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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0章 青豆 我的變貌的一環

星期天風停了,和前一夜截然不同,轉為溫暖安穩的一天。人們可以脫下沉重的大衣,充分享受陽光。青豆和外界的天候無緣地,在窗簾緊閉的室內過著和平常沒有兩樣的一天。 以小音量邊聽著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邊做著伸展運動,用機械嚴格地運動肌肉。全部做完日益增加逐漸充實的項目需要將近兩小時。做菜、打掃房間,坐在沙發上讀《追憶逝水年華》。終於進入第三部《蓋爾芒特之家》。她盡量注意不要製造空閒時問。看電視只看NHK中午和下午七點的準點新聞。依舊沒有大新聞。不,有大新聞。全世界有多數的人喪失性命。其中有很多是痛苦而死的。有列車相撞、油輪沉沒、飛機墜落。有無法收拾殘局的持續內亂、有暗殺、有民族問的痛苦殘殺。有氣候變化帶來的乾旱、洪水、有饑饉。青豆衷心同情被這些悲劇和災害所捲入的人們。但那個歸那個,卻沒有發生一件會波及現在的青豆,造成直接影響的事情。

附近的幼兒正在隔街的兒童公園裡遊玩。孩子們口中一一在喊叫著什麼。也聽得見停在屋頂的烏鴉們像在互相聯絡般發出尖銳的聲音。空氣中有初冬都會的氣味。 然後她忽然發現,自從住在這楝大廈的一室以來,自己一次也沒感覺過性慾。既沒想過要和誰做愛,也沒自慰過一次。可能是懷孕的關係。因此荷爾蒙的分泌改變了也不一定。無論如何,那對青豆來說都是可喜的事。因為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即使想跟誰做愛,也無處宣洩。每個月沒有月經,對她也是可喜的事情之一。本來就來得不多,雖然如此但仍覺得好像卸下一個長久以來所背負的包袱似的。至少該想的事情少了一件也值得慶幸。 三個月之間頭髮長得相當長了。九月間長度大約只有及肩左右,現在已經披到肩胛骨的位置了。小時候都是由母親的手剪成短短的妹妹頭,上了中學後一直過著以運動為主的生活,因此頭髮一次也沒有留這麼長過。雖然覺得有一點過長,但要自己剪又太勉強,只能任其長長。只有前髮用剪刀修齊,白天把頭髮綁起來往上盤,天黑後放下來。然後一面聽著音樂,一面用梳子梳一百次。如果沒有時問的餘裕實在辦不到。

青豆本來就不太化妝,像這樣躲在屋裡就更沒有這必要了。不過為了讓生活稍微規律一點,她也細心地做了皮膚保養。用面霜和洗面乳按摩皮膚,睡前一定敷臉。本來就是健康的身體,因此稍微保養皮膚立刻變得光澤美麗。不,這或許也因為懷孕的關係。曾聽說過懷孕會使皮膚變美。無論如何坐在鏡子前,看著頭髮放下來的臉時,感覺自己似乎變得比以前美了,至少產生一股成熟穩重的氣質。大概。 青豆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認為自己美過。從小時候開始也沒有被誰誇過一次美麗。母親反而把她當成醜女孩看待。如果妳長得漂亮一點就好了。是母親的口頭禪。意思是說如果青豆是漂亮一點、可愛一點的孩子的話,她們應該可以勸誘更多信徒信教。因此青豆從小就盡量不照鏡子。必要時只會短暫站在鏡子前,快速事務性地檢查幾個細部。這成為她的習慣。

大塚環說過喜歡青豆的相貌。還說真的不錯喔,非常漂亮。沒問題,對自己可以更有自信。青豆聽了非常高興。朋友的溫暖語言讓青春期的青豆感覺鎮定、安心多了。也閒始想自己或許沒有母親一直說的那麼醜。不過連大塚環,也不曾說過她美麗。 但有生以來,青豆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臉或許也有美的地方。坐在鏡子前的時間比以前久,開始細心地看自己的臉。不過其中並不含有自戀成分。她只不過像觀察一個別的獨立個體那樣,從各種角度實際審視映在鏡中自己的臉。是自己的容貌實際上變美了?或容貌本身並沒有變,只是自己觀看的感覺方式改變了?青豆自己也無法判斷。 青豆有時會站在鏡子前故意皺眉。皺眉的臉跟以前一樣。臉上的肌肉分別往各個方向拉扯,上面的五官驚人地各自分解開來。好像全世界的所有感情都在那裡奔放出來似的。沒有美也沒有醜。從某個角度看像夜叉,某個角度看像小丑,某個角度只能看見渾沌。停止皺眉時,就像水面的波紋收斂了般肌肉也徐徐放鬆下來,恢復原來的五官。青豆從其中看出和以前多少相異的新的自己。

其實妳如果能更自然地微笑就好了,大塚環常常這樣對青豆說。一微笑起來容貌就變得那麼溫柔啊,真可惜。但青豆卻無法在人前若無其事地自然微笑。如果勉強微笑,會變成像咧嘴般的冷笑。反而讓對方緊張,開始不自在起來。大塚環卻可以非常自然地露出開朗的笑。任何人初次見到她都會覺得她很親切,對她產生好感。但結果,她卻不得不在失意和絕望中斷絕了自己的生命。反而無法巧妙微笑的青豆卻活了下來。 安靜的星期天。許多人在溫暖的陽光引誘下,來到對面的兒童公園。雙親讓孩子們在沙坑玩耍,或去盪鞦韆。也有小孩去溜滑梯。老人們坐在長椅上,不厭倦地望著孩子們遊戲的姿態。青豆走到陽台坐在庭園椅上,從遮掩目光的塑膠條板縫隙隨意看著那樣的光景。好和平的風景。世界不停地往前進。這裡既沒有要人命的人,也沒有追蹤殺人者的人。人們不會把裝滿九毫米子彈的自動手槍,用褲襪捲起來藏在櫃子的抽屜裡。

我是否有一天也能像那樣,成為安靜而平順的世界的一部分?青豆這樣問自己。我有一天也能牽著這個小東西的手到公園去,讓他盪鞦韆、溜滑梯嗎?不必去想要殺誰,會被誰殺的事,而能過著日常的生活嗎?這種可能性是否存在於1Q84年?或者那只存在於某個別的世界?而且更重要的是那時候天吾是不是在我身旁? 青豆不再眺望公園,回到房間。關上玻璃門,拉上窗簾。聽不見孩子們的聲音了。悲哀淡淡地暈染她的心。她徹底孤立,被關在從內側上鎖的地方。別在白天眺望公園了。青豆這樣想。天吾不可能白天到公園來。他所尋找的是鮮明的兩個月亮的模樣。 青豆用過簡單的晚餐,洗過餐具後,穿著溫暖的衣服走到陽台。膝蓋上蓋著毛毯,身體沉入椅子裡。無風的夜晚水彩畫家會喜歡的雲淡淡刷過天空,正在試著纖細筆毛的觸感。沒有被那雲遮住,約三分之一大的月亮毅然把清晰明亮的光送到地上。那個時刻,從青豆的位置無法看到第二個小月亮的身影。那部分剛好被建築物遮住。但青豆知道,那個就在那裡。她可以感覺到那存在。只是碰巧因為角度的關係還看不見而已。不久應該就會出現在她眼前。

青豆自從藏身在這楝公寓的一室以來,刻意從腦子裡排除意識。尤其像這樣走到陽台眺望公園的時候,她可以自在地讓腦子空白。眼睛不懈怠地監視著公園。尤其是溜滑梯台上。但什麼也不想。不,意識也許在想著什麼。但那大體上都收在水面下。在那水面下自己的意識在做什麼,她並不知道。但意識會定期浮上來就像海龜和海豚,時候到了必須把臉露出海面呼吸一樣。那樣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剛才是在想什麼。然後意識的肺充滿新鮮的氧氣之後,會再度沉入水面下。不見蹤影。接下來青豆就什麼都不想了。她化為被柔軟的繭包住的監視裝置,無心地把視線投向溜滑梯台上。 她看著公園。但同時什麼也沒在看。如果有什麼新東西進入視野,她的意識應該會立即反應。但現在什麼也沒發生。沒有風。探針般搜尋空中的樺樹暗沉的枝椏連微動都不動一下。世界完全靜止。她看看手錶。剛過八點。今天可能也會什麼都沒發生地結束。徹底靜悄悄的星期天夜晚。

世界不再靜止,是八點二十三分的事。 一留神時,看到一個男人在溜滑梯台上。坐在那裡,仰望著天空的一角。青豆的心臟緊緊縮起來,變成像小孩握拳般的大小。心臟一直保持那樣的大小,久得以為再也動不了了。然後唐突地膨脹起來恢復原來的尺寸,再度開始活動起來。發出乾乾的聲音,以狂亂的速度把新的血液分配到全身。青豆的意識忽然浮上水面,抖一抖身子後進入行動姿態。 是天吾,青豆反射地想。 但晃動的視野固定之後,知道那不是天吾。那男人個子矮得像小孩,大大的頭有稜有角,戴著針織帽。針織帽順著頭形歪成奇形怪狀。綠色圍巾捲在脖子上,穿著深藍色大衣。圍巾太長,大衣腹部隆起釦子像要彈開般。青豆想到那就是昨天晚上閃過一眼,從公園走出去的小孩。但實際上並不是小孩。應該是接近中年的大人。只是個子矮小肥胖,手腳粗短。而且擁有異樣巨大而形狀歪斜的頭。

青豆忽然想起Tamaru在電話上提過福助頭的事。徘徊在麻布的柳宅周圍,探查庇護所模樣的那個人。在溜滑梯台上的男人,外貌正是Tamaru昨夜在電話上所描述的那樣。這可怕的男人後來還執拗地繼續搜索,已經悄悄來到近在眼前了。必須去拿手槍來才行。為什麼偏偏只有今夜卻把手槍放在臥室裡呢?不過她深呼吸一下暫且讓混亂的心跳鎮定下來,讓神經安定下來。不,不用慌張。還沒必要拿手槍。 首先這個男人並不是在觀察青豆的大廈。他坐在溜滑梯台的頂上,以和天吾完全一樣的姿勢仰望著天空的一角。而且看來他似乎正對自己所目睹的東西專注地思索著。長久之間身體文風不動。簡直像忘了身體該怎麼動似的。完全沒注意到青豆房子的方向。青豆為此感到困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男人為了追蹤我而來到這裡。可能是教團的人。而且無疑是高明的追蹤者。居然能從麻布的宅邸追查我的足跡而來到這裡。然而現在卻又在我面前毫無防備地暴露自己的姿態,放心地仰望夜空。

青豆悄悄站起來打開玻璃門一小縫,走進屋裡坐在電話前。並用微微顫抖的手指開始按Tamaru的電話號碼。總之非向Tamaru報告不可。福助頭現在正在從她的房子看得見的地方。隔著馬路的兒童公園溜滑梯上。其他事情就交給他去判斷,他應該會迅速幫她處理。但按了前面四個數字後她的手指停止動作,還握著聽筒咬緊嘴唇。 還太早了,青豆想。關於這個男人,有太多莫名其妙的地方。如果中日,把這個男人視為危險分子乾脆地處理掉的話,那莫名其妙的事情一定會在莫名其妙中結束掉。試想,這個男人採取和前一天天吾所採取的完全相同的行動。走上同樣的溜滑梯台,同樣的姿勢,同樣的天空一角。好像在照樣模仿。他的視線想必也捕捉到有兩個月亮在那裡了。青豆知道。那麼,這個男人和天吾可能某方面有聯繫。而且這個男人可能還沒注意到我藏身在這楝樓房的一戶裡。才會這樣沒防備地背對著這邊。越想這個假設越有說服力。如果是這樣,我只要跟蹤這個男人,可能就可以去到天吾所在的地方了。這個男人反倒可以成為我的嚮導。這麼一想心臟的悸動變得越發堅定、快速。她放下聽筒。

稍後再通知Tamaru,她這樣決定。在那之前有一件事必須先做。當然那會伴隨著危險。畢竟是被追蹤的人要去追蹤追蹤者。而且對方可能是箇中高手。不過總不能放過這樣的重要線索。對我來說,這說不定是最後的機會。而且這個男人看來似乎正陷入暫時恍惚的放心狀態。 她快步走進臥室,打開櫃子的抽屜拿出海克勒&寇奇手槍。撥開安全裝置,發出乾脆的聲音往槍膛裡送進子彈,再度設好安全裝置。把那插進牛仔褲背後。回到陽台。福助頭還以相同的姿勢仰望著天空。那歪斜的頭文風不動。他的心似乎完全被那天空一角看得見的東西迷住了。青豆也很清楚他那樣的心情。那確實是會迷惑人心的光景。 青豆回到房間,穿上長夾克,戴上棒球帽。再戴上沒有度數、造型簡單的黑框眼鏡。這樣臉的模樣就相當不同了。脖子圍上灰色圍巾,皮夾和房間鑰匙塞進口袋。跑下樓梯,走出大廈的玄關。運動鞋的鞋底無聲地踩在柏油路面。好久沒嚐到的這堅定踏實的觸感鼓舞著她。 青豆邊走在路上,邊確認福助頭還在同一個地方。太陽下山後溫度確實下降了,不過依然無風。反而冷得很舒服。青豆邊吐著白氣邊躡著腳步聲,就那樣若無其事地走過公園前。福助頭完全沒注意到。他的視線從溜滑梯台上筆直朝向天空。從青豆的位置看不見,但那男人的視線所及應該看得見大小兩個月亮。那想必正在冷凍無雲的天空,並排依靠在一起。 通過公園,走到前面一個轉角,往右轉後再倒回來。並躲在陰暗的影子下,望著溜滑梯台的模樣。腰的背後有小型手槍的觸感。像死本身般又硬又冷的觸感。那讓神經的亢奮鎮定下來。 等了大約五分鐘。福助頭慢慢站起來,拂掉大衣上的灰塵,再抬頭望一眼天空後定下心似地走下溜滑梯的階梯。然後走出公園往車站的方向走。要跟蹤那個人並不太難。星期天晚上的住宅區人影稀疏,隔一段距離也不用擔心會跟丟。而且對方似乎絲毫沒懷疑到自己可能會被人監視。沒有回頭,以一定的速度邁著步子。人一面想事情一面走路的速度。青豆想到真諷刺。追蹤者的死角是被追蹤。 終於搞清楚福助頭並不是要往高圓寺車站。青豆在屋裡透過東京二十三區道路地圖,把大廈周邊詳細的地理情況都記進腦子裡。因為萬一發生緊急狀況,有必要先熟悉往什麼方向有什麼。所以知道福助頭最初往車站的方向走,中途轉向別的方向。而且也發現福助頭對這附近的地理位置並不熟。他兩次在路口站定下來,不太有信心地張望,確認著電線桿上的住址標示。他在這裡是個外來者。 福助頭的步調終於加快一點。青豆推測一定是回到記得的地區了。沒錯。他通過區立小學前,在寬闊的路上前進一會兒,便走進那裡的一楝三層樓舊公寓去。 青豆看見那個男人消失在玄關裡後,等了五分鐘。她可不希望和那個男人在入口照面。玄關上附有遮陽的水泥屋簷,圓形電燈把門口一帶照出一片黃色。她沒看到公寓有任何看板或門牌。可能是一楝無名的出租公寓。畢竟建好已經又經過相當歲月的樣子了。她記住電線桿上所標記的住址。 過了五分鐘,青豆走向公寓的玄關。快步通過黃色燈下,打開入口的門。小門廳裡沒有人。空蕩而缺乏溫暖的空間。快熄滅的日光燈發出吱吱的微弱聲響。不知從哪裡傳來電視的聲音。也聽得見小孩正高聲向母親要求什麼的聲音。 青豆從長夾克口袋拿出自己房間的鑰匙,如果有人看見,希望別人以為她是這裡的住戶。她手上邊拿著鑰匙輕輕搖晃,邊讀著信箱的名牌。其中之一可能是那個福助頭的。並沒有太期待,但總之值得試試看。是一楝小公寓,住戶應該不算多,終於發現一個信箱上有川奈的姓,一瞬間青豆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青豆在那信箱前站定。周遭的空氣變得非常稀薄,無法順利呼吸。她的嘴唇輕輕張開,微微顫抖。時間就那樣經過。自已也知道那是非常愚蠢而危險的舉動。福助頭就在這一帶的什麼地方。說不定現在就會出現在玄關。但她無法從那信箱抽身離開。川奈這樣的一小片名牌麻痺了她的理性,凍僵了她的身體。 那姓川奈的住戶,當然不確定是川奈天吾。川奈雖然不是到處都有的普通的姓,但也沒有像青豆那樣特別稀奇。不過如果照她所推測的那樣,如果福助頭和天吾有某種聯繫,這個川奈就是川奈天吾的可能性應該就很高了。房間號碼是三○一二。和她所住的房間碰巧號碼相同。 該怎麼辦才好?由旦昱用力咬緊嘴唇。她的頭腦在同一個圈圈裡持續團團轉著。到處找不到出口。該怎麼辦才好?但總不能一直站在信箱前發呆。青豆下定決心,從那不表歡迎的水泥樓梯走上三樓。陰暗的地上,到處顯現歲月刻劃的細微裂痕。運動鞋的鞋底發出刺耳的聲音。 然後青豆站在三○三號房前面。沒有特徵的鐵門,名牌上插著印有川奈的卡片。還是只有姓沒有名。這兩個字非常不親切,只能感覺到無機質。但同時上面也聚集了深深的謎。青豆站在那裡,側耳傾聽。敏銳地集中所有的感覺。但門後沒有傳出任何聲音。也不知道裡面有沒有亮燈。門邊有個門鈴。 青豆猶豫一下。咬著嘴唇尋思一番。我該不該按這個門鈴? 或許這是個設計巧妙的陷阱。門後面可能藏著福助頭,像黑森林裡的小小人那樣,一面露出陰險的笑臉一面等著我的出現。他特地在溜滑梯台上現身,把我引誘到這裡來,準備逮住我。他知道我在找天吾,所以就以他為餌。卑鄙狡猾的男人。而且確實掌握住我的弱點了。要我從那個房問的內側打閒門鎖,確實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青豆確認周圍沒有任何人,從牛仔褲後面拿出手槍。撥開安全裝置,放進長夾克的口袋裡以便隨時可以拔槍。右手握緊握柄,食指扣緊扳機。然後用左手的拇指按門鈴。 聽得見房間裡響起門鈴的聲音。慢慢的叮咚聲。和她快速的心臟跳動節奏不搭配。她握緊手槍,等門打開。但門沒有開。也沒有誰透過門的窺視孔探看的跡象。她隔一會兒再度按鈴。鈴聲再度響起。聲音大得杉並區的人都會抬起頭,側耳傾聽的地步。青豆右手在槍把上冒著汗。但還是沒有反應。 還是先離開這裡為妙。三○三室姓川奈的住戶,無論是誰總之不在。而且現在這楝建築的某個地方正躲著那個不祥的福助頭。繼續再久留很危險。她急忙下了樓梯,再瞄一眼信箱後走出那棟房子。低著頭快速通過黃色燈下,走到路上。回過頭,確定後面沒有人跟蹤。 很多事情不想不行。需要判斷的事情也同樣多。她摸索著扣上手槍的安全裝置。在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把那重新插回牛仔褲背後。青豆對自己說不可以過分期待。不可以期待過多。那個姓川奈的住戶,可能是天吾本人。但也可能不是天吾。一旦開始期待,心就會自己跟著開始動起來。而且那期待落空時人就會失望,失望會喚來無力感。心會產生縫隙,警戒便會疏忽。對現在的我來說,那是最危險的事。 那個福助頭掌握了多少事實?並不清楚。不過以現實問題來說,那個男人接近我了。已經來到伸手可及的地方了。必須提心吊膽,提高警覺才行。對方是不會鬆懈的危險男人。些微疏忽就可能致命。首先第一,不能再輕易靠近那楝舊公寓的周圍。那個人想必躲在那楝公寓的某個地方,正在思索如何獵捕我的策略。就像在黑暗中張開網子的吸血毒蜘蛛那樣。 回到自己的房子之前青豆已經下定決心。她可以走的路只有一條。 青豆這次按Tamaru的電話按到號碼的最後。響十二聲後掛斷。脫掉帽子和夾克。把手槍放回櫃子的抽屜,喝了兩玻璃杯水。在水壺放進水,燒開水準備泡紅茶。從窗簾縫隙窺視一眼馬路對面的公園,確認那裡沒有人。站在洗手間鏡子前用梳子梳頭。雖然這樣,雙手的手指還是無法順暢地動。緊張仍然持續。在往紅茶的茶壺注入開水時電話鈴響了。對方當然是Tamaru。 剛才我看見福助頭了。青豆說。 沉默。妳說剛才看見,表示現在已經不在那裡了嗎? 對。青豆說。稍早以前在這楝公寓對面的公園裡。但現在不在了。 稍早以前是多久以前? 大約四十分鐘前。 為什麼四十分鐘前沒有打電話? 我必須馬上跟蹤他,沒有時間。 Tamaru好像擠出來似地慢慢吐氣。跟蹤了? 因為不想跟丟他。 我應該說過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外出的。 青豆小心地選著用語。可是危險逼近自己了,總不能只是坐以待斃就算跟你聯絡,你也不可能立刻趕來這裡。對嗎? Tamaru從喉嚨深處發出微小的聲音。於是妳就去跟蹤福助頭。 那傢伙好像完全沒想到自己正被跟蹤。 專家會假裝這樣。Tamaru說。 正如Tamaru說的那樣。或許是巧妙設計的圈套。不過不能在Tamaru前面承認這個。當然你也許可以這樣辦到。不過以我看來,福助頭還沒有達到這個水準。手腕可能高明。但跟你不同。 可能後面有人支援。 不。那個男人是一個人不會錯。 Tamaru短暫地頓一下。算了沒關係。那麼妳看到那傢伙的去向了嗎? 青豆把公寓的地址告訴Tamaru,說明了外觀。但不清楚是哪個房間。Tamaru把那寫下來。他問了幾個問題,青豆盡量正確回答。 妳發現的時候,那個男人正在公寓對面的公園裡嗎?Tamaru問。 對。 在公園裡做什麼? 青豆說明。那個男人坐在溜滑梯台上,久久仰望著夜空。不過當然沒有提到兩個月亮的事。 看天空?Tamaru說。聽筒傳來他的思考迴轉數正在提高。 天空、或月亮、或星星,之類的東西。 而且讓自己的身影毫無防備地暴露在溜滑梯台上。 沒錯。 妳不覺得很奇怪嗎?Tamaru說。乾而硬的聲音。令人想到一年只能靠下一天雨支撐剩下的季節活下去的沙漠植物。那個男人正在追蹤妳。已經來到只差一步的地方了。真了不起。然而卻從溜滑梯台上輕鬆地仰望冬夜的天空。對妳所住的房子瞧都不瞧一眼。要我來說,沒有這麼不合理的事情。 也許是。很奇怪。也不合理。我也這樣想。不過那個歸那個,無論如何總不能眼看著那傢伙讓他走掉。 Tamaru嘆一口氣。雖然如此,我還是覺得那樣非常危險。 青豆閉著嘴。 妳跟蹤他,有沒有解開一點謎呀?Tamaru問。 沒有。青豆說。不過有一點事情讓我擔心。 例如什麼? 查了一下玄關的信箱,發現三樓住著姓川奈的人。 然後呢? 你知道今年夏天暢銷的小說《空氣蛹》吧? 我也會讀報紙的。作者深田繪里子應該是先驅的信徒的孩子。後來失蹤了,有人懷疑可能被教團綁架了。警察調查過。書我還沒讀。 深田繪里子不是普通信徒的孩子。她父親就是先驅的領導。換句話說她是經由我的手送到那邊去的男人的女兒。而川奈天吾則是編輯請來代筆的槍手,大幅改寫《空氣蛹》的人物。那本書事實上可以說是兩個人共同創作的。 長久的沉默降臨。好像走到細長房間的另一端去,拿了辭典查了什麼,再走回來那樣的時間。然後Tamaru開口。 那位公寓住戶川奈,有沒有確實證據就是川奈天吾? 現在還沒有。青豆承認。不過如果是同一個人的話,事情就多少可以說得通了。 片斷湊得起來了。Tamaru說。不過妳怎麼知道那位川奈天吾就是《空氣蛹》的影子作者?這種事情應該沒有公開發表出來。如果被世間的人知道了會鬧成大醜聞的。 我是從領導口中聽來的。他在臨死之前,告訴我的。 Tamaru的聲音冷了一級。妳在更早以前就該告訴我這件事了。妳不覺得嗎? 那時候,我還不覺得那是具有重大意義的事。 又有一陣沉默。青豆不知道在那沉默中Tamaru想了什麼。不過她知道Tamaru不喜歡藉口。 好吧。Tamaru終於說。那就算了。總之長話短說。妳想說的是,福助頭可能知道了這個,盯上了川奈天吾這個人物。從這個頭緒正在逼近妳所在的地方。 我想可能是這樣。 我真不明白。Tamaru說。為什麼那個川奈天吾,會變成追查妳的頭緒呢?妳跟川奈天吾之間並沒有什麼關係吧?除了妳處理了深田繪里子的父親,他是深田繪里子小說的代筆槍手以外。 有關係。青豆以缺乏抑揚的聲音說。 妳是說,妳跟川奈天吾之間有直接的關係嗎? 我跟川奈天吾,以前小學在同一班。而且我想我要生的孩子的父親可能就是他。不過除此之外我無法在這裡說明。怎麼說呢,這是非常個人的事情。 聽筒傳來原子筆尖咚咚地敲在桌上的聲音。除此之外聽不到任何聲音。 個人的事情。Tamaru說。好像在平坦的庭石上發現稀奇的動物般的聲音。 不好意思。青豆說。 我明白了。那是非常個人的事情。我也不再多問。Tamaru說。那麼,妳具體上希望我怎樣樣? 我想知道的,首先是那位姓川奈的住戶,真的是川奈天吾嗎?如果可能我真希望自己去確認。不過我接近那棟公寓太危險了。 那還用說。Tamaru說。 而且那個福助頭可能就躲在那楝公寓的什麼地方,在算計著什麼。如果那個男人快要找到我住的地方了,我想有必要採取行動。 那傢伙某種程度也掌握到,妳和夫人之間有關係。這個男人把這幾個線索細心地拉攏,正準備結合起來。當然不能放著不管。 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青豆說。 說說看。 如果在那裡的真的是川奈天吾的話,希望你不要讓他受到任何傷害。如果無論如何都有人要危害他的話,就讓我來代替他。 Tamaru又是一陣沉默。這次沒聽到原子筆尖敲桌子的聲音。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在無聲的世界尋思著。 前面兩件事,我還可以辦到。Tamaru說。因為那是我工作的一環。但關於第三件就很難說了。那跟個人的事情牽涉太深,也有太多我所無法理解的要素。而且以經驗來說,一次處理三個案件並不簡單。不管喜不喜歡,都會產生優先順序。 沒關係。你就依你的優先順序。只要你在腦子裡幫我放著這件事。在我還活著的時候,不管發生任何事,都非見天吾一面不可。因為有事情非告訴他不可。 我會放在腦子裡。Tamaru說。我是說如果裡面還有空位的話。 謝謝。青豆說。 妳現在跟我說的事情,我必須如實向上報告。這是微妙的問題。靠我一個人的裁量還動不了。暫且就在這裡掛電話了。不要再出去了。把房門鎖上,待在裡面。妳如果出去外面事情就麻煩了。也許已經惹上麻煩了。 不過,相對的因此這邊也掌握到對方的幾個事實了。 好吧。Tamaru放棄似地說。聽妳說的至少做得還算沒有閃失。這點我認同妳。不過不可以大意喲。我們還沒正確掌握對方企圖做什麼。而且以狀況來考慮,背後可能還有組織以某種形式介入其中。我之前交給你的東西還在吧? 當然。 那東西暫時最好不要離開手邊。 我會。 停了一會兒,掛斷電話。 青豆身體深深沉進熱水滿溢的浴缸裡,邊花時問慢慢暖著身子邊想天吾。可能住在那老舊三層樓公寓一室裡的天吾。她腦子裡浮現那不親切的鐵門,名牌框裡的名片卡。川奈的姓印刷在上面。那門的深處,到底有什麼樣的房間,在那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她在熱水中用手掌捧著兩邊的乳房,慢慢地撫摸幾次看看。乳頭變得比平常大而硬。也變敏感了。如果這手掌是天吾的該多好,青豆想。她想像著天吾又寬又厚的手掌。那一定是強有力而溫柔的。她的一對乳房被包在他的雙手中,應該可以從中找到深深的愉悅和平穩。然後青豆發現自己的乳房比以前變大了幾分。這不是錯覺。確實膨脹起來,曲線變得更柔和了。可能是懷孕的關係。不,或許我的乳房和懷孕無關就是變大了。以我的變貌的一環。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那膨脹還沒達到十分。而且不知怎麼也沒有害喜。不過這深處潛藏著小東西。她知道。說不定,青豆想,他們拚命追蹤我為的不是要我的命,而是為了這個小東西?他們因為我殺了領導,要我付出代價,想得到我和這東西嗎?這想法讓她顫抖。無論如何都必須見天吾。青豆重新堅定信、心。一定要和他同心協力,珍惜地保護這個小東西。我過去的人生,已經有太多東西被剝奪了。但只有這個絕對不會交給任何人。 上了床,讀了一會兒書。但睡意沒有來臨。她闔上書,像要保護腹部般輕輕折彎身體。臉頰貼著枕頭,想著浮在公園上空的冬月。還有浮在旁邊的綠色小月亮。Mother和Daughter。兩個月亮的光互相融合在一起,清洗著葉子落盡的擇樹枝極。還有Tamaru現在應該在思考對策,看要如何解決事態。他的思考正高速旋轉著。青豆腦子裡浮現他皺著眉,正用原子筆頭咚咚敲著桌子的身影然後她終於像被那單調而不停歇的節奏所引導般,被睡眠的柔軟布巾包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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