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3 十月/十二月

第25章 第24章 天吾 離開貓之村

父親的遺體,隆重地穿著燙得漂亮筆挺的NHK收費員制服,被安置在簡素的棺材裡。可能是最便宜的棺材。像比蛋糕木箱稍微牢固一點的程度,實在不親切的東西。故人的軀體雖小,但長度仍然幾乎沒有餘裕。用合板做的,也沒有施加任何裝飾。這個棺材沒關係吧,葬儀社的人客氣地向天吾確認。天吾回答沒關係。父親從型錄中自己選的,自己付了錢的棺材。如果死者對這沒有異議的話,天吾也沒有異議。 身穿NHK收費員制服,躺在樸素棺材裡的父親,看來不像死了。好像趁工作空檔小睡片刻似的。好像馬上就會醒過來坐起來,戴上帽子出門去收剩下的款項似的。縫上NHK標誌的那套制服,看來就像是他皮膚的一部分。這個男人是包在這套制服裡被生到這個世界,又包在這個裡被燒掉。實際在眼前時,他最後該穿的衣服,除此以外天吾也想不到別的了。就像出現在華格納的音樂劇裡戰士們被鏡甲包覆著火葬一樣。

星期二早晨,在天吾和安達久美面前,蓋上棺材蓋,釘上釘子。然後送上靈車。雖說是靈車,只是從輪床換成棺材而已。那可能是最便宜的靈車。上頭完全沒有莊嚴肅穆的要素。也聽不見<諸神的黃昏>的樂聲。話雖如此對靈車的形狀,天吾也找不到該提出異議的理由。安達久美對這種事情似乎也不在意的樣子。那只不過是移動的方法而已。重要的是一個人從這個世界消失了。留下來的人對這個事實必須銘記在心。兩個人搭計程車,跟在黑色廂型車後面。 離開濱海道路,稍微進入山區的地方就到了火葬場。算是比較新,卻非常缺乏個性的建築物,與其說是火葬場不如說是什麼工廠,或政府機構的廳舍。只有庭園細心整理得很美,高高的煙囪朝向天空堂堂聳立著,因而知道這是擁有特殊目的的設施。那一天,火葬場可能並不太忙,不用等候,棺材就被送進高熱爐了。棺材靜靜地被送進爐裡,像潛水艇的升降口般沉重的蓋子關閉起來。戴手套的上年紀職員,朝天吾行一鞠躬後,按了點火閒關。安達久美朝那關閉的蓋子雙手合十,天吾也照樣做。

在火葬結束前的一小時多,天吾和安達久美在建築物裡一個休息室度過。安達久美從自動販賣機買來兩罐熱咖啡,兩個人默默喝著。兩個人在面對大玻璃窗前擺的長椅上,並排坐下。窗外是冬季枯黃的草坪寬闊的庭園,有葉子落盡的樹叢。看得見兩隻黑鳥停在枝頭。不知名的鳥。尾巴長長的,軀體雖小聲音卻尖銳而宏亮。啼叫時尾巴伸得筆直。樹叢上方是沒有一片雲的藍色冬季天空寬闊地延伸。安達久美奶油色粗呢短大衣底下,穿著黑色短裙洋裝。天吾在黑色圓領毛衣上,穿著深灰色人字斜紋上衣。焦茶色輕便皮鞋。這是他所擁有的最正式衣服。 我父親也是在這裡燒的。安達久美說。一起來的人,全都在猛抽菸。因此天花板一帶好像浮著一團雲似的。因為來這裡的幾乎全都是漁夫伙伴嘛。

天吾想像著那光景。一群曬得黝黑的人,身上穿著不習慣的深色西裝,大家一起猛抽著菸。並哀悼著因肺癌死去的男人。但今天,休息室裡只有天吾和安達久美兩個人。周遭一片寂靜。除了偶爾從樹叢傳來尖銳的鳥鳴聲外,就沒有打破那寂靜的東西。沒有音樂,也聽不見人聲。太陽將安穩的光投射到地上。那光透過窗玻璃射進室內,在兩人腳邊形成沉默的光池。時間像接近河口的河流那樣緩慢地流著。 謝謝妳陪我一起來。天吾沉默很久之後這樣說。 安達久美伸出手,疊在天吾的手上。一個人還是很難過的。有人在旁邊會比較好。事情就是這樣嘛。 也許是。天吾承認。 一個人死去,說起來不管因為什麼總是不簡單的事啊。這個世界忽然空空地張開一個洞。我們不得不鄭重地對那表示敬意。要不然洞會變得沒辦法合起來。

天吾點點頭。 不能讓洞一直開著。安達久美說。因為說不定有人會從那個洞掉進去。 不過有時候,死掉的人會帶著幾個祕密走掉。天吾說。而洞合起來的時候,那個祕密依舊還是祕密就結束掉了。 我認為,這也是必要的啊。 為什麼? 如果死掉的人把那個帶走了,那個祕密一定是那種不能留下來的東西。 為什麼不能留下來呢? 安達久美放開天吾的手,筆直看著他的臉。可能裡面有只有死掉的人才能正確理解的事情。不管花多少時間用多少言語都說不清的事情。那是死掉的人只能自己帶著走掉的事情。就像重要的手提行李那樣。 天吾閉著嘴,望著腳邊的光池。油氈地板發出鈍重的光。在那前面有天吾穿舊的便鞋,和安達久美式樣簡單的黑色淺口鞋。那一面感覺像近在眼前,一面像距離幾公里外的光景似的。

天吾一定也有很難向別人清楚說明的事。不是嗎? 或許有。天吾說。 安達久美什麼也沒說,把黑色絲襪包著的細腳交叉。 妳說妳以前死過,是嗎?天吾這樣問安達久美。 嗯,我以前死過一次。在一個下著冷雨的寂寞夜晚。 還記得那時候的事嗎? 嗯,我想我還記得。因為從以前就常常夢見那時候的事。非常真實的夢,每次都一模一樣。只能想成是真的發生過的事。 那是像Reincarnation嗎? Reincarnation? 就是輪迴。轉世。 安達久美想了想。是嗎?也許是。也許不是。 妳死後也像這樣燒掉嗎? 安達久美搖搖頭。這我不記得。因為那是死之後的事。我只記得死的時候的事。有誰把我勒死。一個我不認識沒見過的男人。

妳記得他的臉嗎? 當然哪。因為夢見好幾次了啊。在路上遇見也會一眼就知道。 如果真的在路上遇見的話妳會怎麼樣? 安達久美用指腹搓搓鼻子。好像在確認那裡還有鼻子似的。我自己也想過幾次呢。如果真的在路上遇見了怎麼辦?也許就那樣跑著逃走。也許悄悄跟蹤他。不實際遇見一定不會知道吧。 跟蹤他要做什麼? 不知道啊。不過說不定那個男人,握有關於我的某種重要祕密。如果順利也許可以解開祕密。 什麼樣的祕密? 例如我在這裡的意義之類的。 可是那個男人可能會再度把妳殺掉。 也許。安達久美噘起嘴唇。我當然很清楚,那裡有危險。或許最好就那樣跑到什麼地方逃走算了。雖然如此我還是毫無辦法地被那裡應該有的祕密所吸引。就像如果有黑暗的入口,貓無論如何還是非要往裡頭窺探不可一樣。

火葬完,和安達久美兩個人把父親留下的骨頭撿起來,放進小納骨罈裡。納骨罈交給天吾。拿到那納骨罈,天吾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才好。話雖如此,總不能放在什麼地方就走掉。天吾無聊地抱著那個納骨罈,跟安達久美一起搭計程車前往車站。 其他瑣碎的事務性事情就由我來幫你處理。安達久美在計程車上說。然後稍微考慮一下再補充要不要也幫你辦納骨? 天吾一聽嚇了一跳。這種事也行嗎? 並不是不行。安達久美說。因為連一個家人都沒出現的葬禮,也不是完全沒有啊。 如果能這樣真是幫助很大。天吾說。雖然有幾分愧疚,但老實說卻也鬆了一口氣,把納骨罈交給安達久美。他那時候想,我可能再也不會看到這遺骨了。留下的只有記憶。而且那記憶有一天也會像灰塵般消失。

因為我是本地人,大多的事情都可以通融。所以天吾還是早一點回東京去好了。我們當然很喜歡你,不過這裡不是天吾久留的地方。 離開貓之村,天吾想。 非常感謝妳。天吾再一次道謝。 嘿,天吾,我可以給你一個忠告嗎?雖然沒有資格給你忠告。 當然可以呀。 你父親,可能懷著某種祕密到那邊去了。你看來好像因此而感到有點混亂。那種心情並不是不能理解。不過,天吾最好別再去窺探那個黑暗入口了。那只要交給貓就行了。即使窺探你也任何地方都到不了,還不如去想以後的事比較好。 洞必須關閉起來才行。天吾說。 沒錯。安達久美說。貓頭鷹也這樣說。你還記得貓頭鷹嗎? 當然。 因為貓頭鷹是森林的守護神,知識淵博,所以能賜給我們夜晚的智慧。

貓頭鷹還在那座森林裡啼叫嗎? 貓頭鷹哪裡也不去。護士說。一直在那裡。 安達久美目送著天吾上了往館山的電車。好像有必要親眼確認他真的搭上電車離閒這地方似的。她在月台上大大地揮手直到看不見為止。 回到高圓寺的房子時是星期二晚上七點。天吾打開燈,在餐桌的椅子上坐下來,看看房間裡。房間還像昨天清晨離開時一樣。窗簾沒有空隙地緊緊拉上,桌上堆積著列印出來的原稿。六支削得漂漂亮亮的鉛筆,放在筆筒裡。洗好的餐具還堆積在廚房的流理台上。時鐘默默刻著時間,牆上的月曆顯示出一年已經來到最後一個月。房間好像比平常更靜悄悄的。有點過分靜悄悄的。在那寂靜中可以感覺到好像含有某種過度的東西。不過也許是心理作用。可能因為剛剛才目擊一個人從眼前消失。可能因為世界的洞還沒完全塞住的關係。

喝了一玻璃杯水後,沖了個熱水澡。仔細洗過頭,清了耳朵剪了指甲。從抽屜裡拿出新內衣新T恤穿上。必須把很多氣味從身上除掉。貓之村的氣味。我們當然很喜歡你,不過這裡不是天吾久留的地方,安達久美說。 沒有食慾。沒有心情工作,不想翻開書,也不想聽音樂。身體雖然很疲倦,神經卻莫名地亢奮。因此也不可能躺下來睡覺。籠罩著周圍的沉默也含有某種技巧性趣味。 如果深繪里在這裡就好了,天吾想。不管多無聊的事情都沒關係。就算不帶有意義也無所謂。宿命性缺乏抑揚和問號也沒關係。就算不帶有意義也無所謂。宿命性缺乏抑揚和問號也沒關係。好久沒聽了好想再聽她說話。不過深繪里可能不會再回到這個房子了,天吾知道。至於為什麼知道,無法適當說明,不過她已經不會回來了。也許。 誰都可以,總之想跟人說話。最好能跟大十歲的女朋友說話。但無法聯絡上她。不知道要往那裡聯絡,而且就他的說法,她已經失去了。 試著撥了小松公司的電話號碼。是他桌上的專線。但沒有人接。鈴聲響了十五次後,天吾放棄地放下聽筒。 此外還能給誰打電話?天吾試著想想。但想不起一個適當的對象。也想過給安達久美打看看,卻想起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 然後他想到在世界的某個地方,還一直開著的黑暗洞穴。不是多大,但很深的洞。如果探頭到那洞口大聲喊,還可以跟父親對話嗎?死者會把真相告訴我們嗎? 即使窺探你也任何地方都到不了。安達久美說。還不如去想以後的事。 不過天吾想事情並不是這樣。不只是這樣。就算知道了祕密,或許那個也無法把我帶到任何地方去。即便是這樣,我還是不得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無法把我帶到任何地方去。由於能知道那真正的原因,說不定我可以到某個地方去。 無論你是,或不是我親生的父親,這件事都無所謂了。天吾朝在那裡的黑暗洞穴這樣說。怎麼樣都沒關係。無論是或不是,你都把我的一部分帶走了就那樣死去了。而我則帶著你的一部分這樣繼續活著。無論有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那事實到現在也不會改變。時間已經經過該有的份,世界已經向前推進了。 感覺好像聽見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啼聲。不過當然是耳朵的錯覺。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