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3 十月/十二月

第23章 第22章 牛河 那眼睛看來母寧該說像在憐憫

星期天傍晚,六點十五分,天吾現身在公寓的玄關。走到外面時一度止步,好像在找什麼般張望周圍。視線從右邊移到左邊,再從左邊移到右邊。抬頭看天,再看看腳邊。但在他眼裡似乎沒映出跟平常不同的東西。他就那樣快步走到路上。牛河從窗簾的縫隙注視著那模樣 牛河那時候沒有跟蹤天吾。他沒帶行李。大大的雙手插入已經沒有摺痕的卡其褲口袋裡。穿著高領毛衣,外加穿舊的橄欖綠燈芯絨外套,一頭梳不順的頭髮。外套口袋裡被著厚厚的文庫本小說。可能要到附近的餐廳吃個飯吧。想去哪裡就讓他去吧。 星期一天吾有幾堂課要上。牛河事先打了電話到補習班,確認過。是的,川奈老師的課從星期一開始照課程表進行,女職員這樣告訴他。很好。天吾從明天關始終於恢復平常的課表了。從他的性格看來,今天晚上應該不會出遠門(那時候如果尾隨他的話,就會知道他是去四谷的酒吧見小松)。

快八點時牛河穿上水手外套,脖子圍上圍巾,緊緊戴著毛線帽,邊注意看著周圍邊快速走出公寓。那個時間點,天吾還沒回家。光以到附近吃飯來說,有點耗掉太多時間。牛河走出公寓時還擔心,搞不好跟回來的天吾碰個正著。不過就算要冒那樣的危險,牛河今夜這個時刻無論如何必須外出,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他憑記憶轉了幾個彎,通過幾個目標物前面,有時稍微迷惑,總算終於來到兒童公園。前一天強勁的北風現在已經完全停止,以十二月來說算是溫暖的夜晚,雖然如此夜晚的公園裡依然不見人影。牛河再環視一次周圍,確認沒有被任何人看見後,爬上溜滑梯的階梯。在溜滑梯台上坐下來,背倚在扶手上,仰望天空。月亮浮在和昨天大約相同的位置。三分之二大的明亮月亮。周圍看不見一片雲。而且在那月亮旁邊,還有一個形狀歪斜的綠色小月亮陪伴著似地排列著。

牛河想,並不是我弄錯。他嘆一口氣,輕輕搖頭。不是在做夢,也不是眼睛的錯覺。大小兩個月亮,毫無疑問地浮在葉子落盡的樺樹上方。那兩個月亮看來彷彿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不動地停在那裡,等候著牛河回到溜滑梯台上來似的。他們知道。牛河會回來這裡。他們彷彿約好了似地在那周遭所散發的沉默,是滿含暗示的沉默。而且月亮們,要求牛河也共同擁有那沉默。這件事不可以告訴任何人,他們這樣告訴牛河。把蒙上淡淡灰塵的食指悄悄抵在嘴唇前面。 牛河一直坐在那裡,臉上的肌肉試著往各個角度動動看。為了慎重起見仔細一一確認那裡的感覺有沒有任何不自然,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沒發現不自然的地方。不管是好是壞,還是和平常一樣的自己的臉。

牛河把自己視為一個很務實的現實主義者,而且實際上他就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形而上的思辨並不是他所求的東西。如果實際上存在著什麼的話,不管合不合理,理論說不說得通,首先就只能以現實來接受。這是他的基本想法。不是有原則和理論才產生現實的,而是先有現實,然後才配合那個產生原則和理論。因此兩個月亮並排浮在天空這件事,首先就只能當成事實照樣接受,牛河心裡這樣認定。 以後的事以後再慢慢想。牛河一邊努力不去多想,一邊只是無心地眺望、觀察著那兩個月亮。黃色的大月亮,和綠色歪斜的小月亮。他讓自己適應那光景。就照樣接受吧。他對自己說。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無法說明。但現在那不是該深究的問題。要如何應付這個狀況,無論如何這才是問題。那麼首先就只能把這光景不問道理地整個完全接受。事情從這裡開始。

牛河在那裡待了大約十五分鐘吧。他靠在溜滑梯台的扶手,身體幾乎動也不動一下,讓自己適應那個光景就像花時間讓身體順應水壓變化的潛水夫那樣,讓身體浴在那些月亮所發出的光中,讓肌膚熟悉那月光牛河的本能告訴他這樣做很重要。 然後那個頭形歪斜的小個子男人站起來走下溜滑梯台,意識一邊被無以名狀的深思所奪走,一邊走回公寓。感覺周圍的各種風景好像跟來時看起來分別稍稍有些不同了。是月光的關係吧,他想。那月光使事物的樣貌一點一點地錯開了。因此有幾次他差一點錯過了該轉彎的地方。在走進玄關之前,抬起頭來看看三樓,確定天吾的房間窗裡還沒開燈。大個子補習班老師還沒回家。看來並不只是到附近的餐廳吃個飯而已。可能到什麼地方去跟誰見面了。說不定對方是青豆。也可能是深繪里。我說不定錯失了一個大好機會。不過現在這樣想也沒有用了。天吾每次出門都跟蹤的話太危險。只要被天吾看到自己一次,就會前功盡棄。

牛河回到房間,脫掉大衣、圍巾和帽子。到廚房打開牛肉罐頭,把肉夾在捲麵包裡,站著就吃了起來。喝了既不冷也不熱的罐裝咖啡。但兩樣都幾乎感覺不到味道。雖然有吃的感覺,卻沒有味覺。原因是出在食物那邊,還是自己的味覺這邊,牛河無法判斷。或許那也是烙印在眼睛深處的兩個月亮的關係。不知道什麼地方的門鈴響了,那叮咚聲微弱地傳來。門鈴隔一會兒又響了兩次。但他沒有特別注意。不是這裡。是別的遠方,可能是別層樓的門鈴。 吃完三明治,喝完咖啡,牛河為了讓頭腦回到現實的位置,不慌不忙地抽了一根菸。在腦子裡再度確認,自己現在必須做的是什麼。然後終於回到窗邊在相機前坐下來。打開電暖爐開關,把雙手在那橘紅色光前攤開來烘著。星期天晚上快九點。幾乎沒有人出入公寓玄關。但對牛河來說,他想先確認天吾回家的時刻。

不久一個穿黑色長夾克的女人出現在玄關。從來沒見過的女人。她用灰色圍巾遮住嘴。戴著黑框眼鏡,也戴著棒球帽。一副想避開他人眼光,把臉藏起來的模樣。完全空手腳步快速。步幅也大。牛河反射地按下快門,以自動過片馬達連按三次快門。非要徹底查明這個女人的去向不可,他想。但正要站起來時,女人已經走到路上,消失到暗夜裡。牛河皺起眉頭,放棄了。以那樣的走法,即使現在穿上鞋子追出去也追不上了。 牛河在腦子裡追溯剛才所目擊的模樣。身高一七○公分左右。細管牛仔褲,白色運動鞋。穿的衣服全都嶄新得奇怪。年齡大約二十五到三十歲。頭髮塞在衣領裡,看不出長度。由於穿著寬大長夾克的關係也看不出體型,從腳的樣子看來應該是瘦的。從姿勢良好和腳步動作的輕快,顯示她是年輕又健康的。可能日常有做什麼運動。這些特徵都和他所知道的青豆一致。當然無法斷定這個女人就是青豆。只是她似乎非 常警戒唯恐被誰看到的樣子。全身散發著緊張的氣氛。就像怕被週刊雜誌跟蹤的女明星那樣。但會被媒體追蹤的大牌女明星,會出入高圓寺這棟陳舊公寓,以常識判斷並不可能。

首先假定她就是青豆。 她到這裡來見天吾。然而現在天吾出去了。房間的燈沒亮。青豆雖然來造訪他,卻沒有回應,於是就放棄回去了。那兩次遙遠的門鈴聲,可能就是她按的。但以牛河看來,這也說不太通。青豆是被跟蹤的人,為了避免危險,生活應該盡量不要被人看見。如果想見天吾,通常應該先打電話確認他在不在才對。 這樣就可以不必冒險了。 牛河依然坐在相機前尋思著,卻想不到一個合理的推論。那個女人的行動變裝不像變裝,跑出躲藏的地方來到這公寓並不符合牛河所知道青豆的性格。她應該會更謹慎更注意才對的。這讓牛河的頭腦混亂起來。牛河腦子裡完全沒有浮現,或許是自己把她引到這裡來的可能性。 不管怎麼樣,明天到車站前的沖印店去,把累積的底片都一起洗出來吧。裡頭應該也有拍出這個謎樣女人的身影。

他在相機前繼續守候到十點過後,但那個女人出去之後,公寓沒有一個人出入。公演就在觀眾稀少的情況下結束,就像被任何人都遺棄忘記的舞台那樣,玄關靜悄悄地了無人跡。天吾怎麼了?牛河不解。就他所知,那麼晚了天吾還在外頭是很稀奇的。明天開始補習班就要上課了。或許牛河出去的時候他已經回來,早早就睡覺了嗎? 時鐘指著十點過後,牛河發現自己也非常疲倦了。他感到強烈的睏意,眼睛幾乎睜不開的地步。這對於夜貓子的牛河來說倒很稀奇。平常的他如果有必要可以一直不睡的。但只有今夜,睡魔卻像古代的石棺蓋般,毫不留情地強壓到他頭上來。 我可能注視那兩個月亮太久了,牛河這樣想。那月光可能染進肌膚裡了。大小兩個月亮化為恍惚的殘像留在他的視網膜上。那昏暗的輪廓麻痺了他頭腦的柔軟部分。就像有一種蜜蜂可以刺進芋蟲讓牠麻痺,並在芋蟲身體表面產卵一樣。孵化的蜜蜂幼蟲把那動彈不得的芋蟲當成手邊的營養源,活活吃掉。牛河皺起眉頭,把不祥的想像從腦子裡揮掉。

算了,牛河對自己說。不用規規矩矩一直等天吾回家了。不管他幾點回來,那個男人,反正回來就會立刻睡覺的。而且除了這楝公寓之外,他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回去。大概。 牛河無力地脫下長褲和毛衣,只剩長袖襯衫和襯褲,鑽進睡袋。然後縮起身體立刻就睡著了。睡得非常深,幾乎接近昏睡。快睡著的時候,覺得好像聽見有人在敲房門的聲音。然而意識已經正把重心移到別的世界去。無法適當區別事物了。要勉強去區別時全身便吱吱作響。因此他沒睜開眼皮,也沒再去追究那聲音的意思,就再度沉入睡眠的深泥中去了。 天吾告別小松回到家,是在牛河進入深沉睡眠的約三十分鐘以後。天吾刷了牙,把燻有香菸氣味的外套掛在衣架上,換上睡衣就那樣睡了。凌晨兩點電話響起,被告知父親去世。

牛河醒來時是星期一早晨的八點過後,那時天吾已經坐上往館山的特快車,正陷入沉睡中以補充不足的睡眠。牛河以為天吾會去補習班上課,坐在相機前等他走出公寓。但天吾當然沒出現。時鐘指著下午一點時,牛河放棄了。從附近的公共電話打到補習班,問問看川奈老師的課今天是不是照預定上。 川奈老師今天停課。昨天夜裡,聽說他的家人忽然發生不幸。接電話的小姐說。牛河道過謝掛上電話。 家人不幸?天吾的家人說來就只有當NHK收費員的父親。那位父親住在某個遠方的療養院裡。天吾為了探病而暫時離開東京,兩天前才剛回來。那位父親死了。那麼,天吾又再度離開東京了。可能在我睡覺的時候從這裡出去的。真是的!我幹嘛睡得這麼久這麼沉呢? 不管怎麼樣,這下子,天吾已經變成舉目無親了,牛河想。本來就是孤獨的男人,現在變得更孤獨了。完全孑然一身了。母親在他不到兩歲的時候在長野縣的溫泉旅館被勒死。殺她的男人終究沒有被逮捕。她拋棄了丈夫,帶著還是嬰兒的天吾和那個男人逐電。所謂逐電真是古老的說法。現在已經沒人用了。不過對某種潛逃行為卻是很搭配的用語。為什麼男人會殺了她原因不明。不,並不清楚那個男人是不是真的殺了她。在一間旅館的房間,女人半夜被睡衣的腰帶勒死。同行的男人不見了。怎麼想那個男人都可疑。只有這樣而已。父親接到通知從市川趕來,把留下的幼兒帶回去。 這件事我或許該告訴川奈天吾。他當然有權利知道那事實。不過他說不想從我這樣的人口中聽到有關母親的事。因此沒告訴他。沒辦法。那不是我的問題。是他的問題。 無論如何,不管天吾在不在,都只能繼續監視這棟公寓。牛河這樣告訴自己。我昨天晚上看見彷彿是青豆的謎樣的女人。雖然沒有確實證據證明就是青豆本人,但可能性非常大。這歪斜的頭這樣告訴我。這個頭雖然外表不好看,但裡面卻俱備媲美最新雷達的敏銳第六感。而且如果那個女人真的是青豆,她不久應該還會再來找天吾。天吾的父親去世這件事,她還不知道。牛河這樣推測。天吾大概是半夜接到通知,一大早就出門的。而且兩個人似乎有無法用電話聯絡的原因。那麼她一定還會再來這裡。就算冒著危險,這個女人有某種重要事情非親自到這裡來不可。而且下次,無論如何一定要確實追蹤出她的去向。有必要周密地為此做好準備。 那麼做,或許某種程度也能弄清楚,為什麼這個世界有兩個月亮存在的祕密了。牛河很想知道那充滿趣味的謎底。不,那畢竟不過是次要案件而已。我的工作首先最重要的,是查清楚青豆潛伏的地方。而且綁上漂亮的禮物絲帶,把她交給那面目可僧的二人組。在那之前不管月亮是兩個,或只有一個,我都必須徹底務實才行。因為再怎麼說,那都是我之為我的強項。 牛河到站前的沖印店去,把五卷三十六張底片交給店員。然後拿著洗好的相片走進附近的家庭餐廳,一面吃著咖哩雞飯一面依日期順序看著。幾乎都是平常看慣的住戶面孔。他稍微好奇地看著的,只有三個人的相片。深繪里、天吾、然後就是昨天晚上從公寓出來的謎樣女人,這三個人。 深繪里的眼睛讓牛河緊張。在照片中,那個少女也從正面一直凝視著牛河的臉。沒錯,牛河想。她知道,牛河在那裡,正監視著自己。可能也知道他正用隱藏的相機在偷拍。她那一對清澈的眼睛這樣告訴他。那瞳孔可以看穿一切,她絕對不認同牛河的行為。那筆直的視線毫不留情地透背刺穿牛河的心。他在那裡的所做所為完全沒有辯解的餘地。不過同時,她並沒有對牛河斷罪,尤其也沒有蔑視他。在某種意義上,那美麗的眼睛赦免了牛河。不,應該不是說赦免,牛河重新思考。那眼睛看來毋寧該說像在憐憫牛河。明知牛河的行為是不乾淨的,卻還憐憫他。 那是在短短的時間內所發生的事。那天早晨深繪里先是一直注視著電線桿,然後快速轉過頭來眼睛瞥向牛河藏身的窗戶,筆直注視掩藏著的相機鏡頭,透過觀景窗凝視牛河的眼睛。然後走掉。時間凍結了,時間再度動起來。頂多三分鐘左右。在那短暫的時間中,她已經看遍牛河這個人靈魂的每個角落,正確看穿他的骯髒和卑鄙,給他無言的憐憫,然後就那樣消失蹤影。 看著她的眼睛時,肋骨之間好像被縫榻榻米的長針刺穿般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覺得自己這個人是極其歪斜醜陋的東西。不過那也沒辦法,牛河想。因為我實際上就是極其歪斜醜陋的東西。然而比這更嚴重的是,深繪里瞳孔浮現的,自然而透明的憐憫之色,讓牛河的心沉得更深。被告發、被蔑視、被臭罵、被斷罪還可以忍受。就算被棒球棒猛然敲擊都還好。還能忍受。但這個卻不行。 跟她比起來天吾則容易對付多了。相片中的他站在玄關,視線也同樣轉向這邊。就像深繪里所做的那樣小心注意地觀察周圍。但他的眼裡沒有映出什麼。他那無邪而無知的眼睛,未能探照出窗簾背後所隱藏的相機,和那前面牛河的身影。 然後牛河的眼光轉向謎樣的女人。有三張相片。戴著棒球帽、黑框眼鏡、灰色圍巾圍到鼻子下。看不出容貌。每張相片燈光都很弱,加上棒球帽簷形成的暗影。不過那個女人,和牛河在腦子裡所描繪出的青豆這個女人的形象完全吻合。牛河拿起那三張照片,像在確認手上撲克牌的牌般反覆順序看著。越看越覺得那個女人除了是青豆之外絕對不會是別人。 他叫住女服務生,問她今天的甜點是什麼。女服務生回答是桃子派。牛河點了那個,和續杯咖啡。如果她不是青豆的話,牛河一面等著桃子派送來一面對自己說,我可能永遠沒有機會遇到青豆這個女人了。 桃子派烤得比預期的好多了。脆脆的派皮中,夾著多汁的桃子。當然可能是罐頭桃子,不過以家庭餐廳的甜點來說,已經不錯了。牛河把派吃個精光,喝乾咖啡,相當心滿意足地走出餐廳。經過超級市場買了大約三天份的食物,一回到房間就再度坐定在相機前面。 一邊從窗簾縫隙監視著公寓的玄關,一邊靠在牆上在陽光下打了幾次盹。不過牛河並不介意這個。在睡著的時候應該沒有看漏什麼重要東西。天吾為了父親的葬禮而離開東京,深繪里也可能不會再回來這裡了。她知道牛河還在監視。那個謎樣的女人在大白天造訪這裡的可能性也很低。她行動很小心。天黑以後才會開始活動。 但天黑後那個謎樣的女人也沒現身。只有每次看慣的面孔跟平常一樣下午出去買東西、傍晚出去散步,早上出去上班的人以比出門時更疲倦的臉色回來而已。牛河只是目送著他們的進出。已經不再按快門了。沒有必要再多拍他們的相片了。現在牛河只關心三個人。其他的人全都只是無名路過者而已。牛河閒得無聊便以自己隨便幫他們取的名字稱呼他們。 毛先生(那個男人的髮型很像毛澤東),上班辛苦了。 長耳先生,今天很溫暖最適合散步喔。 沒下巴太太,又要去買東西了嗎?今天晚餐的菜色是什麼? 牛河持續監視玄關到十一點。然後打了一個大呵欠,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喝了保特瓶的綠茶,吃了幾片餅乾,抽了一根菸。在洗臉台刷了牙,順便用力伸出舌頭來照鏡子。很久沒看自己的舌頭了。上面生了像青苔般厚厚的舌苔。像真的青苔般帶著淡綠色。他在燈下仔細檢查那舌苔。好可怕的東西。而且牢牢地附著在整個舌頭上,怎麼也無法去除的樣子。這樣下去我可能不久就會變成青苔人了,牛河想。從舌頭開始蔓延到全身到處的皮膚上都長滿綠色青苔。就像在沼澤地裡悄悄活著的烏龜的龜甲那樣。光想像這個心情就暗淡下來。 牛河隨著嘆息發出不成聲的一聲,不再去想舌頭的事了,關掉洗手間的燈。在黑暗中摸索著脫掉衣服,鑽進睡袋。把拉鍊拉上,像蟲子般弓起背。 醒來時周遭一片漆黑。轉頭想看時間,但該有時鐘的地方卻沒有。牛河一瞬間混亂了。為了在黑暗中也能立刻確認時間,他睡前一定會確認時鐘的位置。這是長年的習慣。為什麼沒有時鐘?從窗簾縫隙只透進些微的光線,那只照出房間角落的一角而已。周遭正被深夜的黑暗所包圍。 牛河發現心臟強烈鼓動著。由於分泌的腎上腺素送到全身的關係,心臟拚命鼓動著。鼻孔張開呼吸粗重。好像正在做著令人興奮激動的夢,中途醒來時那樣。 但不是在做夢。有什麼在現實中發生了。枕邊有人。牛河感覺到那跡象。在黑暗中浮起更黑的影子,正俯視著牛河的臉。牛河的背脊先僵硬。一秒的幾分之一之問意識再度重組,他反射地想拉開睡袋的拉鍊。 那個誰間不容髮地用手腕扣住牛河的脖子。連發出短暫叫聲的時間都不給。牛河脖子上感到千錘百鍊強壯男人的肌肉。那手腕輕鬆地扣住他的脖子,卻像老虎鉗般毫不留情地勒緊。男人一語不發。連呼吸都聽不見。牛河身體在睡袋裡扭動、掙扎。雙手在尼龍內側亂抓,雙腳猛踢。想高聲呼叫。但怎麼做都沒用。對方一旦在榻榻米上擺好姿勢,就不再動了,只把手腕的力量逐步加強。有效而不白費的動作。隨著那樣牛河的氣管受到更大的壓迫,呼吸逐漸變得越來越微弱。 在那絕望狀態中,牛河腦子裡所閃現的,是這個男人如何進到這房間來的疑問。門上了圓筒鎖,還從內側扣上鍊條。窗戶也關得萬無一失。然而他怎麼進得了這房間?如果撬鎖一定會發出聲音,聽到那聲音,我應該一定會醒來。 這傢伙是專家,牛河想。如果必要,可以毫不遲疑地奪取人命。受過這樣的訓練。是先驅派來的人嗎?他們終於決定要把我除掉了嗎?他們判斷我已經是沒有利用價值的礙事存在了嗎?如果是那樣,這判斷就錯了。因為我只差一步就能逮到青豆了。牛河想出聲對那個男人說。請先聽我說。但聲音出不來。已經沒有足以振動聲帶的空氣了,舌頭和喉嚨深處像石頭般僵硬。 氣管現在已經不留空隙地被塞死。空氣完全進不來。肺正瘋狂地索求著新鮮氧氣,然而到處都見不到那東西。感覺身體和意識正被逐漸分離。身體正在睡袋裡持續掙扎,另一方面他的意識卻被拖進渾沌而沉重的空氣層裡。雙手和雙腳急速失去感覺。為什麼?他在逐漸淡化的意識中發問。為什麼我非要在這麼悲慘的地方,以這麼悲慘的模樣死去?當然沒有回答。終於沒有邊緣的黑暗從天花板降下,包圍一切。 意識恢復時,牛河已經被移出睡袋外面。雙手和雙腳沒有感覺。他只知道眼睛被蒙住,和臉頰上有榻榻米的觸感。喉嚨已經不再被勒緊。肺像風箱般發出聲音邊收縮著邊吸進新鮮空氣。冷冷的冬天空氣。得到氧氣可以製造新的血液,心臟把那紅色溫暖液體馬力全開地送到神經末梢。他一邊不時激烈地咳嗽,一邊只集中精神在呼吸上。不久雖然只是漸漸的,但雙手和雙腳的感覺都回來了。耳朵深處聽得見心臟緊密的鼓動聲。我還活著,牛河在黑暗中這樣想。 牛河被放在榻榻米上趴著。雙手被繞到背後,用軟布般的東西綁住。兩腳也被綑住。雖然不是很緊卻是熟練而有效的綁法。除了滾動之外身體動彈不得。自己還能這樣活著呼吸,牛河覺得不可思議。原來那樣並不是死掉。雖然瀕臨死亡邊緣,但並不是真正的死。喉嚨兩邊銳利的疼痛還像腫瘤般留著。溢出的尿液滲透到內褲開始變冷。但那絕對不是不快的感覺。反而是該歡迎的感覺。因為疼痛和冷,是表示自己還活著的證據。 沒那麼簡單讓你死。男人的聲音說。簡直像讀出牛河的心情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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