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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Book 2 七月/九月

1Q84 Book 2 七月/九月

村上春樹

  • 言情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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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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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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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青豆 那是世界上最無聊的地方

梅雨季節還沒正式宣告結束,天空已經晴朗得透藍了,盛夏的太陽毫不保留地普照大地。綠葉茂密的柳樹,久違地將濃密的綠蔭搖曳著投在路面。 Tamaru在玄關迎接青豆。穿著暗色夏季西裝,白襯衫繫素色領帶。而且沒流一滴汗。像他這樣魁梧的男人,無論多熱的日子都不流汗,青豆經常感到不可思議。 Tamaru看見青豆輕輕點頭,口中只說了聽不清的簡短招呼,之後就一語不發。也不像平常那樣兩個人會稍微交談一下。頭也不回地,領先走在前面穿過長廊,把青豆帶到老婦人正在等候的地方。她猜想他可能沒有心情跟人寒暄吧。狗死了一定很難過。他在電話上對青豆說:需要換一隻看門狗。好像在談天氣似的。不過青豆也知道,那並不是他的真心話。那隻德國母牧羊犬對他是非常重要的存在,而且多年來彼此的心非常相通。那隻狗莫名其妙地唐突暴斃,對他來說是一種個人的侮辱,或挑戰。一面看著Tamaru那像教室黑板般寬闊無言的背,青豆可以想像他所感受到的安靜憤怒。

Tamaru打開客廳門,讓青豆進去,自己則站在門口聽候老婦人指示。現在不用飲料。老婦人對Tamaru說。 Tamaru默默地輕輕點頭,安靜關上門,房間裡留下老婦人和青豆。老婦人坐著的扶手椅旁的桌上,放著一個圓形玻璃金魚缸,裡面有兩隻紅色金魚正游著。到處可見的普通金魚,到處可見的普通金魚缸。水中自然也照例浮著綠色水藻。青豆造訪過這間方正而寬敞的客廳好幾次了,卻第一次看到金魚。冷氣設定成微風,肌膚偶爾可以感覺到輕微的涼風。她背後的桌上,擺著插了三枝白色百合花的花瓶。百合很大,像沉溺於冥想中的異國小動物般沉重。 老婦人以手勢示意,讓青豆在旁邊的沙發坐下。面臨庭園的窗戶白色蕾絲窗簾是拉上的,然而夏日午後的陽光特別強烈。在那陽光中,她看來有平常見不到的疲憊。用細細的手腕無力地撐著臉頰。身體落坐於大椅子上。眼睛凹陷,脖子皺紋增加了不少。嘴唇毫無血色,長眉毛外端,像放棄抗拒萬有引力般微微下垂。可能血液循環變差吧,皮膚看來好些地方像拍了粉般變白。比上次見面時至少老了五、六歲。而且今天,老婦人看來並不在乎顯露出那樣的疲憊。這是不尋常的事。至少在青豆看來,她經常都很留意保持外觀的美好,不惜動用自己內在的所有力氣,維持姿勢的筆直,表情的緊繃,絲毫不露一點衰老的徵候。而且那努力也經常令人刮目相看地收到成功的效果。

今天這個家裡,各種事情都和平常不同,青豆想。連房間裡的光線,都染成和平常不同的色彩。而且在這間充滿優雅古董家具,天花板挑高的客廳裡,居然有和這有點不搭調的,到處可見的金魚和金魚缸。 老婦人就那樣暫時沒開口。她在椅子的扶手上托著臉頰,眺望著青豆旁邊空間的某一點。不過青豆知道,那一點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浮在那裡。她只是需要視線的暫時落點而已。 喉嚨渴嗎?老婦人以平靜的聲音問。 不,不渴。青豆回答。 那邊有冰茶。想喝就自己用玻璃杯倒來喝吧。 老婦人指著入口附近的服務桌。上面放著加了冰塊和檸檬的冰茶壺。旁邊放著三個不同顏色的雕花玻璃杯。 謝謝。青豆說。但仍保持原來的姿勢。等她說話。

又過了一陣子,老婦人仍然保持沉默。雖然有不能不說的事情,然而恐怕說出口後,提到的事實會變得更確實。可能的話希望能把這盡量往後延。此時的沉默隱含有這種意思。她瞄一眼旁邊的金魚缸。然後好像放棄了似地,終於從正面看著青豆的臉。嘴唇緊閉成一直線,兩邊刻意往上提著。 庇護所的看門狗死了,妳應該從Tamaru那裡聽說了吧?據說死因不明。老婦人問。 聽說了。 在那之後,小翼就不見了。 青豆輕輕皺起眉頭。不見了? 失蹤了。可能是昨天晚上的事。今天早上已經不在了。 青豆噘著嘴唇,尋找該說的話。一時說不出來。可是上次我聽您說,小翼經常和誰一起睡的。在同一個房間,為了小心起見。 是啊。可是那個女人,睡得非常熟,平常所沒有的熟,聽說連人不見了都沒發覺。天亮的時候,小翼已經不在床上了。

德國牧羊犬死掉,隔天小翼就不見了。青豆確認似地說。 老婦人點頭。這兩件事有沒有關連,現在並不能確定。不過我想應該有關。 青豆沒來由地,看看桌上的金魚缸。老婦人也好像在追逐青豆的視線般,望過去。兩隻金魚一面微妙地搖擺著幾片鰭,一面在玻璃所形成的水池中涼快地游來游去。夏天的光在那玻璃缸中呈現不可思議的折射,產生像正在窺探著充滿神祕感的深海一部分般的錯覺。 這金魚是為小翼買的。老婦人看著青豆的臉,像在說明似地說。因為麻布的商店街有個小節慶,所以我帶小翼去散步。我想老是窩在房間裡,對身體也不好。當然Tamaru也一起去了。在那裡的夜市連缸子一起買了這金魚。那孩子好像對金魚非常感興趣似的。放在自己的房間,一整天都看不膩地盯著瞧,可是那孩子不見了,所以拿到這裡來。我這兩天也經常在看著金魚。什麼也沒做,只是一直盯著看。真不可思議,確實好像看不膩。我過去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熱衷地看過金魚。

小翼的去向您心裡有譜嗎?青豆問。 心裡沒有譜。老婦人說。那孩子也沒有親戚家可去。就我所知,這個世界上她是無處可去的孩子。 有被誰強行帶走的可能性嗎? 老婦人像在趕走眼睛看不見的蒼蠅般,微微神經質地搖動一下脖子。沒有,那孩子只是從那裡離開。並沒有誰來強行把她帶走。如果有那種事,周圍那些人會醒過來。在那裡的女人通常睡得都很淺。我想小翼是自己決定出走的。躡著腳步下樓梯,安靜地打開玄關的鎖,開了門走出去的。我可以想像那樣的畫面。那孩子出去狗也沒吠。狗前一天晚上已經死了。她沒有換衣服。旁邊就疊放著可以換的衣服,她卻穿著睡衣就走掉了。錢應該也一毛錢都沒帶。 青豆的臉上扭曲加深。一個人,穿著睡衣?

老婦人點頭。沒錯。十歲女孩子一個人穿著睡衣,完全沒帶半毛錢,大半夜的到底能去哪裡呢?以常識很難想像。不過我不知道為什麼,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特別不對勁。不,現在甚至覺得,那反而是該發生而發生的事了。所以我也沒去找那孩子的去向。什麼也沒做,只是這樣望著金魚而已。 老婦人瞄一眼金魚缸。然後再度盯著青豆的臉。 因為我知道現在在這裡到處找也沒有用。那孩子已經去到我們找不到的地方了。 她這樣說完,就不再托著臉頰,而把長久積在體內的氣慢慢往外吐。雙手刻意地放在膝蓋上。 不過,她為什麼會離開呢?青豆說。待在庇護所的話有人保護,而且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不知道原因在哪裡。不過我覺得狗死掉,好像是導火線。自從來到這裡以後,那孩子非常疼愛狗,狗也特別親近她。好像親密好友的關係那樣。所以狗死掉,而且是那樣血淋淋,原因不明的死法,小翼受到相當大的刺激。這是當然的事。住在那裡的人全都受到衝擊。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隻狗淒慘的死,可能像是對小翼發出的訊息。

訊息? 不可以留在這裡的訊息。我們知道妳躲在這裡。妳必須離開這裡。要不然周圍的人身上可能會發生更慘的事。這樣的訊息。 老婦人的手指在膝蓋上細細地刻著虛構的時間。青豆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可能那孩子理解了這訊息的意思,自己從這裡離去的吧。應該不是想離開而離開的。明知道沒地方可去,卻不得不離開。一想到這樣實在受不了。才十歲的孩子,竟然不得不下這樣的決心。 青豆想伸出手握緊老婦人的手。但又作罷。她的話還沒完。 老婦人繼續說:不用說對我是很大的衝擊感覺就像身體的一部分被扯掉那樣。我還想把那孩子當自己的孩子般正式收養。當然我知道事情可能沒那麼簡單。明知不簡單還這樣盼望。就算不順利,我也沒有理由向誰訴苦。但老實說,到了這把年紀身體實在吃不消。

青豆說:不過小翼不久之後,可能有一天會突然回來也不一定。既沒帶錢,也沒地方可去的話。 我也希望這樣,但這種事大概不會發生吧。老婦人以有點缺乏抑揚的聲音說:那孩子雖然只有十歲,但也有她的想法,她是下了決心離開這裡的。自己可能不會回來了。 青豆說:失陪一下。起身走到門邊的服務桌去,在藍色的雕花玻璃杯倒入紅茶。喉嚨並不渴,只是想站起來休息一下。她回到沙發喝了口冰茶,把玻璃杯放在桌子的玻璃上。 小翼的事暫時就到這裡。老婦人等青豆身體在沙發上坐定之後說。然後像要讓心情告一個段落似的,把脖子伸得筆直,雙手在身體前面緊緊交握。 現在開始來談談先驅和那領導的事。我把對他所知道的事,說給妳聽。這是今天要妳來這裡最重要的事。當然結果也變成和小翼有關了。

青豆點點頭。那也是她料到的事。 就像上次說過的那樣,那位被稱為領導的人物,我們無論如何都不得不處理。換句話說要請他到那邊的世界去。妳也知道,這號人物慣常強暴十歲前後的少女。全都是尚未迎接初潮的少女們。為了讓這行為正當化,還擅自捏造教義,利用教團的組織。我對這個盡量詳細地調查過。委託適當管道調查,花了點錢。事情並不簡單。比預料中需要更高額的錢。不過不管怎麼樣,總算可以確實掌握到目前為止知道被那個男人強暴的少女有四個之多。那第四個就是小翼。 青豆拿起冰茶的玻璃杯喝一口。沒味道。嘴巴裡像含著棉花,把所有的味道都吸掉了似的。 詳細情形還不清楚,不過四個少女中至少還有兩個生活在教團裡。老婦人說。她們以領導的側近身分擔任類似女巫的任務。不會在一般信徒前面現身。那些少女是自己想留在教團,還是因為逃不出來,所以不得不留在那裡,這點並不清楚。她們現在是否還和領導發生性關係,也無從得知。不過無論如何,領導和她們似乎在同一個地方生活著。就像家人一樣。領導所居住的區域完全禁止進入,一般信徒都無法接近。很多事情都包在謎裡。

桌上的雕花玻璃杯開始流汗。老婦人停一會兒調整呼吸,然後繼續說。 可以確定一件事。四個人中的第一個犧牲者,據說是領導的親生女兒。 青豆皺起眉頭。臉上的肌肉自行動了起來,大大地歪斜扭曲。想說什麼,但話沒有化為聲音。 是的。據說那個男人第一次侵犯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七年前在那孩子十歲的時候。老婦人說。 老婦人拿起對講機的聽筒,要Tamaru拿一瓶雪莉酒和兩個杯子來。在那之間兩個人一言不發地沉默著,各自整理著自己的想法。Tamaru用托盤將裝著一瓶雪莉酒的新瓶和兩個高雅的細長水晶玻璃杯送過來。他把這些排在桌上,然後好像扭轉鳥脖子般,以俐落確實的動作打開瓶蓋。接著發出聲音注入玻璃杯。老婦人點頭後,Tamaru便行個禮走出房間。他依然一言不發。連腳步聲都聽不見。 不只是狗的事,青豆想。少女(而且是老婦人最寶貝的少女)居然從自己眼前消失,這讓Tamaru深受傷害。正確說那並不是他的責任。他並不是因為工作而住進來的,除非有特別的事,到了晚上他就走回離這裡約十分鐘左右的家裡去睡覺。狗死掉和少女失蹤,都是在他不在的夜間發生的。哪一件都是無法預防的事。他的工作只是護衛老婦人和柳宅,宅邸以外的庇護所的安全維護實在無法顧到。雖然如此,對Tamaru來說,他還是認為發生這些事是他個人的過失,也是自己無法原諒的恥辱。 妳準備好處理那個人了嗎?老婦人問青豆。 準備好了。青豆清楚地回答。 這不是簡單的工作。老婦人說。當然要妳做的事,每次都不是簡單的工作。不過我是說這次特別是這樣。我這邊能做到的已經盡力去做了,但能確實保護妳的安全到什麼地步,我也還沒有自信。那裡恐怕含有比以前更高的危險。 這個我知道。 我以前說過,我並不想把妳送進危險的地方去。不過老實說,這次的事件可以選擇的餘地很有限。 沒關係。青豆說。不能讓那個男人活在這個世界。 老婦人拿起玻璃杯,嚐一口似地喝雪莉酒。然後又再看一會兒金魚。 我從以前就喜歡在夏天午後喝常溫的雪莉酒。熱的時候不太喜歡喝冷的東西。喝完雪莉酒一會兒之後,躺下來休息一下。不知不覺間就睡著了。睡醒之後,暑氣就稍微消了。我想什麼時候如果能就那樣死去該多好。夏天的午後,喝一點雪莉酒,躺在沙發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從此不再醒來,就好了。 青豆也拿起玻璃杯,只喝了一點雪莉酒。青豆不太喜歡那酒的味道。不過確實有想喝一點什麼的心情。和喝冰茶時不一樣,這次多少感覺得到一點味道了。酒精強烈地刺激舌頭。 我希望妳老實回答。老婦人說。妳怕死嗎? 回答並沒花時間。青豆搖搖頭。並不特別怕。比起我對自己活著來說。 老婦人嘴角浮起短暫的笑。老婦人從剛才開始看起來恢復年輕一些。嘴唇也恢復一點生氣了。或許和青豆的對話刺激了她。或許少量的雪莉酒發揮了作用。 不過妳應該有一位喜歡的男人對嗎? 是的。不過我和那個人在現實中結合的可能性,無限接近零。因此就算我在這裡死掉了,因而失去的,也只有無限接近零而已。 老婦人瞇細了眼睛。妳認為自己可能不會跟那個男人結合,有什麼具體理由嗎? 並沒有特別理由。青豆說。除了我是我以外。 妳不打算對他,做什麼努力嗎? 青豆搖頭。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自己在心裡深深地需要他這個事實。 老婦人很佩服似的暫時注視著青豆的臉。妳這個人想法非常乾脆。 因為有這個必要。青豆說。然後把雪莉酒杯拿到嘴邊。不是因為喜歡而這樣做的。 沉默暫時充滿房間。百合花繼續垂著頭,金魚在折射的夏日光線中繼續游泳。 我可以安排一個只有領導和妳兩個人單獨相處的狀況。老婦人說。事情不簡單,而且可能需要花一些時間。不過最後,我可以辦到。到時候妳只要做和每次一樣的事就行了。只是這次,妳在事後必須消失蹤影才行。要請妳做臉部的整型手術。現在的工作當然也要辭掉,到遠方去。改名換姓。不得不請妳把以前所擁有的東西全部丟棄。變成別人。妳當然會得到一筆完整金額的報酬。其他事情全部交給我來負責。這樣可以嗎? 青豆說: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沒有可失去的東西。工作、名字、在東京現在的生活,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我沒有異議。 面貌改變也沒關係嗎? 變得比現在好嗎? 只要妳希望,當然可能。老婦人以認真的臉色回答。當然有所謂程度的差別,不過可以依照妳的希望來改造面貌。 或許可以順便做個隆乳手術喔。 老婦人點頭。這可能是很好的想法。當然我是說如果要欺瞞人家的眼睛的話。 開玩笑的。青豆說,然後表情和緩下來。雖然不能太自豪,不過以我來說保持這個胸部就可以了。又輕又方便運動這樣比較輕鬆,而且如今還要換買不同尺寸的內衣也太麻煩了。 那麼點小事,妳要多少我都買給妳。 這也是開玩笑。青豆說。 老婦人也笑起來。對不起。因為我還不太習慣聽妳開玩笑。 對接受整形手術我不排斥。青豆說。雖然過去從來沒有考慮過要接受整形手術,不過現在也沒有理由拒絕。這張臉我本來就不喜歡,也沒有人特別喜歡。 妳這樣也會失去朋友噢。 我沒有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青豆說。然後她忽然想起Ayumi。我突然什麼也沒說就這樣失蹤的話,Ayumi可能會覺得很寂寞。或覺得被背叛了。不過要把Ayumi當成朋友從一開始就很勉強。把警察當朋友,這條路對青豆來說未免太危險了。 我有過兩個孩子。老婦人說。兒子,和小他三歲的妹妹。女兒已經去世了。就像之前已經說過的那樣,自殺。她沒有孩子。兒子呢,因為各種原因,跟我長久以來都相處不好。現在也幾乎都沒有說話。我有三個孫子,但很久沒見面了。不過如果我死了,我所擁有的多數財產,應該會遺贈給這個獨子,和他的孩子們。幾乎自動地。最近和以前不同,遺書這東西已經不太有效力了。雖然如此,我現在,還有很多可以自由使用的金錢。如果妳把這次的工作順利完成,我想把那大部分讓給妳。希望妳不要誤會,我並不是打算用錢收買妳。我想說的是,我感覺妳,怎麼說呢?就像我的親生女兒一樣。我想如果妳是我真正的女兒該多好。 青豆安靜地看著老婦人的臉。老婦人好像想起來似的,把手上的雪莉酒杯放在桌上。然後轉向後面,看著百合鮮豔的花瓣。聞一下那濃郁的香氣,然後再一次看青豆的臉。 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我考慮過收養小翼當養女。沒想到結果還是失去她。也沒能夠幫上她什麼忙。只有拱手目送她半夜一個人消失到黑暗中去而已。而接下來這次,則正要把妳送進前所未有的危險地方去。其實我並不想做這種事。不過很遺憾目前這個階段,找不到其他方法可以達成目的。說起來我所能做到的,只有那現實上的補償而已了。 青豆默默地側耳傾聽。老婦人沉默下來時,便聽得見從玻璃門對面傳來鳥清晰的啁囀聲。啼過一陣之後又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那個男人無論如何都不得不處理。青豆說。那是現在比什麼都重要的事。妳把我看得這麼重,我很感謝。我想妳也知道,在某種原因之下,我等於是捨棄了父母的人。在某種原因之下,是從小就被父母遺棄的人。不得不走在和骨肉親情之類的東西無緣的道路。為了一個人活下去,不得不讓自己適應這種心情狀態。這並不是容易的事。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像什麼的殘渣似的。沒有意義的,骯髒的殘渣似的。因此,妳能那樣說我覺得非常感激。不過要改變想法和生活方式有點太遲了。但是小翼卻不一樣。她應該還有救。請不要輕易放棄。不要放棄希望,去把那孩子找回來。 老婦人點頭。我的說法好像很不妥。當然我沒有放棄小翼。無論如何我都打算盡全力把她找回來。只是妳也看得出來,我現在實在太累了。因為沒有幫上她的忙,讓我有很深的無力感。現在需要一點時間。等精力恢復一點。也可能我已經年紀太大了。怎麼等,那精力也已經無法再回來了。 青豆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老婦人旁邊。在扶手椅的扶手坐下來,伸出手握住她纖細瘦長而高雅的手。 青豆說:妳是一位堅強得不得了的女性。可以比其他任何人都活得硬朗。現在只是一時受到打擊,過度疲倦了而已。躺下來稍微休息休息比較好。醒過來之後應該就可以復元了。 謝謝。老婦人說著回握青豆的手。也許確實該睡一下比較好。 我差不多該告辭了。青豆說。我等妳聯絡。身邊也會先整理好。不過也沒有多少行李。 最好能方便移動。不夠的東西,我這邊可以立刻幫妳準備。 青豆放開老婦人的手,站起來。請休息吧。一切一定都會順利的。 老婦人點頭。然後在椅子上閉起眼睛。青豆再一次看看桌上的金魚缸,吸進百合的香氣,離開了那天花板高高的客廳。 Tamaru在玄關等她。已經五點了,太陽還高高掛在天空,完全沒有失去威力。他的黑色哥多華皮鞋照例擦得晶亮,亮得耀眼。好些地方看得見夏天的白雲,但那並不妨礙太陽,只把身體往角落靠。梅雨季要過去還太早,不過這幾天卻連著有讓人覺得像盛夏般的日子。蟬的聲音從庭園的樹叢問傳來。聲音還不很大。說起來還算有點客氣。不過確實是前兆。世界的結構依然循著往例維持著。蟬鳴,夏雲流動,Tamaru的皮鞋一塵不染。世界就這樣不變地維持著。那對青豆來說,不知為什麼竟感覺好像很新鮮。 Tamaru桑,青豆說:可以談一下嗎?有沒有時間? 可以呀。Tamaru說。表情不變。有時問。因為消磨時間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他坐在玄關外的一張庭園椅上。青豆也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凸出的屋簷遮住了陽光,兩個人在涼快的陰影中。有一股新草的氣味。 夏天到了啊。Tamaru說。 蟬也開始鳴了。青豆說。 今年的蟬鳴好像比往年開始得早一些。這一帶現在開始還會有一陣子很吵。吵得耳朵都痛起來的地步。我到尼加拉瀑布附近的小鎮住時,正好就像這樣的聲音。從早到晚不停的繼續。像幾百萬隻大小的蟬一起鳴叫的聲音。 你去過尼加拉啊。 Tamaru點頭。那是全世界最無聊的地方。我一個人在那裡住了三天之久,除了聽瀑布的聲音之外沒有任何事情可做。因為很吵也不能讀書。 你在尼加拉一個人住三天都做些什麼呢? Tamaru沒回答。只輕輕搖搖頭。 Tamaru和青豆暫時什麼也沒說,只側耳傾聽著微弱的蟬聲。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青豆說。 Tamaru興趣似乎多少被引起來了。青豆並不是經常會拜託人的類型。 她說:拜託的事情有點不平常。希望你不要覺得不愉快。 不知道我能不能辦到,不過聽聽看再說。不管怎麼樣,以禮貌上來說,女士拜託的事情不會覺得不愉快。 我需要一把手槍。青豆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大小能放在皮包裡。後座力不大,雖然如此,仍然具有某種程度的破壞力,性能可靠。如果是模型槍改造的,或菲律賓製的複製品就傷腦筋了。只會用一次。子彈大概也只要一發就夠了。 有一陣沉默。在那之間Tamaru眼睛沒有離開青豆的臉。那視線一毫米都沒動。 Tamaru慎重起見慢慢說:在這個國家,一般市民擁有槍枝是違法的。妳知道這個吧? 當然。 為了慎重起見我要事先聲明,我過去從來沒有被判過刑法。Tamaru說。換句話說,表示沒有前科。司法方面忽略的事可能有幾件,這點我不否認。不過從紀錄上來看,我是完全健全的市民。乾淨清廉,沒有任何污點。雖然是同性戀,但那並不違法。照規定納稅,選舉也去投票。雖然我所投的候選人從來沒有當選過。違規停車的罰單也全都按期繳納了。這十年來一次也沒有因為超速被抓。也加入國民健康保險。NHK收訊費也從銀行自動轉帳付款,擁有美國運通卡和萬事達卡。目前沒有這個打算,不過如果要的話應該也可以申請到三十年的住宅貸款。而且我也常常為自己有這樣的立場感到高興。妳正在對這樣一個被稱為社會礎石都不奇怪的人物,拜託他弄一把手槍來。這妳知道嗎? 所以我不是說,希望你不要不高興嗎? 啊,那我聽到了。 雖然覺得過意不去,不過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到一個可以拜託這種事情的人。 Tamaru喉嚨深處發出含糊不清的微小聲音。聽起來也像是壓制住的嘆息。假定我是站在能夠辦到這件事情的立場來說,以常識來想,我大概會這樣問:妳到底打算用那個射擊誰? 青豆以食指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大概是這裡。 Tamaru暫時面無表情地望著那手指。我大概會繼續問,理由呢? 因為不想被捕。我不怕死。到監獄去,可能很不愉快,不過也只能容忍吧。只是不願意被莫名其妙的人逮捕,被拷問就傷腦筋了。因為我不想說出任何人的名字。我的意思你懂了吧? 我想我懂。 我並不打算對誰開槍,也不打算搶銀行。所以不需要二十連發的半自動式大型傢伙。只要小型的,後座力小的就行了。 也可以選擇藥物。與其弄一把手槍,那樣反而實際。 要拿藥出來吃必須花時間。如果在咬破膠囊前被人伸手進嘴裡的話,就會變得動彈不得。但如果有槍,就可以一面牽制對方一面處理事情。 Tamaru對這個考慮了一下。稍微抬高右側的眉毛。 以我來說,如果可能不想失去妳。他說。我還滿喜歡妳的。也就是以個人來說。 青豆稍稍微笑一下。以一個人類的女人來說嗎? Tamaru不改表情地說:不管是男的女的,或狗,我並沒有喜歡很多對象。 當然。青豆說。 不過和這同時,保護夫人的安寧和健康,是我目前最重要的工作。而且怎麼說呢?我是某方面的專家。 這不用說。 從這觀點來看,我想先調查一下,我能做到什麼。不能保證。不過說不定,有朋友可以找到能符合妳希望的東西,不過這是非常微妙的事情。和郵購買電毯是兩碼子事。可能要等一星期左右才有回音。 沒關係。青豆說。 闕Tamaru瞇細了眼睛,抬頭看看蟬鳴的樹叢。我祈禱各種事情能順利。如果這是妥當的事情,我會盡力去做。 謝謝。我想下一次應該是我最後的工作了。說不定也不會再見到Tamaru桑了。 Tamaru攤開雙手,手心朝上。簡直就像站在沙漠正中央,正在等雨降下來的人那樣。不過什麼也沒說。大而厚的手掌。好些地方有傷痕。與其說是身體的一部分,不如說看起來更像巨大重機械的零件。 我不太喜歡說再見。Tamaru說。我連向雙親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 過世了嗎? 連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不知道。我是在薩哈林(庫頁島)二戰結束的前一年出生的。薩哈林南部成為日本的領土,當時稱為樺太,一九四五年夏天這裡被蘇聯軍占領,我的父母被俘虜。父親好像在港灣設施勞動。從民間俘虜來的日本人大半不久就被送回本國了,但我父母因為是被送來當工人的朝鮮人,所以沒有讓他們回日本。日本政府拒絕接收他們。以戰爭結束,朝鮮半島出身者已經不是大日本帝國的臣民為理由。真過分。真是沒有同情心。如果希望的話可以去北朝鮮,但不能回南韓。因為蘇俄當時不承認韓國的存在。我的父母是在釜山近郊的漁村出身的,不想去北朝鮮。北邊也沒有一個親戚或朋友。還是嬰兒的我,就託給回國的日本人,帶到北海道。當時薩哈林的糧食情況幾乎是最惡劣的,蘇聯軍方對俘虜的待遇也很殘酷。父母除了我以外還有幾個小孩,很難在那裡養我。於是讓我一個人先回北海道,心想以後還可以再見面吧。或者只是想迂迴擺脫麻煩也不一定。詳細情況並不清楚。不管怎麼樣從此就沒再見了。父母可能現在還留在薩哈林。我是說如果還沒死的話。 父母的事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什麼都不記得。因為和他們分開的時候我才一歲多一點。我先被那對夫婦扶養,後來就被送進函館近郊山中的孤兒院。那對夫婦可能也沒有餘裕可以一直扶養我。天主教團體所開設的孤兒院,是個很強悍的地方喔。戰爭剛結束有很多孤兒,糧食和暖氣都不足。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做很多事情。Tamaru瞄一眼自己右手的手背。在那裡以形式上被認養取得日本國籍,取了日本名字叫田丸健一。我只知道本姓是朴。而姓朴的朝鮮人像天上的星星一般多。 青豆與Tamaru並排而坐,各自聆聽著蟬的叫聲。 最好養一隻新的狗。青豆說。 夫人也這麼說。公寓需要有新的看門狗。不過不太有這種心情。 我了解你的心情。不過還是找看看好。我雖然沒有立場提出忠告,不過我這樣想。 我會的。Tamaru說。還是需要訓練過的看門狗。我會盡量快一點聯絡寵物店。 青豆看一眼手錶。然後站起來。到日落前還有一點時間。不過天空已經稍微帶一點黃昏夕暮的模樣了。藍色之中,開始混有別的色調的藍。體內還稍微留有雪莉酒的醉意。老婦人大概還在睡吧? 契訶夫這樣說過。Tamaru也一面慢慢站起來一面說。故事裡如果出現槍,那就非發射不可。 那是什麼意思? Tamaru對著青豆的正面站著說。他的身高只比她高幾公分而已。故事裡,不必要的小道具不要拿出來的意思。如果那裡出現槍,是因為故事的什麼地方有必要發射。契訶夫喜歡寫去掉多餘裝飾的小說。 青豆把連身洋裝的袖子拉好,肩包背在肩上。而你在擔心這件事。如果手槍出場,那可能一定會在什麼地方發射。 如果從契訶夫的觀點來看的話。 所以如果可能,你不想把槍交給我。 既危險,又違法。何況契訶夫是可以信任的作家。 不過這不是故事。是現實世界的事啊。 Tamaru瞇細了眼睛,一直注視青豆的臉。然後才慢慢開口。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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