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3 十月/十二月

第17章 第16章 牛河 能幹、耐力強,又沒感覺的機器

第二天早晨,牛河像前一天一樣在窗邊的地上擺好姿勢,從窗簾的縫隙間繼續監視。和昨天傍晚回來時大致相同的面孔,或看來一模一樣的面孔從公寓出去。他們依然一臉暗淡,彎腰駝背。對新的一天,在幾乎還沒開始之前,看來已經厭倦得筋疲力盡了。在那些人之中並沒有天吾的影子。但牛河還是按下相機快門,把經過的每個人的臉都一一記錄下來。底片多的是,為了拍得順手有必要實際多練習。 早晨出門上班的時段結束,看到該出去的人都出去之後,牛河走出房間到附近的公共電話亭。撥了代代木的升學補習班的號碼,請她們轉天吾。接電話的女人說:川奈老師十天前就請假了。 他生病了或怎麼樣了嗎? 不是。聽說是家人不舒服,他到千葉縣去了。 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嗎?

這方面我們並沒有聽說。女人說。 牛河道過謝掛斷電話。 天吾的家人說起來就只有他父親了。當過NHK收費員的父親。關於他母親天吾還完全不知情。而且據牛河所知,他跟父親向來感情不好。天吾為什麼會為了照顧生病的父親,居然請了十天以上的假。這一點不太能理解。到底為什麼,天吾對父親的反感會這麼急速軟化?父親是生什麼樣的病?住在千葉縣什麼地方的醫院?要調查不是不可能,不過這必須耗掉半天時間。在那之間監視會中斷。 牛河猶豫了。如果天吾離開東京的話,監視那棟公寓的玄關也失去意義了。也許暫時取消監視,往別的方向摸索比較聰明。可以查一下天吾父親住院的地方。或再對青豆做更進一步的調查。也可以去見她大學時代的同學和出社會後上班時的同事,打聽她個人的事情。或許能發現什麼新線索。

然而一連思考過後,牛河還是決心就這樣繼續監視這楝公寓。首先如果監視中斷的話,好不容易上了軌道的生活節奏又會亂掉。一切都得從頭做起。第二,現在去查天吾父親的去向和青豆的交友關係,可能事倍功半。親自用腳走的調查,到某個程度可以提高效率,超過程度之後卻會不可思議地原地踏步。牛河憑經驗知道這點。第三,牛河的直覺強烈地告訴他,守在那裡不要動。定下來別動,只要一直觀察通過那裡的人,不要遺漏任何一個人。藏在牛河歪斜的腦袋裡,向來不裝飾的直覺這樣告訴他。 不管天吾在不在,總之繼續監視這楝公寓吧。留在這裡,在天吾回來以前,把日常進出玄關的住戶臉孔一個都不遺漏地全部記憶下來。只要知道誰是住戶,當然就能一眼看出誰不是住戶了。我是肉食獸,牛河想。肉食獸必須非常有耐心才行。必須跟周遭的環境化為一體,確保獵物有關的所有情報才行。

快十二點,出入的人最少的時候,牛河外出。為了盡量把臉遮住而戴了編織的帽子,把圍巾捲到鼻子下面,雖然如此他的外貌還是引人注目。米黃色編織帽戴在他的大頭上,就像香括的傘那樣寬大。綠色圍巾看來像捲成一圈的大蛇。沒有變裝的效果。何況帽子和圍巾也都絲毫不相配。 牛河到站前的沖印店去,把兩捲底片拿去沖印。然後走進薔麥麵店去點了天婦羅麵。好久沒吃到熱食了。牛河珍惜地品嚐著天婦羅炸蝦麵,把最後一滴湯汁都喝光。吃完之後身體暖和得要冒汗的地步。他再戴起編織帽,把圍巾圈在脖子上,走回公寓去。然後邊抽著香菸,邊把沖印的相片排在地板上整理。把回家的人和早晨出門的人互相對照,有重複的臉就放在一起。為了好記而給每一個人都取了適當的名字。用油性筆在相片上寫名字。

早上上班時間過去之後,幾乎沒有人再出入玄關。背著書包的大學生模樣的男生,在上午十點左右快步走出去。七十歲左右的老人和三十五歲左右的女人出去了,又分別抱著超級市場的購物袋回來。牛河也拍下他們的照片。快中午時郵差來了,把郵件分別投入信箱。抱著牛皮紙箱的快遞的人走進公寓,五分鐘後空手出去。 每隔一小時牛河會離開相機前,伸展筋骨約五分鐘。在那樣的時候會中斷監視,不過本來就不可能一個人完全包看所有出入的人。不如別讓身體麻痺了更重要。長時問持續同樣的姿勢肌肉會退化,有緊急狀況時無法迅速反應。牛河像《變形記》中,變成蟲的薩姆沙那樣,那圓形歪斜的身體在地上巧妙地動著,盡量放鬆肌肉。 為了打發無聊而用耳機聽收音機的AM廣播節目。白天的收音機節目是設定以主婦和高齡者為目標聽眾所製作的。演出者口中說些掃興的笑話,無意義地傻笑,陳述一些平凡而愚蠢的意見,放一些令人想把耳朵遮起來的音樂。然後大聲播著誰也不想要的商品廣告。至少牛河這樣感覺。雖然如此牛河還是想隨便聽聽人說話的聲音。所以耐心地聽著那種節目。人為什麼要製作這麼愚蠢的節目,還特地非透過電波廣泛 地傳播到各地不可呢?

不過這樣說的牛河,也沒從事什麼高尚的生產作業。只是躲在廉價公寓的一室,藏在窗簾的陰影下,偷拍著別人而已。並不是能站在高處神氣地批判別人的立場。 並不限於現在。就算在當律師的時候也很類似。並不記得做了什麼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最大的客戶是和黑道幫派掛勾的中小金融業者。牛河為他們設想賺的錢該如何有效分散,幫他們安排順序。換句話說是如何名正言順地洗錢。也幫過房地產業者強逼地主改建大樓。把以前長久住在那裡的一群居民趕走,改成大塊的更新建地,轉賣給建大樓的業者。鉅額金錢滾滾而來。這也跟黑道掛勾。並擅長為有逃稅嫌疑被起訴的人辯護。很多客戶是一般律師會猶豫的可疑類型。牛河只要有人委託(而且某種程度有錢可賺)不管對方是誰都不猶豫,手腕高明。也得到不錯的成果。所以不愁沒有工作。跟教團先驅的關係也是在那時候建立的。領導不知怎麼對他很滿意。

如果做世間一般律師平常所做的事,牛河可能無法維持生計。大學畢業不久就考上司法考試,取得律師資格,但既沒有人脈關係,也沒有後盾。因為外貌的關係不被有力的律師事務所雇用。自己開業,正常做的話應該也沒有人會委託。世上很少人會想花大錢雇像牛河這種相貌不尋常的律師。可能是受電視上有關法庭的連續劇影響吧,世間一般人都以為優秀的律師都該擁有端正的知性臉孔。 因此自然而然,他就和社會背面的人扯上關係。黑社會的人絲毫不介意牛河的相貌。牛河的這種特異性,反倒成為被他們信任和接受的主要因素之一。因為在不被正常世界接受的這一點上,他們和牛河的處境是類似的。他們認同牛河頭腦的敏捷、優秀的實務能力,和口風很緊。把鉅額金錢流動(但無法公開)的工作交付給他,事後並慷慨支付成功的報酬。牛河也迅速學到要領,懂得如何跟法官錯身交手、遊走法律邊緣的訣竅。他感覺敏銳,小心謹慎。但有一次,應該說是著了魔吧,得寸進尺利慾薰心,越過了雷池一步。雖然總算免於刑事處罰,結果卻被東京律師會除名了。

牛河關掉收音機,抽了一根Seven Stars。把煙深深吸入肺的深處,慢慢吐出來。拿空的桃子罐頭當菸灰缸用。這樣的生活再繼續下去,恐怕也不得好死。或許不久的將來一腳踩個空,就會一個人掉進黑暗的地方。我現在就算不在這個世界了,應該也沒有人會注意到。就算在黑暗中大叫,聲音也不會傳到誰的耳裡。不過雖然如此,在死以前只能暫且先活下去,要活下去只能以我的方式活下去。就算不是多麼值得讚美的方式,但因為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其他活下去的方法。而且以那不是多麼值得讚美的方式來說的話,牛河幾乎比世上的誰都能幹。 兩點半戴著棒球帽的少女出現在公寓的玄關。她沒有帶東西,快步穿過牛河的視野出去。他急忙按下手中的遙控器,按了三次快門。這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身影。修長的手腳瘦瘦的,臉孔美麗的少女。姿勢優美,看來也像芭雷女伶。年齡大約十六、七歲,穿著褪色的牛仔褲、白布鞋,男孩的皮夾克。頭髮塞進夾克的領子裡。她走出玄關幾步後站定下來,瞇起眼抬頭望了正面的電線桿一會兒。然後視線轉回地上,再走出去。轉往路的左邊從牛河的視線中消失。

這個少女跟某人很像。是牛河所知道的某人。最近看過的某人。從外表看可能是電視明星。但牛河除了新聞節目之外是不看電視的,也不記得對美少女明星有過興趣。 牛河把記憶的油門踩到底,讓頭腦全速轉動。瞇細眼睛,像絞緊抹布般把腦細胞擠出來。神經繃得痛起來。然後,突然知道那女孩就是深田繪里子。他沒看過深田繪里子本人。只看過報紙文藝版刊登的照片。雖然如此那少女身上所散發的超然透明感,和那小張黑白肖像照所給人的印象卻一模一樣。她和天吾因為改寫《空氣蛹》的關係當然應該碰過面。她和天吾成為私交親密的朋友,藏身在他的住處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牛河想到這裡,幾乎反射性地戴上編織帽,穿上深藍色毛大衣,把圍巾一圈圈圍在脖子上。走出公寓玄關,往少女走的方向跑去。

那個女孩走得相當快。可能無法趕上。不過少女完全空手。表示她並沒有打算遠行。與其跟蹤她引起對方注意帶來危險,不如就這樣乖乖回去等候比較妥當。雖然這樣想牛河卻無法停下來。這個少女確實擁有什麼。擁有一般人所沒有的特殊的什麼。這個少女有動搖牛河跳脫理性的什麼。就像黃昏的某個瞬間,帶有神祕色調的光,會喚起人們心中特殊的回憶那樣。 前進一會兒,牛河再度看到少女的身影。深繪里在路邊站定下來,熱心地探視小文具店的店頭。可能那裡放著有吸引她興趣的東西。牛河若無其事地背向少女,站在自動販賣機前。從口袋掏出零錢,買了罐裝熱咖啡。 少女終於再開始走。牛河把喝了一半的咖啡罐放在腳邊,隔開相當距離尾隨她。看來少女的精神一直專注在走路這個動作上。好像正橫越絲毫不起微波的廣闊湖面般的走法。以這樣的步法走,鞋子既不會下沉也不會沾溼就能穿過水面。就像懂得這種祕法似的。

這個少女確實擁有什麼。擁有一般人所沒有的特殊的什麼。牛河這樣感覺。對深田繪里子他知道不多。到目前為止所得到的了解,說來只有她是領導的獨生女,十歲的時候從先驅隻身逃走,去投靠著名學者戎野,在他家長大,終於寫了小說《空氣蛹》,這本書據說借川奈天吾的手登上暢銷排行榜。現在行蹤不明,向警察提出搜索申請,因此稍早先驅總部遭到警察搜索。 《空氣蛹》的內容似乎對教團先驅有些不利的地方。牛河也買了那本書仔細讀過一遍,但弄不清楚小說中的哪個部分如何對他們不利。小說本身很有趣,寫得相當好。文章端正容易閱讀,有些部分也相當吸引人。但終究只是無害的純粹幻想小說吧,他這樣想。而且這應該也是世間一般人的感想。從死掉的山羊口中跑出Little People來織成空氣蛹,主角分離成Mother和Daughter,有兩個月亮。這樣的幻想性故事,有什麼地方隱藏著不可告人的情報呢?但教團的人卻似乎決心一定要對那本書採取什麼對策。至少有一段時期那樣想。 話雖這麼說正當深田繪里子受到世間的注目時,無論以任何形式對她出手都太危險了。因此才代替地(牛河猜測),找到他以教團外部的代理身分去接觸天吾。命令他去和那個大個子補習班講師建立某種關係。 以牛河看來,天吾在整個大情勢正熱烈展開時只不過是個小配角而已。受到編輯的委託把投稿的小說《空氣蛹》改寫成容易閱讀而情節合理的文章。雖然工作表現相當優異,但只不過是輔助的配角。為什麼他們非要那麼關心天吾不可?牛河有點不解。不過牛河只是底下的小兵而已。接到命令說一聲好,知道了便去執行而已。 然而牛河絞盡腦汁提出比較大方的建議,卻被天吾很乾脆地冷淡回絕,跟天吾建立關係的計畫頓時受挫。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正在考慮時,深田繪里子的父親,領導卻死去了。因此事情就不了了之。 現在的先驅正朝什麼方向,追求什麼,不是牛河所能知道的。失去領導的現在,也不知道誰掌握了教團的主導權。但總之他們想找出青豆,問清殺害領導的意圖,釐清背後的關係。可能為了嚴加懲罰和復仇?而且他們決心不讓司法介入。 關於深田繪里子又如何呢?教團對於小說《空氣蛹》,現在到底怎麼想?那本書對他們還繼續構成威脅嗎? 深田繪里子的腳步沒慢下來,也沒回頭,就像歸巢的鴿子般朝某個方向一直線走。不久後才知道那附近有一家叫丸正(Marusho)的中規模超級市場。深繪里在那裡拿起購物籃走到一排排貨架前,選購罐頭食品和生鮮食品。買一顆萵苣,也要拿起來從各個角度仔細端詳。牛河想這會花掉很長時間。所以先走出店外,到馬路對面的巴士招呼站去,決定一面假裝等巴士一面監視入口。 然而無論等多久少女都沒出來。牛河漸漸開始擔心。說不定從別的出入口出去了。但據牛河看來,那家超級市場的出入口只有朝向路邊的這一個而已。也許只是買東西花時間而已。牛河想到拿起萵苣落入沉思的少女,那奇特而缺乏深度的認真眼光。因此決定耐心等候。巴士開來又開走了三班。每次都只剩下牛河。牛河後悔沒帶報紙來。如果攤開報紙還可以遮住臉。要跟蹤人時報紙和雜誌是必需品。不過沒辦法。因為來不及拿東西就急忙衝出房間了。 深繪里終於從店裡出來時,手錶指著三點三十五分。少女沒望一眼牛河所在的巴士站,就快步回到走來的路。牛河隔一段距離追了上去。兩個購物袋看來相當重,但少女卻兩腕輕鬆地抱著,像在水池上滑行的水眼般滑溜溜地走在路上。 真奇妙的女孩,牛河邊看著她的背影邊重新驚奇地想道。簡直像在看著珍奇的異國蝴蝶般。只能看著而已。卻不能伸手。只要伸手一碰,自然的生命就會瞬間消失,本來的鮮艷色彩也會消失無蹤。使得異國之夢也做不成。 發現深繪里躲藏的地方該不該告訴先驅的人,牛河在腦子裡迅速盤算一下。很難判斷。現在如果把深繪里交出去,當然可以得到幾分。至少應該不會成為扣分的原因。他可以向教團顯示自己正持續順利地活動,獲得相當不錯的成果。但在處理深繪里的事情時,卻可能疏忽本來的目的、錯失尋找青豆的機會。那可就得不償失了。怎麼辦?他把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臉縮進圍巾只剩鼻尖,比來的時候距離拉得更長地走在深繪里後面。 我跟在這個少女後面,可能只是為了眺望她的姿勢。牛河忽然這樣想。光是看著抱著購物袋走在路上的她,他的心就沉沉地緊緊地縮起來。就像被兩面牆壁夾著動彈不得的人那樣,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肺的動作變不規則不順暢,像被丟進突然捲起的溫風中那樣呼吸極為困難。這是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奇怪感覺。 至少現在,牛河決定暫時不管這個少女。只把焦點放在依原先計畫的青豆身上。青豆是殺人者。不管有什麼理由,她都做了該受懲罰的事。把她交給先驅牛河不會感到心痛。但這個少女則是活在森林深處,柔弱而無言的生物。擁有靈魂的影子般淡淡色調的羽毛。從遠處眺望就行了。 從深繪里抱著購物袋的身影消失到公寓的玄關裡之後,過一會兒牛河也進去。回到房間脫下圍巾和帽子,再度坐在照相機前。被風吹過的臉頰變得冰冷。抽了一根菸,喝了礦泉水。喉嚨好像吃了很多辛辣食物之後般極端乾渴。 黃昏來臨。街燈亮起來,接近人們回家的時刻了。牛河還穿著大衣握著遙控快門按鈕,視線盯著公寓的玄關。隨著午後陽光的記憶逐漸變淡,空房間裡也急速冷下來。看來今夜會比昨夜更冷。牛河想該到車站前的電器量販店去買個電暖爐或電毯。 深田繪里子再度出現在公寓玄關時,手錶的針指著四點四十五分。穿著黑色高領毛衣藍牛仔褲,和剛才一樣。只是沒穿皮夾克。貼身的毛衣,鮮明地浮現出她胸部的形狀。身材苗條乳房卻很大。透過鏡頭的視窗看著那美麗的隆起時,牛河像再度被勒緊了似地感到呼吸困難。 從沒穿外套看來,還是沒有出遠門的打算。少女和上次一樣在玄關前站定下來,瞇細眼睛抬頭看電線桿上。周遭正暗下來,但睜眼細看的話還能分辨出東西的輪廓。她站在那裡一段時間像在找什麼。但似乎沒找到所要的東西。然後她不再抬頭看電線桿,像鳥一般只轉動脖子環視周圍。牛河按下遙控快門,拍下少女的相片。 簡直像聽見那聲音般,深繪里忽然轉向相機的方向。然後透過視窗牛河和深繪里成為對看的姿態。從牛河這邊不用說可以清楚看見深繪里的臉。他正窺視著望遠鏡頭。但同時深繪里也從鏡頭的反方向盯著凝視牛河的臉。她的眼睛正捕捉到鏡頭深處牛河的身影。光滑漆黑的瞳孔上清晰地映著牛河的臉。有那樣奇妙的直接接觸感。他吞一口唾液。不,不可能。從她的位置應該什麼也看不見。望遠鏡頭經過迷彩掩飾,用毛巾捲起來消音的快門聲也傳不到那裡。然而少女就站在玄關前,看著牛河躲藏的方向。那缺乏感情的視線只是不動搖地注視著牛河。就像星光照著無名的岩塊那樣。 長久之間牛河不確定有多久兩人互相對望著。然後她忽然一扭身轉向後面,快速走進玄關。好像在說該看的東西已經全看夠了似的。少女的身影不見了之後,牛河讓肺一度清空,隔一段時間再充滿新的空氣。冷冷的空氣化為無數的刺,從內側刺著他的胸腔。 人們回家了,和昨夜一樣一一通過玄關的燈下,但牛河已經不再窺視相機的視窗。他的手沒握著快門遙控器。那個少女毫不保留的率直視線,似乎已經把他身上所有的力氣都剝除、帶走了。那是什麼樣的視線呢?就像充分研磨過的長長鋼針般,一直線刺穿他的胸膛。深得足以穿透到背後。 那個少女知道。自己正被牛河密切注視著。也知道正被隱藏的相機偷拍。不知道為什麼但深繪里就是知道這個。可能透過一對特殊的觸覺,她可以感知那樣的跡象。 非常想喝酒。最好注入滿滿一杯的威士忌,就那樣一口喝乾。甚至想出去買。附近就有酒店。但終究還是作罷。就算喝了酒,也不能改變什麼。她從視窗的另一頭看到我了。那美麗的少女看到躲在這裡偷拍著每個人的我,歪斜的頭和骯髒的靈魂。這個事實到哪裡都不會改變。 牛河離開相機前面,靠著牆壁,仰望斑點浮現的昏暗天花板。漸漸開始覺得一切都是空虛的。從來沒這麼痛切地感覺自己這麼孤獨過。也沒感覺黑暗是這麼暗過。他想起中央林間的獨棟別墅,鋪草坪的庭園和狗,妻子和兩個女兒。想起照在那裡的陽光。然後想到應該已經送給兩個女兒的自己的遺傳因子。擁有歪斜醜陋的頭和扭曲靈魂的遺傳因子。 他感到做什麼都是徒勞的。他已經用完發給他的牌了。本來牌就不好。但加上自己的努力,他已經把不夠好的牌利用到最大限度了。充分動腦筋,巧妙地運用賭金。有一段期間好像很順利。但手頭已經一張牌也不剩了。桌上的燈熄了,聚集的人也全散了。 結果那天傍晚一張相片也沒拍。倚靠著牆閉上眼睛,抽了幾根Seven Stars,又開了桃子罐頭來吃。時鐘指著九點,他到洗手間去刷了牙,脫下衣服鑽進睡袋,身體邊抖著準備睡覺。越來越冷的夜晚。但他發抖並不只是夜晚的寒冷所造成的。他感覺冷氣似乎從他體內湧起。我到底要往哪裡去?牛河在黑暗中問自己。首先我又是從哪裡來的? 被少女的視線刺穿的疼痛,還留在胸口。說不定永遠也不會消失。或許那是很久以前就在那裡的東西,只是我到目前為止都沒注意到那存在而已。 第二天早晨,牛河吃過乳酪、餅乾和即溶咖啡的早餐之後,就重新振作起來再度坐在相機前面。和前一天一樣地觀察從那楝公寓出去的人,拍下幾張相片。但其中並沒有天吾的身影,也沒有深繪里的身影。只能看見駝著背的人們,在新的一天中惰性地踏出腳步的光景而已。晴朗而風強的早晨。人們口中吐出的白氣,消散在風中。 牛河想別多想了。讓皮厚一點,心的殼硬一點,讓日子一天又一天規則地重疊下去吧。我只不過是機器而已。能幹、耐力強,又沒感覺的機器。從一邊的入口吸進新的時間,把那換成舊的時間,再從另一邊的出口吐出去。存在,這件事本身,就是那機器的存在理由。不得不再度回到那無混淆的純粹循環不知何時終將迎接終了的永久運動。他堅定意志、緊閉心扉,想把深繪里的身影從腦子裡趕出去。少女銳利的視線所留下的胸中疼痛已經淡化幾分,現在變成偶爾的鈍痛。那樣就好,牛河想。那樣就好。再好不過了。我是擁有複雜細節的單純系統。 快中午時牛河到站前的量販店去買了小電暖爐。然後走進跟以前同一家薔麥麵店去,攤開報紙,吃熱熱的天婦羅薔麥麵。回到房間之前,站在公寓入口,看看深繪里昨天熱心地仰望的電線桿上一帶。但看不到任何會引起他注意的東西。只有黑黑的粗電線在空中像蛇般糾纏著,並裝有變壓器而已。那個少女到底在看那裡的什麼?或在那裡找什麼? 回到房間試著插上電暖爐。一打開開關立刻亮起橘紅色的光,皮膚可以感覺到親密的溫暖。雖然實在算不上充分的暖氣設備,不過有和沒有還是相差很大。牛河靠在牆上輕輕交抱雙臂,在小片陽光中短暫地睡一下。沒做什麼夢,只是令人想起純粹空白的睡眠。 結束那算幸福的深沉睡眠的是一陣敲門聲。有人在敲著房間的門。醒過來看看周圍時,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然後看到身邊三腳架上的Minolta單眼相機,才想起這是高圓寺公寓的一個房間。有人正用拳頭敲著這房間的門。為什麼要敲門呢?牛河一面快速凝聚意識一面覺得不可思議。門口有門鈴。只要用手指按一下就行了。很簡單。但這個人卻特地敲門。而且相當用力地敲。他皺起眉頭,看看手錶。一點四十五分。當然是下午的一點四十五分。外面很亮。 牛河當然沒有回應那敲門。誰也不知道他在這裡。也沒有預定誰會來這裡。可能是推銷員或推銷報紙,這方面的人。對方可能需要牛河,但牛河並不需要他們。他還靠在牆上瞪著門,保持沉默。不久應該會放棄走掉吧。 但那個人卻沒有放棄。隔一段時間又再重複敲好幾次。有連著敲,有休息十秒或十五秒,再繼續敲。沒有猶豫沒有迷惑的斷然敲法。聲音均勻得不自然的地步。而且那始終都要求牛河的應答。牛河逐漸不安起來。說不定在門外的是深田繪里子。為了責備和詰問正在卑鄙偷拍的牛河,而來到這裡。想到這裡心臟的鼓動就加快起來。他用粗舌頭快速舔著嘴唇。但他耳朵聽到的,怎麼想都是成年男人大而硬的拳頭敲著鐵門的聲音。不是少女的手。 或許是深田繪里子向誰通報了牛河的行為,那個誰出面來了也不一定。例如房屋仲介公司的負責人,或警察。如果是這樣,那就麻煩了。不過如果是房屋仲介公司的人應該有備份鑰匙,如果是警察首先就會表明自己是警察。而且他們也沒有必要特地敲門。只要按門鈴就行了。 神津先生。男人的聲音說。神津先生。 神津是這房子以前住戶的姓,牛河想起來了。信箱上的名牌還保留著。因為那樣對牛河比較方便。這個男人以為姓神津的人還住在這個房間裡。 神津先生。那聲音說。我知道你在裡面。這樣躲在房間裡呼吸困難,對身體不好喔。 中年男人的聲音。不是很大聲,也有幾分沙啞。但那中心卻像有堅硬的芯似的東西。有充分燒過仔細乾燥過的瓦片所有的堅硬。可能是這樣的關係,那聲音清亮得足以響徹整楝公寓。 神津先生,我是NHK的人。來收每個月的收訊費了。所以請開門好嗎? 牛河當然不打算付NHK的收訊費。實際上讓他看房間再說明還比較快。你看,根本就沒有電視吧!但像牛河長相這樣怪異的中年男人,從大白天就一個人窩在沒有任何家具的房間裡,不被懷疑才怪。 神津先生,有電視的人必須付收訊費,這是法律規定的。常常有人說:我根本不看NHK。所以不付收訊費。不過那道理是說不通的。不管看不看NHK,只要有電視就要繳收訊費。 只是NHK的收費員,牛河想。隨便他愛說什麼就說吧。只要不理他不久就會走掉吧。不過他怎麼能這麼確定,這個房間裡有人呢?一小時前回到房間後,牛河就沒再出去。也幾乎沒發出聲音,窗簾也一直緊閉著。 神津先生,我確實知道您在房間裡。男人好像讀出牛河的心事般說。我為什麼知道,您覺得很奇怪嗎?不過我知道。您就在那裡,不願意繳NHK的收訊費而一直忍著不出聲。我對這點瞭若指掌,非常清楚。 敲門聲又均勻地持續了一陣子。有像管樂器的喘氣般短暫的休止時間,然後門再度以同樣節奏被敲著。 我知道了,神津先生。您似乎決定要一直裝傻。沒關係,今天就先告退。我也還有別的事要做。不過我還會再來拜訪。我沒說謊喔。說會來,就一定會來。我跟一般到處可見的收費員不一樣。該收的如果沒收到,是絕不放棄的。這是已經確實決定的事。就像月有圓缺,人有生死一樣。您是逃不過的。 有一段很長的沉默。牛河以為收費員已經不在了時,他又再繼續說: 過幾天我會再來,神津先生。請期待。在您沒有預期的時候,門會被敲響。咚咚。那就是我了。 沒有再敲門。牛河注意聽。好像聽到走過走廊的鞋子聲。立刻移到相機前,從窗簾縫隙注視公寓的玄關。收費員結束了公寓裡的收費作業,不久應該就會從那裡出來。有必要確認到底是什麼樣子的男人。如果是NHK的收費員會穿制服,一看就知道。或許不是真的收費員。是有人裝成收費員,想騙牛河開門也不一定。無論如何,對方應該是以前從沒見過的男人。他右手握著快門的遙控器,等著那樣的人物出現在玄關。 但接下來的三十分鐘之間,沒有一個人進出公寓的玄關。之後,終於有一個看過幾次的中年女人在玄關現身,騎上自行車出去了。牛河稱她為下巴女。因為她下顎的贅肉下垂。經過大約半小時後,下巴女車籃裡裝著購物袋回來了。女人把自行車推回自行車停車場,抱著袋子走進公寓。後來一個小學男生回家了。牛河給這孩子取名為狐狸。因為他的眼睛像狐狸般往上挑。但像收費員的人始終沒有露面。牛河不知道為什麼。公寓的出入口只有這一個。而且牛河的眼光一秒鐘都沒離開那個門口。收費員沒出來,表示他還在裡面。 牛河在那之後仍然沒休息地監視著玄關。也沒上洗手間。太陽下山周圍暗下來,玄關的燈亮起來。但即使這樣收費員還是沒出來。時刻過了六點時牛河放棄了。然後到洗手間去解了一直忍著的小便。那個男人還在這棟公寓裡沒錯。不知道為什麼。道理也說不通。不過那個奇怪的收費員就這麼留在這楝建築裡了。 寒意更深的冷風,從凝凍的電線之間發出尖銳的聲音吹過。牛河開著暖爐,抽一根香菸。然後對那謎樣的收費員加以推理。他為什麼非要用那樣挑釁的語氣說話不可?他為什麼這麼確信,房間裡有人這件事?還有為什麼不離開這楝公寓?如果沒有從這裡出去,那麼現在在哪裡? 牛河離開相機前,靠在牆上,久久一直瞪著電暖爐的橘紅色熱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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