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2 七月/九月

第8章 第8章 天吾 那些貓快要出來的時刻

天吾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在奇妙的安靜中度過。姓安田的人有一天晚上打電話來,說他的妻子已經失去了,再也不會到天吾這裡來了。在那一小時之後牛河打電話來告訴他,天吾和深繪里兩人一組扮演了思考犯罪的病原菌的主要帶原者般的角色。他們分別向天吾傳達了帶有深刻意義(只能認為帶有)的訊息。就像穿著長袍的古代羅馬人站在廣場正中央的講台上,面對關心的市民發布消息那樣。而且兩個人都把自己想說的事說完之後,就單方面地把電話掛斷了。 那兩通夜晚的電話是最後,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誰跟天吾聯絡。電話鈴不再響,信不來。也沒有人來敲門,咕咕叫的聰明傳信鴿也沒飛來。小松、戎野老師、深繪里,還有安田恭子,現在似乎誰都不再有話可以傳給天吾了。

天吾這邊似乎也對這些人失去興趣。不,不只對他們,而是對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失去興趣了。對《空氣蛹》賣得如何,對作者現在在哪裡做什麼,對才子編輯小松所策畫的謀略的動向,對戎野老師冷徹的意圖是否順利進行,對媒體到底刺探出多少真相,對充滿謎團的先驅教團有沒有顯示什麼動向,都不太在乎了。共乘的小船如果要朝瀑布底下倒栽蔥地翻覆掉落,也沒辦法,就掉落吧。到現在天吾再怎麼掙扎,都無法改變河流的流向了。 當然會掛心安田恭子的事情。不知道詳細情況如何了,如果能幫上什麼忙,天吾也打算不辭辛勞的。然而她現在不管面臨什麼樣的問題,那問題都是在天吾的手所無法到達的地方。現實上什麼也無法辦到。 報紙也完全不再看了。世界在與他無關的地方進行著。沒勁就像個人的一層霧般包著他的身體。不喜歡看到《空氣蛹》在店頭排出來,連書店也不想去了。只在補習班和自己家之間直線來回。時序已經進入暑假了,補習班有暑期班,所以這個時期比平常更忙。不過這反倒是天吾歡迎的事。至少站在講台上時除了數學問題之外,可以什麼都不想。

小說也不寫了。坐在桌子前面,打開文字處理機的開關,畫面浮上來,也沒心情在上面鍵入文字。想思考什麼時,腦子裡就會出現和安田恭子的丈夫對話的片段,還有和牛河對話的片段。意識無法集中在小說上。 內人已經失去了,無論以任何形式,都已經無法到府上去了。 安田恭子的丈夫這樣說。 如果讓我用古典的說法的話,就是你們也許已經打開潘朵拉的盒子了。你們兩個人,雖說是偶然遇到的,不過卻結成比你想像中更有力的組合。彼此所欠缺的部分,能有效地互補。 牛河這樣說。 兩個人所說的事情,都極其曖昧。中心焦點被模糊掉,閃躲掉。不過他們想說而沒說的事情卻是共通的。那就是天吾擁有某種力量,在連自己都不清楚之下發揮了力量,那對周圍的世界造成現實上的影響(可能是不太好的影響)他們想傳達的似乎是這樣的事情。

天吾把文字處理機的開關關掉,坐在地板上,暫時望著電話。他需要多一點提示。需要更多的拼圖片段。但誰也不能給他這些。好意是世界上最近(或恆常)所缺乏的東西之一。 也想到給誰打個電話。給小松,戎野老師,或牛河。不過怎麼也提不起勁。對他們所給的賣關子的資訊已經太厭煩了。你對一個謎求取提示,卻又給了你另一個謎。這種沒完沒了的遊戲不能再繼續玩了。如果他們要說,深繪里和天吾是有力的組合。也沒關係。天吾和深繪里,簡直像在說Sonny & Cher的組合一樣。最強的二重唱。The Beat Goes On(節奏不會停下來)。 日子過去了。天吾終於忍不住,只是一直在屋子裡繼續等事情發生也太煩了。他把皮夾和文庫本塞進口袋,戴一頂棒球帽,戴上太陽眼鏡,走出公寓房間。以堅決的腳步走到車站,亮出定期車票搭上中央線快速電車。並沒有要去哪裡的特定目的地。只是隨便上了開進來的電車而已。電車空空的。那天整天都沒有預定的事。不管想去哪裡,想做什麼(或不做什麼)都是天吾的自由。上午十點,沒有風,陽光很強的夏天早晨。

他想到牛河提到的調查員會不會跟蹤自己,因而注意了一下。在前往車站的路上忽然停下來,快速轉過頭看看後面。但並沒有可疑的身影。在車站特地走到不同的月台去,然後假裝忽然改變主意,轉換方向跑下樓梯。不過也沒看到和他採取相同行動的人。典型的跟蹤妄想症。誰也沒有在跟蹤他。天吾既不是那麼重要的人,他們應該也沒那麼空閒。本來要去哪裡做什麼事,連他本人也不清楚。不如說是天吾自己,想從一段距離之外懷著好奇心觀望自己現在開始要採取的行動。他所搭的電車經過新宿,經過四谷,經過御茶水,然後到達終點東京站。周圍的乘客全都下了電車。他也一樣在那裡下車。然後在長椅上坐下來,重新想一想現在開始要怎麼辦才好。要去什麼地方呢?我現在在東京車站,天吾想。一整天,沒有任何預定要做的事。想走的話,到哪裡去都行。好像會很熱的一天。去海邊也不錯。他抬起頭眺望轉乘資訊的指示板。

然後天吾想到了,自己正想做什麼。 他搖了幾次頭,不過不管搖幾次頭,都不可能打消那個念頭。或許從高圓寺車站上了中央線的上行電車時開始,連自己都沒發現心裡已經決定了。他嘆了一口氣從長椅上站起來,走下月台的階梯,往總武線的上車處走。問了往千倉最早的班次是幾點,站務員翻著時刻表幫他查。有十一點半往館山的臨時特快車,轉普通車,兩點過後可以到千倉站。他買了東京千倉的來回票,和特快的對號車票。然後走進站裡的餐廳,點了咖哩飯和沙拉。餐後喝了淡咖啡打發著時間。 去見父親心情很沉重。本來就不是懷有好感的對象,而且他也不覺得父親那邊對他懷有特別親愛的感情。甚至也不知道他是否想見自己。自從小學生的天吾堅決拒絕跟父親去到處收NHK的費用以來,兩個人之間一直有一股冷淡的空氣。然後從某個時期開始,天吾幾乎就不再接近父親了。除非非常必要之外也不開口說話。四年前父親從NHK退休下來,之後不久就進了千倉專門照顧失智症患者的療養院。他到目前為止只去過兩次。父親剛入院時,有手續上的問題,天吾是唯一的家人,不能不出面。後來有一次,也是有非親自跑一趟不可的事情。以後就沒再去過了。

療養院建在與海邊隔一條道路的寬闊土地上。本來是某財閥關係者的別墅,被保險公司買下作為福利設施,近年來又改成以照顧失智症患者為主的療養院。因此古老風味的木造建築,和新的三層樓鋼筋建築混合,看來感覺不太協調。但空氣乾淨,除了海浪的聲音之外,經常很安靜。風不強的日子也可以到海邊散步。庭園裡有大排的松樹防風林。醫療設備也齊全。 幸虧有健康保險、退休金、儲蓄,和老人年金,天吾的父親可以在那裡度過無須憂慮的晚年。幸虧很幸運地被NHK錄用為正職員工,因此就算沒有留下可以稱為財產的東西,至少可以照顧自己。這對天吾是比什麼都慶幸的事情。無論對方是不是自己親生的父親,天吾並不打算從他那裡得到任何東西,也沒打算給他什麼特別的東西。他們是從各自不同的地方來的人,將前往各自不同的地方去。只是人生的幾年碰巧在一起度過而已。事情變成這樣雖然覺得過意不去,但以天吾來說也幫不上什麼忙。

不過,該再度拜訪父親的時間已經到了吧,天吾知道。雖然不帶勁,如果可能也想就這樣向右轉回家去。不過口袋裡已經放著來回票和特快車票。事情已經演變成這樣了。 他站起來付了餐廳的帳,站在月台,等候往館山的特快列車進站。再一次小心環視周圍一圈,並沒有看到像調查員的人影。周圍的人全都是要去過夜玩海水浴的,攜家帶眷滿臉歡笑的人。他把太陽眼鏡摘下收進口袋裡,重新戴好棒球帽。管他的,他想。想監視,就盡量監視吧。我現在要到千葉的海邊小鎮去,探望失智症的父親。他可能還記得兒子,也可能不記得了。上次去見面的時候,記憶力已經相當不確實。現在恐怕更惡化了。據說失智症只會惡化,不會復元。就像只會往前轉的齒輪那樣。這是天吾對失智症所了解的少數常識之一。

列車駛出東京車站後,他把帶來的文庫本從口袋裡拿出來讀。是以旅行為主題的短篇小說集。其中有篇是一個年輕人到一個被貓所管轄的村落旅行的故事。篇名叫做<貓之村>。一個奇幻故事,是沒聽過名字的德國作家寫的。解說中介紹這是介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時代所寫的。 這位青年只帶著一個皮包,一個人隨性地旅行。沒有特定目的地。搭火車旅行,遇到興趣被勾起的地方就在那裡下車。找一家旅館,到街上逛一逛,喜歡就盡情逗留。如果看膩了就又上車。這是他經常度假的方法。 從車窗看得見美麗的河。順著蛇行的河有秀麗的綠色山丘連綿不斷,山麓有小巧的,令人感覺寧靜的小村莊。架著古老的石橋。那樣的風景吸引著他的心。這裡可能吃得到美味的河川鱒魚。火車到站停車時,青年就拿起皮包下車。沒有其他乘客在那裡下車。他下了車,火車立刻就開走了。

車站裡沒有站務員。大概是很清閒的車站吧。青年跨過石橋走到村子裡。村子靜悄悄的。完全看不到人影。所有的商店都把捲門拉上,村辦公室裡也不見人影。唯一一家旅館的服務台,人也不在。按了鈴還是沒有人出來。看起來是完全沒人的地方。或許大家都到什麼地方睡午覺了也不一定。不過才早上十點半哪。睡午覺未免太早了。或者有什麼理由,人們捨棄了這個村子出走了也不一定。無論如何,到明天早晨以前下一班火車不會來,只能在這裡過夜了。他漫無目的地散步著消磨時間。 不過其實那裡是貓的村子。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很多貓就走過石橋來到村子裡。各種斑紋各種種類的貓。比普通的貓大很多,不過還是貓。青年目睹這光景大吃一驚,趕緊跑到村子正中央的鐘樓上,躲在那裡。那些貓以熟練的手法把商店的捲門打開,或坐在辦公室的桌前,各自開始工作。過一會兒,更多的貓走過同一座橋來到村子裡。那些貓走進商店買東西,走進辦公室辦完事情,到旅館的餐廳用餐。有些貓到居酒屋喝啤酒,開朗的貓開始唱起歌來。有的彈手風琴,有的和著音樂跳起舞來。那些貓夜晚眼睛銳利因此幾乎不需要燈光,但那一夜滿月照亮了村莊的每個角落,所以青年從鐘樓上可以看清楚這一切過程。接近黎明時,那些貓把店關上,分別把自己的工作和事情辦完,就又成群結隊地走過石橋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了。

天亮後,貓不見了,村子恢復無人狀態,青年走下鐘樓,逕自到旅館的床上躺下來睡覺。肚子餓了就吃旅館廚房剩下的麵包和魚餐。然後天開始暗下來時,又爬上鐘樓躲著,在黎明來臨前觀察貓的行動。火車在快中午和快傍晚時會開進車站來停車。搭乘上午的列車,可以往前進,搭乘下午的列車可以回到原來的地方。沒有一個人在這個車站下車,也沒有人從這個車站上車。不過雖然如此火車還是遵守規定在車站停車,一分鐘後開車。因此如果想的話,也可以搭上火車,離開這可怕的貓之村。不過他並沒有這樣做。 他年紀輕好奇心旺盛,又充滿野心和冒險心。想再看更多那貓之村不可思議的光景。從什麼時候,以及為什麼,那裡會變成貓的村莊的?村子到底變成什麼樣的結構?那些貓到底在那裡做什麼?可能的話他也想知道這些事。除了自己之外應該沒有人目擊過這樣不可思議的光景。 第三天晚上,鐘樓下的廣場發生了一件不小的騷動。總覺得好像有人的氣味,有沒有?一隻貓開始說出來。這麼說來,這幾天我也覺得有奇怪的氣味。於是就有誰一面翕動著鼻子表示贊同。其實我也感覺到了。有的附和。不過很奇怪,應該沒有人會來這裡的。有誰說。嗯,就是啊。人類不可能進得來這個貓之村。不過確實是有那些傢伙的氣味喲。 那些貓分成幾組,決定像自衛隊那樣到村子的每個角落搜索。如果認真起來,貓的鼻子是很靈的。並不需要花太多時間,就可以找到鐘樓是那氣味的源頭。他們柔軟的腳一步步踏上鐘樓的階梯走上來的聲音,青年的耳朵也聽得見。這下子絕對沒命了,他想。貓似乎因為人類的氣味而非常興奮,氣憤不已。他們擁有巨大而銳利的爪子,和白色尖銳的牙齒。而且這個村子是人類的腳步不容許踏進的地方。如果被發現的話不知道會被怎麼對待,知道這個祕密之後,他們難道會乖乖放他離開這個村子嗎? 三隻貓爬上鐘樓來,吸吸鼻子嗅著氣味。真奇怪。一隻一面抽抖著長鬍鬚一面說。是有氣味,但沒有人。確實很奇怪。另一隻說。不過總之,這裡沒有任何人。到別的地方去找吧。不過,真不知道為什麼?於是他們一面扭著頭左思右想一面走掉了。貓的腳步聲從階梯下去,消失到夜的黑暗中了。青年鬆了一口氣,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畢竟他和那些貓在狹窄的地方,名副其實快碰到鼻子般面對面哪。不可能看漏的。但為什麼那些貓,看不到他的身影呢?他把自己的手伸到眼前照著看。確實看得見。並沒有變成透明的。真不可思議。不管怎麼樣,明天早上就到車站去,搭上午的火車離開這個村子吧。留在這裡太危險了。這樣的幸運不可能一直持續的。 可是翌日,上午的火車竟然沒有在車站停車。在他眼前沒有減速,就那樣開過去了。下午的火車也一樣。駕駛座上看不見司機的身影。車窗裡有乘客們的臉,不過那也沒有顯示任何要停車的跡象。人們的眼睛裡似乎沒看見正在等車的青年的身影。或許連車站的影子都沒映出來。直到下午的列車背影看不見了之後,周遭更前所未有地靜下來。而且天色開始暗下來。是貓快要出來的時刻了。他知道自己消失了。這裡並不是什麼貓的村子,他終於領悟到。這裡是他該消失的地方。這裡是為他自己所準備的,不是這個世界的一處。而列車呢,已經永遠不會為了把他帶回原來的世界,而在這個車站停下了。 天吾把那篇短篇小說反覆讀了兩次。該消失的地方。這用語引起他的興趣。然後他闔上書本,漫不經心地眺望著窗外掠過的臨海工業區枯燥乏味的風景。煉油廠的火焰,巨大的天然氣槽,像長距離砲口般粗短的巨大煙囪。奔馳在道路上整排的大型卡車和油罐車。這是和貓之村距離遙遠的情景。不過這種光景也自能引起幻想。這裡像是在檯面下支持著都市生活的冥界般的場所。 過一會兒天吾閉上眼睛,想像安田恭子被關在失去她自己的地方的情景。那裡列車不停。沒有電話,也沒有郵筒。白天那裡有的是絕對的孤獨,隨著夜晚的黑暗來臨的是,貓群的執拗搜索。那永無止境地反覆著。他不知不覺間似乎在座位上睡著了。不長但很深的瞌睡。醒來時,身體流著汗。列車在盛夏的南房總沿著海岸線前進。 在館山下了特快車,轉普通車搭到千倉。在車站一下車就聞到懷念的海邊氣味,走在路上的人全都曬得黑黑的。從站前搭計程車到療養院。他在療養院的服務台報出自己的名字和父親的名字。 您有通知我們,今天會來探望嗎?坐在服務台的中年護士以僵硬的聲音問。小個子,戴著金邊眼鏡,短髮中稍微混一些白髮。粗短的無名指上戴著和眼鏡框成套似的戒指。名牌上寫著田村。 沒有。今天早上忽然想到,就搭電車來了。天吾老實說。 護士以有點驚訝的臉色看看天吾。然後說:要會面的時候,規定要事先聯絡的。因為我們每天也有各種課程,也得看患者的狀況而定。 很抱歉。我不知道。 上次到這裡來是什麼時候? 兩年前。 兩年前。田村護士一隻手拿著原子筆一面檢查訪客表說。也就是說這兩年之間一次也沒來過嗎? 是的。天吾說。 根據這裡的紀錄,您是川奈先生唯一的家人。 沒錯。 護士把表格放在桌上,瞄一眼天吾的臉,並沒有多說什麼。那眼神並沒有責備天吾的意思。只是在確認什麼而已。看來天吾絕對不是特殊的例子。 您的父親,現在正在作團體復健中。再過三十分鐘會結束。在那之後可以會面。 我父親情況怎麼樣? 以身體來說,是健康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問題。其他方面則時好時壞。護士那樣說完,用食指輕輕壓著自己的太陽穴。至於是怎麼樣的時好時壞法,就請您以自己的眼睛確認吧。 天吾道過謝,在玄關旁的休息室打發時間。坐在有古老時代氣味的沙發上,拿出文庫本來繼續讀。偶爾一陣帶有海的氣味的風,吹過松枝發出清涼的聲音。許多蟬扒在松樹的枝幹上,盡情發出聲音鳴叫著。現在正是盛夏,但蟬兒們似乎知道那不會長久繼續。他們好像在珍惜剩餘的短暫生命般,讓叫聲震響周遭。 戴眼鏡的田村護士終於走過來,告訴天吾復健結束所以可以會面了。 我帶您到房間。她說。天吾從沙發上站起來,經過牆上掛著的大鏡子前面,從那裡看到才想起自己的模樣相當邋遢。他穿著Jeff Beck來日本公演的T恤,上面套一件掉了釦子的褪色粗棉布格子襯衫,棉長褲的膝蓋沾上一點披薩醬,很久沒洗的卡其色運動鞋,棒球帽。怎麼想都不像個兩年沒見了、來見父親的三十歲兒子的穿著。也沒帶任何見面禮來。只有口袋裡塞一本文庫本而已。也難怪護士會以驚訝的眼神看他。 他們穿過庭園,朝父親所在的那楝房子走的時候,護士為他簡單說明。療養院有三棟建築,依病情進行的程度,區分進住的棟別。天吾的父親現在住的是中度的那棟。患者多半從輕度棟住進來,轉進中度棟,然後移到重度棟。好像門只朝一邊開一樣,沒有反方向的移動。從重度棟以後就沒有別的地方可以移了。除了火葬場之外,護士當然並沒有這樣說。不過她的暗示已經夠明顯了。 父親的房間是兩人房,但同房的人去參加什麼班了不在。療養院裡有各種復健班。有陶藝班、園藝班、體操班。本來雖說是復健,其實並不是為了復元,而是讓病情惡化多少減緩為目的。或單純只為了消磨時間。父親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眺望著敞開的窗外。雙手整齊地放在膝蓋上。旁邊桌上擺著盆栽。開著幾朵黃色細小花瓣的花。地板是用柔軟的材料作的,避免跌落地上受傷。有兩張簡單樸素的木製床、兩張寫字用的書桌,有放換洗衣服和雜物用的櫃子。書桌旁擺著各自的小書架,窗簾受到長年的日照已經泛黃了。 坐在窗邊椅子上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親,天吾一時沒有認出來。他變小了一圈。不,或許說縮小了的形容法比較正確。頭髮剪短了,像降霜後的草地那樣變成雪白。臉頰消瘦憔悴,因此眼窩看起來比以前大多了。額頭上深深刻著三道皺紋。頭的形狀好像變得比以前歪了,不過這可能因為頭髮剪短的關係。因此歪的形狀才變顯眼的。眉毛相當長而濃密。而且從耳朵裡也冒出白髮來。本來大而尖的耳朵,現在更大,看起來就像蝙蝠的翅膀,只有鼻子的樣子還和以前一樣。和耳朵成為對照,圓圓地隆起。而且帶有赤黑色。嘴唇兩端鬆垮下垂,看來好像快流下唾液般。嘴巴輕微張開,看得見裡面不整齊的牙齒。坐在窗邊不動的父親的身影,讓天吾想起梵谷晚年的自畫像。 這個男人在他走進房間之後,只有視線往這邊稍微瞄一次而已,然後就又繼續眺望窗外的風景。從遠點看起來,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更接近老鼠或松鼠之類的生物。雖然不能說有多乾淨,不過還是一個具備夠強智慧的生物。不過那沒錯是天吾的父親。或者應該說是父親的殘骸。兩年的歲月從他身上帶走許多東西。簡直像收稅員,毫不留情地從貧窮人家奪走家具雜物那樣。天吾記憶中的父親,是經常在俐落地工作的堅強男人。雖然和內省與想像力無緣,但也擁有自己的倫理觀,雖然單純卻擁有堅強的意志。很有耐力,天吾從來沒聽他說過藉口或哭訴過什麼。然而今天在眼前的,卻只是個空殼而已。溫暖已經被剝奪無餘的空屋而已。 川奈先生。護士開始對天吾的父親說話。咬字清晰,聲音嘹亮。他們被訓練對患者要以這樣的聲音說話。川奈先生。您看,打起精神來。您的公子來了喔。 父親再一次轉向這邊。那缺乏表情的一對眼睛,讓天吾聯想到屋簷下燕子留下的兩個空巢。 您好嗎?天吾說。 川奈先生,您的公子從東京來看您囉。護士說。 父親什麼也沒說,只筆直看著天吾的臉。好像在讀著用外語寫的難以理解的布告那樣。 六點半開始用餐。護士告訴天吾。在那之前請隨意吧。 護士走掉後,天吾猶豫一下之後走近父親,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一張褪色的布面椅子。好像用很久了,木頭部分布滿瑕疵。父親以眼睛追蹤著他坐在那裡。 您好嗎?天吾問。 託您的福,很好。父親以鄭重其事的口氣說。 然後,天吾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手指撥弄著粗布襯衫上面算下來的第三顆釦子,一面望一眼窗外看得見的防風林,然後再看父親的臉。 從東京來的嗎?父親說。似乎記不起天吾的樣子。 從東京來。 是搭特快車來的嗎? 是的。天吾說。先搭特快車到館山,再從那裡轉普通車到千倉來。 來玩海水浴嗎?父親問。 天吾說:我是天吾。川奈天吾。你兒子啊。 東京的什麼地方?父親問。 高圓寺。杉並區。 父親額頭的三條皺紋忽然變得更深。很多人不想繳NHK的收訊費而說謊話。 爸爸。天吾呼喚他。非常久沒有開口這樣叫了。我是天吾。你兒子啊。 我沒有兒子。父親很乾脆地說。 沒有兒子?天吾機械性地跟著說。 父親點頭。 那麼,我到底是什麼?天吾問。 你什麼也不是。父親說。然後簡潔地搖了兩次頭。 天吾吃驚地倒吸一口氣,一時語塞。父親也沒再開口。兩個人在沉默中各自探索著糾纏不清的思考方向。只有蟬毫不猶豫地,繼續放聲鳴叫。 v 這個男人現在說的恐怕是實話,天吾感覺到。那記憶被破壞了,意識可能在混濁中。不過他脫口而出的大概是真話。天吾憑直覺可以理解。 這話,是什麼意思?天吾問。 你什麼都不是。父親以不帶感情的聲音反覆著同樣的話。以前什麼都不是,現在什麼都不是,以後也什麼都不是。 這樣就夠了,天吾想。 他想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車站,就那樣回東京。該問的事情,都問過了,也聽到了。但他站不起來。就像來到貓之村的青年那樣。他有好奇心。他想知道那背後更深的源由。想聽更明瞭的答案。其中當然潛藏著危險。不過如果放過這次機會,可能就永遠無法知道自己的祕密。那可能會完全沉沒到混沌中去了。 天吾在腦中排列字句,把那重新排過。然後放膽開口問。從小時候開始就幾次想問但終究沒問出口的問題。 您,換句話說,不是我生物學上的親生父親是嗎?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的意思是嗎? 父親什麼也沒說地看著天吾的臉。從那表情無法知道,他能不能理解問題的用意。 偷接電波是違法行為。父親看著天吾的眼睛說。就像偷錢和偷東西一樣。你不覺得嗎? 應該是。天吾暫且同意。 父親好像滿足了似地點了幾次頭。 電波並不像雨和雪那樣是從天上免費掉下來的東西。父親說。 天吾一直閉著嘴看著父親的手。父親雙手整齊地放在雙膝上。右手放在右膝上,左手放在左膝上。那手動也不動一下。小而黑的手。看起來陽光曬的黑好像滲進身體了。常年累月一直在戶外工作的手。 母親,並不是在我小時候病死的,對嗎?天吾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問。 父親沒回答。表情不變,手也沒動。那眼睛像在觀察看不慣的東西那樣看著天吾。 母親離開了你。拋棄了你,留下了我。可能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不是嗎? 父親點頭。偷接電波不是好事。做了喜歡的事,是無法完全逃掉的。 這個男人確實明白這邊所提問題的用意。只是不想正面談到那件事而已。天吾這樣感覺。 爸爸。天吾叫他。您實際上也許不是親爸爸,不過總之我這樣稱呼您。因為我不知道其他稱呼法。老實說,我以前並不喜歡您。甚至很多時候可能還恨您。這個您知道吧?不過如果您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的話,我已經沒有理由非恨您不可了。對您是否能懷有好感,這點我不知道。不過,我想至少從現在開始可以理解您了吧。因為我一直追求的是事情的真相。自己是誰,從哪裡來的。我想知道的只有這個。不過誰都不告訴我。如果您現在在這裡告訴我真相的話,我就不會再恨您、討厭您了。那對我來說是應該歡迎的事情。我就可以不再僧恨您、討厭您了。 父親什麼也沒說,依然以沒有表情的眼睛望著天吾。不過那空洞的燕子窩深處,感覺似乎閃過一點微小的什麼。 我什麼也不是。天吾說。正如您所說的那樣。就像只是一個人被拋到暗夜的大海裡,浮著的東西那樣。伸出手也沒有任何人來,高聲喊也沒有人回答。我跟哪裡都沒有瓜葛。勉強能稱得上家人的,除了您之外就沒有別人了。可是您把那祕密一直握在手中,完全不想說出來。而且您的記憶,在這海邊的小地方正在時好時壞地反覆中,一面逐日確實地在喪失掉。關於我的真相也同樣正在喪失掉。如果沒有真相的幫助,我真的什麼都不是,以後也會什麼都不是。真的像您所說的那樣。 知識是寶貴的社會資產。父親像在照本宣科地讀似地說。不過那聲音比之前稍微小一點了。就像誰在背後伸手把音量鈕轉小了一樣。那資產必須豐富地儲藏起來,小心地運用才行。結實累累的智慧遺產必須傳給下一代才行。因此NHK有必要向各位收取收訊費 這個男人口中所說的,是像曼陀羅那樣的東西,天吾想。由於唸著這樣的句子,到目前為止他才能安身立命過來。天吾必須戳破那頑固到癡迷地步的護身符才行。從那圍牆深處,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拉出來才行。 天吾打斷父親的話。我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她到哪裡去了?後來怎麼樣了? 父親急忙沉默下來。他不再唸咒文了。 天吾繼續說:我已經很厭倦活在討厭、僧恨、埋怨別人中,也很厭倦無法愛別人地活下去了。我沒有朋友。一個也沒有。而且更糟糕的是,連愛自己都辦不到。為什麼無法愛自己呢?因為無法愛別人。人要能夠愛誰,而且被誰愛,才能透過那樣的行為知道愛自己的方法。我說的事情您明白嗎?不能愛別人的人,也就無法正確愛自己。不,我並不是在怪您。試想起來,您可能也是受害者之一。您或許也不太知道如何愛自己。不是嗎? 父親一直保持沉默。他的嘴唇一直堅固地緊閉著。從表情上無法判斷,天吾所說的話他能理解多少。天吾也沉默地落進椅子裡。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風翻動著因日曬而變色的窗簾,搖動著盆栽的細小花瓣。然後從敞開的門穿過走廊而去。海的氣味比之前濃重。聽得見混合著蟬的聲音,松樹的針葉互相碰觸的柔和聲音。 天吾以安靜的聲音繼續說:我經常看到幻影從以前就一直重複看到那幻影我想那可能不是幻影,而是記憶中現實的景象。一歲半的我旁邊就是母親。母親和年輕男人擁抱著。而且那個男人不是您。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男人。不過只知道不是您。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那景象卻確實地烙印在我的眼瞼上,沒辦法剝離。 父親什麼也沒說。不過他的眼睛明白地看著什麼不同的東西。不是在這裡的東西。然後兩個人繼續守著沉默。天吾的耳朵傾聽著急速轉強的風聲。父親的耳朵在聽著什麼,天吾不知道。 可以讀什麼給我聽嗎?父親在漫長的沉默之後,以客氣的口氣說。我眼睛會痛,所以不能讀書。字沒辦法看太久。書在那書架上。你可以選你喜歡的。 天吾放棄了,從椅子上站起來,瀏覽書架上排列的書背。那些大半是歷史小說。《大菩薩嶺》的全卷都齊全。但天吾無論如何,完全沒心情在父親面前朗讀使用大時代語言的古老小說。 如果方便的話,我想讀貓之村的故事,可以嗎?天吾說。這是我為了自己要讀而帶來的書。 貓之村的故事。父親說。然後吟味了這個詞一會兒。如果不麻煩,請你讀。 天吾看看手錶。不麻煩。離電車開車還有一段時間。因為故事很奇怪,所以不知道您喜不喜歡。 天吾從口袋拿出文庫本,開始朗讀<貓之村>。父親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沒有改變姿勢,側耳傾聽著天吾朗讀的故事。天吾以容易懂的聲音,慢慢讀著文章。中途休息兩次或三次,喘一口氣。每次這樣就看看父親的臉,但看不出任何反應。也不知道他是否喜歡這個故事。故事讀到最後結束時,父親身體動也不動一下,安靜閉著眼睛。看起來也像是睡著了。不過並沒有睡。只是深深進入故事的世界裡去了而已。他花了一點時間才從那裡出來。天吾耐心地等著。午後的光線多少轉淡一點,周遭開始夾雜有夕暮的氣息。從海上吹來的風繼續搖動著松枝。 那個貓之村有電視嗎?父親首先從他職業的觀點這樣問。 這是在一九三○年代的德國所寫的故事,那時候還沒有電視。不過已經有收音機了。 我那時候在滿洲,那裡沒有收音機。也沒有電台。報紙也不太送得到,都在讀半個月前的報紙。連吃的東西都不太有,也沒有女人。有時有狼出來。像個世界盡頭的地方。 他暫時沉默下來想著什麼。可能在想年輕時候在滿洲,以墾荒移民所過的苦日子吧。不過那些記憶立刻就混濁起來,被吞進虛無中去。從父親表情的變化,可以讀出那樣的意識動向。 村子是貓建立的嗎?還是以前的人建立的,後來貓住進去了呢?父親向著窗玻璃彷彿自言自語地說。不過那似乎是對天吾所發出的問題。 不知道啊。天吾說。不過,好像是很久以前人類所建立的樣子。可能因為什麼原因人類不見了,於是貓就住進來了。例如像傳染病大家都死掉了,之類的事情。 父親點點頭。如果產生空白,就必須有什麼來填滿。大家都這樣啊。 大家都這樣嗎? 沒錯。父親斷言。 您填滿了什麼樣的空白呢? 父親臉色為難。長長的眉毛下垂遮住眼睛。然後以帶有幾分嘲諷的聲音說:這個你不懂嗎? 我不懂。天吾說。 父親脹起鼻孔。稍微抬起一邊的眉毛。這是他以前,有什麼不滿時經常會露出的表情。不說明就不懂的事,也就是,怎麼說明都不會懂的事。 天吾瞇細了眼睛讀對方的表情。父親從來沒有用過這樣奇妙,而暗示性的說法。他口中經常只說具體、實際的話。在必要的時候,只短短地說必要的話。那是這個男人對於所謂對話這件事,不可動搖的定義。但其中並沒有足以讀出的表情。 我明白了。總之您在填滿某種空白。天吾說。那麼,您所留下的空白要由誰來填滿呢? 你呀。父親簡潔地說。並且舉起食指筆直、有力地指著天吾。這種事情是一定的啊。誰所製造的空白由我來填滿。代替的是,我所製造的空白由你來填滿。就像輪流負責一樣。 就像貓填滿了無人的村子那樣。 對,像村子那樣消失了。他說。然後簡直像在看與場合不符的不可思議的東西那樣恍惚地望著,自己所伸出的食指。 像村子那樣消失了。天吾複誦父親的話。 生你的女人已經不在任何地方。 不在任何地方。像村子那樣消失了。換句話說,是死掉了嗎? 父親沒有回答。 天吾嘆一口氣。那麼,我的父親是誰? 只是空白。你的母親和空白交合生下你。我填滿那空白。 只說出這個之後,父親就閉上眼睛,閉上嘴巴。 和空白交合? 是啊。 然後您把我養大。是這樣嗎? 所以我不是說嗎?父親一本正經地乾咳一聲之後說。就像對反應遲鈍的孩子說明簡單的道理那樣地。不說明就不會懂的事,是怎麼說明都不會懂的事。 我是從空白中生出來的嗎?天吾問。 沒有回答。 天吾手指在膝蓋上交叉,再一次從正面直視父親的臉。然後想。這個男人並不是空空的殘骸。也不是空屋而已。而是懷著頑強的狹小靈魂和陰鬱記憶,在海邊的土地上訥訥獨語度過餘生的活生生的男人。不得不無奈地和自己內部徐徐擴張的空白共存下去。現在空白和記憶還在互相爭奪中。但,不管本人願不願意,空白終究將把剩餘的記憶全部吞沒。那只是時間的問題。他現在正要前去的空白,和生出我來的是同一個空白嗎? 吹過松樹樹梢向晚的風聲中,似乎聽得見夾雜著遠處的海鳴聲。不過可能只是錯覺。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