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3 十月/十二月

第26章 第25章 牛河 無論冷,或不冷,神都在這裡

沒這麼簡單讓你死。男人的聲音在背後說。簡直像讀出牛河的心情似的。只是讓你一度喪失意識而已不過確實到了差一點就回不來的地方。 沒聽過的聲音。缺乏表情的中立聲音。不高不低。不太軟不太硬。好像在告知飛機的起飛時刻或股票行情的聲音。 今天是星期幾?牛河毫無頭緒地想。確實是星期一的夜晚。不,正確說可能已經變成星期二了。 牛河先生。男人說。稱呼你牛河先生可以嗎? 牛河默不作聲。大約有二十秒的沉默時間。然後男人沒有預告地,往牛河左側的腎臟送來短截的一擊。沒聲音。但可能是從背後的強烈一擊。激烈的疼痛穿透全身。所有的內臟器官都緊縮起來,直到疼痛告一段落之前無法正常呼吸。牛河口中終於發出乾乾的呻吟。 我想還是有必要仔細問話。希望你能回答。如果嘴巴還無法好好回答,只要用點頭、搖頭,也行。這是所謂的禮貌。

男人說。稱您牛河先生可以嗎? 牛河點了幾次頭。 牛河先生,這個姓很容易記。我查了長褲裡的皮夾。有駕照和名片。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專任理事。相當冠冕堂皇的頭銜嘛,牛河先生。不過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的理事,躲在這種地方用照相機,到底在做什麼呢? 牛河默不作聲。聲音還出不太來。 最好要回答才好。男人說。這是忠告喔。如果腎臟破了,痛會拖一輩子。 在監視住在這裡的人。牛河終於說了。聲音高低不穩定,有些地方破裂沙啞。眼睛被遮住後,聽起來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你是說川奈天吾嗎? 牛河點頭。 小說《空氣蛹》幕後槍手的川奈天吾。 牛河再點一次頭,然後稍微咳嗽。這個男人知道那件事。 是受誰委託的?男人問。

先驅。 這一點我們也預料得到,牛河先生。男人說。不過為什麼教團到現在還不得不監視川奈天吾的舉動呢?對他們來說,川奈天吾應該不算是那麼重要的人物吧? 這個男人到底站在什麼立場?狀況掌握到什麼地步?牛河快速地轉動腦筋。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但至少不是教團派來的人。然而這是該高興的事?或相反?牛河也還搞不清楚。 我在問您呢。男人說。並用指尖推著他左側的腎臟。強有力地。 他跟一個女人有關聯。牛河呻吟般地說。 那個女人有名字嗎? 青豆。 為什麼要追青豆?男人問。 因為她害了教團的領導。 害了?男人像在查證般說。你是說殺了嗎?說得更簡單的話。 是的。牛河說。他想無法對這個男人隱瞞事情。遲早都會被逼供出來。

但這件事情並沒有讓世間知道。 這是內部的祕密。 教團裡有幾個人知道這個祕密? 一小撮。 而你也包括在那裡面? 牛河點頭。 男人說:換句話說你在教團裡處於相當重要的位置。 不。說著牛河搖搖頭。脖子一往旁邊搖,被毆打的腎臟就痛。我只是跑腿的。只是碰巧剛好知道這些事而已。 在不妙的時候,置身於不妙的場所。是這麼回事嗎? 我想是。 不過牛河先生,您這次是單獨行動嗎? 牛河點頭。 但這就奇怪了。通常這種監視或跟蹤的行動都是成組的團隊作業。如果認真做,再加上負責補給的人,至少需要三個人。而且你們應該一直是組織嚴密的團隊行動。單獨行動相當不自然。因此,對你的回答我有點不滿意。 我不是教團的信徒。牛河說。呼吸沉著,似乎總算可以正常開口了。我只是教團私下雇用的個人而已。如果使用外部的人比較方便的話,他們就會找我。

以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專任理事的名義? 那是虛設的。那個團體並沒有實體。主要是為了配合教團的節稅政策所成立的單位。像我這種跟教團沒有關係的個人工作者,可以為教團效力。 就像傭兵那樣。 不,和傭兵不同。只是接受委託代為收集情報而已。如果有必要,粗暴的事可以由教團裡的別人負責。 在這裡監視川奈天吾,找出和青豆的聯繫,是教團所指示的嗎?牛河先生。 是的。 不對吧。男人說。這不是正確回答。如果教團已經掌握到那件事,換句話說他們如果已經掌握到青豆和川奈天吾的關係,是不會交給你一個人監視的。他們會用自己內部的人,組成一個團隊去做。那樣比較不會出差錯,也可以更有效地使用武力。 不過真的是這樣。我只是照上面的指示做而已。為什麼會讓我一個人做,我也不知道。牛河的聲音又開始不穩,有些地方出現破音。

牛河想,如果讓他知道先驅還沒掌握到青豆和天吾的關係的話,我可能會就這樣被做掉。如果我消失了,誰都不會知道就結束了。 我不喜歡不正確的答案。男人以冷冷的聲音說。牛河先生,你應該對這件事切身體驗地清楚理解。再一次對付同一個腎臟也行。只是用力揍,我的手也很痛,而且造成你的腎臟嚴重受傷也不是我的目的。因為我並沒有憎恨你個人。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得到正確答案。所以這次就試試新方案吧。麻煩你到海底去走一趟。 海底?牛河想。這個男人到底要說什麼? 男人似乎從口袋裡拿出什麼。喀沙喀沙塑膠摩擦的聲音傳到耳裡。然後不知道什麼東西從牛河頭上整個罩下來。是塑膠袋。好像是冷凍食品用的厚塑膠袋。然後把粗壯的大橡皮筋纏在脖子周圍。這個男人打算讓我窒息。牛河領悟了。想吸入空氣時口中便塞滿塑膠。鼻孔也塞住了。兩邊的肺拚命索求新鮮空氣。卻到處都沒有這種東西。塑膠袋緊緊密貼在整個臉上,名副其實變成死亡的面具。不久全身肌肉開始激烈痙攣。牛河想伸手把那塑膠袋剝掉,但手被緊緊綁在背後,當然動不了。腦在頭顱中像氣球般膨脹起來,好像就快脹破了似的。牛河想叫。無論如何需要新鮮空氣。不管怎樣。然而聲音當然出不來。舌頭脹滿整個嘴裡。意識從頭腦中逐漸喪失。

橡皮筋終於被拆掉,塑膠袋從頭上扯掉。牛河把眼前的空氣拚命送進肺裡。然後在幾分鐘之間,牛河簡直像想咬住搆不著的某種東西的動物那樣,一面挺起身體一面反覆激烈地呼吸。 海底怎麼樣?男人等牛河呼吸平穩下來之後問道。那聲音依然沒有感情。到達相當深的地方。眼前看到各種以前從來沒看過的東西吧。很寶貴的體驗。 牛河什麼也沒說。聲音出不來。 牛河先生,不管重複幾次,我要的是正確答案。所以我只再問一次。在這裡監視川奈天吾的動向,找出他和青豆的關係,是教團指示的嗎?這是非常重要的事。事關人命的事。仔細想想,請正確回答。你一說謊,我就知道喔。 教團不知道這件事。牛河終於只這樣說。 對,這才是正確答案。教團還沒掌握到青豆和川奈天吾之間有關係。你還沒把這個事實告訴那些傢伙。是這樣嗎?

牛河點頭。 如果一開始就老實回答,就不用看什麼海底了。很痛苦吧? 牛河點頭。 我知道喔。我以前,也曾經遇過這種事情。他好像在聊著不足掛齒的閒話似地說。那有多痛苦,沒經驗過的人是不會知道的。所謂痛苦這種事情並不能簡單地一般化。各種痛苦都個別擁有不同的特性。托爾斯泰名言的一段,讓我稍微換個說法,所謂快樂大多是類似的,但痛苦則各有微妙的差異。或許微妙得感受不到。你不覺得嗎? 牛河點頭他還有幾分喘。 男人繼續所以在這裡彼此把心攤開來談,別再隱瞞什麼,老實說。好嗎?牛河先生。 牛河點頭。 如果再有不正確答案的話,就要請你再走一趟海底。這次會要你走比剛才更久,更慢。到達更極限的地方。搞不好或許就回不來了。你不會想遭遇這樣的情況吧。怎麼樣?牛河先生。

牛河搖搖頭。 我們似乎有共通點。男人說。看來彼此都是一匹狼。或走散的狗。說白一點,是社會的邊緣人。天生不適應組織。或本來就不被組織這種地方接受。一切都一個人做。一個人決定一個人行動,一個人負責。雖然會接受上面來的命令,但既沒有同事也沒有部下。只能靠上天給的頭腦和雙手。大概是這樣吧? 牛河點頭。 男人說:那是我們的強項,同時也是弱點。例如以這次來說,你有點太急於立功了。沒把中途的經過向教團報告,想自己一個人解決。可能的話想幹得漂漂亮亮,當成個人的功勞。因此疏忽了防衛。不是嗎? 牛河再一次點頭。 有什麼理由不得不做到這樣的地步嗎? 關於領導的死,要怪我的疏忽。 怎麼說? 我對青豆做過身家調查。在讓她和領導見面之前嚴格檢查過。沒有發現不妥的地方。

然而她卻帶著殺意去接近領導,並實際致他於死地。你把被交付的工作搞砸了,人家可能遲早會要你負責。反正是用了就丟的外部的人。何況現在又是知道太多內情的人。如果要生存下去,就不得不把青豆的頭交給那些傢伙。是這樣嗎? 牛河點頭。 那就真抱歉了。男人說。 真抱歉?牛河把這句話的意思,在歪斜的頭腦裡尋思一番,然後想到。 殺害領導的那件事是您設計的嗎?牛河說。 男人沒回答。不過那無言的回答絕對不是否定的,牛河理解了。 你打算把我怎麼樣?牛河說。 怎麼樣嗎?老實說還沒決定。現在開始慢慢想。一切就看你的態度了。Tamaru說。還有幾件事要問你。 牛河點頭。 請你告訴我先驅聯絡人的電話號碼。應該有類似你直屬的負責人。

牛河稍微猶豫一下,但終究還是告訴他那號碼。事到如今這個也沒必要捨命去隱瞞到底了。Tamaru把那寫下來。 名字呢? 不知道名字。牛河說了謊。 他們很厲害嗎? 相當厲害。 不過不算專家。 身手不錯。上面命令的事不管是什麼都會毫不遲疑地去做。不過不是專家。 青豆的事掌握到什麼地步?Tamaru說。知道她躲藏的地方嗎? 牛河搖頭。還不知道。所以我還趴在這裡繼續監視川奈天吾。如果知道青豆的去向,早就移到那邊去了。 有道理。Tamaru說。不過你是怎麼查出青豆和川奈天吾之間有關聯的? 用腳。 怎麼用法? 我試著全面清查青豆的經歷。追溯到童年時代。她上的是市川市的公立小學。川奈天吾也是市川市出身的。於是我想說不定是同學。就到小學去調查看看。果然不出所料,兩個人有兩年之間是同一班。 Tamaru在喉嚨深處像貓般小聲低吟。原來如此。真是黏功一流的調查啊,牛河先生。一定花了很多時間和勞力。佩服!佩服! 牛河沉默著。現在並沒有被問到任何問題。 我再重複問你。Tamaru說。現在,知道青豆和川奈天吾關係的人,只有你一個人? 您也知道。 我除外,我是說,在你周圍。 牛河點頭。這邊相關的人只有我知道這件事。 沒說謊吧? 沒說謊。 不過你知道青豆懷孕的事嗎? 懷孕?牛河說。那聲音中聽得出驚愕的感覺。誰的孩子? Tamaru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你真的不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我沒說謊。 Tamaru暫時無言地試探,牛河的反應是不是真的。然後才說:好吧。你說不知道似乎是真的。就相信你吧。不過關於麻布的柳宅,有一段時間你曾經到那裡去到處嗅,有這回事沒錯吧? 牛河點頭。 為什麼? 那棟宅子的女主人到附近的高級健身俱樂部上課,她的私人教練就是青豆。兩個人看來似乎結下親密關係。而且那位女性,為了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所提供的庇護所,就設在跟宅子相鄰的土地上。戒備也非常森嚴。以我的眼裡看來是有點過分森嚴了。所以當然推測青豆可能藏匿在那庇護所裡。 然後呢? 但仔細想想,應該不是這樣。那位女性多的是金錢和實力。這樣的人,假如要把青豆藏匿起來,也不會放在自己身邊。應該會盡量放到遠方去。所以我就不再去麻布的柳宅刺探,而決定從天吾這條線來追查。 Tamaru再度小聲低吟。你的第六感很好,頭腦很能推理,也很有耐心。只當個跑腿太可惜了。一直都在做這種工作嗎? 以前當過開業律師。牛河說。 原來如此。一定很有本事吧。不過也許有點得意忘形做過頭了,中途滑一跤跌倒了。現在則落魄潦倒,為了圖一點零用錢而幫新興宗教團體當跑腿。是這樣嗎? 牛河點頭。正是這樣。 沒辦法。Tamaru說像我們這種邊緣人,靠自己的本事,要到世間的表面活下去並不容易。看來似乎開始順利了卻一定會在什麼地方跌倒。世間就是這樣運作的。他握起拳頭發出關節的聲音,一股尖銳不祥的聲音。那麼柳宅的事有告訴教團嗎? 對誰都沒說。牛河老實說。柳宅有嫌疑只不過是我個人的推測而已。但戒備過分森嚴,並沒有得到確實的證據。 那就好。Tamaru說。 一定是您在掌管的吧? Tamaru沒有回答。他是發問的一方,沒必要回答對方的問題。 你到目前為止,對這邊的問題沒有說謊。Tamaru說。至少大高說來。一度被沉到海底之後,就會失去說謊的力氣就算勉強說謊也會立刻從聲音聽出來。因為害怕的關係。 我沒說謊。牛河說。 那就好。Tamaru說。沒必要自討苦吃。對了,你知道卡爾.榮格嗎? 牛河在眼睛被蒙著之下不由得皺起眉頭。卡爾•榮格?這個男人到底想說什麼?心理學家的榮格? 沒錯。 大致知道。牛河小心謹慎地說。十九世紀末,生在瑞士。佛洛伊德的弟子,但後來分道揚鑣。提出集體潛意識說。我只知道這些。 很好。Tamaru說。 牛河等他繼續。 Tamaru說:卡爾•榮格在瑞士的蘇黎世湖畔安靜的高級住宅區擁有一棟漂亮的房子,和家人在那裡過著優渥的生活。但他為了方便專注深入思索,需要一個人獨處的場所。於是在湖的邊緣地帶一個叫做柏林根的偏僻地方,找到一塊面湖的土地,在那裡蓋了一棟小房子。並不是可以稱得上別墅的豪華房子。而是自己把一塊一塊石頭疊起來,蓋了一棟圓頂的高高石屋。採用附近石材工廠切出來的石材。當時瑞士要砌石頭需要有砌石工的資格,因此榮格特地去取得資格。還參加了同業公會。蓋那棟房子,而且親手蓋這件事,對他來說,具有如此重大意義。他母親去世,也成為他蓋那棟房子的一個重大原因。 Tamaru稍微停了一下。 那棟房子稱為塔。他把那設計成類似他在非洲旅行時所看到的部落的小房子。在沒有任何隔間的空閒,容納生活的一切。非常簡素的住所。他以為要活下去這樣就夠了。沒有水、電、瓦斯。水要從附近山裡引來。但後來他才知道,那只不過是一個原型。後來塔終於應需要而隔間,分割,改成兩樓,後來又增加了幾棟。牆上是他親手描繪的畫。那原原本本顯示出個人意識的分割,和發展。那棟房屋換句話說產生了立體曼陀羅的機能。那棟房屋大體完成大約花了十二年時間。對榮格研究者來說,是非常耐人尋味的建築物。你聽過這件事嗎? 牛河搖頭。 那棟房子現在還立在蘇黎士湖畔。由榮格的子孫管理,但很遺憾並沒有對一般人公開,所以無法看到內部。據說那棟創始的塔入口,有榮格親手刻上文字的石碑,現在還嵌在那裡。無論冷,或不冷,神都在這裡。這是榮格自己刻在那石頭上的句子。 Tamaru再度停了一下。 無論冷,或不冷,神都在這裡。他再一次以安靜的聲音重複說。你知道意思嗎? 牛河搖搖頭。不,不知道。 是啊。我也不太清楚是什麼意思。裡頭有太深的暗示了。很難解釋。不過榮格無論如何都要親手動鑿子,把這句話鏤刻在他自己設計、自己親手將一塊一塊石頭砌起來所建的房屋入口。而我不知怎麼,從很久以前就被這句子強烈吸引。雖然不太能理解意思。不過就算不能理解,那句話還是在我心裡深深迴響著。我不太知道神。或者不如說,我在天主教辦的孤兒院裡遭遇到相當悽慘的境遇,因此對神不太有什麼好印象。而且那裡一直是很冷的地方。連盛夏季節都冷。不是相當冷,就是冷得不得了,這兩者之一。就算有神,也很難說對我很照顧。不過,雖然如此,那句話卻靜靜地滲透進我靈魂的細小皺褶裡喲。我有時閉上眼睛,在腦子裡反覆那句話無數次。心情竟然不可思議地鎮定下來。無論冷,或不冷,神都在這裡。不好意思,請你發出聲音說說看好嗎? 無論冷,或不冷,神都在這裡。牛河不明所以地小聲說。 聽不太清楚呢。 無論冷,或不冷,神都在這裡。牛河這次盡可能以清楚的聲音說。 Tamaru閉上眼睛,吟味著那句子的餘韻一陣子。然後終於像做了某種決斷般深深吸進一口氣,再吐出來。睜開眼,看看自己的雙手。為了不留指紋,雙手戴著手術用拋棄式薄手套。 很抱歉。Tamaru安靜地說。可以聽出嚴肅的意味。他再度拿起塑膠袋,從牛河頭上整個罩下來。然後用粗橡皮筋勒緊脖子。不由分說地迅速動作。牛河想發出抗議的話語,但那話語終究沒能說出口,當然也沒有傳到任何人耳裡。為什麼呢?牛河在那塑膠袋裡想。知道的事情全都誠實說了。為什麼到現在還非殺我不可呢? 他那快脹破的頭腦裡,想到中央林間的小獨棟別墅,兩個小女兒。也想到在那裡養的狗。他從來沒有喜歡過那長身體的小型狗,狗也從來沒有喜歡過牛河。是一條頭腦不好,卻常常叫的狗。經常咬地毯,在新的走廊小便。跟他小時候養的聰明雜種狗簡直完全不同。雖然如此,牛河在人生的最後所想到的,卻是在庭園草地上到處奔跑的那隻不中用的小型狗的姿態。 牛河被綑綁起來的圓形軀體,像被丟到地上的巨大的魚那樣,在榻榻米上激烈地掙扎打滾,Tamaru以眼角望著。因為牛河的手腳是被反向綁在背後,因此不管他怎麼掙扎,Tamaru都不用擔心聲音會傳到隔壁。那種死法有多麼痛苦,他非常清楚。不過要殺人,那是最俐落而乾淨的方法。既聽不見喊叫,也看不見流血。他的眼睛追逐著瑞士豪雅(TAG Heuer)潛水錶的秒針。經過三分鐘,牛河手腳的激烈亂動靜止了。之後再過三分鐘,Tamaru注視著秒針。然後用手摸他脖子的脈搏,確認牛河生命的一切徵兆都失去了。有微微的小便氣味。牛河再度失禁。這次膀胱是完全放開了。不能怪他。他那麼痛苦過了啊。 他把橡皮筋從脖子上解開,把塑膠袋從臉上拿起來。塑膠袋被緊緊吸進口中。牛河兩眼大大地張開,嘴巴斜斜歪著張開死掉了。骯髒不整齊的牙齒暴露出來,也看得見長了綠色青苔的舌頭。像孟克的畫所描繪的那種表情。本來就歪斜的大頭,異形性更誇大地強調出來。一定相當痛苦吧。 很抱歉。Tamaru說。這邊也不樂意這麼做。 Tamaru用雙手的手指把牛河臉上的肌肉按鬆,下顎的關節調整好,讓那臉變得稍微好看一點。用廚房的毛巾把嘴邊的唾液擦掉。雖然花了時間,不過那樣外表多少好看些了。至少不會到讓人想轉開眼睛的地步。但是眼瞼卻無論如何都無法閉上。 就像莎士比亞所寫的那樣,Tamaru朝那歪斜而沉重的頭以安靜的聲音說。今天死掉的話,明天就不用死了。彼此,盡量以好看的一面相見好嗎? 《亨利四世》還是《理查三世》呢?想不起典故是出自哪裡了。不過那對Tamaru來說並不是多重要的問題,牛河事到如今想必也不會想知道那正確引用來源了。Tamaru解開綁住牛河手腳的繩子。為了讓皮膚不留痕跡而用柔軟的毛巾繩,用特殊綁法。他把那繩子,和罩住頭的塑膠袋、綁脖子的橡皮筋收集起來,裝進準備好的塑膠包包裡。大概檢查一下牛河所擁有的東西,把他所拍的照片一張不留地收起來。相機和三角架也放進包包裡帶回去。如果被知道他在這裡監視誰就麻煩了。他們會想他到底在監視誰。結果,川奈天吾的名字浮現的可能性就大了。他寫得密密麻麻的手冊也收起來。此外沒留下任何重要東西。只留下睡袋、食物、換洗衣服、皮夾和鑰匙,還有牛河可憐的屍體而已。最後Tamaru從牛河皮夾裡放的幾張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專任理事頭銜的名片中抽出一張,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 很抱歉。Tamaru臨走時再向牛河打一聲招呼。 Tamaru在車站附近走進公共電話亭,把電話卡插進去,按了牛河告訴他的電話號碼。是都內的號碼。應該是澀谷區吧。響了第六聲時對方來接。 Tamaru省掉開場白,直接告訴對方高圓寺公寓的地址和房間號碼。 寫下來了嗎?他說。 可以請你重複一次嗎? Tamaru重複說了一次。對方寫下來,複誦一次。 牛河先生在那裡。Tamaru說。知道牛河先生吧? 牛河先生?對方說。 Tamaru不理對方的發言繼續說:牛河先生在那裡,很遺憾已經沒有呼吸了。看起來不像自然死亡。皮夾裡有幾張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專任理事頭銜的名片。警察如果發現的話,也許遲早會知道跟你們有關連。那麼在這個節骨眼上可能就有麻煩了。還是早一點處理掉比較好。這方面你們不是很擅長嗎? 您是?對方說。 好心的通報者啊。Tamaru說。這邊也不太喜歡警察。跟你們差不多。 不是自然死? 至少不是老衰,也不是安詳的死。 對方暫時沉默。那麼,那位牛河先生在那樣的地方到底在做什麼? 這就不清楚了。詳細情形只有問牛河先生了,不過剛才也說過,他已經處於無法回答的狀態了。 對方停頓一下。您可能是和到大倉飯店來的年輕女子有關的人對嗎? 這是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我是見過那個女人的人。這樣說她就知道了。希望您幫忙傳個話。 我聽得見。 我們並不打算害她。對方說。 就我所知你們拚命在找她。 沒錯。我們一直在尋找她的行蹤。 但你說並不打算害她。Tamaru說。證據呢? 回答之前有短暫的沉默。 簡單說從某個時間點開始狀況改變了。當然領導的死周圍人都深切地一公悼。話雖如此那已經結束了,是終結的案件了。領導本來身體就有病,在某種意義上是他自己要求劃下終止符的。因此我們對那件事,已經打算不再追究青豆小姐了。我們現在希望的是想跟她談。 關於什麼? 關於共同的利害。 不過那畢竟只是你們那邊的方便。就算對你們來說有必要跟她談。但她可能認為沒有這種必要。 應該有商談的餘地。我們有東西可以給你們。例如自由和安全。還有知識和情報。不能在某個中立的地方進行商談嗎?任何地方都可以。由你們指定地方,我們過去。我們保障百分之百安全。不只是她而已,並保障有關這次事件的所有人員的安全。沒有人需要再到處逃了。應該對彼此都是不錯的事。 你這麼說,Tamaru說:不過並沒有可以信任這個提議的證據。 總之請轉達給青豆小姐好嗎?對方耐心地說。事態很緊急,我們也還有幾個可以讓步的餘地。如果信賴性需要更具體的保證,我們也可以想想看。只要打電話來這裡,隨時可以聯絡上。 可以把事情說得清楚一點嗎?為什麼你們那麼需要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使狀況改變那麼大呢? 對方小小地呼吸一次。然後說:我們必須繼續聽聲音才行。那對我們來說就像是水源豐沛的井一樣的東西。我們不能失去那個。在這裡我能說的只有這些。 為了維持那口井,你們需要青豆? 這不是一句話可以說明的。只能說是跟那有關的事。 深田繪里子又怎麼樣呢?你們難道不再需要她了嗎? 我們現在這個時點並不特別需要深田繪里子。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做什麼都沒關係。她已經完成她的使命了。 什麼樣的使命? 事情的原委很微妙。對方稍微頓一下才說。很抱歉,在這裡沒辦法說得更詳細了。 請把所處的立場想清楚。Tamaru說。現在這場遊戲的發球權在這邊。這邊可以自由地聯絡,你們那過卻沒辦法。連我們是誰你們都不知道。不是嗎? 沒錯。主導權現在在你們那邊。我也不知道您是誰。雖然如此,這也不是電話中可以談的事。我說到這裡,已經說太多了。應該超出權限範圍了。 Tamaru沉默了一會兒。好吧。我們考慮看看你的提議。這邊也需要商量。日後可能再聯絡。 等候聯絡。對方說。好像有點重複,不過這對雙方都不是壞事。 如果我們不理會或拒絕那提案呢? 如果那樣,就只能以我們的做法來做了。我們有一點力量。有時候不是刻意的,但事情可能會變得相當粗暴,可能會給周圍的人帶來麻煩。無論你們是誰,應該都無法無傷地全身而退。那對彼此可能都不能算是愉快的結果。 也許。不過事情要發展到那個地步會花一些時間。而且借用你的話,事態緊急。 對方那個男人輕輕乾咳一聲。可能要花時間。或者,不太需要。 不實際做做看還不知道。 沒錯。對方說。此外,還有一個重點必須事先提出來。如果借用您的比喻,確實你們擁有遊戲的發球權。不過你們對這遊戲的基本規則好像還不太了解。 那也是不實際做做看還不知道的事。 實際做做看,如果不順利的話就會變得不太好玩了。 彼此彼此。Tamaru說。 有一段含有幾個暗示的短暫沉默。 那麼,牛河先生的事怎麼辦?Tamaru問。 我們會盡早領回來。今天晚上之內。 房間沒上鎖。 謝了。對方說。 對了,你們那邊,對牛河的死會深深哀悼嗎? 無論是誰,人的死在這裡都會被深深哀悼。 最好能好好的哀悼。他算是相當能幹的男人。 不過卻不到十分的地步。是嗎? 沒有人可以能幹到永遠活下去。 你這樣想。對方說。 當然。Tamaru說。我這樣想。你不這樣想嗎? 等你聯絡。對方不回答那問題,以冷冷的聲音說。 Tamaru默默掛上電話。不需要再多說了。有必要時再從這邊打就行了。走出電話亭,他走到事先停車的地方。暗藍色舊的廂型Toyota Coralla,不顯眼的車。開了十五分鐘左右,停到一個沒有人影的公園前,確定沒人看見後,把塑膠袋、繩子和橡皮筋丟到垃圾桶。手術用手套也丟掉。 人的死在那裡都會被深深哀悼。Tamaru發動引擎,邊繫上安全帶邊小聲唸著。那就再好不過了。他想。人的死都應該被深深哀悼。就算只有很短暫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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