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3 十月/十二月

第18章 第17章 青豆 因為只有一對眼睛

電話鈴響時是風很強的星期六。時刻是晚上將近八點。青豆穿著羽毛外套,膝上蓋著毛毯坐在陽台的椅子上,從遮掩外界眼光的條板間守望著水銀燈照射下的溜滑梯台。為了讓雙手別凍僵,而把手伸進毛毯裡。無人的溜滑梯台看來像冰河期滅絕的大型動物的骨骼。 越來越冷的夜晚長久坐在戶外,或許對胎兒不好。不過青豆想這種程度的冷大概沒什麼問題。不管身體表面多麼冷,羊水和血液都保持幾乎相同的溫度。世界上有很多地方的嚴寒是這裡所無法相提並論的。在那裡女人也毫不懈怠地生著孩子。而且這寒冷,是我為了和天吾相遇不得不穿越的寒冷。 大的黃色月亮和小的綠色月亮和平常那樣,並排浮在冬季的天空。各種形狀和大小的雲快速流過天空。雲潔白而緊密,輪廓清晰,看來就像雪融化的河裡流向大海的堅硬冰塊那樣。看著不知從哪裡出現,也不知要消失到哪裡去的夜雲時,有一種自己好像被運到接近世界盡頭的地方的感覺。這裡是理性的極北嗎?青豆這樣想。比這裡更北已經什麼都不存在了。再往前只有虛空的混沌無限延伸而已。

玻璃門被關起來只留一點僅有的空隙,因此電話鈴只能聽見很小聲。而青豆正陷入沉思。不過她的耳朵並沒有聽漏那聲音。鈴聲響三次後停止,二十秒後再度開始響起。是幼日豐打來的電話。推開膝上的毛毯,打開結了白色霧氣的玻璃門進到屋裡屋裡暗暗的,暖氣溫度適中。她以還殘留寒氣的手指拿起聽筒。 有沒有讀普魯斯特啊? 不太有進度。青豆答。簡直像密語的對答。 不合你的口味嗎? 不是。不過怎麼說才好呢,感覺那好像是在寫和這裡完全不同世界的事情。 Tamaru默默等她繼續說。他並不急。 該說是不同世界吧感覺好像在讀距離我所在的這個世界好幾光年的小行星的詳細報告書那樣。無法一一接受和理解上面所描寫的情節。而且寫得相當鮮明而詳細。但這裡的情景和那情景無法適度連接。因為物理上未免距離太遙遠了。因此詖一段之後,又會回到前面再重讀同樣的地方。

青豆尋思著接下去的用語。Tamaru還在等著。 不過不會無聊。寫得緻密而優美,我也能了解那孤獨的小行星的由來般的東西。只是不太能前進。像在河裡往上游划的小船那樣。用槳划一陣子,然後停下手正在想事情,一回神時小船又飄回原來的地方了。青豆說。不過現在的我,覺得這種讀法可能是對的。比追著情節一直往前進的讀法更適當。該怎麼說呢?其中有時間在不規則地搖晃的感覺。好像前面是後面,後面是前面,也沒關係。 青豆在尋找更正確的形容法。 覺得好像正在夢見別人的夢似的。感覺的同時共有。但又無法掌握這同時是怎麼回事。感覺非常近,實際的距離卻非常遠。 這種感覺是普魯斯特刻意製造的嗎? 這種事情青豆當然不會知道。

無論如何,Tamaru說:一方面在這現實世界,時問正著實地往前進著。既不會停滯,也不會倒流。 當然。在現實世界時間是往前進著的。 青豆這樣說著,看看玻璃門。真的是這樣嗎?時間是確實地往前進著嗎? 季節在移轉,1984年也差不多接近尾聲了。Tamaru說。 我想今年之內大概不可能讀完《追憶逝水年華》了。 沒關係。Tamaru說。妳可以隨你的意盡量花時問。這是超過五十年前的過去所寫的小說。並沒有塞滿分秒必爭的情報。 也許,青豆想。不過也可能不是這樣。她對時間這東西已經不太能信任了。 Tamaru問:那麼,妳裡面的東西還好嗎? 現在沒問題。 那太好了。Tamaru。對了,我跟妳提過在我們的宅院周圍徘徊、來歷不明的禿頭矮冬瓜男人的事吧?

我聽過了。那個男人又再出現了嗎? 不,在這附近已經看不到影子了。徘徊了兩天左右,後來就消失了。不過那個男人到附近的房屋仲介公司去,裝成要找出租房子,收集各種有關庇護所的情報。總之外貌很顯眼。而且又穿著相當花稍的衣服。談過話的人都對他印象深刻。要找到他的足跡很簡單。 他不適合做調查或偵察。 沒錯。他的相貌不適合那種工作。擁有像福助般的大頭。不過似乎是個很有手腕的男人。親身行動很有要領地收集情報。知道該去什麼地方問什麼,對這些辦事程序很有心得。腦筋動得也快。必要的事不適漏,沒必要的事不做。 而且對庇護所已經收集好某種程度的情報了。 他已經掌握到那是由夫人免費提供,給為家庭暴力煩惱的女性的避難所。還有,可能也掌握到夫人是妳上班的健身俱樂部的會員,還有妳常常到這個宅邸來。因為如果我是那個男人的話,這些應該都查得到。

那個男人跟你一樣優秀? 現實上只要不怕麻煩,懂得收集情報的竅門,有條不紊地累積思考的訓練,這種事誰都能知道。 我倒不認為世界上有很多這種人。 很少。一般稱他們為專家。 青豆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手指摸摸鼻頭。上面還留有室外的冰冷。 然後那個男人已經不在宅邸附近露面了嗎?她問。 他知道自己太顯眼了。也知道這邊有監視鏡頭在拍攝。所以只收集短時問能做的情報,就移動獵場了。 換句話說那個男人,現在也發現我跟夫人間的聯繫,是超過健身俱樂部的指導員和富裕客戶的關係,而且跟庇護所有關。還有我們進行過某種計畫。 大概。Tamaru說。以我看來,他正一點一點地接近事情的核心。 不過聽起來,我感覺那個男人與其說是大組織的一個成員,不如說是採取單獨行動的。

嗯,我大體上也有同樣的想法。除非有什麼特別的意圖,大組織不可能採用外貌這麼招搖的男人,從事祕密調查工作。 那麼那個男人是為什麼,為誰在做那調查的呢? 誰知道。Tamaru說。我只知道,這傢伙能力很強,很危險。其他的事,目前只是推測而已。可能以某種形式和先驅有關,這是我保守的推測。 青豆想想這保守的推測。而且這個男人已經轉移獵場了。 是的。移到什麼地方了不清楚。不過從理論上推測,他之後可能轉向的地方,或目標指向的地方,應該是妳現在所藏身的地方。 可是你跟我說過,要發現這個地方是近乎不可能的。 沒錯。夫人和那公寓的關連性怎麼也查不出來。聯繫徹底消除了。不過那只限於短期內。閉門守城的時間延長的話,總會露出什麼破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例如可能妳到外面晃來晃去,碰巧被人目擊。這也是有可能的。

我沒有出去。青豆斷然說。這當然不是真的。她離開過這房子兩次。一次是想見天吾而跑到對面的兒童公園時。另一次是想找出口而搭計程車到首都高速公路三號線三軒茶屋附近的退避空間去時。不過那不能對Tamaru坦白說出來。 那麼,這個男人怎麼會找到這裡呢? 如果我是那個男人的話,我可能會重新清查一次妳的個人資料。妳是什麼樣的人,從什麼地方來的,到目前為止做了什麼,現在在想什麼,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盡量多收集情報,把這些全部排在桌上,徹底檢查、求證、解析。 也就是把人脫光光嗎? 是啊。在明亮而冷靜的光線下把妳脫光光。用鑷子和放大鏡仔細檢查每個角落,找出妳的想法和行動模式。 我搞不懂,這種個人模式的解析,結果會指出我現在所在的地方嗎?

不知道。Tamaru說。可能會指出也不一定,也可能不會。看個案而定。我只是說如果是我就這樣做而已。因為想不到其他可做的事。任何人一定都有思考和行動的模式,有模式就會產生弱點。 好像學術調查似的。 沒有模式的話人是無法生存的。就像對音樂來說的主題一樣。不過那同時也對人的思考和行動加以約束,限制自由。將優先順位重組,有些情況下會將理論歪曲。以這次的情況來說,妳說不想從現在所在的地方移動。至少今年年底以前,拒絕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為什麼呢?因為妳正在那裡尋找著什麼。在找到那什麼之前,無法離開,或不想離開。 青豆沉默。 那是為什麼?妳有多強烈地追求那個?詳細情形我不知道,也不打算過問。不過從我的眼裡看來,那個什麼現在正成為妳的弱點。

或許是。青豆承認。 福助頭可能會從那個部分跟過來。那個束縛妳的個人因素,毫不容情。那傢伙想到這就是攻擊妳這座城的突破口。如果他有我想像的那麼優秀,就可以根據情報的片段找到那個地方。 我想找不到的。青豆說。他不會找到我和那什麼的聯繫路徑。因為那是藏在我心裡的東西。 妳這樣說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嗎? 青豆想。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只有百分之九十八吧。 那麼,最好認真擔心這百分之二。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看那個男人是專家。優秀而有耐心。 青豆沉默。 Tamaru說:所謂專家就像獵犬一樣。普通人聞不到的氣味他們聞得到。普通人聽不見的聲音他們聽得見。和普通人做一樣的事情的話是當不成專家的。就算當上了也不會長久。所以妳最好要注意。妳是很小心的人。這點我也很清楚。不過要比以前更小心才行。最重要的事情無法以百分比來決定。

我想問一個問題。青豆說。 什麼樣的事? 如果福助頭再一次出現在那邊,你打算怎麼辦? Tamaru沉默一下。那似乎是他所沒料到的問題。可能什麼也不做。隨他去。這一帶幾乎沒有他能做的事。 可是如果他開始做什麼惹人厭的事的話。 例如什麼樣的事? 不知道。總之讓你感覺厭煩的事。 Tamaru喉嚨深處發出短促的聲音。那時候我會送出某種訊息吧。 同樣是專家之間的訊息? 可以這麼說。Tamaru說。不過在採取具體行動之前,有必要先確認那個男人是跟誰聯合起來行動的。因為如果有後台的話,相反地這邊會處在危險立場。沒看清楚之前不能輕舉妄動。 跳下游泳池之前,先確認水深。 可以這麼說。 不過你認為他是單獨行動的。推測他可能沒有後援。 是啊,我這樣推測。不過以經驗來說,我的第六感有時也會出錯。而且很遺憾我的後腦不長眼睛。 Tamaru說。不管怎麼樣,妳要小心謹慎地注意周圍。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景象有沒有改變,有沒有發生跟平常不一樣的事。如果發現了不管多小的變化,請告訴我。 我知道。會注意。青豆說。不用說。我在尋找天吾的身影,不管多麼微小的事情都會努力不看漏。雖說如此,當然因為我畢竟只有一對眼睛。就像Tamaru說的那樣。 我要說的只有這個。 夫人還好嗎?青豆問。 還好。Tamaru說。然後補充道:不過可能變得稍微沉默一點。 本來話就不多的人。 Tamaru的喉嚨深處小聲嘀咕。他的喉嚨深處好像有表達特別感情的器官似的。更加,的意思啊。 青豆想像著老婦人一個人坐在溫室的庭園椅上,不厭倦地安靜眺望著翩翩飛舞的蝴蝶身影。腳邊放著大花灑。老婦人呼吸多麼靜默,青豆很清楚。 下次送貨時放一盒鬆糕給妳吧。Tamaru最後說。那對時問的經過或許有好的影響。 謝謝。青豆說。 青豆站在廚房泡可可。再次去陽台監視之前,有必要先暖一暖身體。用手鍋燒開牛奶,溶入可可粉。倒進大杯子,上面加上事先做好的發泡鮮奶油。坐在餐桌前,一面回想和卹日喜交談過的每一句話一面慢慢喝著。在明亮而冷靜的光線下,歪斜的福助頭的手正要把自己剝光。他是手腕高明的專家,而且危險。 青豆穿著外套,圍著圍巾,手上拿著喝了一半的可可杯,回到陽台。在庭園椅上坐下,膝上蓋著毛毯。溜滑梯台上依然無人。只是這時看見一個剛好從公園出來的小孩身影。這種時間有小孩好奇怪。戴著針織帽,身材矮胖的小孩。但從陽台遮蔽外界眼光的條板縫隙以陡峭的角度俯視,小孩很快就越過青豆的視野,身影立刻就消失到建築物的陰影下去了。以小孩來說頭看起來好像太大了,或許是心理作用吧。 不過總之那不是天吾。所以青豆就沒再注意,重新看著溜滑梯台,看看天空一一飄過的雲朵。喝著可可,用那杯子溫暖手掌。 青豆那時候一瞬間眼睛所看見的,當然不是小孩,而是牛河本人。如果在稍亮一點的地方,或許能看到那身影時間稍長一點,她當然應該會發現那頭的大小不是少年的。而且應該會想到那福助頭的歪斜和Tamaru所指出的男人是同一個人。但青豆看到他的身影僅僅幾秒鐘時間,看的角度也不適當。而且幸虧同樣的理由,牛河也沒看到走出陽台的青豆的身影。 在這裡我們腦子裡浮起幾個如果。如果Tamaru的話稍微縮短一點,如果青豆在那之後沒有一面想事情一面煮可可的話,她應該會看到從溜滑梯台上仰望天空的天吾的身影。並立刻跑出房間,完成闊別二十年後的重逢。 但同時,如果那樣的話,監視著天吾的牛河,也會立刻知道那就是青豆,並逮到青豆住在什麼地方,即刻向先驅的二人組通報。 因此那時候青豆沒看到天吾的身影,是不幸的發展,還是幸運的發展,誰也無法判斷。無論如何天吾又跟以前一樣地走上溜滑梯台,仰望了一陣子浮在天空的大小兩個月亮,和從那前面飄過的雲。牛河從稍遠的陰影下監視著那樣的天吾。在那之間青豆離開陽台,和Tamaru講電話,然後泡可可喝。就這樣經過了二十五分鐘的時間。在某種意義上是決定性的二十五分鐘。青豆穿著外套,手上捧著可可杯回到陽台時,天吾已經離開公園。牛河沒有立刻追蹤天吾。因為必須一個人留在公園確認一件事情。做完之後牛河快步離開公園。那最後幾秒之間青豆正好從陽台目擊。 雲和之前一樣快速地掠過天空。朝南方流動,應該會飄出東京灣上空,到更廣闊的太平洋去。往後不知道雲會步上什麼樣的命運。和誰也不知道死後靈魂的去向一樣。 無論如何圈子縮小了。但青豆和天吾,都不知道自己周圍的圈子正急速縮小中。牛河多少感覺到那動向了。因為是他自己活躍地動著讓這圈子縮小的。但他也還沒看出事情的全貌來。他不知道在最關鍵的地方。自己和青豆的距離,曾經縮短到只有幾十公尺而已。而且在離開公園之後,他的頭腦變得一團混亂無從掌握,沒辦法依照順序好好想事情,這對牛河是很稀奇的事。 到了十點鐘氣溫下降得更明顯。青豆放棄地站起來,走進暖氣充足的室內。脫下衣服,洗個溫暖的澡。讓身體泡在熱水裡邊把冷空氣消除,邊用手掌貼著下腹。感覺略微膨脹起來了。閉上眼睛,想感覺出裡面的小東西的動靜。時問剩下不多了。青豆無論如何都必須告訴天吾。自己懷著他的孩子的事。拚著死命保護孩子的事。 換了衣服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側身睡。在進入深深睡眠前的片段時間,夢見老婦人。青豆在柳宅的溫室裡,和老婦人一起望著蝴蝶。溫室像子宮般昏暗溫暖。她所留下的橡膠樹也放在那裡。被照顧得很好,生氣蓬勃,恢復了新鮮的綠意,變得快認不出來。沒看過的南國蝴蝶正停在那多肉的厚葉片上。蝴蝶摺疊起色彩鮮豔的大翅膀,好像很安心地沉睡著。青豆為這覺得很開心。 夢中青豆肚子膨脹得相當大。似乎逼近生產了。她可以聽到小東西的鼓動。她自己的心臟鼓動和小東西的心臟鼓動混在一起,形成很舒服的複合節奏。 老婦人坐在青豆身邊,像平常那樣挺著背,緊閉著嘴唇,細密地呼吸著。兩人沒開口。為了別吵醒蝴蝶。看來老婦人是超然的,彷彿連青豆在身邊都沒注意到。當然青豆知道自己是受到老婦人嚴密保護的。雖然如此青豆心中依然難免不安。老婦人放在膝上的雙手看來未免太細太脆弱了。青豆的手下意識地探索手槍。但到處都找不到。 她一方面無法完全融入夢中,一方面又知道那是夢。青豆常常會做這樣的夢。一邊歷歷在目就像在鮮明的現實中,一邊知道那不是現實。那是被詳細描繪出來的別的行星的情景。 這時有人打開溫室的門。含著不祥冷氣的風吹進來。大蝴蝶醒過來張開翅膀,從橡膠樹翩然飛起。是誰呢?轉過頭想看那邊。但在她看到那個人影之前夢就結束了。 醒來時青豆流著汗。討厭的冷汗。脫掉汗溼的睡衣,用毛巾擦乾身體,換上新的T恤。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可能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可能有人在覬覦這個小東西。那個人可能已經近在身邊了。必須刻不容緩地找到天吾才行。但現在她所能做的,除了每天晚上在這裡這樣監視兒童公園之外,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小心謹慎耐心等候,不懈怠地注視著世界。在這被隔開的狹小世界一角。專注在溜滑梯上的一點。不 過即使這樣人還是會疏忽看漏什麼的。因為只有一對眼睛。 青豆很想哭。但眼淚出不來。她再一次躺在床上,手掌貼著下腹,安靜等待睡意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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