讀那種以煽情為主的報導。事件發生以來也沒有轉開電視開關。不想從新聞播報員那高亢的聲調中,聽到有關Ayumi死去的報導。 當然希望能抓到犯人。犯人無論如何都必須受到處罰。但就算犯人被逮捕了受到審判,那殺人的細節完全掌握了,又怎麼樣呢?不管做什麼,Ayumi都無法生還了。這很清楚。判決反正會很輕。可能不會以殺人罪,而以過失致死事件處理。當然就算判死刑也無法補償什麼了。青豆折起報紙,手肘支在桌上,暫時以雙手掩著臉。並想著Ayumi的事。不過已經不再流淚了。她只是生氣而已。 到晚上七點還有很長的時間。青豆在那之前沒事可做。沒有健身俱樂部的工作。小型旅行袋和側背包,照Tamaru所指示的那樣,已經寄放在新宿車站的投幣式保管箱裡。旅行袋裡裝了一疊疊現金和幾天份的換洗衣服。青豆每三天到新宿車站去一次,追加投幣,順便確認內容。房間不必再打掃,想做菜,冰箱也幾乎是空蕩蕩的。房間裡除了橡膠樹之外,幾乎沒剩下任何有生活氣味的物品。和個人資訊有關的一切東西都處理掉了。每個抽屜都是空的。明天我已經不在這裡了。應該沒有留下一點我的痕跡吧。 那個傍晚要穿去的衣服摺得整整齊齊,疊放在床上。旁邊有一個藍色健身提袋。提袋中推拿需要的全套用具一應俱全。青豆仔細地再檢查一遍。上下一套的針織運動衫。瑜伽墊子,大小毛巾,還有裝了細長冰錐的小硬盒子。一切都齊全了。她從硬盒子中拿出冰錐來,摘下軟木栓,用指尖碰觸尖端,確認那還保持足夠尖銳,雖然如此還是慎重再慎重,用最細的砥石再輕輕研磨過。她腦子裡浮現將那針尖在男人的脖子上,特定的一點,無聲地像被吸入般沉進去的光景。像每次那樣,應該在一瞬間一切就結束了。既沒有悲鳴也沒有出血。這時只有一瞬的痙攣。青豆把針的尖端再一次插入軟木栓,很小心地收回盒子裡。 然後把用T恤捲起來的海克勒&寇奇手槍從鞋盒裡拿出來,以熟練的手法在彈匣裡裝了七發九毫米的子彈。發出乾乾的聲音把子彈送進槍膛。安全裝置解開,再撥上。把那用白色手帕裹起來,放進塑膠的化妝包裡。上面塞滿要換洗的內衣褲,把槍掩蓋得看不見。 其他還有什麼事情必須做的嗎? 想不到任何事。青豆站在廚房,燒開水泡咖啡.坐在桌前喝著,吃了一個可頌。 這應該是我最後的工作了,青豆想。而且是最重要,也最困難的工作。這個任務達成之後,就不必再殺人了。 對失去自己的身分並不排斥。這反而在某種意義上是青豆所接受的。她對姓名和面貌都不留戀,對於自己的過去找不到一件東西是失去了會感到可惜的。將人生重新加以設定,或許才是我所期望的事情也不一定。 關於自己,她想如果可能最好不要失去的,很不可思議,竟然是算起來比別人瘦弱的一對乳房。青豆十二歲以來到現在為止,一直對乳房的形狀和大小感到不滿。常常想如果胸部再大一點的話,或許可以度過比較安心的人生。然而實際上給她可以改變尺寸的機會時(那是伴隨著必然性的選擇),她卻發現自己原來完全不希望有那樣的改變。這樣也沒關係。這樣才正好。 她從無袖背心上面用手試著觸摸兩過的乳房。和平常一樣的乳房。好像調配錯誤沒有好好膨脹起來的麵包生麵團那樣的形狀。而且左右尺寸也有微妙的差異。她搖搖頭。不過沒關係。這就是我。 除了這乳房以外我還留下什麼呢? 當然還留下天吾的記憶。留下他手的觸感。留下心的激烈震動。留下想讓他擁抱的渴望。就算變成另一個人了,也無法剝除我對天吾的思念。這是我和Ayumi最大的差別,青豆想。在我這個存在的核心有的是愛。我不變地繼續思念著天吾這個十歲少年。繼續想著他的強壯、他的聰明、他的溫柔。他不存在這裡。但不存在的肉體不會消滅,沒有定下的約定也不會毀約。 青豆心中三十歲的天吾,不是現實的天吾。他說起來只不過是一個假想而已。一切可能都是她的想像所產生的。天吾還保有那強壯、那聰明、那溫柔而且他現在擁有成人的粗壯手臂、厚實胸膛,和結實的性器。她想望的時候,他經常在身邊。緊緊擁抱著她,撫摸她的頭髮,親吻她的嘴。兩個人所在的房間經常很暗,青豆看不見天吾的姿影。她能看見的,只有他的眼睛而已。在黑暗中,青豆還可以看見那溫柔的眼睛。她探視天吾的眼睛,在那深處,可以看到他所眺望的世界的光景。 青豆有時忍不住很想跟男人睡覺,可能因為想盡量保持自己心中所培育的天吾這存在的純粹。她可能想藉著和不認識的男人放縱地上床,而將自己的肉體從慾望的掌握中解放出來。想在那解放之後所來訪的靜悄悄的安穩世界裡,只和天吾兩個人,度過不被任何東西煩擾的親密時光。這可能是青豆所希望的。 下午的幾小時,青豆一面想著天吾一面度過。她坐在狹小的陽台上放著的鋁製椅上,仰望天空,傾聽車輛的噪音,不時用手指摸著營養不良的橡膠樹葉,一面想著天吾。午後的天空還看不見月亮。月亮要幾個小時後才會出來。明天的現在,我將在什麼地方呢?青豆想。無法想像。不過那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比起天吾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事實的話。 青豆為橡膠樹澆最後一次水,然後把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放在轉盤。她已經把手頭的唱片全部處理掉了,只留下這最後的一張。她閉上眼睛,側耳傾聽著音樂。然後想像吹過波希米亞草原的風。心想如果能和天吾兩個人在那樣的地方無止境地一直走該有多美妙啊。兩個人當然是互相握著手。只有風吹過,柔軟的綠草隨著風無聲地搖擺。青豆可以很確實地感覺到自己手中,天吾手的溫暖。像電影中的幸福結局那樣,那光景逐漸靜靜地淡化出去。 然後青豆躺在床上,蜷起身體睡了三十分鐘左右。沒有作夢。那是不需要夢的睡眠。醒來後,時鐘的針指著四點半。用冰箱剩下的蛋和火腿和奶油,做了火腿蛋。從紙盒直接喝柳橙汁。午睡後的沉默奇妙地沉重。打開FM收音機,正播放著韋瓦第的木管樂器的協奏曲。短笛正演奏著小鳥的啁囀般輕快的顫音。青豆覺得那音樂彷彿是為了強調在這裡的現實的非現實性似的。 清洗過餐具之後淋了浴,換上幾星期前就為這一天所準備的衣服。簡單而方便行動的服裝。淺藍色棉長褲,沒有裝飾感的白色短袖襯衫。頭髮整理成束往上盤,用細梳子固定。不戴裝飾品之類的。穿過換掉的衣服不丟進洗衣籃,而全部一起塞進黑色塑膠垃圾袋。事後Tamaru應該會幫她處理。指甲修剪得乾乾淨淨,花時間好好刷牙。把耳朵也清一清。用剪子把眉毛修齊,臉上抹薄薄的面霜。頸根滴一點香水。站在鏡子前從各種角度檢查臉的細部,確認所有地方都沒問題。於是拿起附有Nike商標的塑膠健身提袋,走出房間。 在門前最後回頭一望,想到已經不會再回來這裡了,這樣一想時,房間顯出不能再窮酸的樣子。就像只從內側上鎖的牢房那樣。連一張畫也沒掛,一個花瓶也沒有。只有代替金魚所買的,一棵特價品的橡膠樹放在陽台而已。在這樣的地方自己竟然住了幾年,每天過著並沒有特別感覺不滿和疑問的日子,簡直難以相信。 再見!她小聲說出口。並不是對房間,而是對曾經住在那裡的自己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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