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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青豆 出生的方法無法選擇,但死的方法卻可以選擇

七月將近終了的那一夜,長久覆蓋著天空的厚雲終於放晴時,兩個月亮清晰地浮在天空。青豆從房間的小陽台眺望那樣的光景。她現在很想立刻打電話給誰,跟他說:請把頭伸出窗外一下,抬頭看看天空?天上有幾個月亮?從我這裡可以清楚看到兩個月亮喔。那邊怎麼樣? 但她沒有可以打這種電話的對象。也許可以打給Ayumi。不過以青豆來說,不想再加深和Ayumi的關係。她是現職警察。青豆可能在最近還要殺一個男人,變臉,改名換姓,搬到別的地方去,消聲匿跡。跟Ayumi當然不能再見面。也不能聯絡。一旦跟誰親近之後,要切斷那聯繫的結還真難過。 她回到房間,關上玻璃門,打開空調。拉上窗簾,隔開月亮和自己。天上浮著兩個月亮,讓她心煩意亂。那些讓地球引力微妙地失去平衡。似乎也對她身體的某種作用造成影響。生理期還沒到,身體卻異常地倦怠沉重。皮膚感覺粗糙,脈搏不自然。青豆決定不再想月亮。就算那是不得不想的事情也一樣。

青豆為了克制倦怠感,在地毯上做伸展動作。把日常生活中幾乎沒有機會使用的肌肉一一招喚出來,有系統地,徹底地拉扯起來。這些肌肉發出無聲的哀叫,汗水滴落地上。這些伸展動作是她自己設計出來,每天朝更激烈而有效的動作更新。這些全都是為她自己設計的課程。在健身俱樂部的課堂上用不上。一般人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的疼痛。連教練同事大半都會叫苦的地步。 在確實做著這些動作時,她放塞爾指揮的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唱片。《小交響曲》約二十五分鐘結束,有這樣長時間的話,各部分的肌肉都能有效地疼痛過一巡。不太短也不太長。長度正好。曲子結束,轉盤停止,唱臂自動歸回原位時,整個頭和身體都變成絞乾的抹布般的狀態了。 青豆現在已經可以把《小交響曲》從頭到尾背起來了。身體一面伸展到接近極限狀態一面聽那音樂時,心情可以很不可思議地安靜下來。她這時候既是拷問者,同時也是被拷問者。是強制者,同時也是被強制者。像這樣面對內部的自我了結性正是她所追求的事情,同時那也撫慰了她。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於是變成能達到這個目的的背景音樂。

夜晚快十點電話鈴響了。拿起聽筒時聽到Tamaru的聲音。 明天有什麼約嗎?他說。 六點半工作結束。 在那之後可以順道過來這邊嗎? 可以。青豆說。 很好。Tamaru說。聽得見在行程預定表上用原子筆寫字的聲音。 對了,找到新的狗了沒有?青豆問。 狗?啊。還是母的德國牧羊犬。個性的細微地方還不太清楚,不過基本訓練做得很好,好像很能聽話。大約十天前來的,大體上已經習慣了。狗來了以後女孩子們也安心了。 那太好了。 這次的這隻對一般狗食就滿足了。比較不麻煩。 一般,德國牧羊犬不吃菠菜嗎? 那隻確實是與眾不同的狗。而且有些季節,菠菜也不便宜。Tamaru很懷念似地打抱不平。然後隔了幾秒之後改變話題。今天月亮很美。

青豆在話筒那頭輕輕皺眉。為什麼忽然提到月亮呢? 我偶爾也會提到月亮啊。 當然。青豆說。不過你是非必要時不會在電話上提到風花雪月的類型。 Tamaru在電話上稍微沉默,然後開口。上次,妳在電話上提到月亮的事。還記得嗎?從那以後月亮不知道為什麼常常會掛在我腦子裡。而且剛才看天空時,天上一片雲都沒有,好清澄,月亮好美。 那麼月亮有幾個?青豆差一點就要追問他了。不過又改變主意。那太危險了。Tamaru上次把自己的身世說給她聽。說自己是個不認得父母的孤兒,和國籍的事。Tamaru第一次說這麼多話。本來他是一個不多談自己的男人。他個人很喜歡青豆。對她也某種程度敞開心。不過他是專業的人,被訓練成為達到目的要採取最短距離。最好別說多餘的話。

工作結束,我想大約七點可以到那邊。她說。 很好。Tamaru說。肚子大概會餓吧。明天廚師休息,沒辦法提供像樣的餐,不過如果三明治也行的話,我可以準備。 謝謝。 需要駕照、護照和健保卡明天請帶來還有一把房間的複製鑰匙。可以準備好嗎? 我想可以。 還有一件事。關於上次那件事,我想跟妳兩個人單獨談。夫人的事情結束後,請留一點時間。 上次那件事? Tamaru沉默一下。像沙袋般重的沉默。妳應該有想要的東西吧。忘了嗎? 當然記得。青豆慌忙說。大腦的角落還在想著月亮的事。 明天七點。說著青豆掛上電話。 第二天夜晚月亮的數目還是沒有變工作完畢趕快沖個澡,走出健身俱樂部時,還很亮的天空東方已經看得見排列著兩個色調淡淡的月亮。青豆站在跨越外苑西通的步道天橋上,倚靠在扶手上眺望那兩個月亮一會兒。但除了她之外,並沒有其他特地眺望月亮的人。經過的那些人,只覺得不可思議地瞥一眼站在那裡眺望天空的青豆的身影。他們對天空和月亮都好像完全沒興趣的樣子,只快步朝地下鐵車站走去。在眺望著月亮之間,青豆的身體開始感到跟昨天同樣的倦怠。她想不能再這樣注視月亮了。那對我沒有好影響。不過不管這邊多努力想不看,皮膚卻不可能不感覺到月亮的視線。我不看,那邊也在看著。我現在正打算做什麼,他們都知道。

老婦人和青豆用古老時代圖案裝飾的杯子,喝著又熱又濃的咖啡。老婦人把少許牛奶從杯子邊緣注入杯中,沒有攪拌就那樣喝。沒放糖。青豆像平常那樣喝黑咖啡。Tamaru依約做了三明治送來。切成可以一口吃的小塊。青豆拿了幾塊來吃。雖然只是黑麵包夾小黃瓜和乳酪的簡單作法,卻有高尚的味道。Tamaru能把一點小東西適度做得非常有品味。刀法高明,所有食材都能整齊切成適當大小和厚度。他知道該以什麼樣的順序進行才好。光是這樣,食物的味道就能驚人地不同。 行李都整理好了嗎?老婦人問。 不必要的衣服和書都捐掉了。新生活所需要的東西,都裝進袋子裡可以隨時帶走。房間裡留下的是生活暫時還需要的電器用品和一黑調器具,床和棉被、餐具這些。

留下的東西這邊會幫妳適當處分掉。關於公寓的租約和各種瑣碎手續,妳也完全不用考慮。真的只要提一個必要的手提行李,就那樣出去就行了。 工作的地方要不要事先說什麼比較好?有一天忽然消失掉人家會不會覺得可疑? 老婦人把咖啡杯安靜放回桌上。關於這點,妳也什麼都不用考慮。 青豆默默點頭。再拿起一塊三明治,喝了咖啡。 不過妳有銀行存款吧?老婦人問。 活期存款有六十萬圓左右。定期存款兩百萬圓。 老婦人仔細考慮那金額。活期存款可以分幾次提出到四十萬圓沒關係。定期存款不要動。現在忽然解約的話並不好。她們可能會查妳的私生活。一切還是要小心又小心。這方面我會在背後掩護和協助妳。其他還有稱得上財產的東西嗎?

以前妳給我的,都還放在銀行的保險箱裡。 現金從保險箱領出來,不過不要放在公寓的房間,自己想個適當的保管地點吧。 知道了。 我要你做的事,目前只有這樣。其他就是,照平常那樣行動。不要改變生活習慣,別做出引人注目的事情。還有重要的事盡量不要在電話上說。 說完這些之後,簡直就像耗盡了儲備的所有能源般,老婦人的身體深深陷進椅子裡。 日期決定好了嗎?青豆問。 很遺憾還不知道。老婦人說。我在等對方的聯絡。狀況已經安排好了,但對方的日期不到逼近不會決定。可能是一星期後。也可能是一個月後。地點也未定。妳可能沉不住氣,不過要請妳就這樣待機行事了。 我可以等沒關係。青豆說。只是不知道安排成什麼樣的狀況,可以大略告訴我嗎?

妳去幫那個男人做拉筋鬆肌的工作。老婦人說。就像平常妳所做的那樣。他的身體有某種問題。雖然不是致命的,不過聽說是相當難纏的問題。他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到目前為止接受過各種治療。除了正式的醫療之外,也試過指壓、針灸和按摩等所有的方法。不過到目前為止似乎並沒有收到明顯的效果。那身體的問題,正是這位領導人物所擁有的唯一弱點,那成為我們突破的罩門。 老婦人背後的窗戶掛著窗簾。看不見月亮。不過青豆的皮膚可以感覺到月亮們冷冷的視線。他們共謀的沉默似乎悄悄潛入房間裡來。 我們現在在教團裡有內線。我透過那個人,把妳是推拿方面卓越專家的消息放出去。這不是很難的事。因為,妳實際上就是。對方對妳非常有興趣。起初,想把妳請到山梨的教團設施裡去。不過妳因為工作的關係無論如何無法離開東京。這樣安排。那個男人無論如何,反正一個月會出到東京來辦事。而且不引人注目地住在都內的飯店。他決定在那飯店的一個房間,接受妳的推拿。在那裡妳就可以執行每次的事情。

青豆腦子裡浮現那情景。飯店的房間。男人躺在瑜伽墊上,青豆為他推拿。看不見臉。趴著的男人脖子沒有防備地朝向自己。她伸出手從包包裡拿出每次那把冰錐。 我們在房間裡只有兩個人獨處嗎?青豆問。 老婦人點頭。領導身體上的顧慮,似乎不讓教團內部的耳目觸及。因此當場應該沒有人旁觀。你們兩個人會單獨留下。 我的名字和上班地方,他們事先都知道了嗎? 對方是很仔細小心的人,應該會事先對妳的背景詳細調查過。不過好像沒有問題。昨天有聯絡說要請妳到都內的住宿地點去。等時間和地點決定了還會通知。 我出入這裡、和妳有聯繫,難道不會被懷疑嗎? 我只是妳上班的健身俱樂部的會員,也在自己家裡接受個人指導。沒有理由想到我跟妳之間可能還有別的聯繫。

青豆點頭。 老婦人說:這個領導人物離開教團外出的時候,經常會帶兩個貼身警衛。兩個都是信徒,空手道有段數的。有沒有帶武器不清楚,不過功夫似乎相當不錯。每天都在持續鍛鍊。不過如果讓Tamaru來說的話,他大概會說畢竟只是外行而已吧。 跟Tamaru桑不一樣? 跟Tamaru不一樣。Tamaru曾經屬於自衛隊的突擊部隊。他們被灌輸為了達成目的,會毫不猶豫地瞬間執行任務所必須做的事。不管對方是誰,都不猶豫,外行的會猶豫。尤其對方是年輕女性時。 老婦人把頭往後靠在椅背上。深深嘆一口氣。然後重新調正姿勢,筆直看著青豆的臉。 那兩個貼身警衛,在妳正在照顧領導的時候,應該會在飯店套房的另一個房間等候。然後妳和領導會有一小時左右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目前狀況是這樣安排的。話雖這麼說,當場實際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事情變化莫測。領導對自己的行程,似乎不到時間緊迫不會確定。 年齡大約幾歲? 大概五十五歲上下,聽說是個子高大的男人。除此以外的事很遺憾都還不清楚。 Tamaru在玄關等候著。青豆交給他備份的鑰匙、駕照、護照和健保卡。他到裡面去把這些證件影印起來。確認過影印都齊全了之後把原來的正本還給青豆。然後Tamaru帶青豆到玄關旁自己的房間去。沒有稱得上裝飾的東西,是一間狹小的正方形房間。勉強有一扇小窗朝向庭園開著。牆上的窗型冷氣發出輕微的聲響。他讓青豆坐在小張的木頭椅上,自己則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牆上四台監視錄影機的螢幕排成一列。必要時似乎可以調整攝影鏡頭的角度。有同樣數目的錄影機,記錄下那裡映出的影像。螢幕上映出牆外的光景。最右邊是女孩子們住的庇護所的玄關影像。也看得見新的看門狗的模樣。狗趴在地上休息。比以前那隻狗小了一點。 狗死掉的樣子,錄影帶沒有錄到。Tamaru在青豆提問之前先說了。當時,狗的繩子沒有繫上。狗不可能自己解開繩子,也許有誰解開了。 靠近了,狗也不會叫的人。 應該是這樣。 真奇怪。 Tamaru點點頭。但什麼也沒說。其中所有各種可能性,他一個人不知道想過多少遍。現在已經沒有任何話可以對別人說了。 然後Tamaru伸手打開旁過櫃子的抽屜,取出一個黑色塑膠袋。袋子裡放著一條褪了色的藍色浴巾,打開一看裡面有一把黑色閃閃發亮的金屬製品。小型自動手槍。他什麼也沒說,把槍交給青豆。青豆也默默接下來。並在手中掂掂那重量。比外觀看起來輕多了。這麼輕的東西就可以置人於死地。 妳現在犯了兩個重大錯誤。妳知道是什麼嗎?Tamaru說。 青豆試著回想自己方才的行動,但不知道什麼地方錯了。只是把遞過來的槍接過來而已。不知道。她說。 Tamaru說:第一是接收槍的時候,沒有確認有沒有裝子彈,如果有裝子彈的話,槍的安全裝置有沒有設定好。第二點是接收的時候,有一瞬間槍口對著我。這都是絕對不可以的事情。此外無意射擊時,不要把手指伸進扳機保險中。 知道了。以後會注意。 除了緊急的時候之外,處理槍、交接槍、帶著槍的時候,基本上都必須不裝任何一發子彈進行。而且妳看到槍時,基本上都必須認為是有裝子彈地來處理才行在知道不是這樣之前。槍是以殺傷人為目的所製造的。多小心都不會過分。也許有人會笑,我說的話太小心了。不過愚蠢的意外實際上真的發生了,死掉的人和受重傷的人,經常都是笑別人太小心的傢伙。 Tamaru從上衣口袋拿出塑膠袋。裡面裝著七發新子彈。他把那放在桌上。妳看,現在子彈沒有放進去。彈匣雖然裝了,但裡面是空的。槍膛裡沒有子彈。 青豆點頭。 這是我個人送的禮物。只是,沒有用的話希望能就這樣還給我。 當然。青豆以乾乾的聲音說。不過,買這個花了不少錢吧? 這個妳就不用擔心了。Tamaru說。妳還有很多其他的事不能不擔心。來談談那個吧。妳有開槍經驗嗎? 青豆搖頭。一次也沒有。 本來左輪手槍比自動手槍容易操作。尤其是對沒經驗的人來說。構造比較簡單,操作也容易記,比較不容易出錯。不過某種程度性能好的左輪手槍當然會加碼,攜帶也不方便。所以自動的好吧。海克勒&寇奇(Heckler & Koch)的HK4。德國製的,重量不含子彈四八○公克。雖然是小型輕量的,不過口徑九毫米的短彈殺傷力很大。而且後座力也小。長距離的命中精度無法期待,不過以妳打算的使用目的應該很合適。海克勒&寇奇是戰後成立的槍械公司,這HK4是以戰前使用的毛瑟HSc手槍已有一定評價的機型為雛型改良的。從一九六八年開始繼續製造,現在仍然是受歡迎款式。所以值得信賴。雖然不是新品,不過好像是識貨的人所使用的,保養得很好。槍和汽車一樣,與其完全新品不如狀況好的中古品更值得信賴。 Tamaru從青豆手上拿起那把槍,說明操作方法。安全裝置的固定和解除方法。扳開彈匣卡榫拔出彈匣,再把那推進去。 要拔出彈匣時,一定要先上好安全裝置。扳開彈匣卡榫拔出彈匣之後,把滑套往後拉,讓彈膛裡的子彈彈出來。現在沒有子彈,所以什麼也不會出來。接著滑套已拉開,可以扣扳機。於是滑套彈回來。這時擊槌會被拴住。再扣一次扳機。擊槌下來。然後推進新的彈匣。 這一連串的動作,Tamaru熟練地快速做出。然後再重新做一次,這次則慢慢一面確認著每一個動作,一面重複同樣的事。青豆專心看著。 妳做看看。 青豆小心注意地拿出彈匣,拉出滑套,把彈膛清空,擊槌撥下,再一次推進彈匣。 這樣就可以。Tamaru說。然後把槍從青豆手上接過去,拔掉彈匣,在裡面慎重地裝上七發子彈。發出喀嚓一聲很大的聲音裝進槍裡。拉了滑套把子彈送進彈膛。然後把槍左側的把手倒過來將安全裝置撥上。 剛才的動作同樣做一次看看。這次是裝滿的實彈。彈膛裡也裝有一發子彈。安全裝置雖然撥上了,不過同樣的,槍口不可以對著人。Tamaru說。 青豆接過裝了子彈的手槍,發現那重量增加了。不像剛才那麼輕。那裡確實有死亡的跡象。這是為了殺人,而精密製造出來的道具。腋下開始冒出汗來。 青豆再度確認安全裝置是上好的,扳開卡榫拔出彈匣,放在桌上。然後拉開滑套,讓彈膛裡的子彈彈出來。子彈這次發出咚一聲乾脆的聲音掉落地板上。扣了扳機滑套回彈,再一次扣扳機把拴住的擊槌還原。然後以顫抖的手拾起掉落腳邊的九毫米子彈。感覺喉嚨乾渴,呼吸時熱辣辣地疼。 以第一次來說不錯了。Tamaru一面把那掉落的九毫米子彈再一次裝回彈匣說。不過還有必要多多練習。手還會抖。這彈匣的裝卸動作每天都要重複練好幾次,讓身體牢牢記住槍的感覺。練到像我剛才示範的那麼快速,要能自動那樣。即使黑暗中也要沒問題能做到。雖然妳的情況應該不需要中途更換彈匣,不過這個動作是拿槍的人最基本的基本功。不能不記住。 不需要作射擊練習嗎? 妳不是要用這個射擊誰。只是要射自己。不是嗎? 青豆點頭。 那麼就沒有必要練習射擊。只要熟悉裝子彈的方法、安全裝置的解開方法、扳機的重量就行了。不然妳想到什麼地方練習射擊? 青豆搖搖頭。想不到那樣的地方。 不過就算要射自己,妳打算怎麼射呢?實際演練一下看看。 Tamaru把裝了子彈的彈匣裝進手槍,確認安全裝置撥上之後交給青豆。安全裝置撥上了。Tamaru說。 青豆把槍口對著自己的太陽穴。有一股冰冷的鋼鐵觸感。Tamaru看了,慢慢搖幾次頭。 我不是要說難聽話。但還是別射太陽穴比較好。要從太陽穴射穿腦髓,比妳想像中的要困難得多。那樣的場合大多手會發抖,手一發抖就會產生後座力,彈道會偏掉。只把頭蓋骨削掉卻沒有死的例子很多。妳不想這樣吧? 青豆默默點點頭。 東條英機在戰爭結束後,快被美軍逮捕時,打算用槍射擊心臟於是抵著槍口扣了扳機,但子彈沒對準卻射到腹部,沒有死。一個曾經站在職業軍人最頂端的人,竟然連用手槍自殺都不能順利完成。東條立刻被送到醫院,在美國醫師團的優厚醫護下復元了,重新接受審判被處以絞刑。真是很殘酷的死法。對一個人來說所謂臨死之際是很重要的喔。出生的方法無法選擇,但死的方法卻可以選擇。 青豆咬著嘴唇。 最有把握的方法,是把槍身插進口中,從下面往上射穿腦髓。像這樣。 Tamaru從青豆手中拿過槍來,實際示範給她看。雖然明知上了安全裝置,但那光景還是不免讓青豆緊張。喉嚨好像塞住什麼似的呼吸困難起來。 不過這個也不能說百分之百沒問題。我真的知道一個人,沒有死成而變得很慘的男人。在自衛隊時在一起的。他把來福槍伸進口中,扳機綁在湯匙上,用兩腳的拇指推進去。不過大概槍身稍微晃動了吧。沒有死成,變成植物人的狀態。就那樣活了十年咯。人要自己了斷生命,並沒有那麼簡單。和電影不同。電影中全都很乾脆地自殺。也沒感覺疼痛就那麼輕易地死掉。但現實卻不是那樣。沒有死成,卻一直躺在床上,連大小便都無法控制地過了十年。 青豆默默點頭。 Tamaru把子彈從彈匣和槍中取出來,收進塑膠袋裡。然後把槍和子彈分別交給青豆。沒有裝子彈。 青豆點頭收下。 Tamaru說:我不說難聽話。還是考慮活下去比較聰明。也比較實際。這是我的忠告。 明白了。青豆以乾乾的聲音說。然後把工作機械般粗糙的海克勒&寇奇HK4手槍用絲巾包起來,放進包包底下。放著子彈的塑膠袋也放進包包的側袋裡。包包一下重了五百公克,但形狀完全沒有改變。是小型的手槍。 生手不該擁有這樣的東西Tamaru說。以經驗來說,幾乎不會有什麼好事。不過如果是妳的話應該能好好處理。妳跟我有相似的地方關鍵時刻會把自己擺後面,而以規則為優先。 大概因為沒有所謂真正的自己吧。 Tamaru對這個什麼也沒說。 你進過自衛隊對嗎?青豆問。 嗯,最嚴格的部隊。被迫吃過老鼠、蛇和蝗蟲。不是不能吃,不過絕對不是好吃的東西。 後來還做過什麼? 做過很多事情啊。做過保全人員,主要是保鑣。用警衛的說法可能比較接近。我不適合團隊作業,所以總是以個人營業為主。雖然期間很短,不過不得不置身黑道的世界。在那兒看到了很多東西。如果是普通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看到一次的那種事。不過總算沒有流落殘酷的地方。經常注意腳步不要踏出界外。我個性非常小心謹慎,並不喜歡當流氓。所以前面也說過,我的經歷是乾淨的。然後就到這裡來了。Tamaru筆直地指著腳下的地面說:從此以後我的人生就在這裡安定下來。雖然不是只為追求生活安定而活著,不過我希望盡可能不要失去現在的生活。因為要找到喜歡的職場並不簡單。 當然。青豆說。不過真的不用付錢嗎? Tamaru搖搖頭。不用錢。這個世界與其說是用錢,不如說是用情分上的相欠債在運作。我不喜歡欠人,所以盡量先讓人欠我很多。 謝謝。青豆說。 萬一警察追問妳槍的來源,希望不要把我的名字說出來。如果警察來這裡,我當然也會全盤否認這種事,就算被拷問也不會說出來。不過如果夫人被捲進來的話,我這個人就失去立場了。 我當然不會說。 Tamaru從口袋拿出一張折起來的紙遞給青豆。那便條紙上寫著男人的名字。 妳七月四日,在千馱谷附近一家叫雷諾瓦的喫茶店,從這個男人那裡以五十萬圓現金,買到槍和七發子彈。是那個人聽到妳想要買槍的消息,主動跟妳聯絡的。那個男人如果被警察問起,應該會乾脆地承認罪嫌。並且被關在監獄幾年。妳沒有必要再說更詳細的事。只要證實槍的來源管道,警察的面子就掛得住了。而且妳也會被依違反槍械條例判短期刑罰。 青豆記住上面寫的名字,把紙片還給Tamaru。他把那紙片撕得碎碎的丟進垃圾筒。 Tamaru說:就像剛才也說過的那樣,我個性很小心謹慎。很難得地偶爾會信任人,雖然如此還是不會完全相信事情。不會任事情自然發展。不過我最希望的是,槍不要碰就還給我。這樣就不會給誰帶來麻煩。誰也不會死,誰也不會受傷,誰也不用進監獄。 青豆點點頭。你要對契訶夫的小說寫法唱反調,是嗎? 沒錯。不過契訶夫雖然是個傑出的作家,但當然他的做法並不是唯一的做法。故事中出現的槍也不一定全部都要發射。Tamaru說。然後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臉輕輕歪一下。啊,差一點忘了重要的事。要給妳呼叫器才行。 他從桌子抽屜裡拿出一個小巧的裝置,放在桌上。這東西附有可以固定在衣服或皮帶上的金屬夾。Tamaru拿起電話聽筒,按了三位數的快速按鍵。呼叫聲響了三次,袖珍呼叫器接到訊號開始斷續響起電子音。Tamaru把那音量調到最大後,按掉按鈕停止聲音。瞇細眼睛確認來電者的電話號碼顯示在畫面上,把那交給青豆。 請妳盡可能任何時候都隨身攜帶。Tamaru說。至少不要離開這玩意兒。鈴聲一響,就表示我有訊息。重要訊息。我不會為了聊天氣而鳴響它。請立刻和顯示的電話號碼聯絡。一定要從公共電話打。還有一件事,如果有什麼行李請寄放在新宿車站的投幣式寄物櫃。 新宿車站。青豆複誦一遍。 不用說,盡量輕便比較好。 當然。青豆說。 青豆回到公寓後,把窗簾密密拉上,從側背包拿出海克勒&寇奇HK4和子彈來。然後坐在桌子前,重複練習幾次空彈匣的裝卸動作。每練習一次速度就加快。動作開始產生節奏感,手也不抖了。然後她把槍捲在穿舊的T恤裡,藏進鞋盒。把鞋盒放進衣櫥深處。裝著子彈的塑膠袋,則放進掛在衣架上的雨衣內袋。因為喉嚨非常渴,因此從冰箱拿出冰麥茶喝了三玻璃杯。肩膀的肌肉因為緊張而緊繃,腋下汗的氣味和平常不同。光意識到自己現在持有手槍,看待世界的觀點就有點不同了。周圍的風景開始看不慣,染上奇異的色調。 她脫下衣服,沖了一個熱水澡把討厭的汗味洗掉。 並不是所有的槍都要發射,青豆一面淋浴一面對自己這樣說。槍只不過是工具而已。而且我也不是活在故事的世界。而是一個充滿破綻,缺乏整合性,盡是虎頭蛇尾的現實世界。 接下來的兩星期一切平安無事地過去。青豆照常到健身俱樂部去上班,教授武術和伸展肌肉的課程。不能改變生活型態。老婦人所說的事情,她盡可能嚴格遵守。回到家一個人吃過晚餐後,把窗簾密閉拉上,面對廚房的桌子一個人練習海克勒&寇奇HK4的操作。那重量、硬度和機械油的氣味,那暴力性和寂靜,逐漸化為她身體的一部分。 她也以圍巾遮住眼睛,練習過槍的操作。什麼都看不見也能迅速裝填彈匣,卸開安全裝置,拉滑套了。每一個動作所引起的簡潔而富有節奏感的聲音,舒服地在耳邊響起。在黑暗中,手上的工具實際發出的聲音,和她的聽覺所認知的聲音的差異,漸漸分不清楚。所謂她的這個存在,和她所進行的動作之間,界線逐漸變稀薄,終於消失。 一天中有一次她會站在洗臉台的鏡子前,把裝了子彈的槍口伸進口中。牙齒尖端一面感覺著金屬的硬度,腦子裡一面浮現自己手指扣動扳機時的模樣。只要那樣的動作她的人生就結束了。下一個瞬間自己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她對著鏡中的自己說。應該注意的幾個重點。不要讓手發抖。要確實承受後座力。不害怕。最重要的是不猶豫。 既然想做現在也可以做,青豆想。手只要往內側扣一公分左右就行了。真簡單。也很想就這樣做了。不過她改變心意把槍口拿出來,擊槌復原,撥上安全裝置,放在洗臉台上。放在牙膏和梳子之間。不行,還太早。在那之前我還有不做不行的事。 她依Tamaru所說的那樣,經常把呼叫器掛在腰間。睡覺的時候則放在鬧鐘旁邊。準備隨時響起來時都能立刻處理。但呼叫鈴並沒有響。又過了一星期。 鞋盒裡的槍,雨衣口袋裡的七發子彈,繼續保持沉默的袖珍呼叫器,特製的冰錐,那尖細的致命的針尖,裝進旅行袋的隨身衣物。還有應該在等著她的新面孔,和新人生。新宿車站的投幣式寄物櫃裡的大疊現金。青豆在這些東西的影像中,度過盛夏的每一天。人們進入真正的暑假,許多商店把鐵捲門放下,路上行人稀少。車輛數目也減少,街上靜悄悄的。常常快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這是真正的現實嗎?會這樣問自己。然而如果這不是現實,又要到什麼地方去尋找現實呢?她也不知道。所以只能暫且認定這個就是唯一的現實了。而且只能盡全力去設法克服這個現實。 死並不可怕。青豆再一次這樣確認。可怕的是被現實超越過去。被現實遺留下來。 已經準備就緒。心情也整理好了。只等Tamaru來聯絡,隨時都可以立刻離開這間房子。但並沒有聯絡。月曆上的日期已經接近八月底再不久夏天就要結束,外面那些蟬正擠出最後的聲音嘶叫著。日復一日感覺非常長,然而為什麼一個月卻如此急速地過去了呢? 青豆從健身俱樂部工作回來,就把吸飽汗水的衣服脫掉丟進洗衣籃裡,穿上無袖汗衫和短褲。下午會下一陣激烈的午後陣雨。天空變得漆黑,小石頭般的大粒雨滴發出聲音敲打著路面,雷聲響個不停。午後陣雨過後,留下浸水的路面。太陽又回來了,將那水分全力蒸發,都市被像陽炎般的蒸汽所覆蓋。傍晚雲再度出現,厚厚的霧靄覆蓋了天空,看不見月亮的影子。 在準備晚餐前有必要休息一下。喝一杯麥茶,一面吃著預先水煮好的毛豆,一面在廚房桌上攤開晚報。從第一版瀏覽報導,順序往下一頁翻閱。沒發現引人興趣的報導。像平常的晚報那樣。但翻開社會版時,Ayumi的肖像照首先跳進她的眼簾。青豆倒吸一口氣,臉扭曲起來。 她最初想到不可能。一定是誰的臉和Ayumi長得很像所以看錯了。因為Ayumi不可能連相片被報紙這麼大版面地登出來。不過再怎麼重看,那就是她所熟悉的年輕女警的臉。偶爾為了發起小小性愛饗宴的搭檔。在那相片中,Ayumi只露出極輕的微笑。現實的Ayumi會露出滿臉更自然、更開朗的笑。那看來可能是為了登在公家相本上而拍的。不自在中含有某種不穩定的要素似的。 青豆可能的話並不想讀那報導。因為只要讀相片旁邊的大標題,就可以察知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不可能不讀。這是現實。不管是什麼樣的事情,都不可能逃避現實。青豆嘆了一口大氣後,讀了報上的文章。 中野步小姐,26歲。單身。住在東京都新宿區。 她在澀谷飯店的一個房間,遭人用浴袍腰帶勒脖子殺害。全裸。雙手銬上手銬。被固定於床頭。口中塞入衣服防止出聲。飯店員工中午前去檢查房間時,發現屍體。昨晚十一點前她和男人進入飯店房間,男人黎明時分獨自離去。住宿費預付。在這大都會裡,並非稀奇的事件。在大都會中形形色色的人匯聚,在此產生熱能。有時發展成暴力形式。報紙上充滿這類事件。不過其中也有不尋常的部分。女性被害者是在警視廳服務的現職女警官,判定用來當性愛遊戲的手銬是警方公務用品。並非情趣用品店所販賣的玩具。當然,這成為吸引世人注目的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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