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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19章 牛河 他能辦到一般人不能的事

無風而安靜的星期四早晨。牛河跟平常一樣快六點時醒來,用冷水洗過臉。邊聽著NHK收音機的新聞邊刷牙,用電動刮鬍刀刮鬍子。用鍋子燒開水泡杯麵,吃過後,喝了即溶咖啡。把睡袋捲起來塞進壁櫥,在窗邊的相機前坐定下來。東方的天空開始發白了。看來會是溫暖的一天。 早晨出門上班的人的臉,現在已經全部刻進腦海裡。不必一一拍照了。從七點到八點半之間他們以匆忙的腳步跨出公寓,朝車站走。都是熟面孔。公寓前的路上,成群結隊上學的小學生熱鬧的聲音傳進牛河耳裡。孩子們的聲音,讓他想起兩個女兒還幼小時的事。牛河的女兒心滿意足地快樂度過小學生活的那段日子。她們學鋼琴和芭蕾,也交了很多朋友。牛河到最後都不太能接受,自己擁有這樣正常孩子的事實。為什麼這樣的自己能當上那樣孩子們的父親呢?

出門上班的時間結束後。幾乎沒有人再出入公寓。孩子們熱鬧的聲音也消失了。牛河把快門遙控器從手中放下,靠著牆壁抽一根Seven Stars,從窗簾縫隙間眺望玄關。郵差像平常那樣在十點多的時候騎著輕型紅色機車來,在玄關手法俐落地往信箱分發郵件。以牛河看來,那半數都是垃圾郵件。很多可能都不用開封就會被丟棄。隨著太陽接近天空中央,溫度也急速上升,多數行人都脫下了大衣。 深繪里出現在公寓的玄關是在十一點過後。她跟前幾天一樣上面穿著黑色高領毛衣,灰色短外套,牛仔褲和布鞋,戴著深色太陽眼鏡。然後把綠色大型側背包斜背在肩上。包包裡似乎放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形狀歪斜地膨脹著。牛河離開靠著的牆壁,移動到三腳架上的相機前,從視窗探視。

這個少女打算從這裡出去,牛河知道。她把東西塞進包包,正要移動到別的地方去。不打算再回這裡了。有這樣的氣氛。她會決定出去,可能因為發現我躲在這裡的關係。想到這裡心臟的鼓動便加快了。 少女在走出玄關的地方站定下來,和上次一樣地仰望天空。在糾纏的電線和變壓器之間尋找著什麼的影子。太陽眼鏡的鏡片承受陽光閃爍著光輝。她發現了什麼嗎?或者沒能找到?因為太陽眼鏡的關係無法讀出表情。大約三十秒之間少女不動地仰望著天空。然後像想起來似地轉過頭,視線朝向牛河躲藏的窗戶。她把太陽眼鏡摘下塞進大衣口袋。然後皺起眉頭,把眼睛焦點對準窗戶角落偽裝的望遠鏡頭。她知道,牛河再次這樣想。我躲在這裡,她自己正被祕密地觀察著,那個少女都知道。而且反過來,從鏡頭追溯到視窗正在觀察著牛河。就像水從彎曲的水管逆流回去那樣,他感覺兩腕的皮膚起雞皮疙瘩。

深繪里不時眨眼。那兩片眼瞼,像獨立的安靜生物般,慢慢地思慮深沉地上下動著。然而其他部分則不動。她站在那裡,像修長而孤高的鳥般彎曲脖子,只筆直注視著牛河。牛河僵住無法避開那少女的眼光。好像整個世界瞬間暫時停止動作了般。沒有風,聲音也停止震動空氣。 深繪里終於不再注視牛河。再度抬起臉,目光轉向天邊和剛才同一方位。這次的觀察只幾秒就結束。表情依然不變。從大衣口袋拿出深色太陽眼鏡再度戴在臉上,就那樣走到路上。她步調順暢毫不猶豫。 該不該立刻出去,跟蹤她?天吾還沒回來,有多餘的時間可以去確認這個少女的去向。事先知道她移到什麼地方去,應該沒有損失。但牛河不知怎麼沒辦法從地板上站起來。身體好像麻痺了似的。透過視窗送過來她那銳利的視線,似乎完全剝奪了牛河身上採取行動時所需的力氣。

算了,牛河仍坐在地板上對自己說。我要找的畢竟是青豆。深田繪里子雖然有趣,卻是偏離主題的存在。只是偶然出現的配角。如果她要離開這裡,不管去哪裡,就讓她去吧。 深繪里走到路上,快步朝車站的方向走。一次也沒回頭。牛河從日曬褪色的窗簾縫隙目送著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見她背上左右搖晃的綠色背包後,才在地板上爬著似地離開相機前面,靠在牆壁上。並等身上的力氣恢復正常。口中叼起Seven Stars,用打火機點火。深深吸進煙。然而香菸沒味道。 力氣很難恢復。手腳始終麻痺著。而且一回神時,他心中產生了奇怪的空問。那是純粹的空洞。那空間所意味的只是失落,或虛無。牛河為了自己內部產生的沒見過的空洞而繼續坐著,沒辦法從那裡站起來。感覺胸口悶悶地痛,但若正確描述的話,那並不是痛。而是失落和非失落的接點所產生的壓力差般的東西。

他在那空洞的底部長久持續坐著。靠在牆上,抽著沒味道的菸。那空間是剛才出去的少女所留下的。不,可能不是,牛河想。這可能是本來就在我體內的東西,她只是點醒我那個的存在而已。牛河發現自己全身被深田繪里子這個少女,名副其實地動搖了。她那一動不動的深深銳利視線,不僅讓牛河的身體,連他的存在本身都從根本動搖了。簡直像陷入熱戀的人那樣。牛河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這樣的感覺。 不,不可能,他想。我為什麼非要愛上那個少女不可呢?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我和深田繪里子更不搭配的組合了。不必特地到洗手間去照鏡子。不,不只是外貌,各方面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比我離她更遠的人。性的方面也沒有道理被那少女吸引。以性的慾望來說,牛河一個月只要一次或兩次,以熟識的妓女為對象就夠了。打電話約到飯店的房間,交合。和去理髮店一樣。

這可能是靈魂的問題。牛河思考過後得到這樣的結論。深繪里和他之間所產生的,說起來就是靈魂的交流。幾乎很難相信,但那美麗的少女和牛河,藉著迷彩掩飾的望遠鏡頭的兩端各自凝視著對方,而在深深的黑暗處互相理解了彼此的存在。雖然只有極短暫的時間,他和那少女之間卻進行了可以稱為靈魂的相互開示的交會。然後少女不知去向,牛河一個人被留在那空蕩蕩的洞窟裡。 那個少女知道我從窗簾的縫隙,透過望遠鏡頭密切地觀察著她。應該也知道他跟蹤到站前的超級市場的事。那時候她雖然一次也沒回過頭,卻看得見我的存在不會錯。雖然如此她的眼光中並沒有責備牛河的行為的神色。她在遠遠的深處理解了我。牛河這樣感覺。 少女出現,又離去。我們從不同的方向來到這裡,偶然在路上交會,視線瞬間相遇,然後各自又往相異的方向離去。我可能再也不會遇到深田繪里子。這是只能發生一次的事情。假如能跟她重逢,可以對她要求比現在更多的什麼嗎?我們現在再度站在距離遙遠的世界的兩端。中間不可能有任何語言聯繫得上。

牛河依然倚在牆上,從窗簾縫隙監視著出出入入的人。說不定深繪里會改變心意轉回來。可能想起忘在房間的重要東西。不過少女當然沒有回來。她已經下定決心轉移到別的地方。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了。 牛河那天下午,在深深的無力感包圍之下度過。那無力感既沒有形狀也沒有重量。血液的流動變遲鈍。視野蒙上淡淡的霞光,手腳關節倦怠地鳴響。一閉上眼,肋骨內側便感覺到深繪里視線所留下的疼痛。疼痛像一波接一波湧向海岸的安穩波浪般,來了又去。再來了又去。有時那疼痛深刻到不得不皺起眉頭的地步。但同時,那也帶給他從未經驗過的溫暖。牛河發現這件事。 妻子和兩個女兒,有草坪的中央林間的獨棟別墅,都沒有帶給牛河這樣的溫暖過。在他心中經常留有雪沒有完全融解所剩的凍土塊般的東西。他一直伴隨著那堅硬冰冷的芯過著人生。連那冷都沒感覺到。因為那對他來說是常溫。然而深繪里的視線,似乎把那冰的芯,就算一時也好融解了似的。在那同時牛河的心胸深處開始感覺到隱隱的疼痛。那芯的冷,過去可能把在那裡的疼痛感覺麻痺掉了。也就是所謂心理的防衛作用似的東西。但他現在正承受著那痛。某種意義上也歡迎。他所感到的溫暖,和疼痛同時來訪。不接受疼痛的話,溫暖也不會來。就像交換交易一般。

在午後陽光的小光點中,牛河同時嚐到那疼痛和溫暖。心很平靜,身體一動不動。無風的安穩冬日。走在路上的行人從優雅的陽光中穿過。然而陽光徐徐往西傾斜,隱藏到建築物的陰影後方,光點消失了。失去午後的溫暖,寒冷的夜即將來臨。 牛河深深嘆一口氣,總算把自己的身體從一直靠著的牆壁拉閒。雖然還有幾分麻痺,但在房間裡移動並沒有障礙。他緩緩站起來伸展手腳,把又粗又短的脖子往各個方向轉動。雙手握緊再張開幾次。然後在榻榻米上做了平常做的伸展運動。全身關節都發出鈍鈍的聲音,肌肉逐漸恢復原來的柔軟。 到了人們從工作崗位和學校回家的時刻。必須繼續進行監視的工作,牛河這樣告訴自己。這不是喜歡或討厭的問題。也不是對錯的問題。而是一旦開始做就必須做到最後。那也關係著我自己的命運。總不能一直在這空洞的底部,陷入胡思亂想中無法自拔。

牛河再一次在相機前擺好姿勢。周遭已經完全暗下來,玄關的照明燈亮了。可能設有時間一到就會自動亮燈的定時器。人們像回到落魄的巢的無名鳥群那樣,踏進公寓的玄關。其中沒有川奈天吾的臉孔。但他不久應該會回來這裡。總不能長時間看顧父親的病。等到週末結束他應該會回東京,回職場工作。這幾天之內。不,說不定今天或明天。牛河的第六感這樣告訴他。 我就像在石頭陰溼背面蠢動的蟲子般,或許是陰陰溼溼的東西。沒關係,我主動承認。不過同時我也是非常能幹非常忍耐的執拗蟲子。不會輕易放棄。只要有一點頭緒,就會徹底追究。垂直的高牆也能扭動著爬上去。必須把胸中的冷芯再度找回來。我現在需要那個。 牛河在相機前雙手合掌地摩擦著。並再度確認雙手的十根手指都能自由行動。

確實有很多是世間的一般人能做到,而我不能的事。例如打網球、滑雪就是其中之一。到公司上班,經營幸福家庭也是其中之一。不過另一方面,也有不少是我能,而世間一般人不能的事。而且我對這少數師馴愉非常得心應手。並不期待觀眾的鼓掌或施捨。但總之似乎該露一手給世人瞧瞧。 到了九點半牛河結束那天的監視工作。打閒罐頭雞湯倒入小鍋用攜帶式燃料火熱過,用湯匙舀來珍惜地喝。並就著湯一起吃了兩個冷冷的捲麵包。連皮啃了一個蘋果。小便、刷牙、把睡袋攤開在地板上,脫剩一套內衣褲鑽進裡面。把拉鍊拉到脖子上,像蟲子般縮成一團。 牛河的一天就這樣結束了。並沒有稱得上收穫的東西。要勉強說的話,只有確認過深繪里帶著行李從這裡出去了而已。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某個地方。牛河在睡袋裡搖頭。跟我無關的某個地方。不久睡袋中冷凍的身體溫暖起來,同時意識漸漸淡化,深深的睡眠來訪。終於小小而冰凍的核,再度在他的靈魂中堅定地占有一席之地。 第二天,沒發生任何值得特別記載的事。第三天是星期六。那天也是個溫暖而安穩的一天。很多人睡到快中午。牛河坐在窗邊,小聲開著收音機聽新聞、聽路況、聽天氣預報。 快十點時飛來一隻大烏鴉,在無人的玄關台階前站了一會兒。烏鴉小心地環視周圍一圈,好像點了幾次頭般亮出姿態。粗大的喙尖在空中上下擺動,光澤的黑色羽毛閃亮地反射著陽光。然後平常的那個郵差騎著紅色輕型機車來了,烏鴉不太樂意地,展開大羽翼飛走了。飛起來時短短地叫了一聲。郵差把信件分別投入各家的信箱後走掉,接著是一群麻雀來了。他們慌慌張張地在玄關前到處尋找,看清附近沒有任何顯眼的東西後,立刻轉移到別的地方去。然後來了一隻橫紋的貓。可能是附近人家養的,脖子上戴著除跳蚤的項圈。沒見過的貓。貓走進花草枯萎的花壇裡小便,小便完畢後嗅嗅那氣味。好像對什麼不滿似的,一副很無趣地抖動鬍子。然後使勁立起尾巴就那麼消失到建築物的後方。 快中午時有幾個住戶從玄關出去。從穿著來看可能要去哪裡遊玩,或只是到附近買東西,二者之一的樣子。牛河現在大概已經可以一一全部記得他們的臉了。但牛河對這些人的人格和生活絲毫不感興趣。甚至從來沒去想像過會是什麼樣子的。 你們的人生,對你們本人來說一定擁有重大意義。而且是不可替代的。這可以理解。但對我來說,則是可有可無都無所謂的東西。對我來說你們只是在布景上畫的風景前通過的薄薄一片的布景人而已。我對你們只要求一件事:請你們不要妨礙我的工作。繼續做個布景人吧。 是啊,大梨太太。牛河對掠過眼前,屁股膨脹得像西洋梨的中年女人,用擅自取的名字稱呼著。妳只是個裁切下來的布景人。沒什麼實體。妳知道嗎?不過,以裁切的薄片布景來說算是肉有點厚的吧。 不過在這樣想著之間,被包含在那風景裡的一切事物都開始感覺像是無意義的、可有可無了。或者在那裡的風景本身,本來就不是實在的東西。被沒有實體的裁切布景人所騙的,其實是自己這邊。想到這裡牛河情緒漸漸變得無法鎮定了。由於閉居在沒有家具的空蕩蕩的房間裡,日復一日繼續祕密監視的關係,精神都變怪了。他刻意盡量出聲音來想事情。早安,長耳先生。他對視窗裡看見的頤長的瘦瘦老人說話。老人的兩耳尖端像角般從白髮間突出來。現在要去散步嗎?走路對健康有益。天氣也很好,請盡情享受吧。我也很想去伸展手腳悠閒地散步但沒辦法,很遺憾只能坐在這裡,每天監視這無聊的公寓入口。 老人穿著毛衣外套羊毛長褲,背挺得筆直。如果牽著一條規矩的白狗會很搭配,但公寓不能養狗。老人走掉後,牛河被莫名的深深無力感所襲。這監視最後可能會以徒勞無功收場。我的直覺到頭來也一文不值,我可能哪裡也到不了,就在這空虛的房間裡耗損神經而已。就像被一個個路過的孩子們撫摸的、石雕地藏菩薩的頭逐漸磨損,變凹下去那樣。 中午過後牛河吃了一個蘋果,把乳酪搭在餅乾上吃。也吃了一個加梅乾的握壽司。然後靠在牆上小睡一會兒。無夢的短暫睡眠,但醒來時,一時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他的記憶是擁有正四方形的純粹空箱子。箱子裡裝的只有空白而已。牛河環視那空白一圈。但仔細看那不是空白。是昏暗的一室,空蕩蕩冷冰冰,沒一件家具。沒看慣的場所。旁邊的報紙上有一個蘋果的芯。牛河的頭很混亂。我為什麼會在這樣奇怪的地方? 後來才終於想起,自己正在監視天吾所住的公寓玄關。對了。這裡有裝了望遠鏡頭的Minolta單眼相機。也想起獨自出去散步的白髮長耳老人的事。就像鳥兒們日暮時分飛回林間般,記憶又徐徐回到空箱子裡來。兩個堅固的事實在這裡浮了上來。 (1)深田繪里子從這裡出去。 (2)川奈天吾還沒回到這裡。 三樓川奈天吾的房問裡現在沒有人在。窗戶窗簾拉上,寂靜覆蓋著那無人的空間。除了偶爾運行的冰箱恆溫裝置之外沒有打破寂靜的東西。牛河毫無憑據地想像那樣的光景。想像無人的房問,有點類似想像死後的世界。然後忽然,腦子裡浮現那偏執地敲門的NHK收費員。一直監視,卻沒看到那個謎樣的收費員從公寓出去的形跡。收費員說不定碰巧是這楝公寓的住戶?或住在這棟公寓的誰,假冒NHK的收費員騷擾其他住戶?如果是這樣,到底為什麼非要這樣做不可?那是病態得可怕的假設。不過其他還能如何解釋這奇怪的事態呢?牛河想不通。 川奈天吾出現在公寓玄關,是在那天下午快四點時。星期六傍晚以前。他立起穿舊的風衣領子,戴著深藍色棒球帽,肩上揹著旅行袋。他沒在玄關前站住,也沒環視周圍,便筆直走進建築物裡。牛河的意識還有點恍惚,但並沒有看漏通過視野的那大塊頭身軀。 啊,你回來了,川奈先生。牛河喃喃地說著,用遙控器連按了三次相機快門。令尊的身體怎麼樣?你一定很累了吧?好好休息吧。回到自己家真好。就算是這麼微不足道的公寓也好。對了對了。深田繪里子小姐,在你不在的時候,帶著行李不知道去哪裡了喔。 不過當然他的聲音沒傳給天吾。只不過是自言自語而已。牛河看看手錶,在手邊的筆記本上記下。川奈天吾旅行歸來,下午三時五十六分。 川奈天吾在公寓入口現身的同時,某個地方的門扉被大大地敞閒,現實感回到牛河的意識。像大氣把真空充滿般,一瞬間牛河敏銳地繃緊神經,新鮮的活力流遍全身。他在那具象的世界,以一個能幹的零件被組合進去。喀擦一聲舒爽的聲音傳到耳邊。血液循環速度加快,適量的腎上腺素分配到全身。這樣好,就是要這樣,牛河想。這是我本來的模樣,世界本來的模樣。 天吾再度出現在玄關是七點過後。天黑後開始吹起風,周圍急速冷卻下來。他在連帽罩衫上穿上皮夾克,褪色的藍牛仔褲。走出玄關,站定下來環視周圍。但他什麼也沒看到。也望了一眼牛河躲藏的一帶,但沒捕捉到監視者的身影。他和深繪里不同,牛河想。她是特別的人。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但天吾,你只不過是個普通人。你看不見我的身影。 天吾確定周遭的風景和平常沒有兩樣之後,把皮夾克拉鍊拉到脖子上,雙手插進口袋走到路上。牛河立刻戴上針織帽,脖子圍上圍巾,穿上鞋子追到天吾後面。 本來就打算天吾如果外出,就要立刻跟蹤的,因此準備沒花時問。尾隨當然是危險的選擇。牛河有特徵的體型和相貌,如果被天吾看見立刻就會知道。不過周遭已經完全暗下來,如果隔一段距離,應該沒那麼容易被發現。 天吾慢慢走在路上,幾次轉向背後,但因為牛河充分注意著,身影並沒有被看見。天吾那龐大的背部看來好像在思考什麼。可能在尋思深繪里怎麼不見的事。以方向來看似乎是走向車站。現在要去搭電車到什麼地方去嗎?那麼跟蹤會比較困難。車站很亮,又是星期六晚上所以乘客不多。牛河的身影在那裡想必會致命地顯眼。如果那樣還是放棄跟蹤比較明智。 但天吾並不是去車站。走一會兒之後,就往遠離車站的方向轉彎,在沒有行人的路上走一小段後,站在名叫麥頭的店前。好像是一家以年輕人為對象的小酒吧。天吾看看手錶確定時刻,考慮了幾秒之後走進那家店裡。牛河思索麥頭!然後搖搖頭。真是的,怎麼給店取個這樣莫名其妙的名字呢? 牛河站在電線桿後面看看周圍。天吾大概打算在這裡喝一點酒,吃個飯吧。那麼至少應該會花掉三十分鐘。搞不好坐個一小時也不一定。他以眼睛尋找可以邊看著出入麥頭的人邊打發時間的適當地點。但周圍只有牛奶販賣店、天理教的小聚會所,和米店而已。都把鐵門拉下了。完了完了,牛河想。強勁的西北風,正把空中的雲快速吹動著。白天安穩的溫暖竟像假的似的。在這樣的寒風中,什麼也不做地站在馬路上三十分鐘或一小時,當然不是牛河所樂意的事。 牛河想乾脆就這樣回去吧。天吾反正只是在這裡吃飯而已。沒必要這樣辛苦地尾隨。牛河自己可以走進隨便一家店去吃個熱食,就那樣回家去算了。天吾不久就會回家吧。這對牛河是很有魅力的選擇。想像著自己走進暖氣十足的店裡,吃一碗親子蓋飯的情景。這幾天,沒好好吃過什麼像樣東西。好久沒喝一杯了,點個熱過的日本酒也好。這麼冷的天。走出外面一步醉意都醒了。 不過也想到另一套劇本。說不定天吾在麥頭跟誰有約。不能忽視這樣的可能。天吾走出公寓,毫不猶豫地筆直走到那家店。進去以前確認了手錶的時刻。或許有誰正在那裡等他。或許那個誰正要來麥頭。如果這樣的話,牛河不可能漏看那個誰。就算兩耳凍僵了,也只能站在路邊監視出入麥頭的人。牛河放棄了,把親子蓋飯和熱酒的事趕出腦海。 等候的對象說不定是深繪里。說不定是青豆。牛河想到這裡,心開始縮緊。無論如何耐力強是我的價值。只要有一點指望,就把這裡當成關鍵緊抓不放。不管風吹雨打太陽曬、或拳打腳踢都不放手。一旦放手,誰也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才能再掌握到機會。他能承受得了眼前的嚴苛痛苦,是因為曾親身經歷過,知道這世上還有更嚴苛的痛苦。 牛河靠著牆,躲在電線桿和日本共產黨的直立看板後面,看守著麥頭的入口。綠色圍巾拉高到鼻子下,雙手插進厚毛軍服外套的口袋裡。除了不時從口袋拿出面紙換鼻子外,身體動也不動一下。偶爾聽得見隨風飄來高圓寺車站的廣播聲。走過的行人中有人看見躲在影子下的牛河身影,會緊張地加快腳步。 不過因為站在陰暗中,看不清容貌。只有矮胖的軀體像不祥的物體般暗暗地浮在那裡,讓人們害怕而已。 天吾到底在裡面喝著什麼,吃著什麼。越想這種事,肚子越餓,身體越冷。但不可能不想像。隨便什麼都好,不必溫熱的日本酒也行,不是親子蓋飯也行。好想進去某個溫暖的地方,吃跟別人一樣的食物。與站在寒風刺骨的黑暗中,被過路的市民投以懷疑的眼光相比,大多的事情都可以忍受了。 但牛河沒有選擇餘地。除了在寒風中凍著身體等候天吾用過餐出來之外,他無路可走。牛河想起中央林間的獨棟別墅,和那裡的餐桌。每天晚上餐桌上應該都有熱熱的食物端上來。但那是什麼樣的食物,卻想不太起來。我那時候到底吃了什麼?簡直像上輩子的事了。從前從前,從小田急線中央林間車站徒步十五分鐘的地方,有一楝新建的獨楝別墅和一張溫暖的餐桌。兩個小女孩在彈著鋼琴,有小草坪的庭園裡,一隻附有血統證明書的小狗正跑來跑去。 天吾三十五分鐘後一個人從店裡出來。不錯。起碼本來可能更糟糕。牛河這樣對自己說。雖然是長得悽慘的三十五分鐘,但總比長得悽慘的一小時半要好得多。身體雖然凍僵了,但耳朵還沒有結凍的地步。天吾在店裡這段時間,沒有吸引牛河注意的人進出麥頭。只有一對年輕情侶進去。沒有出來的客人。天吾大概只是一個人喝酒,吃了輕食而已。牛河和來的時候一樣保持足夠距離跟在天吾後面。天吾沿著原來的路走。可能打算直接回到公寓裡自己的房間。 但天吾中途卻轉出原路,踏入牛河所沒見過的路。看來不是要直接回家的樣子。從他後面看得見的寬闊的背,依然像正在專心沉思著什麼。可能比先前耽溺得更深。已經不再回頭看。牛河努力觀察著周圍的風景,讀取門牌號碼,記憶路的順序。以便以後自己一個人也能找到同樣的路。牛河對這一帶沒有印象,但從川流不息的車輛不斷發出的噪音逐漸加大,可以推測正接近環狀七號線。不久天吾的腳步稍微加快一點。可能接近目的地了。 不壞,牛河想。這個男人正朝向某個地方。這樣才好。這麼一來,表示特地跟蹤果然值得。 天吾快步穿過住宅區的街道。吹著冷風的星期六夜晚。大家正躲在溫暖的屋子裡,坐在電視機前手上捧著熱飲料。幾乎沒有人走在路上。牛河隔開足夠的距離跟在他後面。天吾算是容易跟蹤的對象。個子高大,混在人群裡也不會看不見。走路時不會做走路以外的事。略微低著頭,經常在腦子裡尋思著什麼。基本上是率直而誠實的男人。不是會隱瞞事情的類型。例如跟我就完全不同。 牛河結婚的對象,也是喜歡隱瞞事情的女人。不,不該說是喜歡。而是身不由己愛隱瞞的類型。問她現在幾點了,可能也不會先告訴你正確時間。這跟牛河也不一樣。牛河只在必要的時候才會隱瞞事情。因為是工作,逼不得已才這樣做。如果有人問到時間,而且沒有不誠實的理由,當然會告知正確時間。而且是親切地告訴對方。然而妻子卻是無論任何方面,對所有事情都徹頭徹尾說謊。連沒必要隱瞞的事也熱心隱瞞。連年齡都謊報四歲。牛河送結婚登記書時看了文件才知道,但假裝沒發現仍保持沉默。為什麼要這樣,牛河無法理解,為什麼非要去扯明知遲早總會被拆穿的謊呢?而且牛河也不是會在意年齡差距的人。他有其他太多事情不得不在意了。就算妻子其實比自己大七歲,那又有什麼問題呢? 隨著離車站越遠,人影變越稀少。天吾終於走進一個小公園。住宅區一角不起眼的兒童公園。公園裡沒有人。當然,牛河想。會想在十二月夜晚的兒童公園,吹寒風度過一段時問的人,世間並不多見。天吾穿過冷冷的水銀燈下,筆直往溜滑梯走。踏上階梯,走了上去。 牛河藏身在公共電話亭的陰影下,盯緊天吾的行動。溜滑梯?牛河皺起眉頭。為什麼在這樣寒冷的夜裡,一個大男人非要爬上兒童公園的溜滑梯上不可呢?這裡並不是天吾所住公寓的近鄰。他想必懷有某種目的特地來到這裡的。並不算特別有魅力的公園。狹小而落魄。除了溜滑梯,還有兩個鞦韆,一個小叢林吊竿,和沙坑。一根好像照過幾次世界盡頭似的水銀燈,一裸葉子被剝光不優雅的樺樹。上鎖的公共廁所變成塗鴉的畫布。這裡既沒有能撫慰人心的東西,也沒有能刺激想像力的東西。或許在舒服的五月天還有幾樣那樣的東西。但在寒風刺骨的十二月夜晚則絕對沒有。 天吾跟誰約在這個公園見面嗎?他在等誰來到這裡嗎?牛河判斷應該不是。從天吾的舉動看不出有這種跡象。進了公園後他也沒注意其他遊戲器具,筆直走向溜滑梯台。念頭裡似乎只有溜滑梯台。天吾是為了登上溜滑梯台而來到這裡的。在牛河眼裡只反映出這一點。 登上溜滑梯台想事情,這個男人可能從以前就喜歡這樣。以思考小說的情節,思考數學公式的場所來說,夜晚公園的溜滑梯台上可能最適當也不一定。周遭越暗越好,風吹得越冷越好,公園越是次級品越好,可以讓頭腦越靈活運動。世間的小說家(或數學家)如何思考事情,是牛河所無從想像的。他那實用性頭腦所告訴他的,只有無論如何只能將就在這裡耐心窺視天吾的舉動了。手錶針正指著八點。 天吾在溜滑梯台上,把身體折疊起來似地坐下。然後仰望天空。頭暫時轉動著東張西望,終於視線固定在一個方向,就那樣一直眺望那邊。頭已經完全不動了。 牛河想起很久以前流行過的圾本九感傷的歌。抬頭看看夜晚的星星,小星星。這是開頭的一節。後面的歌詞不清楚。也沒特別想知道。感傷和正義感是牛河最不擅長的領域。天吾是否也從溜滑梯台上,懷著某種感傷仰望夜晚的星星呢? 牛河也試著同樣仰望天空。但看不見星星。說得保留一點,東京都杉並區高圓寺稱不上是觀察星空的適當地點。霓虹燈和道路的照明燈,將整個天空染成奇怪的色調。或許有人凝神注目可以看到幾顆星星。但那應該也需要超凡的視力和專注力才行。何況今夜雲流動得特別激烈。雖然如此天吾依然在溜滑梯台上動也不動一下,一直仰望著天空特定的一角。 真是找麻煩的男人,牛河想。何必在這寒風刺骨的冬夜,爬到溜滑梯台上仰望天空想事情呢?話雖這麼說,他並沒有責備天吾的道理。牛河畢竟是自己隨便任意監視、跟蹤天吾的。不管結果遇到多麼苛刻的情況,都不是天吾的責任。天吾以一個自由市民的身分,擁有在春夏秋冬從任何喜歡的場所盡情眺望天空的權利。 不過天還真冷,牛河想。從稍早前就想小便了。但是此時此地只能忍著。公共廁所上了堅固的鎖,而且儘管完全沒人經過公共電話亭,也總不能在它旁邊站著小便。怎麼樣都沒關係,快點離開這裡吧!牛河用力踏著腳這麼想。不管你是在想事情也好,是落入感傷也好,是在觀察天體也好,天吾君,你一定也很冷吧。快點回到屋裡去暖和暖和吧。雖然回到家,我們彼此都沒有人在等著,但總比在這種地方要好多了吧。 但天吾並沒有要站起來的跡象。他雖然終於不再仰望夜空了,但接下來卻轉眼望著隔街的大廈。六層樓新建的樓房,有一半窗戶的燈亮著。天吾熱心地眺望著那楝大廈。牛河也同樣地眺望那棟大廈,但沒看到特別吸引他注意的東西。是一楝很普通的住宅大廈。算不上特別高級,不過等級算是高的。設計高雅、外牆貼的磁磚是花了錢的。玄關也明朗氣派。和天吾住的即將解體的廉價公寓顯然不同。 天吾一面仰望那楝大廈,是不是一面想如果可能自己也想住那樣的地方?不,不可能。據牛河所知,天吾並不是在意居住場所的那種人。就跟不在意服裝穿著一樣。對於現在所住的廉價公寓應該沒有特別感到不滿。只要有屋頂,能避寒就行了。他是這樣的男人。 天吾把大廈窗戶全看過一遍之後,再度把視線轉回天空。牛河也同樣地仰望天空。牛河躲藏的地點被樺樹樹枝、電線,和建築物妨礙,只能看見半邊天。弄不清天吾正在看天空的哪一個角落。數不清的雲像千軍萬馬般不斷湧來。 天吾終於站起來,就像結束了嚴格的夜間單獨飛行的飛行員那樣,沉默寡言地走下溜滑梯。然後穿過水銀燈的光線,走出公園。牛河猶豫一下,決定不再跟蹤。天吾應該就這樣回去自己的房間。而且牛河無論如何都想小便。他確認已經看不見天吾的身影後,走進公園,到公共廁所背後人眼看不見的暗處,朝向植栽站著小便。他膀胱的容量已經快越過極限了。 花了一輛長長的載貨列車完全通過鐵橋那樣長的時間終於解完小便時,牛河拉上長褲拉鍊,閉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舒坦的氣。看看手錶針指著八點十七分。天吾在溜滑梯台上大約十五分鐘。牛河再度確認看不見天吾的身影後,朝溜滑梯走去。短而彎曲的腳也踏上那階梯。在那冰冷的溜滑梯台上坐下來,眼睛朝天吾注視的大約相同方向看。牛河想知道。他到底那樣熱心地在眺望什麼? 牛河視力不算壞。雖然有散光,因此視力有點左右不平衡,不過日常生活不戴眼鏡也不妨礙。但怎麼凝神注視,都沒看見一顆星星。倒是接近中空的地方,浮著大小約三分之二的月亮引起牛河注意。月亮從黑斑似的昏暗模樣紛紛飄過的雲間清晰地浮現出來。像平常那樣的冬月。冷冷的青白色,從太古延續下來,充滿了謎和暗示。像死者的眼睛般不眨一下,默默地浮在天空。 終於牛河倒吸了一口氣。就那樣一時連呼吸都忘了。因為在雲飄走時,發現稍微離那平常的月亮一點距離的地方,浮著另一個月亮。那比自古以來的月亮小多了。像長了青苔般的綠色,形狀是歪斜的。不過是月亮沒錯。沒有那麼大的星星。也不是人造衛星。那在同一個地方靜止不動。 牛河閉上眼睛一下,隔幾秒鐘再睜開。一定是某種錯覺。那種東西不可能在那裡。但不管閉上眼睛再睜開幾次,那新的小形月亮還浮在那裡。雲飄來時就躲進雲裡,雲飄走後,又在同樣的地方出現。 這就是天吾在眺望的東西,牛河想。川奈天吾就是為了看這光景,或為了確認這個還依然存在,才來到這座兒童公園的。他從以前就知道天空浮著兩個月亮。毫無懷疑的餘地。眼睛看見了也沒有顯示驚奇的樣子。牛河在溜滑梯台上深深的舒一口氣。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世界,牛河問自己。我到底進入什麼樣結構的世界了?答案沒有從任何地方出現。無數的雲被風吹著飄走了,只剩下大小兩個謎題般的月亮浮在天空。 只有一句話可以說,確實不會錯。這不是原來我所在的世界。我所知道的地球只有一個衛星。是毫無懷疑餘地的事實。而現在卻增加到兩個。 但牛河終於發現,自己對這光景似乎擁有似曾相識般的感覺。我以前在哪裡看過和這同樣的光景。牛河集中精神,拚命尋找記憶,這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從哪裡來的?歪著臉,露出牙齒,雙手伸進意識的黑暗水底搜尋。然後終於想到了。是《空氣蛹》啊。那本小說中也有兩個月亮出場。在故事接近結尾的地方。大月亮和小月亮。當Mother生出Daughter時,浮在空中的月亮會變成兩個。深繪里創作了這個故事,天吾加以詳細描寫。 牛河不由得環視周圍一圈。但映在他眼裡的是和平常一樣的世界。隔街六層樓大廈的窗戶白色蕾絲窗簾拉上,背後透出安穩的燈光。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只有月亮的數目不同而已。 他一面確認著腳下一面小心地走下溜滑梯台。並像在逃避月一兄的眼睛般快步走出公園。是我的頭腦正在變怪嗎?不,沒這個道理。我的頭腦沒有變怪。我的思考像新的鐵釘般堅硬、冰冷、筆直。那朝向現實的芯以正確的角度確實地敲進去。我自己沒有任何問題。我是正常而清醒的。只是周圍的世界顯然狂亂了而已。 而且我必須找出那狂亂的原因才行。無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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