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2 七月/九月

第2章 第2章 天吾 除了靈魂什麼也沒有

把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唱片放在轉盤上,按下自動播放鈕。小澤征爾指揮的芝加哥交響樂團。轉盤以一分鐘三十三次的速度開始轉。唱臂朝內移動,唱針在唱片溝槽追蹤著。然後跟著管樂器的序曲之後,華麗的定音鼓鼓聲便從喇叭傳出來。天吾最喜歡的部分。 他一面聽那音樂,一面對著文字處理機的畫面打上文字。在早晨很早的時刻聽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已經成為他日常的習慣之一了。自從高中時候以即席打擊樂者演奏過這曲子以來,那對天吾就成為具有特別意義的音樂了。那音樂經常帶給他個人的鼓勵和保護。至少天吾這樣感覺。 也曾經和年長的女朋友一起聽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她說:還不錯。但比起古典音樂,她則更喜歡古老的爵士樂唱片。而且好像是越古老越好。以她這樣年代的女性來說興趣有點跟別人不同。她最喜歡的是,年輕時候的路易斯.阿姆斯壯收錄韓第(W. C. Handy)的藍調所唱出的唱片。巴尼.畢葛德(Barney Bigard)吹單簧管,楚米.楊(Trummy Young)吹長號。她送天吾那張唱片。不過那與其說為了讓天吾聽,不如說為了自己聽。

兩個人做完愛之後,還躺在床上聽那張唱片。那音樂她聽多少次都不膩。路易斯的小號和歌聲當然沒話說,非常棒,不過如果讓我發表意見的話,在這裡你非用心聽不可的,還是巴尼.畢葛德吹的單簧管咯。她說。話雖這麼說,但這張唱片裡巴尼.畢葛德獨奏的機會卻非常少,而且每段獨奏都只有短短一段而已。因為那怎麼說都是以路易斯.阿姆斯壯為主的唱片。但她卻把巴尼.畢葛德少許的每個獨奏片段都一一愛惜地記憶下來,每次都配合著那個哼唱。 或許有其他比巴尼.畢葛德優秀的爵士單簧管演奏者。她說,但卻哪裡也找不到能像他這樣溫柔纖細地演奏的爵士單簧管演奏者。他的演奏當然指美好動聽的時候每次都成為一種印象畫面。她雖然這麼說,但天吾並不知道還有其他什麼樣的爵士單簧管演奏者。不過收在這張唱片中的單簧管演奏確實擁有美好的呈現,沒有壓迫感,富有營養和想像力,聽過幾次之後,天吾也漸漸可以理解了。不過為了理解 這一點,必須非常注意地側耳傾聽才行。也需要有能力的引導者。只是茫然地聽,很可能會聽漏。

巴尼.畢葛德就像天才二壘手那樣演出漂亮。她有一次說。獨奏固然很好,不過他的優美品質表現得最好的,是在別人背後時的演奏。他可以把極其困難的事情,若無其事般地表現出來。那真正的價值只有非常注意的聽者才會知道。 LP的B面第六曲<亞特蘭大藍調>每次開始時,她總是握著天吾身體的某一部分,盛讚巴尼.畢葛德所吹的那簡潔而精妙的獨奏。那獨奏夾在路易斯.阿姆斯壯的歌和獨奏之間。你聽,好好的聽。剛開始,像小孩子發出的那種,令人吃一驚的長叫聲噢。像吃驚,像驚喜的迸出,或幸福的傾訴。那化為愉悅的嘆息,順著美麗的水路一面蜿蜓而下,一面在某個端正而無人知道的地方,又被悄然吸走了。你聽。這樣令人興奮的獨奏,除了他以外誰也吹不出來。雖然吉米.魯尼(Jimmie Noone)、席尼.畢雪(Sidney Bechet)、皮威(Pee Wee)、或班尼.固德曼(Benny Goodman)都是傑出的單簧管演奏者,卻沒辦法演奏出像這樣精緻的美術工藝品般的聲音

妳為什麼對古典爵士這麼熟悉?天吾有一次問。 我有很多你不知道的過去。誰也無法改造的過去。然後用手掌溫柔地撫摸天吾的睪丸。 早晨的工作結束後,天吾散步到車站去商店買了報紙。然後走進喫茶店,點了奶油吐司和白煮蛋的早點套餐,等候之間一面喝咖啡一面攤開報紙。正如小松預告的那樣,社會版上有深繪里的報導。不是太大篇幅的報導。版面下方,在三菱汽車廣告上刊登著那消息。標題是話題高中生作家失蹤?。 目前暢銷中的小說《空氣蛹》的作者深繪里也就是深田繪里子小姐(17歲)行蹤不明,於**日午後案情有進一步發展。據向青梅署提出搜索申請的監護者,文化人類學者,戎野隆之氏(63歲)稱,六月二十七日晚間開始,繪里子小姐就沒有回青梅市自宅和東京都內的公寓,也斷絕聯絡。戎野氏接受電話採訪稱,最後見到繪里子時,她和平常一樣身體健康,並無異狀,完全想不到其失蹤理由,過去從未無故不歸,擔心可能發生意外。出版《空氣蛹》的**出版社責任編輯小松祐二氏說:書連續六週高踞暢銷排行榜深受矚目,但深田小姐不喜歡在媒體露面。這次的失蹤騷動是否和本人這樣的意向有關,出版社尚未能掌握。深田小姐年紀輕輕就擁有豐富才華,是前途無量的作家,希望早一刻見到她平安的身影。警察己推敲出幾種可能性正進行搜查中。

天吾想,現階段報紙能寫的大概只有這樣。如果大肆渲染,兩天後深繪里卻平安無事地忽然回家,那麼報導的記者可能就要感到羞恥了,也會失去報紙的立場。警察方面也同樣可以這樣說。兩邊都先放出觀測氣球般精簡而中立的聲明,暫時觀察發展。看看社會動向。要等到週刊雜誌登出來,電視新聞節目開始騷動報導之後,事情才會鬧大。到那時候還有幾天緩衝時間。 不過不管遲早事態都將發燒,則沒有懷疑的餘地。《空氣蛹》大賣,作者深繪里是引人注目的十七歲美少女。她竟然行蹤不明了。騷動不可能不擴大。知道她沒有被誰綁架,只是一個人藏身在某個地方的,在這世界上可能只有四個人。本人當然知道。天吾也知道。戎野老師和他女兒薊也知道。然而其他人,都不知道這失蹤騷動只是為了聚集世間耳目的一齣滑稽劇而已。

自己明知實情是該高興?還是該憂慮呢?天吾無法適當判斷。大概應該高興吧。因為不必擔心深繪里的人身安全,她在安全的地方。不過同時,自己也確實被放進加入那麻煩陰謀的立場了。戎野老師想藉槓桿扳開巨大的不祥岩石,讓那裡照到陽光,等著看岩石下會爬出什麼來。天吾雖然無心卻站在旁遷觀望。天吾並不想知道,有什麼會出來。那種東西如果可以的話並不想看。出來的東西肯定是不好的麻煩東西。不過又覺得不看不行。 天吾喝了咖啡,吃了吐司和蛋之後,把讀過的報紙留下就走出喫茶店。然後回到公寓,刷了牙沖了澡,準備去補習班。 補習班的中午休息時間,有一個天吾不認識的人來拜訪他。上午的課結束,到教員休息室休息一下,正攤開還沒過目的幾種早報時。理事長祕書走過來說,有人想見你。她比天吾大一歲,是個能幹的女性。頭銜雖然是祕書,但有關補習班經營的所有實務幾乎都由她在處理。要說是美人,臉上五官有點不協調,但外型姣好,服裝品味也頗出色。

一位姓牛河的男人。她說。 沒聽過這個姓。 不知道為什麼,她有點皺眉。說有重要的事,希望跟你兩個人單獨談。 重要的事?天吾吃驚地說。在這家補習班,從來沒有人來他這裡跟他談過重要的事。 會客室空著,所以暫時帶他到那兒去。本來像天吾你這樣資淺的人,是不能隨便使用那種地方的。 真是謝謝。天吾道了謝。露出特別珍藏的微笑。 然而她對這東西卻不屑一顧,身上agnes b.的夏季新款西裝衣角飄起,快步走開了。 牛河是個個子矮小,看來大約四十五歲左右的男人。身體胖得已經失去一切該凹的地方,喉嚨周圍也開始長出贅肉。不過關於年齡天吾沒有自信。由於相貌奇特(或不尋常),使得推測年齡的要素變得不容易掌握。年齡也許更大,也許更年輕。要說是從三十二歲到五十六歲的任何年齡,都只能照著接受。牙齒排列得很糟糕,脊椎角度奇怪地彎曲。大大的頭,頂部卻不自然地扁平而禿,旁邊是歪斜的。那種扁平,令人想起在狹小的戰略布局的山頂搭蓋而成的軍用直升機停機坪。在越戰紀錄片電影上看過。扁平而歪斜的頭周圍像黏上去似的留下又粗又黑的卷髮,不必要地留得過長,並且亂七八糟地垂在耳上。那頭髮的形狀,恐怕一百個人中有九十八個都會聯想到陰毛。另外兩個人會聯想什麼,就不是天吾所能知道的了。

這人從體形到臉形,一切樣貌都長得左右不對稱。天吾第一眼首先注意到這點。當然人的身體多多少少都是左右不對稱的。這件事本身並沒有違反自然法則。他自己,左右眼皮的形狀就有一點不同。左邊睪丸,比右邊睪丸位置稍垂一點。我們的身體並不是在工廠依照規格製造的量產品。不過這個男人的情況,左右的差別卻超乎常識所及。誰都能立刻清楚辨認出那極度不平衡,不可避免地刺激著和他面對的對象的神經,讓對方感到不舒服。簡直就像站在歪斜的(那歪斜鮮明得令人厭惡)照妖鏡前時一樣。 他身上穿的灰色西裝有無數細小皺紋。令人想起冰河被侵蝕的大地光景。白襯衫領子一邊翻出,領帶結眼,好像對不得不在那裡覺得不愉快而扭起身子般地歪著。西裝和襯衫和領帶,都各自有點不合尺寸。領帶的花紋,可能是技術很差的學畫學生,以煮過頭糾結在一起的麵線為形象所描繪出來的東西。全部都像是在便宜店裡湊合買的。不過雖然如此,看久之後,覺得被穿的衣服漸漸可憐起來。天吾的個性是對自己的衣服幾乎沒留意,對別人的衣服卻特別在意。他如果要在這十年間所遇到的人中選出衣著最差的十個,這人肯定可以入選前幾名。但不只穿著糟糕。其中甚至給人刻意冒瀆服飾般的印象。

天吾一走進會客室,對方就站起來從名片夾拿出名片,行個禮遞給天吾。名片上印著牛河利治。名字下以羅馬字印著Ushikawa Toshiharu的讀法。頭銜是財團法人 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 專任理事。協會地址在千代田區麴町,附電話號碼。所謂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是什麼樣的團體,所謂專任理事又是什麼樣的職位,當然,天吾不會知道這種事。不過名片既然是浮雕印了商標的氣派東西,看來不像是隨便湊合出來的。天吾看了名片一會兒後,再看一次那男人的臉。人跟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專任理事的頭銜,印象竟然這麼不搭,天吾想。 兩個人各自在單人沙發坐下,隔著矮桌,面對面。男人用手帕使勁擦了幾次額頭的汗後,把那可憐的手帕放回上衣口袋。櫃台接待的女性為兩人送茶來。天吾向她道謝。牛河什麼也沒說。

您正在休息,也沒預約就來打攪,哎呀,真是非常抱歉。牛河向天吾道歉。用語算是客氣的,但語調中卻微妙地帶有不拘形式的意味。天吾有點不喜歡那意味。啊,您用過餐了嗎?如果方便,要不要出去外面邊吃邊談? 工作中我不吃中飯。天吾說。下午上完課後,會稍微吃一點東西。所以請不用擔心吃的事情。 知道了。那麼就讓我在這裡談吧。因為這裡好像可以慢慢安靜談的樣子。他在會客室裡,好像在估價般環視一週。並不是多了不起的會客室。牆上掛著一幅畫了某個地方山的大油畫。除了所用顏料的分量大概相當大之外,並不令人感動。花瓶插著大麗花似的花。讓人聯想到不靈巧的中年女人般有點笨重的花。天吾搞不清楚,補習班到底為什麼需要這麼陰鬱的會客室?

抱歉我還沒自我介紹。就像名片上也有的那樣,我姓牛河。朋友都叫我阿牛。沒有人好好叫我牛河君。只叫阿牛。牛河說。露出微笑。 朋友?到底什麼樣的人,會主動當這個人的朋友?天吾忽然心生疑問。純粹從好奇心所產生的疑問。 天吾對牛河這個人的第一印象,老實說,讓他聯想到從地下的黑洞冒出來令人噁心的什麼。黏黏滑滑不明底細的東西,本來不可以出現在光天化日下的什麼。說不定,這個男人是戎野老師從岩石下引出來的東西之一。天吾無意識地皺起眉,把手中的名片放在桌上。牛河利治,就是這個男人的名字。 川奈先生也很忙吧。所以在這裡多餘的開場白就容我省略。我只向您報告重要部分。牛河說。 天吾輕輕點頭。 牛河喝一口茶,然後開始切入。我想川奈先生可能沒聽過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的名字(天吾點頭)。這是比較新設立的財團法人,主要目的在提拔正在學術和藝術等獨自領域發光的年輕人,尤其選拔尚未被世人熟知的人給予援助。換句話說,我們的宗旨是想在日本現代文化的各種領域,培養擔負下一個時代使命的幼苗。在各個部門和專門的研究人員簽定契約,作為候選人的人選。每年選拔五位藝術家.研究者,頒給補助金。一年之間,可以隨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做喜歡的事。不會有任何約束或附帶條件。只是年底要交出形式上的報告。只要簡單寫出做了什麼樣的活動,得到什麼樣的成果就行了。那將刊登在本財團所發行的雜誌上。沒有任何麻煩事。這種活動因為才開始,所以不管什麼實績都要留下形式,這首先就成為重要工作。也就是說現在還在播種階段。具體向您報告,一個人一年我們出三百萬圓補助金。 相當慷慨嘛。天吾說。 要創造出什麼重要東西,或發現什麼重要東西,都需要花費時間,需要耗費金錢。當然並不是花了時間和金錢,就能成就了不起的事情。不過這兩者,有了總不會妨礙。尤其時間的總量有限。時鐘現在也正在滴答滴答地刻著。時間一直在流逝。機會也會失去。而如果有錢,可以用錢買時問。只要想買,連自由也可以買到。時間和自由,是人類能用金錢買到的最重要的東西。 天吾聽到這裡,幾乎反射性地看看手錶。時間確實滴答滴答不休止地過去。 抱歉占用了您的時間。牛河慌忙地說。他似乎把那動作當成一種表演。我趕快說吧。當然現在這種時候一年只有三百萬圓是不能過奢侈生活的。不過對年輕人的生活,應該很有幫助。不必為了生活而辛辛苦苦工作,可以一年之間集中精神專心投入研究和創作,這是我們一開始的企圖。在年度終了評估的時候,如果理事會認定這一年之間已經獲得可觀成果的話,補助就不止一年,還可以繼續下去。 天吾什麼也沒說,只等他繼續。 前幾天我在這個補習班,聽川奈老師的課整整聽了一小時。牛河說。哎呀呀,真有趣。我對數學可以說完全是門外漢,或不如說從以前就最不行的,在學校的時候也非常非常討厭上數學課。光聽到數學就要痛苦掙扎,經常逃學。不過川奈老師的課,啊,卻聽得非常快樂。當然微積分的理論我可是一丁點也不懂的,不過光聽您說話,就覺得如果這麼有趣,乾脆現在開始也來學數學看看吧。真了不起。川奈先生擁有超出常人的才華。可以說是把人吸引進什麼地方去的才華。聽說您在補習班非常受學生歡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牛河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聽過自己講課,天吾並不知道。他在講課時,經常會仔細觀察教室裡有誰在。雖然並不記得全體學生的臉,但如果其中有像牛河這樣模樣奇怪的人物在,是不可能看漏的。應該是像砂糖罐裡的蜈蚣那樣醒目的。不過關於這一點他決定不追究。話已經夠長了,還要繼續拖下去。 正如您所知道的,我只是補習班雇用的講師,天吾想盡量節省時間,所以自己先開口,並不是在研究數學。只是把已經眾所皆知的知識,對學生,以有趣而容易懂的方式說明而已。只是教他們大專入學考試的問題如何正確解答的方法而已。我也許適合做這種事情。不過很早以前就放棄成為專門的研究員了。沒有經濟餘裕也有關係,不過我想自己並沒有足以在學術世界安身立命的素質和能力。因此,我對牛河先生實在幫不上忙。 牛河連忙舉起一隻手,那手掌筆直朝向天吾。不,不是這樣。我可能把話說得太複雜了。很抱歉。您的數學課確實很有趣。也很特別,又充滿創意。不過我今天並不是為了想洽詢這個,而來到這裡的。我們所關注的,是川奈先生小說家方面的活動。 天吾覺得像被刺中要害似的,數秒之間說不出話來 小說家方面的活動?天吾說。 沒錯。 我不太明白您說的意思。我確實這幾年在寫小說。不過還一次也沒印成書發表。這種人應該還稱不上小說家。這為什麼會引起你們的關注呢? 牛河看天吾的反應,一副很開心地嘻嘻笑。他一笑起來那糟糕的齒列就暴露出來。就像幾天前被大浪沖上沙灘的木樁那樣,牙齒往各種角度歪斜,往各種方向摸索,呈現各種髒污。就算現在要矯正恐怕也不可能了。不過至少,應該有誰來教他正確的刷牙方法才是。 這方面嘛,是我們財團過人的地方。牛河得意地說。我們所簽約的研究員,是著眼於其他人還沒留意到的。把這當成一個目的。正如川奈先生說的那樣,您確實還沒有以完整形式,發表過一次作品。這我們很清楚。不過川奈先生過去以筆名,每年投稿文藝雜誌的新人獎。雖然很遺憾沒有得獎,但有幾次進入最終評審。而且當然,有不少人看過那作品。其中有幾個人對您的才華相當關注。不久的將來將拿到新人獎,以作家身分出道不會錯。這也是我們的研究者的評估。如果以買進期貨來比喻,雖然有點難聽,不過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所謂培養肩負下一個時代的幼苗是我們最初的企圖。 天吾拿起茶杯,喝了稍微涼掉的茶。我以剛起步的小說家,成為那補助金的候選人。是這樣的意思嗎? 沒錯。不過雖說是候選人,其實等於已經決定。如果說可以接受,我一個人就可以做最後決定。只要您在文件上簽字,三百萬圓立刻就匯入銀行。您可以把補習班停職一年半載,專心寫作。聽說您正在寫長篇小說。這個機會不是正好嗎? 天吾皺起眉頭。我正在寫長篇小說,您為什麼知道呢? 牛河又露齒笑了。不過仔細看時,他的眼睛完全沒有笑。瞳孔深處的光到底都是冷冷的。我們的研究員既熱心又能幹。他們會篩選出幾個候選人,從各方面調查。川奈先生現在,正在寫長篇小說的事,身旁大概有幾個人知道吧。無論如何,消息總是會走漏的。 天吾在寫長篇小說的事小松知道。他年長的女朋友知道。其他還有誰?應該沒有了。 關於貴財團我想請教一點事。 請,什麼都可以問。 營運的資金是從哪裡來的? 是某位人士出的資金。也可以說是那個人所擁有的團體。以現實層面來說,只有在這裡說,這發揮了處理稅金措施的功用。當然和這沒有關係,那個人對學術和藝術很有興趣,想支持年輕世代的人。更詳細的事情不能在這裡說。那個人,包括他所擁有的團體,希望匿名。營運完全委任財團的委員會。而且本人,姑且也算是該委員會的一員。 天吾考慮了一下。不過該考慮的事並不太多。他只是把牛河說的話在腦子裡整理過,就那樣排出一列來而已。 可以抽菸嗎?牛河問。 請便。天吾說。然後把沉重的玻璃菸灰缸往他那邊推。 牛河從上衣口袋拿出Seven Stars菸盒,嘴上叼一根,用金色打火機點火。細長的看來很貴的打火機。 那怎麼樣啊,川奈先生。牛河說。可以接受我們的補助金嗎?老實向您報告,以我個人來說,在台下聽完那愉快的課之後,對您今後將追求什麼樣的文學世界,非常感興趣。 您帶來這樣的提議,我很感謝。天吾說。真不敢當。不過我沒有理由接受這筆補助金。 牛河手指還夾著正在冒煙的香菸,瞇細了眼睛看著天吾的臉。怎麼說呢? 首先第一點,我不想接受陌生人的錢。第二點,我現在並不需要錢。每星期三天在補習班教書,其他日子專心寫小說,這樣也過得還好。並不想改變這種生活。這兩個理由。 第三點,牛河先生,我沒有心情跟你這個人有任何牽連。第四點,這補助金的事怎麼想都很可疑。條件好得過分。背後好像有什麼。我雖然不是全世界第六感最靈的人,不過這一點小事聞味道就知道了。不過當然,這種話天吾並沒有說出口。 原來如此。牛河說。然後把煙充分吸進肺裡,一副極美味似地吐出來。原來如此。您的想法我很能了解。您說的事也很合理。不過啊,川奈先生,那個歸那個,您也不必在這裡立刻回答。回到家,好好考慮個兩三天看看好嗎?然後再慢慢下結論就行了。我們並不急。請慢慢花時間考慮考慮。這不是壞事。 天吾斷然地乾脆搖頭。謝謝您這樣說,不過現在在這裡明白決定,彼此都可以節省時間和省掉不必要的麻煩。被選為補助金的候選人我感到很榮幸。勞駕您特地來這裡一趟,也覺得很過意不去。不過這次請讓我辭謝。這是我最後的結論,沒有再考慮的餘地了。 牛河點了幾次頭,把只吸了兩口的香菸在菸灰缸裡很可惜似地捻熄。 很好。您的心意我充分了解了。我願意尊重川奈先生的意思。我才不好意思占了您的時間。雖然很遺憾,不過今天算了就此告辭。 不過牛河一點也看不出要站起來的意思。只抓一抓後腦勺,瞇細了眼睛而已。 不過啊,川奈先生,您自己也許沒注意到,您以一個作家,前途正受各方看好。您有才華。數學和文學可能沒有直接關係,不過聽您的數學課簡直像在聽故事般有趣。那不是一般人能輕易辦到的事。您一定有什麼特別的,要說的事情。這像我這樣的人都很明顯看得出。因此您還是應該盡量珍惜自己才好。雖然我多管閒事,不過還是要勸您不要被捲進不必要的事裡去,下定決心筆直走自己的路比較好。 不必要的事?天吾反問。 例如您跟寫《空氣蛹》的深田繪里子小姐好像有什麼關係的樣子。或者說,啊,到目前為止至少見過幾次面。沒錯吧?而且根據今天的報紙報導,我碰巧剛才讀過那報導,她好像行蹤不明的樣子。媒體一定會紛紛擾擾地開始騷動起來,因為是話題性特別突出的聳動事件哪。 就算我跟深田繪里子小姐見面,那又代表什麼呢? 牛河再一次把手掌對著天吾。手雖然小,手指卻粗粗圓圓的。好了好了,請別感情用事好不好?我說這個並沒有惡意。不,我想跟您報告的是:為了生活而賤賣才能和時間,並不會有好結果。聽起來似乎很冒昧,不過我不願意看到像川奈先生這樣,只要經過琢磨就可以成為明珠的優越才能,因為被無聊的事所攪亂,而受到損傷。深田小姐和川奈先生之間的事如果被世間知道,一定會有人到府上去喲。而且一定會糾纏不休。有的沒的追根究柢。畢竟他們是很固執的傢伙。 天吾什麼也沒說默默看著牛河的臉。牛河瞇細了眼睛一直猛抓著大耳垂。他的耳朵雖小,耳垂卻異樣地大。這個人身體的組合有怎麼看都看不膩的地方。 不不,我對誰都不會露出口風。牛河重複說。然後做了一個在嘴巴拉上拉鍊的動作。我跟您約定。別看我這樣子,我口風很緊。人家說我大概是蛤蜊轉生的吧。這件事,我會放在心裡緊緊保留。以表示我個人對川奈先生的善意。 牛河說到這裡,終於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把西裝上細細的皺紋拉平幾次。然而這樣做皺紋還是拉不平。只有使皺紋更引人注目而已。 補助金的事,如果您想法改變的話,請隨時打到名片上的電話號碼跟我聯絡。時間還很充裕。如果今年不行,啊,還有明年。然後他以左右食指,做出地球圍繞著太陽團團轉的動作。我們這邊不急。至少有機會這樣見到面談過話,我們要給川奈先生的訊息您也收到了。 然後再次嘻笑,像要誇示那毀滅性齒列般暫時咧著嘴,然後牛河才轉身走出會客室。 下一堂課開始前,回想牛河說過的事,試著在腦子裡重現那台詞。那個男人似乎掌握住,天吾參加《空氣蛹》的製作計畫的事了。從他的口氣中有要讓人嗅出那氣味的地方。為了生活而賤賣才能和時間,並不會有好結果,牛河故意暗示地說。 我們知道這件事這就是他們所傳遞的訊息嗎? 有機會這樣見到面談過話,我們要給川奈先生的訊息您也收到了。 就為了傳遞那訊息,只為了那個,他們就把牛河送到天吾眼前來,一年要提供三百萬圓補助金嗎?那太說不通了吧。沒有必要準備這麼麻煩的劇本。對方把握了這邊的弱點。如果要威脅天吾的話,可以一開始就把事情抖出來。或者他們想用那補助金收買天吾嗎?不管怎麼樣,一切都太戲劇化了。到底他們是誰?所謂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這財團法人是不是和先驅有關係呢?實際上真的有這樣的團體存在嗎? 天吾拿著牛河的名片,到女祕書那裡去。嘿,我還有一件事想拜託妳。他說。 什麼事?她還坐在椅子上,抬起頭來問天吾。 我想請妳打電話到這裡去,問那裡是不是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 還有姓牛河的理事現在在不在那裡。他們應該會說不在,那麼請妳問什麼時候會回來。如果問這邊是哪裡妳就隨便亂編一個。我自己打也可以,不過如果聽出是我的聲音可能不太妙。 她在按鍵上按了號碼。對方接起電話,說了該說的應答。專家和專家之間的一問一答,所濃縮的簡短對話。 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是實際存在的。接電話的是女接線生。大約二十出頭。應對相當沉穩。姓牛河的人也真的在那裡上班。預定三點半左右回辦公室。並沒有問這邊是哪裡。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問的。 當然。天吾說。總之謝謝妳。 不客氣。她一面把牛河的名片遞給天吾一面說。那麼牛河先生,就是剛才到這裡來的人嗎? 是啊。 我只稍微看了一眼而已,不過總覺得是有點可怕的人。 天吾把名片放進皮夾。就算花時間看,我想那印象大概也不會改變。 我常常想,不要光憑外表判斷一個人。因為以前曾經因此弄錯而後悔過。不過這個人,我看一眼就覺得這傢伙不可信。而且現在還這樣覺得。 不只妳一個人這樣想。 不只我一個人這樣想。她好像要確認那文字結構的精密度般反覆說。 妳的外套很漂亮。天吾說。並不是為了討對方歡心而讚美的話,完全是真誠的感想。眼睛看過牛河那滿是皺紋的廉價西裝之後,這時髦的亞麻外套,看來就像無風的午後從天國飄下的美麗羽衣一般。 謝謝。她說。 不過並不能因為打電話到那邊有誰接起電話,就說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是實際存在的。天吾說。 這倒也是。當然也可能是設計週到的騙局。因為只要裝一線電話,雇用一個接線生就行了。就像電影《刺激》那樣。不過為什麼要做到那個地步呢?天吾,我這樣說很冒昧,不過看不出你擁有足以榨取的大錢哪。 我什麼也沒有啊,天吾說:除了靈魂之外。 好像浮士德中的惡魔要出來的故事。 也許要親自去一趟這地址,確認那辦公室是否實際存在比較好。 結果知道了要告訴我噢。她瞇細眼睛,一面檢視著指尖的指甲油這樣說。 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實際存在。下課後天吾搭電車到四谷站,從那裡走到麴町。造訪名片上的地址看看,是一楝四層樓建築,入口掛一塊寫著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的金屬招牌。辦公室在三樓。那個樓層另外有御木本音樂出版和幸田會計事務所。以建築物規模來說,應該不是多大的辦公室。從外觀看來,都不是生意多繁忙的樣子。不過當然光從外觀是不知道內部實際情況的。天吾想搭電梯上三樓。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辦公室?只要看到門也好。不過如果在走廊和牛河照面又有點麻煩。 天吾轉搭電車回家,打電話到小松的公司。難得小松居然在,立刻接了電話。 現在有點不妙。小松說。口氣比平常快,音調有點提高。抱歉,現在這裡什麼也不能說。 非常重要的事情。小松先生。天吾說。今天,有一個奇怪的人到補習班來。那個男人對我和《空氣蛹》的關係好像知道什麼。 小松在電話上沉默了幾秒。我想二十分鐘後可以打給你。你現在在家嗎? 是啊。天吾說。小松掛斷電話。天吾在等電話之問用砥石磨了兩把菜刀,燒了開水泡了紅茶。準二十分之後電話鈴響了。這對小松很稀奇。 電話上的小松,口氣比剛才鎮定多了。好像換到什麼安靜的地方,從那裡打的樣子。天吾把牛河在會客室說的話,長話短說告訴小松。 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沒聽過啊。說要給天吾三百萬圓補助金,也是莫名其妙的事。當然我也承認天吾以一個作家來說是有未來展望的。不過還沒有一部作品印出來喲。這是不可能的事。一定有什麼內幕。 這正是我的想法。 給我一點時間。那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的東西我這邊來調查一下看看。如果知道什麼我會跟你聯絡。不過那個姓牛河的男人,總之知道天吾和深繪里有聯繫對嗎? 好像是。 這可有點麻煩了啊。 有什麼開始動起來了。天吾說。用槓桿把岩石扳開固然好,不過有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可能會從那裡爬出來的氛圍。 小松在電話上嘆一口氣。我這邊也被逼得很緊。週刊雜誌正在攪局,電視台也來了。今天早上開始警察就來出版社,調查情況。他們已經掌握了深繪里和先驅的關係。當然也知道行蹤不明的雙親的事。媒體可能也會開始寫出和這外圍相關的事。 戎野老師現在怎麼樣呢? 我跟老師從前一陣子開始就聯絡不上了。電話打不通,他也沒跟我聯絡。那邊情況可能也變得很糟糕。或者還在悄悄策畫著什麼。 不過小松先生,問個有一點不同的話題,請問我現在正在寫長篇小說的事你有跟誰提過嗎? 不,我沒跟誰提過這種事。小松立刻說。這到底有必要跟誰提呢? 那就好。只是問一下而已。 小松沉默一下。天吾,事到如今我說這種話也沒有用,不過我們可能一腳踩進什麼不妙的地方了喔。 不管踩進什麼地方,只有現在已經沒辦法回頭了是可以確定的。 如果不能回頭,無論如何只好往前進了。就算像你說的有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出來也要面對呀。 安全帶要繫好。天吾說。 正是。小松說著掛上電話。 漫長的一天。天吾坐在桌子前,邊喝涼掉的紅茶邊想深繪里。她在藏身處一個人躲著,一整天在做什麼呢?不過當然,誰也不知道深繪里在做什麼。 Little People的智慧和能力可能會傷害到老師和你也不一定,深繪里在錄音帶中這樣說。在森林裡要注意喲。天吾不由得看一看四周。對了,森林深處是他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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