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3 十月/十二月

第16章 第15章 天吾 不被允許說那個

天吾走出麥頭時,邊尋思著邊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然後下定決心,腳步朝向小兒童公園走。第一次發現兩個月亮並排浮在天上的地方。和那時候一樣走上溜滑梯台,再抬頭看一次天空吧。從那裡可能還可以看到月亮。她們可能會告訴他什麼。 上次到那個公園去,是什麼時候的事?天吾邊走邊想。想不起來。時間的流動變得不均勻,距離感不安定。不過可能是初秋。還記得穿的是長袖T恤。而現在是十二月。 冷風把一片片雲吹向東京灣。雲像用泥漿塑成的似的,分別乾了硬了變成不定的造型。看得見兩個月亮,雖然不時隱藏到那些雲的背後。看慣的黃色月亮,和新加的綠色小月亮。都是過了滿月變成三分之二左右的大小。小月亮,看起來像是想藏到母親裙襬下的小孩那樣。月亮和上次看到的時候幾乎在同樣的位置。簡直就像一直在那裡等著天吾回來似的。

夜晚的兒童公園沒有人影。水銀燈的光比之前泛白,顯得更冰冷。葉子落盡的樺樹枝析令人想起被風吹雨打的陳年白骨。像貓頭鷹會叫的夜晚。但當然都會的公園裡沒有貓頭鷹。天吾頭上罩著運動衣的連身帽,雙手伸進皮夾克的口袋。然後走上溜滑梯台,倚靠在扶手上,抬頭仰望雲間若隱若現的兩個月亮。星星在那背後無聲地眨著眼。都會上空沉積的曖昧汙濁被風吹散,空氣清澈毫不混濁。 這時候,到底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樣眼睛正盯著這兩個月亮?天吾想著。深繪里當然知道這回事。這本來是由她開始的。可能。不過除了她之外,天吾周圍的人,沒有一個人提過月亮數目增加這回事。大家還沒注意到這件事嗎?或者大家故意不去提,其實是眾所周知的事實?無論如何天吾除了為他代補習班課的朋友之外,並沒有對誰問起有關月亮的情況。反而刻意不在人前提起這個問題。就像這是道義上不適當的話題似的。

為什麼呢? 或許月亮不希望這樣,天吾想。這兩個月亮可能只對天吾個人顯示這訊息,他也許不被允許把這情報跟別人共享。 不過這是很奇怪的想法。為什麼月亮的數目能變成個人性訊息呢?那要傳達什麼?天吾覺得那與其說是訊息不如說更像是複雜的謎語。那麼是誰出的謎題?到底是誰不允許的? 風穿過樺樹的枝枒間,發出尖銳的聲音。就像從已知絕望的人齒縫間吹出的冷酷刻薄的氣息那樣。天吾仰望月亮,一面不經意地聽著風聲,一面坐定在那裡直到身體完全冷透了為止。以時間來說大概十五分鐘,差不多是這樣。不,可能稍長一點。無意間已經失去時間的感覺。剛才喝了威士忌而變得適度暖和的身體,現在凍得像海底孤獨的圓石般堅硬。 流雲漸次被吹到南方的天空。不管流過多少,雲還是接二連三地繼續湧現。遙遠的北方大地一定有無盡藏地供應這些流雲的來源。許多頑固地下決心的人,身上穿著灰色厚制服,在那裡從早到晚默默繼續製造雲。就像蜜蜂製造蜂蜜、蜘蛛製造蜘蛛網,戰爭製造寡婦那樣。

天吾看看手錶。快八點了。公園裡依然沒有人影。有時有人從前方路上快步走過。下班回家的人腳步都一樣。隔著道路對面新建的六層樓公寓大廈,有半數住戶窗戶的燈亮著。在風強的冬夜裡,從有燈的窗戶可以獲得特別柔和的溫暖。天吾的目光一一依序追逐著有燈的窗戶。好像從小漁船仰望浮在夜晚的海上的豪華客輪般。每扇窗戶都像約好了似地把窗簾拉上。從夜晚的公園冷透的溜滑梯台仰望時,那裡看起來像另一個世界。以其他原理所成立的,以其他規則運作的世界。在那窗簾裡人們過著非常自然的平常生活,可能心情舒坦而幸福地過著日子。 非常平常的生活? 天吾所想到的平常生活的印象,只有缺乏深度和色調的那種類型化的東西。夫婦、可能有兩個小孩。母親穿著圍裙。冒著蒸氣的鍋子,餐桌上的談話天吾的想像力在這裡碰到銅牆鐵壁。平常的家人在晚餐桌上會談什麼?以他自己來說,從來沒有在餐桌上和父親談話的記憶。兩個人只是在各自方便的時問,默默地把食物塞進嘴裡。以食物的內容來說那也很難稱得上是一餐。

觀察過一遍大廈的明亮窗戶之後,眼睛轉向大小的月亮再看一次。但不管等多久,兩個月亮都沒有對他說任何一句話。她們把沒有表情的臉朝向這邊,以需要整理的不安定對句般的模樣,兩個並排浮在空中。今天沒有訊息。那是她們送給天吾的唯一訊息。 流雲不厭倦地往南遷的天空橫切而過。各種形狀和大小的雲來了,然後去了。其中也有形狀相當有趣的雲。看來他們好像也有自己的想法。小而緊密、輪廓清楚的想法。不過天吾想知道的並不是雲,而是月亮在想什麼。 天吾終於放棄地站起來,大大地伸展手腳,然後走下溜滑梯台。沒辦法。光是知道月亮的數目沒變就算好了。雙手伸進皮夾克口袋走出公園,大步而緩慢地走回公寓。邊走,邊想起小松。差不多該和小松談談了。跟他之間所發生的事必須盡量整理一下。而且小松那邊也說過有事情,不久一定要找時間跟天吾談。他留下千倉療養院的電話號碼。但他沒打電話來。明天主動打給小松看看。不過在那之前要到補習班去,深繪里託朋友的信非先讀不可。

深繪里的信密封著放在書桌的抽屜裡。封得很嚴密,信卻很短。寫在半張報告用紙上,用藍色原子筆,熟悉的楔形文般的筆跡寫。與其寫在報告用紙上不如寫在黏土板上更適合的字體。寫這種字一定很花時間,天吾知道。 天吾重讀了幾次那封信。上面寫著,她不得不離開天吾的房子的事。現在立刻,她寫著。理由是,因為我們被人看著。這三個地方用粗黑的鉛筆用力畫了底線。徹底令人無從反駁的底線。 是誰在看著我們,她並沒有說明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在深繪里所住的世界,事實似乎不能直接照說。事實就像指示海盜埋藏財寶的地圖那樣,必須藉由暗示和謎語,或缺陷和變形來述說。和《空氣蛹》的原創初稿一樣。 不過對深繪里來說,她可能並沒有打算用暗示或謎語。對她來說那大概是最自然的語法。她只能用那樣的語彙和文法,才能把自己的印象和想法傳達給別人。要跟深繪里交換意見,有必要熟悉那樣的語法。收到她訊息的人,必須動員各自的能力和資質,將順序做適度更換,補充不足的地方才行。

不過相對的天吾有時候卻把深繪里以直截了當的形式所給的聲明,不管怎麼樣暫且就那樣接收。她說我們被人看著時,可能我們就是實際上被人看著。她感覺到不得不離閒時,那就是她應該離去的時候了。首先把那當做一個總括的事實來接受。至於那背景和細節和根據,則只能由這邊事後自己去發現,或推測。或只能從一開始就放棄那些。 我們被人看著。 那是表示先驅的人已經發現深繪里了嗎?他們知道天吾和深繪里的關係。掌握到他受小松委託改寫《空氣蛹》的事。所以牛河才會試圖接近天吾。他們即使做那樣細密的事情(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為什麼),都想把天吾放進自己的影響力之下。這樣一想他們是有可能監視天吾的公寓的。 不過如果是這樣,他們未免花太長時問了。深繪里已經待在天吾的房子裡將近三個月了。他們是有組織的團體。擁有實際的能力。如果想得到深繪里的話,應該隨時都可以。沒有必要花閒工夫去監視天吾的公寓。此外如果他們真的監視過深繪里的話,她恐怕也不可能隨心所欲地離開。然而深繪里卻能整理好行李從天吾的公寓出去後,還到代代木的補習班去把信託給他的朋友,就那樣移動到別的地方去。

越推理,天吾的頭腦越混亂。他只能想成他們並沒有想得到深繪里。或許他們從某個時問點開始,行動目標已經從深繪里,轉變成別的對象了。跟深繪里有關,但不是深繪里的某人。由於某種原因,深繪里本人對先驅可能已經不構成威脅。但如果那樣的話,他們為什麼到現在還非要特地來監視天吾的公寓不可? 天吾用補習班的公共電話打到小松的出版社。是星期天,但天吾知道小松喜歡假日也上班工作。沒有別人的話公司也是個好地方啊,這是他的口頭禪。但電話沒人接。天吾看看手錶。才上午十一點。小松不可能這麼早去公司。他日常開始行動的時間,不管星期幾,都要在太陽通過天頂之後。天吾坐在自助餐廳的椅子上, 天吾兄 天吾兄從貓之村回來後讀到這

封信 那是好事 不過我們被人看著 所以我不得不離開這個房子而且是現在 立刻 你可以不用擔心我 可是我已經 不能留在這裡 像我以前說過的那樣天 吾要找的人就在從這裡走路可以到的地 方 不過你要非常小心有人在看著 天吾重讀了三次那電報文般的信之後,把信摺起來放進口袋每次都這樣,重複讀越多次,深繪里的文章可信度越強。他正被誰監視著。天吾現在把那當成確定的事實來接受。他抬起頭,環視著補習班的自助餐廳裡。因為是有課的時間,因此餐廳裡幾乎沒有人。只有幾個學生正在讀著課本,在筆記上寫著什麼而已。沒看見像在暗中悄悄監視天吾的人。 有一個基本問題。如果他們沒有在監視深繪里的話,他們在這裡監視的到底是什麼?是天吾自己嗎?或是天吾的公寓?天吾試想。當然一切都不脫推測的領域。不過他覺得他們所關心的應該不是自己。天吾只不過是個接受委託改寫《空氣蛹》文章的修理工人而已。書已經出版,在世問造成話題,最後話題消失,天吾的任務早已結束。他們沒有理由現在還關心他。

深繪里應該幾乎沒有從公寓房子出去外面。她能感覺到視線,意味著這個房子正在被人監視。但到底能從哪裡監視呢?雖然這裡處於都會的混雜地區,天吾所住的三樓房子,卻不可思議地位於可以免於接觸外界視線的位置。這也是天吾喜歡並長久住在這個房子的原因之一。他年長的女朋友對這點也給予很高評價。外觀不怎麼樣。她常常說:這房子不可思議地令人心安。就像住著的人一樣。 快天黑時,大烏鴉會到窗邊來。深繪里也在電話上提過那隻烏鴉。烏鴉停在窗外的狹小花台,漆黑的大翅膀在玻璃窗上沙沙地摩擦著。歸巢前先在天吾的房間外停留一段時間,成為這隻烏鴉的日課。而且這隻烏鴉似乎對天吾房間的內部相當關心。長在側臉的黑色大眼睛快速移動著,從窗簾縫隙收集情報。烏鴉是頭腦很好的動物。好奇心特別強。深繪里說她可以跟那隻烏鴉交談。不過再怎麼說,都不認為烏鴉會去 當誰的爪牙來偵察天吾房間的模樣。

那麼,他們到底是從哪裡偵察房間的動靜的? 天吾從車站回公寓的途中,到超級市場買東西。買了青菜、雞蛋、牛奶和魚。然後抱著紙袋在公寓的玄關前站住,為了慎重起見轉頭看看周圍。沒有可疑的地方。和平常一樣沒有差別的風景。像黑暗的內臟般垂在空中的電線,狹小的前庭冬季枯萎的草皮,露出鏽痕的信箱。也試著側耳傾聽。但除了都會特有的微弱羽音般永不休止的噪音之外,什麼也聽不見。 回到房間整理好食品之後,走到窗邊去拉開窗簾,檢視外面的風景。隔著道路對面有三間老房子。都是建在狹小建地上的二樓住宅。屋主都是上了年紀典型的老住戶。一臉固執的人,厭惡任何改變。無論如何都不會輕易讓自家二樓給素昧平生的新來者進去。而且從那裡無論怎麼努力探出身體,應該也只能看到天吾房間天花板的一部分。 天吾拉上窗簾,燒開水泡了咖啡。坐在餐桌,一邊喝著,一邊尋思各種想得到的可能性。有人在這附近監視著我。而且青豆就在(或曾經在)從這裡走路可以到的地方。這兩件事有關嗎?或者純屬巧合?但不管怎麼想都沒獲得任何結論。他的思考,就像迷宮的所有出口都被堵住只被給予起司氣味的可憐老鼠那樣,只能在同樣的路線上團團轉著而已。 他放棄再想,把從車站的販賣店買來的報紙過目一遍。那年秋天被選出連任的美國雷根總統(Ronald Regan)稱呼中曾根康弘(Nakasone Yasuhiro)首相為Yasu(康),中曾根康弘則稱雷根總統為Ron(隆)。當然照片上的印象也有關係吧,他們看來就像在商量要把建材換成便宜而粗糙東西的兩個建築商人。印度國內因女總理英迪拉.甘地(Indira Priyadarshini Gandhi)被暗殺所引起的騷動仍在繼續,許多錫克教徒在各地慘遭殺害。日本蘋果獲得歷年來前所未有的大豐收。然而沒有一件報導吸引天吾個人的興趣。 等到時鐘的針指到兩點,再打一次電話到小松的公司。 要小松接電話必須等鈴響十二次。每次都這樣。不知道為什麼,不過他不會輕易拿起聽筒。 天吾,好久不見了。小松說。他的口氣完全恢復以前的樣子。滑溜,帶點演技,無從捉摸。 這兩星期向補習班請假到千葉去。昨天傍晚才剛回來。 聽說你父親身體不好。各方面都很辛苦吧? 也沒什麼嚴重的。父親一直深深昏睡,我只是在那裡,像看著他的睡臉打發時問似的。此外就在旅館寫小說。 不過這關係到一個人的生或死。所以還是很辛苦。 天吾改變話題。什麼時候你好像說過,有一件事要找時間告訴我的對嗎?上次提到的。不過已經很久了。 那件事啊。小松說。我想找你花時間慢慢談,你有空嗎? 如果是重要的事,早一點比較好吧? 嗯,也許早一點好。 今天晚上的話可以。 今天晚上好。我也有空。七點怎麼樣? 七點可以。天吾說。 小松指定公司附近的酒吧。天吾也去過幾次。這裡星期天也開,星期天幾乎沒有客人。可以安靜說話。 說來話長嗎? 小松考慮一下。怎麼說呢?不實際說說看,我也無法預測會長或短。 沒關係。隨便你喜歡怎麼說。我都奉陪。反正我們是同乘一艘船的。不是嗎?或者小松兄已經換乘另一艘船了? 沒這回事。小松以平常所沒有的奇特口氣說。我們現在還在同一艘船上啊。總之七點見。詳細情形到時候再談。 天吾掛斷電話,打開文字處理機的開關。然後把在千倉的旅館裡用鋼筆寫在稿紙上的小說,打進文字處理機的畫面。重讀那文章時,想起千倉村落的光景。療養院的風景,三個護士的臉。吹動松樹防風林的海風,在風中飛翔的那群雪白海鷗。天吾站起來拉開窗簾,打開玻璃窗,把外面的冷空氣吸進胸腔。 天吾兄從貓之村回來後讀到這封信 那是好事 深繪里在信上這樣寫著。但回來的這個房間卻被人監視著。不知道誰從什麼地方看著。或者房間裡被裝了隱藏式攝影機也不一定。天吾擔心起來,把各個角落一一檢查過一遍。但當然沒有找到隱藏式攝影機或竊聽器。因為是又舊又小的公寓的一個房間。如果有那種東西一定會很顯眼。 到周遭昏暗下來以前,天吾面對書桌繼續鍵入小說的作業。不是把寫的文章從右邊抄到左邊,而是同時在各處改寫的作業,因此比預料的花時間。天吾停下工作的手打開桌上的燈時,想起今天烏鴉沒來。可以憑聲音知道烏鴉來了。因為大翅膀會磨擦玻璃窗。因此玻璃窗上到處留下淡淡的油脂痕跡。就像有待解讀的暗號般。 五點半做了簡單的東西吃。沒有感覺到食慾,不過中午也幾乎沒吃。肚子還是要裝一點東西進去才好。做了番茄和海帶芽的沙拉,吃了一片吐司。到了六點十五分,在黑色高領毛衣上套一件橄欖綠燈芯絨外套走出門。出到玄關時,站定下來再環視一次四周。還是沒看見吸引他注意的東西。既沒有躲在電線桿後面的男人,也沒有停著的可疑車子。連烏鴉都沒有。不過相反地天吾不安起來。因為周圍的一切不像有問題的那些東西,其實看起來都像在悄悄監視他。提著購物籃走過的主婦,牽著狗散步的沉默老人,肩上背著網球拍、騎著自行車沒看這邊就通過的高中生,說不定就是巧妙偽裝的先驅監視者。 真是疑神疑鬼,天吾想。雖然不得不小心,但過分神經質也不好。天吾快步走向車站。偶爾忽然回頭張望,確認沒有人跟蹤。如果有尾隨者,天吾應該不會看漏。他天生擁有比別人寬的視野。視力也好。回頭三次之後,確信自己沒有被跟蹤。 到達和小松約好的餐廳時是六點五十五分。小松還沒到,天吾好像是開店的第一個客人。櫃台的大花瓶裡滿滿插著盛開的新鮮花朵,周遭散發著花莖新切口的氣味。天吾坐在靠裡的包廂,點了一杯生啤酒。然後從外套口袋拿出文庫本來讀。 七點十五分小松來了。斜紋外套喀什米爾的薄毛衣,同樣喀什米爾的毛圍巾、羊毛西褲、麂皮皮鞋。穿著跟平常一樣。都是上等質地品味良好,適度的陳舊。他穿上身之後這些衣服看來好像本來就是身體的一部分那樣。天吾沒看過小松穿看起來像新的衣服。或許新買的衣服會先穿著睡覺,或在床上打滾。或先洗過幾次晾乾再穿也不一定。那樣讓衣服適度陳舊褪色之後,才穿上在人前現身。一副有生以來從來不在意穿著的表情。無論如何他這一身裝扮,讓他看來儼然像個經驗老到的資深編輯。他坐在天吾面前,也點了生啤酒。 看起來沒變嘛。小松說。新的小說進行順利嗎? 一點一點慢慢前進。 那太好了。作家只有確實地持續寫才能成長。就像毛毛蟲不停地吃葉子那樣。就像我說的那樣,接下改寫《空氣蛹》的工作,對你自己的工作也有好的影響吧。不是嗎? 天吾點頭。是啊。我覺得因為做了那件工作,學到寫小說的幾件重要事情。也開始看得見以前看不見的事了。 不是我自豪,這方面的事我很清楚。天吾需要這樣的契機。 不過也因此遇到很多麻煩事,您也知道。 小松嘴巴像冬天的新月般笑彎了。很難讀出深度的笑。 要得到重要的東西,人必須付出相當的代價。這是世界的規則。 也許是這樣,但什麼是重要的東西什麼是代價,無法適當區別。這個那個的,混在一起太複雜了。 事情確實是交錯複雜。就像透過混線的電話線路講電話那樣。正如你說的。小松說。然後皺起眉。對了深繪里現在在哪裡?天吾知道嗎? 現在不知道。天吾選著用語說。 現在?小松若有含意地說。 天吾沉默著。 不過不久以前,她住在你的公寓裡。小松說。我聽說是這樣。 天吾點頭。沒錯。大概在我那裡住了三個月左右。 三個月是很長的時間。小松說。不過你沒有對任何人提過這件事 她本人要我別告訴任何人,所以對誰都沒說。包括小松兄。 不過現在已經不在你那邊了。 沒錯。我在千倉的期間,她留下一封信然後離開那屋子。後來的事就不知道了。 小松掏出香菸,叼起一根摩擦火柴。瞇細眼睛看天吾的臉。 後來深繪里回到戎野老師家了喔。在二俁尾山上。他說。戎野老師聯絡了警察,撤銷對她的搜索申請。說她只是忽然到什麼地方去了而已,並沒有被綁架。警察應該會調查她,聽她說明事情的經過。為什麼失蹤?在哪裡做什麼?因為畢竟還是未成年人。近日內報紙可能會登出報導。說失蹤許久的新人女作家,平安無事地現身了。不過,就算報導,版面也不會很大。因為似乎和犯罪無關。 藏身在我那裡會被報出來嗎? 小松搖頭。不,深繪里應該不會提到你的名字。你也知道她是那種個性的人,不管對方是警察也好、陸軍憲兵隊也好、革命評議會也好、泰瑞莎修女也好,一旦決定不說之後,是絕對不會開口的。因此這點你不用擔心。 我不是擔心。只是事情會怎麼發展下去,我想先知道一下。 不管怎麼樣,你的名字都不會公開出來。沒問題。小松說。然後臉上露出認真的表情。那個歸那個,我有一件事不得不問你。有點難說出口。 不好說的事? 應該說是私事吧。 天吾喝一口啤酒。然後把玻璃杯放回桌上。沒關係。能回答的我就回答。 你跟深繪里之間有性關係嗎?我是說,她藏身在你那裡的時候。你只要回答Yes或No就可以。 天吾頓了一下之後慢慢搖頭。答案是No。我跟她之間沒有那種關係。 那個雷雨夜自己和深繪里之間所發生的事,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說出來,天吾直覺地這樣判斷。那是不能公開的祕密。不容許說出來。而且那也不能稱為性行為。其中並不含有一般意義上所謂的性慾這東西。雙方都一樣。 你是說沒有性的關係? 沒有。天吾以缺乏潤澤的聲音說。 小松稍微皺起鼻子旁邊。不過天吾,不是我懷疑你,你在說No之前停頓了一拍或兩拍時間。我看其中似乎有點猶豫。或許有過接近那個的事情是嗎?我並沒有要責備你,不是這樣。以我的立場,只是想把事實當事實來掌握而已。 天吾筆直看著小松的眼睛。不是猶豫。只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而已。為什麼那麼在意,我跟深繪里之間有沒有性關係。小松兄的個性本來是不會過問別人私生活。反倒會遠離這種事情的。 這倒是。小松說。 那麼,為什麼現在這種事情會成為問題呢? 當然天吾要跟誰睡覺,深繪里要跟誰做什麼,基本上我都管不著。小松用手指抓抓鼻子旁邊。 正如你所指出的那樣。不過深繪里就像你也知道的她跟普通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樣。該怎麼說呢?也就是說她所採取的行動一一都會產生含意。 產生含意。天吾說。 當然以理論上來說,所有的人的所有行動結果都會產生含意。小松說。不過深繪里的情況,是會產生更深的含意。她具備了這種不平常的要素。因此這邊有必要稍微確實地掌握有關她的事情。 你說的這邊具體上是指誰?天吾問。 小松很稀奇地露出為難的表情。老實說,想知道你和她之間有沒有性關係的,不是我,是戎野老師。 戎野老師,也知道深繪里住在我那邊嗎? 當然。她跑去你那裡的那天開始,老師就知道了。深繪里都一一向老師報告自己在哪裡。 這個我倒不知道。天吾驚訝地說。深繪里確實說過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在哪裡的。不過事到如今都無所謂了。不過我很不解。戎野老師是她實際上的監護人也是保護者,所以通常可能某種程度會注意這種事。不過畢竟處於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保護深繪里的安全,關心她是否處在安全的環境,應該是最重要的問題。怎麼反而把她性的純潔性放到老師擔心事項表的上方來,我很難想像。 小松的嘴唇牽向一側。這個嘛,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受老師之託而已。他要我當面向你確認,你跟深繪里之間有沒有過肉體關係。所以我才會這樣問你,然後得到的答案是No。 是的。我跟深繪里之間沒有肉體關係。天吾看著對方的眼睛這樣斷然說。天吾心中並不覺得自己在說謊。 那就好。小松叼起Marlboro香菸,瞇起眼睛點燃火柴。知道了就好。 深繪里確實是個很吸引人的漂亮女孩。不過小松兄也知道,我的問題已經夠麻煩了。雖然很無奈。但我已經不想再添麻煩了。何況我有過交往的女性。 我知道。小松說。天吾那方面是個聰明的男人。想法也很實在。我會照這樣轉達給老師。問了奇怪的事情很抱歉。你別介意。 我並沒有介意。只是覺得奇怪而已。為什麼到現在才出現這種話題呢?天吾說著停了一下。那麼,小松兄說有話要跟我說,是什麼樣的事情? 小松把啤酒喝光後,再向酒保點了高球杯的蘇格蘭威士忌。 天吾要喝什麼?他問天吾。 一樣就可以了。天吾說。 送來兩份高球杯的高玻璃杯放在桌上。 首先第一步,小松在長長的沉默之後說:有必要把狀況糾結的部分,在這裡盡量解開。因為我們畢竟是同乘一艘船的。所謂我們,也就是天吾和我和深繪里和戎野老師四個人。 意味相當深的組合啊。天吾說。然而看來小松並沒有感覺出話中所含的諷刺意味。小松似乎正集中精神在自己該說的話上。 小松說:這四個人分別以不同的居心,參與這個計畫,未必以同樣的層次朝著同樣的方向。換句話說,每個人並不是以相同的節奏相同的角度划著槳的。 而且本來就是不適合共同作業的組合。 也許可以這麼說。 而且船正隨波逐流被沖往激流瀑布的方向。 船正隨波逐流被沖往激流瀑布的方向。小松承認。不過,我不是在找藉口,剛閒始的確是個很單純樸素的計畫。把深繪里寫的《空氣蛹》讓你修改通順了去拿文藝雜誌的新人獎。印成書,賣得還可以。我們騙過世間很多人。多少也賺了些錢。半開玩笑,半為實利。目標是這樣。然而自從深繪里的保護者戎野老師這個角色加入之後,劇情一下就變複雜了。水面下有幾種劇情在錯綜進行著,流速也逐漸加快。天吾的改寫,也比我預期的優秀得多。因此書大受好評,出乎意料之外地暢銷。結果我們所乘的小船被沖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去。而且是有點危險的地方。 天吾輕輕搖頭。不是有點危險的地方。而是極端危險的地方。 或許可以這麼說。 別說得像是別人的事那樣。不是小松兄開始提案的嗎? 正如你說的那樣。是我想到並按下前進鈕的。剛開始進行得很順利。然而很遺憾,中途開始漸漸失控。當然我自覺有責任。尤其是把天吾捲進來。等於是我勉強說服你的。不過總之,我們必須在這裡暫且停下來重新調整姿勢。把多餘的行李處理掉,把劇情盡量改簡單一點。有必要看清楚,我們現在在哪裡,今後要怎麼動才好。 說到這裡,小松舒一口氣喝一口高球杯。然後拿起玻璃菸灰缸,像盲人在詳細確認物體的形狀時那樣,以長手指小心謹慎地撫摸著表面。 老實說,我在一個地方被監禁了十七、八天。小松突然說出來。從八月底到九月中的事。有一天,我正要去公司,中午過後走在我家附近的路上。往豪德寺車站的路上。接著一輛停在路邊的黑色大型車的車窗咻咻地搖下來,有人叫我的名字。小松先生嗎?我想是誰?走上前去時,車上下來兩個男人,,就把我拉進車子裡去。兩個人都孔武有力。從後面把我的手臂往後拽,另一個人讓我嗅三氯甲院。嘿,簡直像電影吧?不過那玩意兒有效喔,真的。我醒來時,已經被監禁在一個沒有窗的狹小房間裡了。白色牆壁,形狀像立方體般。有一張小床,一張木製小桌,沒有椅子。我被放在那張床上躺著。 被綁架了?天吾說。 小松把檢視完畢的菸灰缸放回桌上,抬起頭看天吾。對,真的被綁架了。以前有一部電影叫《蝴蝶春夢》(The Collector),跟那個情況一樣。我想世間大多的人都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綁架。這種念頭從來就沒閃過腦子裡。不是嗎?但會被綁架的時候就是會被綁架。這該怎麼說才好呢?是伴隨著超現實感覺的。自己居然真的被誰綁架了。真是難以相信吧? 小松好像在等答案般看著天吾的臉。但那終究只是修辭上的疑問。天吾默默等他繼續說。還沒碰的高球杯的玻璃上正冒著汗,把底下的杯墊滲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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